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春
知道严海燕,是在二〇〇〇年左右。联界同仁告诉我,财院有个青年教师严海燕搞对联理论,不错。不错到什么地步?文章没读过。由此知道学术界很少关注这一领域的格局中,走进了一位年轻的朋友,便期待他的出现。
直到大约十年后的冬天某日突接一个电话,说他是严海燕,出书想送过来。长安初面,印象是典型的书生。文质彬彬,似跨过不惑的门坎,中等个儿,头发已微渗星星白点,容貌清秀,声音苍苍而出语急促,西府方言与普通话均畅通无阻,像泾渭平缓的水流一样。对谈貌似学生听讲式地专注,眼光却不正视对方,而是始终似回避着什么的侧过头去。如此这般,或许整个身心聚敛于内,或许聚焦于外在旁侧的一个虚幻的点。在我看来,这并不一定是拘谨,而可能是一种两眼不看身外事的超脱与潇洒。或许在严海燕看来,学术便是他的宇宙本体。因而交流中无须关注对方,察颜观色,而是沉浸在自己的话语空间里,沉浸在自己智慧的运演中。我明显地感觉到,遇到了一个甘坐冷板凳的学术痴迷者了。
我的第一印象是这样。近十年来,接触也多了,海燕迎来送往、周旋揖让变化多了,但最初印象还不时在眼前闪现。这不,在多年勤奋的耕耘下,他又捧出了这部一再修订近乎重写的三十多万字的《对联通论》来,从中似乎可以窥知他的学术风貌。
我原初以为海燕的思维是侧锋切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散点创新,以点带面,是铁骑突出刀枪鸣的游击模式。这样做学术虽不无偏颇,但却也深刻有力,点击到位,时有一剑封喉的效应。譬如他提出对联的『现象写作』倡议,就是针对当下创作沿袭既有意象而疏离现实更悖逆人们感受的弊端的当头棒喝。这种以现象哲学为底蕴的理论推衍不只赢得联界的关注,更引导了一些联家在这一格局下的创作。而《对联通论》却迥然不同,仿佛正规军的驻扎,面面俱到,层次分明,步步为营,看似按部就班稳居大本营的守望,其实洋溢其中的却是志在千里的开疆划界氛围,是有所建树的创造意识。这里的对联通论,并非一般狭义的只从对联史的角度展开,或仅从对联本体论的层面阐述,而是多向度多层面大规模地铺开。包容古今,涵盖众多,似乎要登上中国对联的珠穆朗玛而将其领域一览无余。这里自有一种大抱负,自有一种大气象:对联的历史,对联的性状,对联的格律,对联的修辞,对联的创作,对联的书法,对联的传播,对联的教育(学习),对联的学术……,特别是对联的教育(学习)与学术,似是首次在通论格局中提出。不只三峰却立如欲摧,更有涛似连天喷涌来。读者展卷便如步山阴道上,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在这里,读者不只感觉到打开了一扇门,似乎也推倒了四面墙,来到了与对联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一片旷野上。倘若完形建构,这不同向度的探索,可辐射状拓展为对联史学,对联(本体)学,对联修辞学,对联写作学,对联社会学,对联民俗学,对联教育学,对联传播学,对联学术史……等洋洋大观。这当然是令人心神健旺的期待了。而这一切的一切,在海燕这里,不是徘徊于心的畅想,不是客厅里稍纵即逝的夸夸其谈,不是悬浮于策划的蓝图,而是全身心投入的践行,是施工现场推土机的轰鸣,逐渐显现出高楼大厦、亭台楼阁的地基和一些像模像样的初步建构。庭院深深深几许?窗棂门洞依次开。海燕如此醒目而大格局地开场,我们有理由乐观地瞩望中国对联文化学的确立。
