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传黑洞

2020-11-18 09:05枨不戒
山东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赵静金花

枨不戒

赵静觉得自己生病了。

最近她总是无精打采,周一出门时忘了锁门,门开着敞了半天,以空洞的姿势迎向所有人,直到中午母亲回家才发现。这个月有两次交班时对不上账,不知是自己收错钱还是其他人的差错,总归是没有核对好,每个月总公司都会核账,她只能自己把钱补上。她觉得自己缺了点什么东西,就像缺钙腿脚会抽筋、缺铁蹲下起立后会头晕一样,她的身体里好像有一个空洞,虚无的风声从心底呼啸而过,蕴藏的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正源源不断顺着空洞倾泻而出。

晚上下班回家,母亲和继父还没回来。她换上拖鞋,放下手里的包,洗了手走进厨房。然后,母亲进来了。

“你在干什么?”

“做饭啊。”赵静拿着量杯,米粒倒入电饭锅内胆,丢一把红豆和几只红枣,拧开水龙头,水声哗哗。

“冰箱的剩饭呢?”王金花皱紧眉头。

“倒了。”那是前天晚上的剩饭。

“倒了,我就知道是你倒了,好好的剩饭,热一热正好吃。什么都丢,什么都倒,家里再有钱也不够你折腾啊。”

“做女人要勤俭持家,你瞧瞧你,万事不放在心上,成天稀里糊涂地混日子。”

赵静不吱声,把米淘了三遍,用抹布吸干内胆底部的水珠,放入电饭煲,插电,按下开关。

“你是用的精煮还是快煮?”王金花叫道。

赵静的头隐隐作痛。

“快煮。”她从牙缝里迸出一个词。

“你记住了啊,一定要按快煮。精煮要多煮几十分钟,浪费电。”王金花的音调平缓了下来,“今年什么都在涨价,猪肉涨到三十,菠菜涨到八块,大白菜都卖三块一斤,什么都吃不起……”

赵静走出厨房。

“我跟你说话呢!”王金花靠在门边,“人家都说姑娘是妈妈的小棉袄,你倒好,成天像个木头人。我把你拉扯长大,费了多少心,遭了多少罪,结果呢,二十七岁的人了,男朋友都没有,我是造的什么孽?上次赵阿姨介绍的那个小伙子,人家有房,有正经工作,多好的条件,你倒好,一点都不主动。人家跟赵阿姨说,说你眼光高,搞得我现在都不好意思再去跳舞。你以为你是大家小姐啊,还挑三拣四的!”

正说着,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门吱呀一声开了,继父朝她点点头,换鞋进门。

等到饭菜烧好,赵静自觉地去厨房盛饭。白瓷砖料理台,白瓷碗,白饭勺,晃得她眼发晕。弹开电饭煲按钮,手下一用力,饭勺舀得太满,还没来得及接到碗里,边上的米饭掉了一团下来,沿着电饭煲的边缘滚落到料理台上。

“赵静,你也长点心吧!”王金花看到,皱着眉说道。

母亲总是连名带姓叫她,赵——静,字正腔圆两个字,斩钉截铁地从嘴唇里迸出,像两颗冷硬的子弹。

“都多大的人了,做事还是丢三落四的,你不知道一次少舀点?米不要钱买?”王金花抽出三双筷子,左手捏着筷子,右手端着饭碗,快步从厨房走出来。

“前天早上门也不关!”王金花一屁股坐下来,恨恨道,“这是运气好,没人上来,要是碰巧有个贼来楼里转,家里都要给搬空呢。”

“这家里有什么东西可偷的?”这件事她已经唠叨了三天,同样的句式,同样的语气。赵静觉得自己的脑髓被这些重叠的责难击打成一锅浆糊,开始的后怕、歉意、内疚,渐渐变成热腾的怨气,憋在头颅里盘旋,只想找个缝隙逃出来。

“没东西?”王金花气得嘴唇哆嗦,“电视洗衣机不是东西?你的笔记本电脑不是东西?你是没有经过事,贼要上了门,是不会走空的,有钱拿钱,没钱搬东西,过去遭贼的人家,连衣服被褥都给你搬走呢。你钱挣不了两个,嘴倒是硬,我怎么就养出了你这样的女儿!”

