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翔武
隔老远,跑步的我看到一群人聚在桥上,
像鸟群落在远离市区的废墟。
他们的神色懒散又有点期待,
多数人的脸黑或黄,脸上肉少而显颧骨偏高。
女人们戴了遮阳帽,拎着环保袋,
两三个男人头上各扣了红塑料安全帽,
脚上是胶鞋、雨靴,或品牌不明的登山鞋。
我跑步穿过人群,不管晴天还是阴天,
他们抽烟,小声交谈或打听消息,满口云南话。
有人站在卖烧洋芋的手推车前面
等着一个洋芋在炭火上变成早餐。
停好电单车,刚到的人找处马路牙子坐下,
支起一块纸牌,红漆写着“刮双飞粉”,字丑却工整。
离开家和土地,我眼前的人们被称为“农民工”,
不到八点就赶来桥头,可能有些人起床更早,
等招工的人冲他们吆喝一声,再挥挥手。
一个男人像鲶鱼挺起肚子挤进人群,
都没察觉手指间的烟灰掉落裤管,
他的眼睛扫向人群时带着探照灯的霸气。
那只夹烟的手扬起来,特别肥厚,
纷纷飘落的烟灰像独裁者的焦虑。
那个胖子始终没来,他是我想象中的小包工头,
我宁愿自己是那个胖子,兼有赚钱的狡黠与待人的厚道,
每天大摇大摆走进人堆,挥挥戴着金戒指的手。
一辆亮闪闪的面包车停在桥栏边,人群立即围拢,
车里的人说了几句,随即响起一阵起哄声,
几个女人面带失望走开。
我回头望了一眼,在阳光照射下
新建的几幢电梯房外墙散发着耀眼的光辉,
在云端,具有遥远的美。
桥上的人们没有哪个抬头仰望天空,
他们继续等着,念叨今天有没有活儿。
突然门开了,有人来问茶叶在哪,
他似乎没有看见我们正在交谈。
我想怒骂,把他赶出门外。
你耐心回话,他要的茶叶摆在货架哪个格子,
这时候门外传来更大声的喧闹,
似乎一辆大巴在冷门景区门口呕吐了满车游客,
他们叫嚷着要水,上卫生间,买廉价纪念品。
来人放下钱拿起一盒茶叶转身离开,
门外人越来越多,走来走去,
他们高声大气,像催你赶快出门。
他们徘徊门外,鞋底摩擦地板
仿佛无数支琴弓滑过大提琴弦。
我摸摸被子,里面空空,你已不在,
我醒来,在昆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
修建的一个小区一套房子里。
除了楼下那些日常的嘈杂,
一阵大提琴的低音从街角升起,
我站在窗口,你早已挤进人海。
琴声涌起,隐忍的音质回响城市上空,
云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行漂移。
在琴弓敲击下,一个日子
割成两半,一半飘了一朵云,
它的内部饱含雨水和灰尘。
你的衣柜里藏了一把大提琴,
我的书柜里也有一把,
你的曲子不同于我的曲子。
接近零点,我匆忙横穿街道,
冷不防,大提琴声又开始响起,
头脑闪回风暴来临的那些晚上——
我们宅在一间小小的公寓,
在雷鸣雨急的水世界,
整幢大楼摇晃着航行了无数个夜晚。
琴弦颤抖,琴箱嗡鸣,
琴弓拉到尽头,那个日子是你的,
也是我的,如今各是各的,
一对恋人合作的那首曲子飘散雨中,不可拷贝。
在城里,我住古老的房子,
越来越像我爸不爱说话,
对世事往往加以冷眼。
许多问题蹦到我的胸口,
那种啪喇声扰乱河面的平稳,
无数圈涟漪荡漾
向水天相互进入的远处。
一条鲤鱼冲开水体的天花板,
弓成银亮的问号
又转身返回波动的黑暗。
在下午的阳光中,
河里常常会有鱼跃出水,
我试图打破所在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