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振
今年八月下旬,西安秦腔剧院来京演出,在长安大戏院有一场秦腔名家名段演唱会,我和朋友相约去看戏。在戏院门口,见到一位老者,中等个子,瘦长脸,我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人,这好像是老作家周明先生,因为之前读过先生的散文集,扉页上他的照片我很熟悉,另外,周先生是陕西人,来听家乡戏也极有可能,于是冒昧上前请教,“请问您可是周明先生?”周老笑着应答,果然是,我的心情颇为激动,告诉先生读过他的书,先生说有机会可以多交流。
有句老话说,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秦人齐吼秦腔,周明先生是地地道道的秦人,他1934年生于陕西周至,自小喜欢听秦腔。他在《我与秦腔》中曾写道,上世纪七十年代陕西秦腔剧团来京演出,他和好友阎纲迎着寒风骑着自行车跑了几十里地去看演出,可见他对家乡戏的喜爱。
五十年代周明先生从兰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中国作家协会工作,先后担任过《人民文学》常务副主编、中国作协创联部常务副主任、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他在做编辑工作之余,自己也创作了大量的散文和报告文学,《记冰心》《远山红叶》《文坛记忆》等作品颇有影响,他还兼任中国散文学会、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常务副会长。今年是中国作协成立七十周年,周老作为在中国作协工作了五十年的老人,《文艺报》记者对他进行了专访,以《编辑家、作家周明:“我一生只有一张工作证”》为题,刊发在头版头条。周老在文章中谈了张天翼、陈白尘、李季、韦君宜、张光年、严文井、李希凡、王蒙等领导和同事对他的影响,以及自己对中国作协的深厚感情。
和周明先生见面后,就约好下次好好聊聊。8月31日上午,我如约来到中国现代文学馆二楼的一个房间,秋日的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沉静又温暖,周老坐在沙发上侃侃而谈,他的热情谦逊,也如暖阳一般,消弭了与年轻人之间年龄和资历的隔阂,但他经历的中国文坛五十年的往事,却又如此丰富厚重,让人肃然起敬。
周老先从自己读大学时说起,他大学毕业时期望值不高,以为会分配到新疆青海等地,没想到能到祖国的心脏北京来,所以觉得非常幸运。到中国作协工作以后,他一心扑在文学事业上,默默地做了许多工作,见证了当代文学发展的许多大事。在《人民文学》和中国作协创联部工作的时候,联系和团结了一大批老中青作家,到中国现代文学馆以后,又四处奔走,努力丰富文学馆的馆藏。如今的现代文学馆堪称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聚宝楼”,它不仅珍藏历史文献,更珍藏着一段段难以忘怀的文坛记忆。
这次拜会周老,我从家里带了六七本他的著作,想请他签名留念。当看到1983年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那本《泉水淙淙》时,他摸索着封面,表情凝重,陷入了对往事的沉思之中。他说,“这本书是茅公(茅盾)给我题写的书名,老太太(冰心)给我写的序,一晃快四十年了。”周老说,当年《人民文学》复刊后,他去给茅盾送杂志,茅盾住在一个两进的四合院里,前院是书房和会客厅,后院是卧室,茅盾一般都是在前院会客,后来周明去的多了,茅盾越来越信任这个中年人,就请他到后面的卧室叙谈,说些知心话,跟周明了解文坛的新情况,问问近期有哪些新人新作,并把毛主席写的亲笔信借给周明作为资料复印。 冰心在序言里这样说周明,“在十年动乱期间,当一个人的尊严已经被践踏殆尽的时候,是绝不敢想能从一个人,特别是从一个年轻人得到一点同情和温暖,正在这时,周明就是一个我最需要的小朋友!”冰心和周明的感情很深,对待他像干儿子一样,冰心出了新书,就会给周明打电话,说我这里就剩一本,你再不来拿,我就送给别人了,老太太这是想念周明,想让周明去看她。冰心曾说周明是她肚子里的 “蛔虫”,什么都知道,周明后来专门出版了两本书,记录了和冰心的交往。