赵静沉默地忍受。

在王金花即将吐出更伤人的话语之前,陈岩握住了她的手,“和孩子置什么气,吃饭吧。”

“你看她这个死不认错的样儿!”

“再不吃,菜冷了。”陈岩揭开餐桌上的网纱罩子,“孩子已经大了,你有时也少说两句。”

赵静沉默着吃完饭。

饭后,王金花坐在沙发上看着八点档,陈岩在厨房收拾,他们有一种难得的默契。王金花其实是个有福气的人,至少比她有福气。她站起来,到电视柜前的排插前取下充电宝,潺潺水声和电视里的笑声交织在一起,她呆站了两秒钟,握着手心里扁平的金属板走进卧室。

这是个不到五平米的小房间,由杂物间改造,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小柜子。她向后倒下去,把腿搁上床沿,突然又坐了起来,拉开抽屉。抽屉里放着一只画着桃花的粉色铁盒,灯光下闪着洁净的光,她打开盒子,把裤兜里的薄荷糖掏出来,小心翼翼放进去。这是个虔诚庄严的仪式,完成后,她脸上绽放出一个温柔的笑,摊开双手,重新躺了下来。

赵静长得像王金花,模子里印出来一般的五官头型,同样矮小的身材,细软稀少的头发,发脾气时的表情,面对外人时的扭捏,全都如出一辙。她身上,父亲留下的痕迹太少了,几乎看不见,王金花恨她,恨的也是这一点。

小时候上幼儿园,父亲有天下班早,专程骑着自行车来接她。老师见到父亲,先是惊讶,然后表情略带羞涩,牵着她的手送出铁门,嘴里夸奖她在学校里表现好。其实老师通常是看不见她的,她们喜欢长得漂亮的——洋娃娃般的李娜;喜欢家境好的——爸爸当厂长的小茹;或者是嘴巴甜的——每天上学放学都抱着老师脖子亲的王小明。隔天午休时,她躺在床上,身体蜷缩在毯子下,弯作一张弓。两个老师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闲聊,她没睡着,闭着眼睛,听见她们说起她来。

一个说,“这个赵静怎么长得一点也不像她爸爸?两人站在一起真看不出来是父女。”

另一个发出略带恶意的低笑,“因为遗传了她妈。”

“性格也不像。”

“是啊,畏畏缩缩的,她爸爸那么有风度的一个人。”

“她妈长得不好看,怎么就嫁了这么个人物?”

“这人啊,说不清楚,常言道,骏马常驮痴汉走,巧妇常伴拙夫眠,看起来不配的却偏偏做了夫妻。”

“谁说不是呢。”

两个老师的话语在风中飘散,她似懂非懂,也觉得不快。虽然说的是事实,但这样背后的评判太过冒犯,她们凭什么对她家说三道四?可是心里又有一丝说不出的沮丧。

她长得太平庸,一点也不像父亲,如果像父亲一样,双眼皮,高鼻梁,应该会是个清秀的小美女,可她却遗传了母亲的单眼皮塌鼻子。小时候,父亲总安慰她,女大十八变,她相信了,以为长大了就会变好看。她把希望寄托于时光的魔法,却没想到,还没等她长大,父亲就走了。

在赵静的心里,父亲赵建华一直是块无法超越的丰碑。其实不仅是在她心里,在王金花心里,其他亲戚熟人心里,赵建华都是一座巍峨的高山,被羡慕地仰视,如同一个传奇般,令人向往,却有无形的距离,从不被真正理解。

赵建华生得剑眉星目,身材高大,九十年代曾就读于北京大学,就算后来委身于这座小城的发电机厂,生活的琐碎也没磨去他身上的风采。他会写诗,会弹吉他,能下盲棋,能看懂英文原文书,唐诗宋词倒背如流。冬天的火炉边,他抱着年幼的赵静,给她讲故事,没有书,仅凭记忆,故事一个接一个,安徒生笔下那个曼妙奇幻的世界从火光中冉冉升起,叫她无比赞叹。大家都说太可惜,如果不是帮朋友出头,他应该能顺利毕业,顺利留在北京,走上另一条人生道路。父亲自己倒是豁达,大学肄业,凭着北大的光环和出众的才华,即使在发电机厂当宣传员,依然混得风生水起,从厂长书记到车间工人,人人都是他朋友。有的人天生就自带光环,走到哪里都讨人喜欢,在发电机厂里,他认识了王金花,她是老厂长的侄女。厂里元旦晚会,他穿着白衬衣和军绿色长裤,抱着吉他自弹自唱,唱老狼的歌,大礼堂里挤了几百人,她一眼就看到了台上的他,再也看不到别人。老厂长做介绍,两人来往了一年,就举行了婚礼,全厂的女工咬碎了牙,看王金花的眼光里都带着刀子。和赵建华在一起后,她再也没有推心置腹的女性朋友,厂里女工们对着她,都是当面奉承背后诋毁。有没有朋友,她也不在乎,她在乎的是丈夫。

