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时节,是核桃成熟的季节。核桃熟了,摘一颗核桃果,划开外面那层绿色的果皮,敲开中间纹路清晰的黄色硬壳,再剥去里间那层浅绿色的薄皮,看到的就是乳白色的核桃仁,放到嘴里慢慢嚼碎,舌尖上、鼻息里都是核桃乳的香味儿。那是漾濞老家的味道,味里还有童年的往事和长满记忆的核桃林。
在苍山西坡腹地的漾江镇金盏村,房前屋后、河沟地坎都是长满山坡的核桃树。它在春天里发芽长叶,用新绿装点着青山,至夏日铺满山间的每一块镂空,枝丫上顺带挂着那么一个个,一团团,一簇簇的核桃果;它在秋天里渐渐裂开果皮,像是一颗颗咧着嘴笑的小脑袋,那嘴一张开,就蹦跶出一个个顽皮的核桃果,跳到了草丛里、落叶间,还滚到了石头缝里。然后,树上的叶子渐渐褪去,露出光溜溜的树干,在冬日里成为了丹青水墨中浓墨勾勒的几笔,撑起了广袤的天空。
吃核桃,就要吃新鲜的。新鲜的核桃又香又甜,一边剥着皮,一边往嘴里塞,吃了一个再来一个。一口气吃上五六个才算过瘾。要是拌在凉菜里,它就是凉菜里最抢眼的;要是炒在肉里,它比瘦肉还受欢迎;要是拿到油锅里一煎,吃起来像腰果,口感比腰果还要香软;要是整个儿的放在锅里一蒸,轻轻扯去那层薄皮,露出奶咖色的核桃仁,塞在嘴里,不但又酥又软,奶香味儿比生核桃仁还要更浓一些。还可以把核桃仁放在豆浆机里,每天打上一杯核桃乳,还真能驻颜乌发,延年益寿。
干核桃仁不但与蜂蜜是绝配,也是漾濞人家必不可少的香料,用法与花生如出一辙。放到锅里用冷油慢慢焙黄,晾冷,再用石臼冲或用刀面压碎(用干磨杯磨也行),可用于拌凉菜,打蘸水等的调料,是漾濞人的生皮蘸水必备调料。加点红糖、生姜、橙皮,再和上点猪油,就成了香喷喷的元宵馅。在老家,每年正月初一的早上,一家人都要包上一大锅核桃馅的汤圆。那,是家的味道。要是再有一锅核桃糖,日子,就更加香甜了。熬上一锅麦芽糖,把滚热的糖浆淋在核桃仁上再稍微搅拌,冷却后就成了核桃糖。这些都是童年的记忆。
我还经常想起那些年在核桃树下放牧的时光。悠然地坐在核桃树下的石头上,看着那一群大大小小的猪仔在核桃林里觅食,你会开心地发现不用再背着大背篼去割猪草了,因为它们已经在享用美餐了。特别是秋天的时候,核桃树下的草叶、草根,根下的虫子,石头缝里的核桃都是猪仔的美食。那吧嗒吧嗒不停咂着的小嘴,会渐渐撑鼓它们的小肚子。如果你有兴趣,不妨跟着最会觅食的猪妈妈,盯着它的大拱嘴,看它东拱拱,西拱拱,就会看到它都能拱出啥来,吃了些什么。没事儿的话,你也可以拿根小棍,在犄角旮旯的干核桃叶里扒扒找找,能扒出那么一个两个漏检的核桃。把核桃垫在大石头上拿小石头那么一砸,嗨!砸开那么点零星的核桃仁都会被你当做大餐。说不定,听到你砸核桃的声音,你还没来得及仔细吃呢,那只聪明的小猪仔就冲过来与你抢核桃了。你若好心,找到核桃就给哪只小猪仔,那它一定会喜欢做你的小跟班,就算相隔甚远也会随叫随到。
核桃熟了的时候,苍鹰在蔚蓝的天空中盘旋,核桃林里也会钻出一批熟悉的故人。松鼠在核桃树上安了家。猴群把核桃林当做游乐场,他们一边吃着核桃,一边追逐嬉闹。大狗阿黄追过来,猴群便散去。阿黄回家了,他们又来了。有时任由阿黄在核桃树下怒吼,他们却自由自在地在树上荡着秋千,嘴里还“嚓!嚓!”地发出声响挑衅阿黄。
然而,核桃树也有衰落的时候。核桃树的枝干每年都在自然选择,自然枯落。那些掉落的枝桠就成了便捷的柴火。装在孩童的背篓里,移到农家的伙房里。便燃出了一屋子的暖和,烧出一锅锅喷香的饭菜。
