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胜五
几年前的一个初秋,我第一次去内蒙古,那里已有了几分凉意。蓝天白云下的大草原一望无际,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却难以寻觅。目极之内,不知谁沿着这起起伏伏的大地铺就了一张巨型的绿色地毯,一群群牛羊点缀之上,显得那么生动。俯下身来,只见稀稀疏疏的草棵懒懒散散地生长着,毯子撕裂成了网状,任由食草动物接地气地啃食和游客们肆意践踏着。
咴咴嘶鸣的骏马唤醒着我沉睡已久的记忆。与牧马人一番讨价还价,同行的伙伴们各自选取一匹鞍辔俱全的马,在牧马人辅导下开始骑乘。同伴们大都第一次骑马,不得要领,战战兢兢上马,双手紧抓马鞍,伏在马背上,晃晃悠悠,由牧马人牵引着在草地上慢慢行走,像极了电影中负伤人员的样子。
对于骑马,我并不陌生,我挑选了匹较为烈性的马。上马的动作虽有些生疏了,但大脑里还是显示出了明确的记忆:手握缰绳,扶着马鞍,脚踏马镫腾跃上马。几十年不骑马了,一经触碰,心潮便澎湃起来,试探着抖抖缰绳驱马前行,小心翼翼地用脚跟磕了磕马肚子,马儿跑起来,先是快步小跑,我随着马背的波涛起身压浪,那熟悉的马蹄声咯噔咯噔地如同敲击的木鱼,渐渐地与大草原的旋律共鸣在一起。
同伴们欢呼着为我叫好,牧马人微笑着喊了声“按时回来!”就随我去了。
继而,我纵了纵缰绳策马奔跑起来,两腿加紧了马肚,瞬间,耳边风声见紧,我侧身伏下,咯噔——咯噔,咯噔——咯噔,有节奏的马蹄声告诉我,这时的坐骑已经奔腾成隶属的“一”字了。呼啸的疾风,极速后退的草原,一下把我带回到阔别了四十年多年的军马场……
千百年来,黄河不远万里奔腾入海,大海拥抱着黄河,热烈而又含蓄,翻转腾挪过后,留下了永久的纪念——孤岛草原。这片肥沃的赤色土地,苇草茂盛,郁郁葱葱,大片大片的紫花苜蓿,绿意盎然,吐露芬芳,一望无际的自然柳林和竞相开放的百花,惹得群蝶起舞,蜜蜂奔忙,一群群军马星罗棋布在这片广袤无垠生机勃勃的原野上。
那时我还在军马场“五七红校”上中学,屡屡见过一群群军马在蓝天白云下悠闲地食草,身穿旧军装的牧工手持马鞭,骑在矫健的骏马上,时而低吟时而高吭 “我爱马场哎,我爱马,马场就是我的家,我的家。牧工最听毛主席的话,为保国防养军马……”每当看到这壮美的画卷,听着这醉人的歌声,心里羡慕极了。我何时能骑上骏马,唱着欢乐的歌,奔驰在草原上?