王金花把一颗心全扑在丈夫身上,可饿极了的人骤然吃到大鱼大肉,难免会坏肚子。这场大家小姐拯救落魄书生的婚姻里,两人的差距明晃晃露在天日下,想不看见都难。内心的自卑日日夜夜噬咬着她的心,让她不得安宁。赵建华并不是一个细心的人,发电机厂门前的街道有闲汉摆残局,他下班路过总是忍不住技痒,一下就忘了时间。王金花在家里等到七点过,找过来一看,人群中央,丈夫坐在地上,双眼轻闭,宛若菩提。周末文化宫有人组织跳舞,他会换上最好的衣服,把皮鞋擦得晶亮,在震天的迪斯科音乐中和男男女女们尽情摇摆,她跳不来舞,也放不开,只能坐在椅子上看。赵建华有一颗诗人的浪漫的心和一颗侠客的豪情的胆,朋友请他帮忙,他总是义不容辞,不管是帮着写情诗追姑娘,还是在小酒馆拎着板凳打群架,都是常事。他把爱好和义气,放在了家庭和妻子的前面,王金花既无法融入,又改变不了,感情的天平失去平衡,在忽视和敷衍之后,满腔澎湃的爱意变成了浓烈的怨怼。

饭桌上,赵建华一边端着小酒盅,一边把花生米夹到赵静碗里,电视里正好放到北京的后海,他随口说了句,“这地方以前我常去,以后有机会带你去看看。”

“你爸灌多了猫尿,又在吹牛!”旁边的王金花冷冷嘲讽道。

赵静脸上的笑意凝固了,父亲并不酗酒,只有高兴时才喝两盅高粱酒。她替父亲感到屈辱,脸皮憋得滚烫,只好低着头,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花生米,夹起来,又放下去。

赵建华也不反驳。好脾气地笑笑,依旧慢悠悠喝他的酒。

赵静看过父亲的旧相册。有次赵建华过生日,父女俩独处时,赵建华把她抱在膝盖上,从床底的箱子里拿出一本旧相册。那本厚厚的相册里,全是父亲读书时的照片,有穿西装参加辩论赛的照片,有穿着蓝背心站在西门牌匾下的照片,有公园里滑冰的照片,更多是戴着红色拳击手套和同学在活动室对练的照片。父亲说,北大以前有个拳击社,他是里面的骨干。他的声音穿过浩渺的时空,燕园,图书馆,宿舍,活动室……无数的点在时空中连成线,变成活动的影像。赵静闭着眼睛,看见年轻的父亲和同学们一起,给被欺负的女同学报仇,大雪天,他们贴着墙根儿埋伏在巷子里,有人带着两节棍,有人拿着花枪,父亲光着手,四周一片寂静,人越走越近,青年们暴起,一场激战,父亲的拳头太重,一拳正中敌人下颌,再一拳猛击颧骨,脑后补上一拳,咔嚓两声脆响,那个混混被打得休克。正是这次群架让父亲受到了处分。赵静问父亲为什么要打架,他淡淡合上相册,说人生在世,要讲究道义。

“赵静,你把酒瓶拿到厕所去,给他灌点尿,还能省点钱。”