那棵老得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大泡核桃树,长在地坎下的河岸边,一面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一面向着四季耕种的土地,因为有它的依护,地坎那堵五六米高的土埂也笔直的矗立着。老核桃树的枝桠曾经伸到了地里,地边的土埂上砌着石墙。站在地埂边,有种登高望远的感觉,可以看到蜿蜒的河流,以及河流之上两山对峙的山隘。初秋时节,坐在地边的石头上,伸手摘下核桃果,就着在阴凉的核桃树下一边砍吃核桃,一边望着在河边吃草的猪,羊,牛,马。看几页《七剑下天山》,望望周围的青山绿水,迎着山风喝上一口温热的白开水。这便是大山里的惬意时光。
我们还曾经把那棵老泡核桃树当做了秋千支架,在一根根藤条上系上石头,从那根最平的枝干上扔过去,垂下来,再捆上几节干枯的核桃丫枝,就是一个载梦的秋千。坐在秋千上,双脚向后一蹬,从地上飞向半空。梦想也随之张开了翅膀,飞过苍山漾水,飞到了更高更远的天空。
而今,那棵老泡核桃树还在,秋千上的孩童都已人到中年,那根载过梦想的核桃枝桠却不知在哪一天轰然断落了,像是断了一条臂膀。老核桃树一定很疼吧?是因为那群少不更事的孩童吗?还是因为它只是老得脱落了牙齿。有些年,它几乎不结核桃果;有些年它又结满枝头。兴许是怕它疼,最近这十多年来,不管它有没有结核桃,都没有人再在它身上打竹竿,只希望它的年轮能够一直一圈一圈添上去。
我不知道是先有的核桃,还是先有核桃树。只知道它从山间的一棵铁核桃树上结出了一个个核桃果,落进土里长出了一棵棵铁核桃苗,那些核桃苗被移栽到了空地中,地埂上,再嫁接成了大泡核桃。泡核桃皮薄,仁厚,吃起来更加方便。加之那些关于核桃能乌发、润肺、补肾,富含维生素、蛋白质、不饱和脂肪酸等的传说。那些野生铁核桃苗开始离开深山,去了坝区、去了外地。后来,有人想到了用铁核桃果育苗更加便捷,产量更高,于是铁核桃也走进了市场,大批大批地出现在了脉地坝子以及更多地方的农田里、山地里,再一车一车地去了昭通、去了贵州,甚至去了更多原来没有核桃树的地方。在他乡生根发芽,结出核桃,长成大树。
别处的核桃也进来“通了婚”,美国山核桃、阿波罗、尖嘴、娘亲、以及新培育的云星核桃等,不同品种的核桃芽嫁接在了漾濞的各个山头。它们有着不同的身形,相近的口感。早的早,晚的晚,在前后不同的时段里成熟,拉长了漾濞人民吃核桃鲜果的时日。
我突然开始想念铁核桃油的味道,是在石碓里舂成的核桃铁油,还是老家屋子前那棵高大的铁核桃树的核桃油。那棵铁核桃树结出的铁核桃果也是当地的铁核桃中果形最大的。因为树太高太大,打起来费劲儿,我们总是等铁核桃自然掉落了才去捡拾。好在离家近,啥时有空啥时去捡。捡的时候就着竹篓拿到林边的小河水里冲冲抖抖,淘洗干净沥沥水再倒到烤火的房楼上炕着,一棵核桃树的果子捡完后就能炕满大半个房楼。
我无法用计量单位来形容那棵铁核桃树的高大,因为它只在记忆里。记忆里,它就生长在老家门前最边缘的地坎上,抬起头来也看不到树顶。它与那棵大泡核桃树左右相距大约二十多米,是这片核桃林里最大最高的两棵核桃树。铁核桃树在河流上游的高处,泡核桃树在下游。它们中间的核桃林都嫁接成了泡核桃。它们就像一对深情对视的老人,周围的核桃树都是它们的子孙。每年核桃叶子落光的时候,还会看到大铁核桃树上挂着那么一个两个巨大的马蜂包。离家这么近,要是核桃叶没落,有时居然都没发现树上有马蜂包。只是这棵铁核桃树太高了,离屋子近,每当雷雨天气,总是令人心惊。因此,它的身影就随着周围长大的核桃林而消失了。