那时,我家住在农业连队,刚刚设立了畜牧班。寒假里,我一回到家,就接到了连里让我顶班放牧的通知,说是济南青岛的知青回家过春节,畜牧班缺少人手。突如其来的消息,令我激动不已,匆匆吃过午饭,连蹦带跳地跑向距家几里外的马群。这个畜牧班有七八名牧工,放牧着上百匹军马,居住在黄河故道边上,紧靠着那片自然柳树林。不远处高高的草垛,长长的马厩,和紧邻马厩的几间小草房映入眼帘,我感觉到,离我骑马的梦想越来越近了。
外出牧草的马群还没回来,班长告诉我,初来乍到不能立即参加放牧,晚上跟随他值夜班。据说班长是个从畜牧连调来的老牧工,话虽不多,却是个带头苦干的“老黄牛”。我答应着班长的安排,可想立即骑马的心思却像揣了只小猫抓挠着我无法平静下来。“班长,天太冷,我想回家换条棉裤。”班长好似看透了我的小伎俩,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说这是匹出了名的“老牛头”,很老实,边说边耐心地教我备马,反复叮嘱骑乘的要领。
这是我第一次骑马,却没有一丝胆怯,按照班长说的话跨上了马,然后双手挥动缰绳,脚跟磕打马肚子,向家的方向走去。
真是匹“老牛头”啊!怎么吆喝和磕打,它只是像老牛慢慢悠悠,急得我用缰绳不断抽打也无济于事,本想回家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一番,可折腾到家天已经见黑了。返回的路上,寒风阵阵,繁星点点。没等指令,我稍一纵缰,“老牛头”便朝着牧马班的方向狂奔起来,面对“老马识途”,我怎么收缰绳也不起作用,身子随着马鞍的起伏颠簸不停,两手只好死死地抓着马鞍,任凭嗖嗖的寒风在耳边无情地嘲笑着。当风驰电掣的“老牛头”把我驮回到畜牧班时,放牧的马群已收进了马厩,我下了马,顾不得屁股生疼和两腿的抖动,攥着湿漉漉的手心,一瘸一拐地直奔值班室。
长长的马厩内石槽摆成凹字形,隔出了操作区和饲养区,几盏马灯零散地悬挂在横梁上,摇曳的灯光下,几十个槽子里已挤满了食草的马儿,一片刷刷刷地咀嚼声似众人小声诵读诗文,又像数不清的雨滴打在树叶上,有节奏的韵律融合着特有的混合气味,弥漫了马厩内的角角落落。
马厩中间设有值班室,一盘大炕被煮食马儿病号饭的大锅烧得炙手,一个马蹄表蹲坐在锅台里边,每隔三个小时就震响一次,提醒我们添加草料和饮水。加完一遍草料,我向班长讨教着骑马的秘诀,细心倾听着跑快步(小跑)稀步(快跑)时那些压浪的技巧。
困意渐渐袭来,我学着班长的样子,裹一件破旧的毛皮军大衣倒在热热的土炕上,朦朦胧胧中被马蹄表叫醒,跟随着班长,一人端筛子,一人提麻袋,先添加饲草,再加入精饲料,然后搅拌均匀。每当走近这些通人性的马儿,它们都会抬起头来,瞪着大大的眼睛,嘟嘟嘟嘟地呢喃着与我说话,还不停地点头像是在致意。
盛放饲草的棚子在凹型的两个底角上,两面透风的棚子黑黢黢的不见灯光。那时我年龄尚小,免不了有些胆怯,每次摸索着收装饲草,被寒风一吹,打个冷颤,来来回回地在高洼不平的过道里一溜小跑,再哼上支曲子,感觉既壮胆又解冷。夜里还要给马儿饮两次水。为防止冰冻,几口大水缸半埋在地下,砸开薄冰,弯腰灌满一大铁桶水,提起来再挨个倒入石槽内,等加完一遍水,浑身热乎乎的,可棉衣裤前却如同缝上了盔甲,硬邦邦挂满了一层冰凌。
班长说,冬天养马虽辛苦,可比夏天好多了。夏季的夜里都是在外放牧,遇上暴风雨天气,在电闪雷鸣中会爆发“炸群”。那样,牧工们就会在风雨中跟随马群奔跑一宿;夏季里还要向猖獗的蚊子宣战,夜晚来临,铺天盖地的蚊子,嗡嗡嗡嗡地一起呐喊,共震出铜锣般的响声,遮天蔽月地涌上来扑向牧工和马群。一般的灭蚊器具奈何不了它们的前仆后继,无论天多热,牧工们都穿着长袖衣裤,有的穿上厚厚的雨衣抵挡着蚊子的侵袭。马群在食草,牧工们就在上风头点燃潮湿的麦秸和杂草,用滚滚的浓烟击退蚊子的轮番冲锋。
