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童
祢衡是东汉末年的名士,世人对他的印象,更多停留在他赤身裸体击鼓辱曹的那一幕。这位个性十足的『犀利哥』,尚气刚傲,矫时慢物,把当时的一些名士贬得一文不值,唯独看得顺眼一点的孔融和杨修两人,还被他视同儿辈,大放厥词道:『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余子碌碌,莫足数也。』(《后汉书·文苑列传》)。因为目空一切,自视甚高,且生就一张毒嘴,动辄怼天怼地,所以,祢衡不仅把自己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更是把别人得罪得一干二净,把气氛搞得鸡犬不宁,最终把自己的小命都给搭上了。
然而,就是这么个放荡不羁的小年轻,却颇得大他二十岁的孔融的青睐。孔融在向汉献帝荐才的奏表中,将祢衡狠狠地包装美言了一番,什么『淑质贞亮,英才卓砾』『性与道合,思若有神』『忠果正直,志怀霜雪』『见善若惊,疾恶若仇』,夸得大概连祢衡他妈都不认识了,可惜收效甚微。爱才的曹操在多次听孔融称赞后,倒是很想一睹才子风采,怎奈祢衡向来看不上他,两人犯冲,都不对路。于是,当曹操聘祢衡为鼓史,并在大会宾客时请其击鼓助兴时,便引出了裸身辱曹的那一幕,把孔融这个职场中介人也搞得灰头土脸很没面子。在孔融轻责并表明曹操诚意之后,祢衡同意前往与操和解。曹操也是大度之人,很是开心,准备好好款待一番。结果这祢衡又节外生枝了,拿着根大杖,在曹营门外捶地大骂,不堪入耳。曹操气得咬牙切齿,但又碍于自身形象,不愿招致无容人雅量的非议,所以也没打算真杀他,只是差人将祢衡送到了刘表那里,想让他也领教一下试试。
刘表和荆州的士大夫们倒是对祢衡礼遇有加,且非常倚重,文章言议,非衡不定。只是日子久了,祢衡的狂病又开始发作,鄙吝复萌,经常出言不逊,刘表也受不了这脾气,内心大概已经动了杀机,又不便自己动手,于是将祢衡送给了性子急躁的江夏太守黄祖。黄祖待祢衡倒也很客气,因为祢衡写东西颇能得其心意,所以一直礼遇有加。黄祖的长子黄射尤其敬佩祢衡的才学,经常一起游玩。结果有一次,黄祖在船上大会宾客,祢衡又开始神经兮兮骂骂咧咧的,起初黄祖只是感到丢脸,呵斥了他一番。没想到祢衡当众回击道:你个老不死的,给我闭嘴,说什么呢!黄祖恼羞成怒,让人把他拖出去责罚鞭打。祢衡破口大骂,把黄祖逼急了,于是下令宰了他。本来缓期执行的话,也不至于马上毙命,但黄祖的主簿向来很看不惯祢衡,听得一声令下,正中下怀,二话不说,直接咔嚓了。等到黄射光着脚匆匆忙忙赶来救场时,人早已经没了。黄祖气消之后,也颇后悔,于是厚葬了他。可怜祢衡死时才区区二十六岁,可谓英年早逝,其文章大都佚亡。
《鹦鹉赋》是祢衡应黄射之邀,即兴创作于一次宴会之上,史载『射时大宴宾客,人有献鹦鹉者,射举卮于衡曰:「愿先生赋之,以娱嘉宾。」衡揽笔而作,文无加点,辞采甚丽』(《后汉书》)。赋文通篇用骈偶句式写成,是一篇以鹦鹉自况、托物言志之作。文章以『惟西域之灵鸟兮,挺自然之奇姿』开篇,从鹦鹉的产地说起,讲到了它的外姿与内质之美。『性辩慧而能言兮,才聪明以识机』,这是讲它的内在品性之美,『绀趾丹嘴,绿衣翠衿。采采丽容,咬咬好音』,这是讲它的容貌与音色之美。这本是活得十分潇洒的一只鸟,『嬉游高峻,栖跱幽深』,在自然界壮美的高山深谷中自在翱翔。这又是一只追求生活品质、很有格调的鸟,所以『飞不妄集,翔必择林』,无论是交友,还是卜居,都有自己的标准和要求,而不愿意迁就,良禽择木而栖,不正是如此么?『虽同族于羽毛,固殊智而异心。配鸾皇而等美,焉比德于众禽』,虽然同属羽族,但作为一只有理想追求的鸟,它从来都是心比鸾鸟凤凰的,又怎屑于和一众凡鸟为伍呢?这种心态,和作者为人处世时所表现出的傲慢真是如出一辙。