除了屋前的那一棵铁核桃树,老家的其他地方也还有很多高大的铁核桃树,它们似乎比泡核桃树长得更快,也长得更高。在铁核桃果成熟掉落的时节,邻居们每天早上都会去捡拾核桃果。老家有一种知了,它在每天早上天亮之前鸣叫,天一亮即停。那叫声很特别,与白天树上的蝉鸣不同,像是琴弦上的余音,舒缓,轻柔,绵长,像是缓缓飘飞的棉花糖丝絮。它似乎就是捡拾铁核桃的闹铃,也只在核桃成熟的那个季节里嘶鸣。每天黎明时分,它“嚷嚷……嚷嚷……”地把我从睡梦里轻轻唤醒,监督我穿好鞋子,背上背篓出门后才放心地收起鸣琴。我只听过它的叫声,从来没见过它的模样,那是我听过最好听的蝉鸣声。
睡眼惺忪,清风扑面。一日之计在于晨,能在晨露里捡拾那些新鲜的铁核桃果,像是在捡拾山间的珍宝,一大早就有许多收获,实在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儿。
待到冬下,铁核桃果烘干后就能煮核桃油了。一次煮一大背篼铁核桃,大概百余斤。先用石碓把铁核桃全部舂碎。边舂边用粗筛子筛,筛不过的倒在斗箩里,再倒到石碓里和其他核桃果一起舂,直至全部舂碎。用锑瓢舀出来,再换成细一点的筛子边筛边捡,把筛下的核桃碎面装在大盆里,筛不过的如果是有核桃的碎块就捡出来再舂,把剩下的核桃壳倒在口袋里装着当柴火;然后把核桃碎面一窝一窝地逐一舂成一盆黏糊糊的核桃油饼。此时,舂碓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接下来到了煮油环节。先把油饼放到烧着半锅水的大铁锅里大火熬煮;然后用大锅铲子擦着水面把渐渐冒出的油花打在盆里;最后再把带水的油花放到另一口锅里,用小火慢慢烧干水分就炼成了核桃油。把核桃油晾冷,装进土罐,就是一家人一年的食用香油。铲一铲舂过的铁核桃壳倒在火塘里,那火星可以慢慢燃一整晚,同时,可以让猫咪在边上的核桃壳上歇息,干净,暖和。
舂碓的时候,我喜欢看奶奶刨碓的样子。奶奶虽然腿脚不方便,刨起碓来却格外精神。她常常穿着天蓝色的连襟衣裳,腰间系着手工刺绣的围裙带子,头上裹着黑灰色的包头帕子。奶奶在一起一落的碓头前刨碓,我在队尾踩碓。碓头扬起,奶奶在碓窝边用木片刨碓;碓头落下的瞬间,奶奶收回木片。我常常担心石碓会锤到到木片,伤到奶奶,奶奶却格外专注。专注地盯着石碓,专注地预测石碓何时落下。她的眼里闪着矍铄的光,像是倒映着石碓里亮汪汪的核桃油。
我还喜欢看爸爸在树上打核桃,他是那么灵巧,那么健硕。能够爬上那么高的核桃树,抖下许多许多的核桃。打核桃的时候,也是山里最热闹的时候。男人们在树上打核桃,女人和孩子在树下捡核桃,一边干活,一边拉拉家常。一驮一驮的,一车一车的核桃运回家,堆成小山一般,割上两背草捂上个把星期,再拿刀一个一个沥去青皮就可以上楼炕干,上集市售卖。那是一年的收成,一是一家人的盼头。
用来打核桃的竹竿被称作核桃竿。人们对核桃竿是充满敬意的,平时总把它是架在房顶上,那是打核桃的“神器”,家家户户都会爱护和珍视。一般情况下是不允许作他用的,就是小孩子玩一下也不行。待用的时候都要把它树着,要么靠墙,要么靠树斜放。偶尔放在地上的时候,知道的人都不会从竿上跨过去。如今在坑洼不平的大山里,还没有其他能代替核桃竿的打核桃“神器”呢。或许将来有一天,有人发明出山地核桃采收机器,不用让人们再爬到那么高的树上打核桃,也不用让人一个一个地从地上捡核桃,多好啊!要是能够使用机械震动来打核桃,树下还有能抗击耐磨的篷布来接核桃,那将是世代守护核桃的父老乡亲们的幸事。
山间的核桃又熟了,树下的人儿却少了。然而不管核桃买卖与否,价格高低。它都是大自然的馈赠,也是乡里人的希望和寄托,核桃的价值又岂只有经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