王金花从不放过任何折辱赵建华的机会,仿佛只有这样尽力地贬低,才能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刚结婚时,他那些棋友也会找到家里来,折叠桌拖到过道上,一副棋盘,两个凳子,不见硝烟的厮杀就开始了。这边下得投入,那边王金花隔会儿探出头来,不是指使赵建华发蜂窝煤,就是家里酱油又没了,没有片刻安静,客人进门茶水也没一杯。时间久了,人家就不愿意来家里,只喊他出去。对于丈夫那颗过于宽广博爱的心胸,王金花感到痛苦,她只是一个小女人,待在那颗充满了太多东西的心脏里,空旷得令人恐慌,辨不清方位的焦虑,都让她彻夜难眠,有时候恨极了,会生出把他翅膀折断的邪恶思想。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此,你曾深爱的那些特性最后变成了恒久的折磨。她一日一日咒骂着丈夫,喝酒要骂,抽烟要骂,出去玩更是要破口大骂。可待在家里,她又嫌坐着碍眼,没有把指派的活儿干好……她永远没有满意的时候,竭力把脑海里所有能编辑到的词汇全部发泄到丈夫的头上。赵静看着母亲歇斯底里的样子,既恐惧,又同情。母亲心里仿佛有个深不见底的洞,张牙舞爪叫嚣着需要爱,可是爱来了,刚走到洞口,就被强烈的魔力撕碎,那个洞,怎样都填不满。

赵建华是在赵静13岁那年死的。早上骑着摩托车去上班,到了办公室刚坐下,泡好的茶没来得及喝,就顺着桌子一头倒下。同事们赶紧扶起来,打120 ,送到医院就没气了,医生说是突发性脑淤血。他才三十八岁,办公室里新一期的内刊刚印刷出来,人就这样走了,连一句话也没留下。

火化时,王金花抱着丈夫的尸体嚎啕大哭,双臂绕过尸体的躯干,十指紧紧扣成死结,旁边女人来拉,拉不动,最后舅舅和小叔过来,把她手指一根根掰开,然后才把人拉开。火化炉的烟囱里冒出白烟,鞭炮声响起,她倒在地上十指刨地,野兽般嘶吼。赵静却只觉得恨,恨她活着时为什么不对他好一点。这样想的不是一个人,父亲死后,奶奶对这个前儿媳充满怨气,这时老厂长也已经退休,王金花变成寡妇的同时,也失去了昔日的光环。

因为是在工作中猝死,厂里表示同情,给了几万块钱。王金花收下钱,却执意辞职,卖掉房子,带着赵静离开了生活近四十年的地方,来到相邻的林市,那里有一所全省有名的高中。

“建华走了,我要把赵静照顾好。”王金花对外婆说,“我托人把赵静转到林市实验中学了,到时候考林市一中,上北大,和她爸爸一样。”

赵静和王金花在林市度过了相依为命的五年,她上学,母亲陪读,可惜最后却让王金花失望了,太多的关注和太重的期盼压垮了她。成绩出来后,她不仅没考上北大,连个本科都没考上,一千多个日夜的汤水和叮嘱全化作了泡影。

“你跟你爸爸,一点都不像。”她永远记得,查分后母亲的表情。说这句话时王金花的脸冰冷僵硬,仿佛是锈蚀了的机器。她想大哭,想吼叫,想大声说没有爸爸聪明没有爸爸能干也不是我的错,可是心底有个小声音说,这就是你的错。她转过身,僵硬地回房,倒在枕头上无声流泪。

“欢迎光临”,门口的感应器叫道,她抬起头,他又来了。他把伞放在门口的塑料盆里,看见她,先露出一个笑。售货员是个神奇的职业,再自卑的人做了这个工作,话也会渐渐多起来。赵静从前说话像蚊子嗯嗯,如今也要和熟客说说笑话。她喜欢偷偷观察客人,买什么东西,付钱的习惯,要不要小票,从这些细节中猜测他们的职业和性格。这是种隐秘的乐趣,因着别人毫无察觉,也无须愧疚,这种肆无忌惮好像掌握某种特权似的。

“选好了?” 看到他走进来,她心跳漏跳了两拍,面上却不显,放下手里的抹布。

“好了。”男生笑笑。

“你早上怎么老是吃这些?”她笑了笑。

她喜欢这种家常式的对话,拉近了她和他的距离,好像他们是熟悉的朋友一般。他是个好男人,每个工作日九点来买一个桃李面包一杯全脂牛奶,下午三点则买一瓶可乐,偶尔买点纸巾什么的日用品,从来没买过烟,也从来没买过避孕套。她猜他在楼上的写字楼上班,文职,而且是单身。当上店长后,她把自己的班全排在了工作日的白天,不仅是为了方便,也是为了能看到他。