因为是好鸟,便遭到了一些人无情的捕捉,为了苟活于世,『宁顺从以远害,不违迕以丧身』。于是乎被剪断翅膀,关在笼子里,离群丧偶,从故乡西域飘流万里,进入了主子的家里,好比『女辞家而适人,臣出身而事主』。这个时候,思乡怀亲之情,不觉油然而生,催人泪下,『痛母子之永隔,哀伉俪之生离。匪余年之足惜,悯众雏之无知』。这只拟人化的鹦鹉发出的一句感慨很有意思:『嗟禄命之衰薄,奚遭时之险巇?岂言语以阶乱,将不密以致危?』孔子曾经说过:『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系辞传》)应该说,作者也是意识到说话不慎会招致危险的,祸从口出的道理他是知道的,但一个『岂』字,也正说明了他内心对此的质疑与抗争,在那个时代,他已经开始向往着言论的自由了。『顺笼槛以俯仰,窥户牖以踟躇。想昆山之高岳,思邓林之扶疏。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心怀归而弗果,徒怨毒于一隅』,思归而不可得的鹦鹉,内心那种深深的无奈、愤懑和绝望,已经跃然纸上,一如后世欧阳修笔下的那只画眉鸟,曾经『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如今『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最后,委身为奴的鹦鹉也只能是被逼着感激当年被捕时的不杀之恩,表态守死以报德,尽辞以效愚了。
祢衡的一生,正应了陈抟《心相篇》中的那一句,『才偏性执,不遭大祸必奇穷』。不可否认,他确实有过人的才华,比如他过目不忘的本事(孔融在奏表中提到过,黄射也亲自见识过),还有他下笔千言文不加点的捷才。但是和他的这点本事相比,他的性情更古怪,缺点盖过了优点。他先后服务过的三任职场雇主:曹操、刘表和黄祖,平心而言,其实对他都很看重,也很大度地包容过他。无奈祢衡死性不改,这种臭脾气,换了神仙也受不了。可以说,他的脑子确实有病,病得还不轻,看似是傲骨,其实是狂病,因为对别人缺乏最基本的尊重,狂妄到无法自制,在那个缺乏法制和人权的年代,最终作死了。易中天在《品三国》中就认为祢衡是一个心理变态的极端自私之人,不惜极力贬低别人来抬高自己,他的傲,只不过是自我表现的恶性膨胀而已。
高才易恃,这是自古以来的通病,一个人才华再高,如果没有相应的道德修养来与之匹配的话,充其量也无非是偏材而已,甚者误入歧途酿成大祸。才和命其实并不必然相妨,倒是性和命从来息息相关。三国刘劭的《人物志》是辨材识人的经典之作,他对于各种人才作了详尽的归类和利弊分析,其中对于各种偏至之材的分析尤为透彻。他最推崇具备中庸之才德者,『凡人之质量,中和最贵矣。中和之质,必平淡无味,故能调成五材,变化应节。是故观人察质,必先察其平淡,而后求其聪明』『凡偏材之人,皆一味之美。故长于办一官,而短于为一国』。以此观之,祢衡的性格缺陷是一目了然的,哪怕活在当下社会,也好不到哪里去,着实可怜、可悲亦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