三天后,班长带领我外出放牧了。
一场大雪刚过,草地上柳林中铺就了一层厚厚的洁白,当太阳从东方升起的时候,我们各自备了马,拿上马鞭,在银装素裹的天地里,赶着马群,穿过古河道,向柳树林里走去。那些刚出了厩的马,撒欢地蹦跳着,嘶鸣着,追逐着,像一群活泼可爱的郊游孩子。骑坐在高高的马背上,看着这蓝的天,白的雪,欢跑的马儿,优美的旋律一下涌上心头。我真想高歌一曲呀!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齐飞翔,要是有人来问我,这是什么地方,我就骄傲地告诉他,这是我的家乡……”
还没等我开口,不远处传来了一位姑娘甜美的歌声,班长说:“那是女子放牧班的姑娘们,她们与男牧工一样在这片草原上放牧着军马。”
柳林深处,马群散开,它们寻找和啃食着裸露在雪地外的枯草和细嫩树枝。下得马来,班长和我并坐在一棵扑倒的树干上。几天的牧马生活,我和班长几乎成为了挚友。交谈中我得知,班长二十四岁,牧马五六年了,每月26元工资的他,还没结婚,女朋友就在不远处的女子放牧班。
雪地里,我们谈起了理想,也说起了牧工生活的酸甜苦辣。那是个崇尚英雄和英雄辈出的时代。我们的老师大都是农林业、工业技术人员和城市牧马知青,他们有着丰富的文化和生产牧马知识。老师们的言传身教,感染着一代代“军马场五七红校(马场中学)”的学生。所以与班长说起牧马英雄,我们有着共鸣的激情。三十四岁的牧马队副队长潘正远,在遭遇特大海啸时,把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在倒塌的厩舍里救出几十匹军马,又策马帮助战友追赶滔滔洪水中的马群,最后在激流中,把无力上马的战友托上马背,自己却被巨浪卷走,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当烈火烧塌马厩,军马被火焰围困,知青牧工谢焕鹏冲进火海,解救出一匹匹战马,却把十九岁的青春年华烧得面目全非……
“哎嗨,回—来—啦!”远处传来牧马人召唤我返回的声音。
我收住缰绳,坐骑慢下来,思绪跟着信马由缰地走着。是啊,在那片孤岛草原上,不但涌现出感天地泣鬼神的英模,还有成千上万熟悉的、不熟悉的军马场工人、家属,他们不畏艰辛,埋头苦干,无私奉献,拓荒种粮,饲养军马,献了青春献子孙,他们为了什么?那时作为一个中学生的我,从没思考过这么深奥的问题。班长神情庄重地回答我,“为什么?是国防需要,祖国的万里边陲海疆需要,就是那首歌唱的:牧工最听毛主席的话,为保国防养军马”。
那个寒假里,我在畜牧班不但值守夜班,放牧军马,还清扫厩舍、压铡饲草。寒假结束时,班长夸我快成为一名合格的牧工了。这样的假期牧马生活,陪伴我度过了整个中学时期。随着时代的变迁,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军马已退出了黄河入海口的那片孤岛草原。
追赶来的牧马人越来越近了,咯噔咯噔的马蹄声,又激荡出我一个幻念:与牧马人比试一下骑术!当年,也就是在这块草地,军马场马术队,代表军区和山东省与内蒙新疆等各路好手,在全国马术锦标赛上一决高下,在三万多名观众的欢呼下,身穿草绿军装的军马场牧工马术队,夺得包括团体冠军在内的两枚金牌,威震大江南北。
内蒙的大草原上,几匹骏马前后飞快地狂奔着,咯噔咯噔的马蹄声催促我挥缰拍马,铆足了劲不让后边的牧马人追赶上,最终我一马当先地奔回了出发点。回头望去,原来,那牧马人不只是单身骑马,手里还牵引着几匹空乘的马呢!
好久,我的同伴们才一瘸一拐地相互搀扶着赶了回来。
望着远去的牧马人,那咯噔咯噔的马蹄声,又在心中泛起了丝丝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