“习惯了。”他推了推眼镜,浅浅笑了下。

她拿起面包和牛奶扫描条码。

阳光中,镜框发着微微的金光,连带着前额的头发也泛着咖啡色的光泽,他的整张脸都弥漫在浅栗色的光芒中,像漂浮在光晕里。

“给你。”他笑着从衣兜里掏出一颗薄荷糖。她特别喜欢他的手,这双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关节处是平缓的弧线。自青春期后,她没注意男生鼓起的喉结,篮球短裤下的黑色腿毛,那种强烈的荷尔蒙让她感到不安,与之相反的是,她留意起男人的手,那种纤长白皙的艺术家般的手指总会吸引她的目光。父亲也有一双漂亮的手,虽然它蕴含的力道和外表完全不相符,小时候练字,这双手握着她的手描红,那些稳稳的安全感让她迷醉。

“又给?”她笑着伸出手。她的手像母亲,手掌厚,指头短,关节粗大,一点也不好看。

“吃糖,心情会变好。”他自己剥了一颗糖,丢进嘴巴里。糖纸衬得手指干净又白皙,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他的手撑在柜台上,五根手指微微屈起,圆润的指甲呈现出桃花的艳色,她的心跳开始加快。她忍不住想象这双手像弹钢琴一般拂过她的身体,用蜜蜂吸吮花朵般的轻柔力道,从腰窝一路抚摸到后背。鼻尖摇曳着带露的荷花和湿滑的水藻,鼻翼开始微微扇动。她的身体晃了一下。

“今天的桂花真香。”她听到他轻轻说道。

“是啊。”她低着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害怕视线会泄露她的秘密。

“那个……你明天……”他顿了顿。

她把头埋得更低了,全身血液都在沸腾,呼啸着要奔流而出。他要说什么?她的心已经等不及耳朵。

“算了。”半晌后他轻轻叹息。

她猛地抬起头。

“再见。”他笑道。

“再见。”她呆呆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玻璃门外,桂花浓郁的香味中,懊恼的刺痛勒住了她的心,像一根尖利的刺,碰一下就痛,想都不敢再想。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她为什么不能勇敢点?她看了眼自己粗糙的手,沮丧地坐下来。

“你没要他微信?”从库房出来的刘姐笑着问道。

她摇摇头。

“我跟你讲,现在不是我们那时候了,女孩子有时候也可以主动点。”刘姐走过来,拿出烤肠机后面的水杯,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我看你们也挺有缘分的。”

她和他熟起来,是因为一件小事。有天下大雨,他在门口台阶上摔了一跤,她包里正好有创可贴,就给了他一张。后来他再来买东西,就会和她打招呼,走之前给她一粒薄荷糖。她有些好奇一个男生怎么身上总是带着糖,他笑着说,工作太耗脑力,要随时补充点糖分。他们之间的接触,遵循着某种奇妙的规律,她不想,也不敢打破,至少现在她还不敢让他察觉心意。她的心里,有多自卑,就有多傲气,两者互相拉扯,她像个蜗牛般,只敢露出一点点触角,用几乎可笑的顽固守护着自己的那点自尊心。

他走之后,带走了照着南墙的整片阳光。她懒洋洋地应付着差事,直到下班,心里仍然是一片阴郁。

“上次相亲那个,你到底哪里不满意?”吃完饭,王金花想起来又问道。

哪里都不满意,赵静心里说。

“电视开始了。”陈岩马上打岔。

赵静赶紧溜了。陈岩是个性格温和的人,话少,勤快,从没有苛待过她。他在汽车厂当电工,一个星期白班,一个星期夜班,上夜班时他就住在厂子里,一个月有一半时间不回来。说起来,赵静倒是宁愿和继父说话,也不愿意和亲妈王金花说话,高考失利,还是他拍板让她去读的大专。王金花则恰恰相反,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女儿的缺点上,女儿学习差是罪,没找到好工作是罪,找不到金龟婿是罪,花钱是罪,连呼吸都是罪。母亲似乎把曾用在父亲身上的那些手段全用在了自己身上,她能部分地猜到母亲的心思,却永远无法认同。