在这从容淡定的字里行间,我分明看到了学术的尊严与纯正。阅读中,就不难发现,他一字一句地斟酌,一条证据一条证据地从远古梳理到当下。他甘于寂寞,坐得住十年冷板凳。这是不容易的。我们处于一个浮嚣的时代,整个急匆匆的社会氛围似乎失去了沉浸和等待的从容与耐心。甚至有些人著书不立说,撰文不立论,从剪刀加浆糊与时俱进为鼠标加百度,瞬间粘接千百家而补缀成篇。仿佛都市里的绿化,连树木也不允许它有种子萌芽从小苗渐渐长成大树的过程,而是急不可耐地东搬西挪,让五十年百年大树一夜之间立在街头,炫耀展示蔚为大观。而严海燕不是这样。他知道著述是愚人的事业,便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通论这样正规军作战的整体推进式研究。这里虽没有游击队式的灵动与机巧,但却有着厚重宽博的积淀与传承。他似乎放弃自己的思维特点,不愿意笔走偏锋别开生面,而是笨笨地固守着文体本位。他选题博大仍关注细部。他着意有包容地立论,似乎想给不同档次的作品尽量安排一个妥帖的评判;给当代每个对联学者都找到相应的位置;为各种对联现象都去寻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在一般人往往一笔带过的叙述中,他总想从源流从学理上进一步探究和解读;他的思考确乎渗透在字里行间,甚至每一条注释都有着追溯和思辨的印痕,而每一条每一款都是从浩如烟海的文史堆中苦苦搜求而来;在自铸文辞的注解中,我们看到了他搜尽史籍打草稿的寂寞与执着,看到了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细部的目光与神情,看到他古今同道对话的热情与急切……,于是乎看似枯索的联语抽象辨析便有了丰厚的感觉和非同一般的纵深。或许不无特殊年代留下的阴影,或许偶有古今对峙的言说令他宽厚的文笔难以褒贬取舍,但毫无疑问的是,即便你不同意他任何一个阐释,任何一个立论,甚或总体布局,但决不会怀疑他纯正的敬畏学术的虔诚。
他的联语研究不是躲进小楼成一统,不是满足于自说自话的理论自足系统,而是欲为往圣继绝学,着意当下,关注着中国当代生活生态的联语创作运动。而他自己原本就是对联创作队伍中的一员,更有因之而跻身国内『联坛十秀』的美誉。他的理论探究与表述,他的创作与求索,是互为表理,相辅相成的。这种意识渗透在《对联通论》的字里行间,更流溢在《也来解读联律通则》之中。话语时而平和却不无思虑深沉之境,辩锋不乏犀利而时传举重若轻之韵。对严海燕来说,中夜四五叹,常为对联忧。字里行间洋溢着的不只是难以压抑的激情,更为可贵的是展示着有所担当的责任感与使命感。他字斟句酌,钉钉入木,使任何关注当代对联者阅读时可能会稍稍停顿一下,思考一下。指出联坛种种弊端,指陈其理论建构的丝丝缺憾,并非个人意气,而是期待着关注与覆盖全局的学术攀升。如此表述,或许不无偏颇,但决非肤浅之论,而应有它足够的理由和自洽的道理。对中国联界来说,这种着意于学术铺垫和理论提升的思辨是难能可贵的。当然,与现实对话,自然会底气丰沛,言辞推衍并非空壳概念摆弄,而是连带着博大时空的对联运动。作为一个具体事件的叙述或许不隔,自能切入底里。我由此进而联想到当代对联思辨如何展开?作为一个颇为庞大的理论体系,若要既着意于为时为事而作,又要与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以期实现一定意义上抽象与升华,个中分寸与平衡如何把握?若遇两岸青山相对出的波浪,如何行进中既屹立于化险阻为景观的位置,又能乘风破浪不偏离扬帆远行的导航?
写到这里,我想,一部有份量的学术著作如何评价呢?一般说来,学术思考的基点似乎是,自始至终,没有一句没有出处的话语,没有一句未经过作者思考过的话语。当看到那繁密的注释,那兼顾上下左右斟酌言辞的表述,便知海燕在这方面是下了真功夫的。但在行文中,他有时是三段论推衍,有时是一句点评了结。这也是中西合流的传统对当代学人的熏染。中国传统的文论固不无《文心雕龙》那样的煌煌宏论,但更多的是蜻蜓点水式的灵动点评。那一枪戳下马的点评固然痛快简洁,倘与现代学术的归纳、演绎、大前提、小前提、推导和结论的逻辑对谈,是否会丝丝入扣、卯榫吻合?再者,如何用坐标原点式的概念或强有力的线索将对联幅员广阔的部族集束为一个整体?这里似乎还有可以斟酌的空间。
总体说来,严海燕先生是国内少有的专注于对联理论的学者。他有大建构的勇气与学术视野。他有坐十年冷板凳的执着与惨淡经营的文字。他的著述既透地气,又颇为新异。我想,这样的学术路径是端正的,富有拓展性的。希望他越走越宽阔,四围景色越来越壮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