◎ 张二棍
她爱哭,每一次哭起来
都像是逢场作戏。但每一次
都能撕心裂肺。她哭了很多年了
在这个小县城,她是泪水最多的人
谁也不知道,一个疯子
哪来的那么多泪水
她哭起来的时候,旁若无人
她哭起来的时候,仿佛身体里
住着一万个无头的冤魂
每一次哭完,都仿佛
完成了一次,大汗淋漓的劳作
每一次哭罢,都会诡异地笑一笑
仿佛,她在用一场大哭
犒劳了自己
仿佛,只要她哭过,我们的泪水
就会少一点,而这世界
就会美好一点
也曾在梦中,一次次长出过翅膀
半梦半醒的时候,又总是一次次怀疑
每当我,把手伸向肋下
想要查验的时候
那让人骄傲的羽翼,就诡异地消失了
一定是我还不够自信。一定是
多年的疑心病,让每一双
横空长出的翅膀,弃我而去
——猛虎从不怀疑自己的斑斓
——凤凰从不怀疑前世的涅槃
要是一个人,从不怀疑自己,多好啊
那样,就能
在梦中,避开尘世的耳目
一次次远走,高飞
我们哭过,在密室里。像一只
蜗牛,埋在苍白的骨殖里
用一具软弱的肉身,哭出的液体
几乎就要淹没了自己
我们哭过,在冬日熙攘的街头
仿佛一根墙根的干草,笔直
又枯黄。没有泪水,全身抖动
哭声呜呜的,几乎就要折断了自己
我们哭过理想,哭过现实,哭过
夹缝里,那个不由自主的自己
哭着哭着,突然会忘了哭的缘由。就像
另一个人,借用了我们的身体,哭谁
有一次,我们抱着哭。另一次
我们背对背,在哭。更多的时候
哭,仿佛是一件连累别人的事。你看
那个劝你哭出来的人,也忍不住,哭了
我造访过的古人,都不肯随我
回到我的时代。他们宁愿
待在一场场,挥之不散的云雾里
陪我,彻夜谈论着人心和肚皮
这永不能一致的,两样道具
我甚至不敢做出
邀请的手势。我知道
每一次,狼狈的是我
逃遁的也是我。昨夜
也是梦中,抱着石头的屈原
在江岸,抱住了我
他湿淋淋,掩面叹息的样子
让我惶恐。我不配
与他,谈论石头和肉身,哪个
更沉重,哪个更恒久
我怕成为,他怀里的
那块冰凉的石头,更害怕成为
那具被石头压住的,几千年
不能幡然的,一个孤臣的肉身
1
假如时间,如一只
不死的蜈蚣,它用头颅引领着
漫长的身体,一直前进
那么,钟表无休止的原地旋转
有何意义
2
我也曾一、二、三、四
这样一秒秒,数过
我一直以为,每一秒
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直到母亲撒手之际
我才觉得
每一秒钟,都弥漫着
遮天蔽日的灰烬
3
那些不懈旋转的钟表
都有异乎寻常的热情
我曾一次次,谛听过
又一次次被裹挟在
这震耳欲聋的流逝中
钟表的中心,一定暗含着
巨大的旋涡
而我们的肉身,轻飘飘
如一粒粒蒙尘的舍利
4
三枚指针,三个方向
三枚指针,三条心
三枚指针,一个比一个
缓慢、笨拙、隐忍
那个最慢的
像个最阴险的老皇帝
5
不要把耳朵,附在钟表上
不要紧盯着,一座钟表
它们,既有钻心术
也有摄魂法。你看
那个不停抖动的秒针
像不像,一把刀子
在你的骨头上
噌、噌、噌
无休止地刮
6
大隐于市,隐于斗室,隐于
一座钟表的嘀嗒声中
我见过一个老钟表匠
他昏暗的屋里
悬挂着不计其数的时间
以至于,他只能
一次次,撩开肮脏的窗帘
从窗外,影影绰绰的阳光里
获得一种让人揪心的安慰
仿佛,只有来自高处的时光
才是真实和永恒的
仿佛只有太阳
不需要校正,也不需要修理
7
钟表的旋转,面对一块琥珀里
怒睁圆目的昆虫,有何用
钟表的旋转,面对朝生暮死的蜉蝣
有何用……
在钟表的旋转中,我们昆虫般
永不瞑目的恐慌,有何用
我们蜉蝣般短暂的欢愉,有何用
我也有了,老一辈人
才该有的抠门。我迷恋上
把一张张零钱,压在枕头下
像我祖父在世时那样,翻出来
数一数,再放回去
他无数次说过:
钱是有翅膀的
他总以为,一个人清苦一点
钱,就不会飞走
可他到死,也没能
用零钱,塞满自己的枕头
他死后,更无法阻止
纸钱漫天,纷纷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