她抹不去母亲心里的恐慌和自卑,母亲永远不知道她心里的挣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心里长出了个黑洞——总是空虚,痛苦,得不到平静,在每个清晨和夜晚,每个独处和工作的瞬间,一种莫名焦躁和伤感会突然出现,久久地把她困在其中,怎样都无法消除,就像是心脏上天生缺了一块儿,她不停找东西来填补,可是那股饥渴无法被满足。

直到遇见他,这股骚动才渐渐平息,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却又死灰复燃地勾缠,提醒着她,这样隔靴搔痒远远不够。几乎每个躺在枕上的夜晚,她都会想起他。他白皙的脸庞,金色的眼镜框,细条纹衬衣,还有那双漂亮的手。想到那双手,她的呼吸加快,被子里有些热,额头和背后沁出一层细汗。她的心变得柔软,又软又沉重,爱情的叹息穿透心房,沉甸甸压到胸前,几乎要涨溢出来。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团火,烧得她嗓子冒烟,胸口滚烫,她哆嗦着扯开一粒扣子,仿佛走进一座热带丛林,虽然满眼都是绿,但是一切都是新的探索。她全身开始微微颤抖,这颤抖是甜蜜、煎熬的,害怕和狂喜同时充溢她的心,她想象拥抱他,亲吻他,让狂乱的欲望汇入爱情的海洋。很快,肉体伪造出来的欢欣感加速了,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情欲退潮了,她有点疲倦,潮湿的肉体明明才餍足,却又涌起了那股熟悉的空虚。她拉开抽屉,把桌上的薄荷糖放进铁盒里,又爱怜地数了一遍,才闭上双眼。

秋天过去了,早晨窗户上结满白雾。她穿着家居服,趿着拖鞋往厨房走,熬夜后的太阳穴隐隐作痛。拔出电饭煲插头,拿了个瓷碗盛粥,坐在餐桌旁,她慢慢享用着早餐。王金花休息会在小区里跳扇子舞,散场了还要聊天,买菜,不到十点回不来。她舀了一碗粥留给母亲,放了一碟榨菜在旁边,用纱笼盖住。

“今天忙不忙?”她无聊地给刘姐发微信。绿色的字体,短短粗粗,像个毛毛虫。点击发送,她盯着微信页面。在等什么呢?她并不关心今天忙不忙,她和刘姐之间的关系不过是一层微弱的同事联系,她能感到自己冰冷的距离,她关心的无非是他今天有没有来。

“老样子。”刘姐回微信的速度很快。

“那你在干嘛?”她双腿盘坐在沙发上,扯开一包薯片,芝士味儿,入口嘎嘣脆。电视里正在说相声,那演员每说到好笑的地方,电视里就会发出一片笑声,她咬着薯片,也跟着哈哈笑。

“玩手机呗。”

她瞟了眼手机,打了一行字,“你今天记得打电话,让鲜奶厂家来补货。”

“知道了。”

她正准备扔掉手机,页面上又传来一条消息,“我跟你讲个事儿。”

电视机里又发出一片笑声。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手机屏幕上跳出信息,“你还记得那个卷卷头吗?”

卷卷头是她和刘姐给人家取的绰号,因为她烫着一头大波浪卷发,头发染成金黄色,发量又多,从背后看,还以为是个外国人。卷卷头也是她们店里的常客,脸上常年涂着雪白粉底和大红唇膏,来便利店只有三件事:买烟、买咖啡、买关东煮。卷卷头脾气十分火爆,晓娟新来的时候,有次给她收错了钱,把六罐咖啡打成七罐,多收了六块钱。卷卷头出了店发现不对,又找回来,晓娟立马退钱道歉,卷卷头面上不显,转身就打了投诉电话。晓娟扣钱挨骂,连带赵静也挨了区域主管的骂。

“她在22楼上班,一个月要挣一万多呢,六块钱的事情,这么不依不饶,可见人是越有钱越抠。”刘姐愤愤不平道。

写字楼的22层是一家电影工作室。从便利店拐过弯,大楼的正面,写着茂宇广场四个金色大字,大厅里摆着真皮沙发、大理石柜台,配有两个穿西装的保安。大厅到电梯间的过道设置着关卡,亮晶晶的不锈钢栏杆,要扫描证件才能通行,那里和她们是两个世界。

