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川
从昆仑山采下一块璞玉,交给巴颜喀拉
用雪水把它养大,然后轻轻敲打
最初的母语在玉质的身体里汩汩流淌
要静下心来,才能听到文字在血液里游弋的声响
要拿出生命里全部的虔诚,一步一叩首
在三月就穿过花海,在九月就穿过荒原戈壁
把随身携带的石器、青铜、甲骨和瓷,依次埋于足下
待春水流过大地,它们自会醒来,漫步东方
告诉巴颜喀拉,放鹰的人尚在少年
张开的怀抱要吞下一场场大风,羽翼才能丰满
奔跑在天空里的鹰,是一块块做梦的青铜
蹲在雪域上的鹰,是一颗颗星辰的背影
告诉巴颜喀拉,少年要用沙哑的嗓音喊他
母亲的名字
喊一声雪崩一次,一万次呼喊和一万次雪崩后
母亲梳理完毕,格桑花是世上最美的嫁妆
青藏高原是世上最高贵的轿子,母亲啊
请上轿
母亲,你给我的星星,我把它们种在了高原之上
一同种下的还有鹰翅和骨笛,以及蓝色童话
水波荡漾,星星开花,开出绿莹莹的光
这是三月的花海子,这是幸福母亲的浴场
万马奔腾,春天的花海子,成为母语里涌动的意象
诗歌与宗教,甲骨与信仰,辉映昆仑山上的皑皑雪光
一万次母亲从花丛里抬起头颅
乾坤朗朗,万物肃穆
神明在未知的远方,神明在浪花的绽放与寂灭之间,忽明忽暗
一万次少年从母亲的手中接过青稞与灯盏
星宿海的水
流过荒漠成为灌溉之源,流过心灵成为光明之源
母亲,你给我的星星早已在这里安家落户
海面上游弋的斑头雁
是我们遥远的亲人么,它们每年准时来省亲,但我不知道该怎样招呼它们
万河之河的母亲,肌肤澄碧,仪态万方
卡日曲,卡日曲,蝴蝶翩翩于巴颜喀拉的行宫里
少年面朝东方,少年和我共用一个熟悉的脸庞
我伸手掬一捧星宿海的水,吻别母亲滚烫的脸颊
我跟在母亲后面,天蓝,地阔,藏语在草丛里摇曳不止
路边的玛尼石经风一吹,发出轻微的吟诵
有那么一刻,我抬起头来望向深绿的草原
一只藏羚羊正蓦然凝视我,双目相对,犹如星辰相撞
母亲,你走路的样子,像一只美丽的孔雀
整个青藏高原是你开的屏吗,蓝色羽翼上抖落晶莹的雪水
雪水清凉,那是童话的源头
羽翼开合,犹如万河之河在调整呼吸
母亲,在大地上奔跑的羊群与在天上滚动的白云
它们会在一幅经卷里重逢吗,诵经人总是把目光望向遥远的雪山
我的左耳里塞满了雪崩的声音,右耳里一片空寂
我听见踢踏的脚步声,是一头前来饮水的牦牛
落日被巴颜喀拉山挽留了片刻
只为让众多的牦牛找到饮水的路
当一头牦牛把头颅长久地浸在万河之河里
那一刻大地是静止的,高原只剩下荒凉的海拔
傍晚时分,少年和母亲来到索克藏寺
坐在清越的钟声里,落日沉沉,炊烟袅袅
浪花欲言又止
鹰在天空翻阅几朵灿烂的晚霞
与鹰为邻的,依旧是高耸的雪山
若尔盖铺开柔软的草甸子,铺开花香与鸟鸣
匍匐于母亲脚下,匍匐于万河之河
若尔盖,你想让母亲在草甸子上练习瑜伽么
母亲冰清玉洁,身姿犹如昆仑之仪
少年独自走进索克藏寺,从红衣喇嘛手中
接过转经筒
绕着寺院缓步而行,尘世在白墙红瓦间转动
偶尔,少年坐在山坡上,眺望母亲婀娜的身姿
天地吉祥,身边的格桑花悄然开放
在宏大的藏语里,索克藏寺庄严挺拔,音韵醇厚
晚风吹过古老的檐角,犹如吹过不谙世事的心尖
万河之河的母亲,在索克藏寺的远眺中
转身而去
留下风干的玛尼石,留下震颤的钟声,和袅袅梵音
鹰捎来天堂的口信,巴颜喀拉彻夜难眠
雪莲花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怅然开放
饮水的牦牛突然跪下来,一定是
它蠕动的舌尖触到母亲一颗滚烫的心
天地契阔,尘世如烟,少年手捧经卷
人世间每一次细微的嬗变都值得歌颂
犹如星光照耀大地,犹如经卷覆盖四野
草茎上,小马驹饮露、撒欢,转身跑到边疆
缱绻与折返,在藏语和汉语里纵情热恋
重叠与拓展,在词阙与画卷中激荡生烟
万河之河的母亲,你高贵的身躯
每一次转身,都惊动八方,都让八方来贺
当我站在索克藏寺的檐角下,眺望九曲黄河第一湾
看到母亲坦然而去的身影,看到河水、野牦牛和落日组成的万里长卷
我突然悟到,人世何来大悲与大喜
所谓劫难与悲伤,都不及清风和明月的吹送和朗照
人如果从内部卸掉语言、思想和灵感,不及神山的一块石头
在前往阿尼玛卿雪山的路上,我试着掏空自己
默默蹲在山脚下,任岁月和风在脸上无情镌刻
直到成为一块玛尼石,被众生拾起,又遗忘
当雪水再次灌满一具真实的骷髅,枯死的血脉重返大地
在循环不断的转山运动中,孤独的生命已接近神灵
没有欲望,没有祈求,所谓的尘世已随桑烟而去
所谓的渊源,早已星罗棋布,熠熠生辉
神的房间,鹰来打扫,神的贡品,人来提供
在漫长的跋涉中,人要一步一叩首
要胸怀敞开,白云自由出入,岩羊出没于
内心的崖壁
若莲花开,心存执念,若莲未开,神和你
一起等待
阿尼玛卿,阿尼玛卿,你是母亲的梳妆台
你神性的雪光,映射母亲清秀的身影,朗照大河之秘境
每一次膜拜,都能听见鹰在高处言语
每一次辞行,都能听见清脆的雪崩,像宏大的叮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