周老满足了我的请求,给我带的书上一一签了名字,有的还写了几句留言,更让我感动的是,他还从家中带来了其他几本我没有的著作签名送我,除此之外,还送给我三件特殊的礼物。
一个是周老主编的《历史在这里沉思》日译精选本,1990年3月日本原书房印行。周老讲,特殊时期,他和许多老作家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劳动,他和张天翼住在一个房间,张天翼和冰心、臧克家被安排看大门、看菜地,陈白尘到湖里放鸭子,张光年、严文井、李季、冯牧等年轻一些的要扛大活。“文革”结束后,他反思这段历史,觉得有些东西必须记录下来供后人借鉴,于是他注意到报纸和杂志上一些有特殊意义的反思文章,将它们收集在一起,另外,他又向一些作家约了部分稿子,汇编成六卷本《历史在这里沉思》。但那时尚未完全解冻,在正式出版的时候也遇到了一点挫折,最后经过有关部门审查终于同意出版。这套书出来以后,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获得了全国图书“金钥匙”奖,至今发行几百万套,是一部记录和反思“文革”较有深度和力度的著作。
另一个是著名诗人贺敬之亲笔签名的《与史同在——当代中国散文选》上下卷,这套书是由贺敬之的夫人、著名报告文学作家柯岩主编,但该书2011年面世的时候,柯岩已经因病离世。后来,周老去看望贺敬之的时候,专门拿了这套书请贺老签名留念。
还有一幅著名诗人郭小川的书法复印件。周老说,再过两个月就是郭小川百年诞辰,有人约他写篇文章,于是他翻出郭小川的书来再看看,偶然发现书里还夹着一幅当年郭小川送他的书法作品,觉得写得很不错,于是复印了一份送我留念。书法的内容是鲁迅旧诗《莲蓬人》的节选:“芰裳荇带处仙乡,风定犹闻碧玉香。鹭影不来秋瑟瑟,苇花伴宿露瀼瀼。周明同志雅正,小川山人。” 我仔细端详这张书法作品,下笔行云流水,挥洒自如,当年鲁迅托物言志,赞美莲蓬淡雅绝尘,体现了与世俗抗争的精神,郭小川写这首诗赠给周明,应该也有这层寓意。
我们还聊到了今年的茅盾文学奖评选,其中的获奖作家李洱就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工作,是周老的小同事。回忆起当年设立茅盾文学奖的情形,周老还历历在目,他说,他那天早晨去中宣部副部长周扬的办公室汇报工作,忽然接到茅盾在夜里去世的消息,于是坐上周扬的车,和周扬一起赶赴北京医院,在茅盾的遗体前,茅盾的儿子韦韬拿出茅盾在病中留下的两份遗嘱,签名字迹已经非常游离,一份是希望党中央追认自己的共产党员身份,另一份就是捐赠25万元稿费设立长篇小说奖。周老说,老一辈作家心里装着党和祖国,装着文学大业,这种崇高的境界和情怀,永远值得学习。
正当我们聊得尽兴的时候,周老接到一个电话,原来是云南著名学者、诗评家晓雪打来的。晓雪比周明小一岁,是艾青研究专家,今年也已经八十四岁了,听着他们在电话里问候近况,聊着文学和生活,我内心充满感动。他们都已是耄耋之年,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友谊愈加醇厚。挂断电话后,我跟周老说,现在老一辈的作家越来越少了,要多保重身体。周老说,“黄宗英现在上海住院,我去看过她,前段时间还去探望了贺敬之,他们都九十多岁了。上周去看了王蒙,我们同岁,他身体还不错。过几天打算去看看袁鹰,老袁也九十四五了。”是啊,当年冰心、巴金、夏衍眼中的这个年轻人,现在都已经八十五岁了,时光太匆匆,岁月催人老,正是这一代代作家们前仆后继,传承着不灭的精神灯火,才为后来者照亮了文学的天空。
不觉间就到了中午,我和周老在现代文学馆附近的一家小酒馆,点了两个菜,小饮几杯。一边喝酒,一边聊冰心和吴文藻的爱情,聊丁玲和沈从文的过往,聊张光年在《人民文学》的贡献,聊八十年代和萧军访问香港的轶事。我忘记了酒馆里的喧嚣,仿佛身心回到了那个年代,回到了那个文坛群星闪耀的氛围中,觉得别有一番味道。
离开酒馆,我和周老散步在文学馆路上,周老说他目前正在整理自己的藏书和资料,有时候发现了有用的东西,就会写成文章。夕阳下,周老挥着他有力的臂膊和我话别。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祝福周老健康长寿,再给热爱文学的人们,讲一讲文坛的风云往事,写一写遥远的家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