“我跟你讲个事儿,卷卷头和每天请你吃糖的那个搅到一起了。”

明明都是简体汉字,她却有点看不懂。

她呆呆握着手机,跳过来一段语音,刘姐的嗓门很大,“就刚才,卷卷头和那个一起来店里,两个一边挑东西,一边说说笑笑。”

“他们俩以前从没一起来过,今天不知怎的凑到了一块儿。卷卷头买了一堆零食,还买了一条纸手帕。男的付的钱。”刘姐的声音特别刺耳。

一阵凉风灌入心口,有什么跑掉了,心里空空荡荡的。她把手机丢到沙发上,电视机里的演员还在不停地笑。

“但这也不好说,同事什么的也有可能。我早说,这年头女孩子要主动嘛,你不主动,别人会主动的啊。等他下次来,你问问,也许不是呢!”刘姐十分尽心地宽慰,她却听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兴奋。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呆呆站了半晌,她回过头把电视机关掉,房子安静了,这安静让她有些不适应。寂寞的触须穿透水泥,穿透红砖,穿过风和太阳,从遥远的岁月尽头过来,缠绕上她的心脏。这寂寞太沉重,她被压得坐了下来,呼吸似乎都变得困难,她的灵魂穿透躯体,从现实跋涉到过去,和千万年来人类亘古的孤寂融合在一起,变成了一片虚无。直到现在,她才真正理解母亲的疯狂。

这算是失恋吗?她问自己。

回答她的是一片如真空的死寂。

以前她觉得周末很难熬,虽然只隔了两天见不到他,却像隔了几个春秋一般,这点微薄的亲密和默契,抵不过时间的重刷,哪怕只是短短几十个小时,也足以把这点执念冲洗干净。她太害怕失去,所以从未真正拥有。可在便利店里寒暄和温暖,给了她一个虚假的世界,偶尔触到的指尖,夜里疯狂的幻想,更是给了她妄想,以为自己拥有一切。不过是一个周末,却是沧海桑田,他突然就不再属于她,连幻想都不成了。

“今天的桂花真香。”这句话不停地在她脑海中回放,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当时空气中气流的触感,那带着水气的桂花香味,一遍遍在她脑海中回放,曾经的甜蜜全化成凌迟的锋利刀片。侥幸还在疯狂地垂死挣扎:也许那不过是凑巧。九点不到,他就出现了,可欣喜的情绪还未飘起来,卷卷头就出现在视野里,她一颗心不上不下,被死死卡在空洞里。他们走到货架前,卷卷头拉了他一下,他笑着拍了拍她的背,他们拿着东西走过来时,他掏出手机,卷卷头自然地把手搭上了他的胳膊。

他是真的恋爱了,她还没来得及告白,一切都完了。他们甚至连名字也没有交换,就像天上遥遥的星星,看起来很近,其实隔了几万光年,而那看似明亮的星光永远也不会有温度。他永远不知道她那些羞耻的妄念,不知道她如何牵肠挂肚地期待着每一个工作日的九点和三点,不知道她是如何卑微地用目光追逐着他。

卷卷头的爱有她浓烈吗?会渴求他的肉体和手指如同渴求水和太阳吗?那爱意是纯粹针对他本人的吗?她怎么比得上自己?可是她又怎么比不上自己?赵静唇角扯出一个苦笑,自己不过是个落榜生,大专学历,便利店的店长,一个月工资不过四千块,没房没车,复杂的家庭关系。卷卷头精心打理的长发,纤细的高跟鞋和精致的美甲,都是她羡慕却无法拥有的,世间就是这样不公平,有的人,什么都有,还要把你最后的一丝妄想霸占;有的人,什么都没有,连一句“我叫赵静”都永远说不出口。

卷卷头再一次出现时,打扮更加精致,一身看起来就昂贵的洋装,面色透着春日桃花的粉润,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嫉妒。

“用支付宝支付吗?”她头也没抬,低着头拿起柜台上的咖啡就扫码。

“你忘记给我积分了。”卷卷头说道。

“哦。”她淡淡应了一声,没有道歉。她是故意的。

卷卷头报了自己的电话号码,看起来心情很好,还主动提醒她要一个袋子。

她把东西装入袋子,递给卷卷头,全程沉默。

沉浸在幸福中的人是不会发现别人的情绪的,卷卷头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便利店。

赵静感到虚脱,扶着头坐在关东煮后面的高脚凳上。

这只是一个开始。赵静发现心里的黑洞变大了,风声无时无刻不从心底呼啸而过,灵魂仿佛裸露在苏格兰潮湿阴冷的荒原上,与坚硬的石块和呼啸的海风相伴,她闻到了泥炭和皮革的味道。她对一切失去了兴趣,什么都变得淡而无味,在房间内游荡时,孤寂感更强了。晚上她的恐慌加倍,床变成了一艘孤舟,黑暗中她看不见天花板和墙壁,开关上的荧光也不见了,她被放逐在混乱海域,四周是无穷尽,那个黑洞在死寂中发出呼呼的响声,张开了大口,要把她吞进去。而她毫无反抗的力量,她需要一股力量充盈自己,需要抓住一个坚硬的东西,她需要救赎。她回想起曾经那甜蜜的颤抖,从肉体到灵魂的战栗——放松,缓解身体的叫嚣后,总能得到一个香甜的睡眠。

她故技重施,闭上眼睛,脑海里想起他的手,他的脸。她的肌肉紧绷,嘴唇微微张开,像是在啜吸一双虚拟的唇,追逐一颗沾着露水的青葡萄,慰藉近在眼前,可是她始终进不去那个忘我的幻境。他已经属于另一个女人,不再属于她,她失去了幻想的力量。

她捂住脸颊,终于开始哭泣,仿佛要把二十七年来的委屈统统通过泪水冲刷出来。混乱的童年,尴尬的青春期,猥琐的大学,以及长久失败的成年期,挫败和羞愧淹没了她,她再也没有勇气。

这爱情本就是虚妄的念头,她要的都是在现实中得不到的东西,谁也无法拯救她,她捂住胸口,仿佛看见一只长着大嘴巴的怪兽。

早上起来喝水,拧开盖子,保温杯里有层浅褐色的水垢,格外刺眼。她有些烦躁,把洗手液挤进去,泡沫流了一池,水垢却还在,她顺手拿起自己的牙刷,用力戳进去,沿着内壁搅拌,刷刷刷,刷刷刷,总算洗干净了。她拿着杯子回客厅,走了两步,发现手指不知怎么划破了,血顺着杯子往下流,滴滴答答流到地上,奇怪的是感觉不到疼。

“你说你怎么回事,洗个杯子手也能搞破!”母女俩对坐在餐桌前,王金花开始唠叨,“你不要一天到晚稀里糊涂的,也该操点心了。一大把年纪,连个男朋友也没有,我在你这个年纪,你都三岁了。”

陈岩在厂里,没有打圆场的人,王金花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倒了什么霉,一样是养女儿,养出你这么个不争气的!”

“对,我就是没用!我去死行不行?”她把碗筷一推,大声吼道。

“你怎么回事?”王金花强压着惊慌训斥道。

“你要我怎么办?我就是不漂亮,不聪明,没人喜欢我,我怎么办?”她瞪着发红的双眼。

“你今天吃炸药了?”

“我就是另一个你,我身上的一切都是遗传你!”她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她的懦弱、敏感、阴暗、自卑,全部和母亲如出一辙,她是那样地渴望爱,却又认定自己不会得到爱。

王金花愣了半晌,回过神来,双手抱着碗,嘴里喃喃道,“是的,像我。”

她明明没有挨骂,心里却比挨骂更难受,眼睛酸得再也忍不住,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开始没有声音,慢慢,抽泣声越来越大,仿佛是打开了闸门,她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场。

“我喜欢的男人和别人在一起了。”她吸着鼻子说道。

“没事儿,没事儿。”王金花站起来,搂住她的肩膀,把她的头按进怀里。

“我好难过。”

“男人总是要走的,不管是跑去别的女人那儿,还是跑到阴间去。留不住的,留不住。”

她趴在母亲怀里,鼻尖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似乎是很久以前闻过的。背上的大手胡乱抚摸着她的头发,这安抚太过绝望无力,可是又仿佛从中生出新的力量。虚空之中,有个听不到的声音在心底呢喃:每个女人都是这样炼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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