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志红
一
河滩涨水了,原来露出小圆石头的地方都被水面覆盖,荡着细细碎碎的波纹。我们把皮卡车停在岸边,揣测这条一星期前还袒露胸脯的干枯河道怎么突然间就盈了水?突然间就像一条真正的河流一样扬眉吐气地翻起白色的小浪花?
同事小赵拿出一张地图,细细瞅了一会儿,断定这条好像从地下冒出来的河流是巴科伊河的季节性支流。巴科伊河,那可是大名鼎鼎的西非第二大河流塞内加尔河的源头之一。在这一周的时间里,这一带下过暴雨吧?雨水汇集,一条干涸了好几个月的小河终于迎来了水,终于可以欢欢快快地将水进贡给巴科伊河,如臣子奉献最钟爱的宝物,以维护它作为支流岌岌可危的名号。
我也凑近地图,想看看这条小季节河的名字。一些交织的线条中,我先找到基塔这个地名,那是我们将要去的地方,我们将在那一带修建一条156公里长的红土路和一些过水涵洞。一个小圆圈作为它的标识,提示看图者,基塔是一个比小镇大不了多少的城市。我没有在地图上找到小支流的名字,它太小了,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小到没有名字也没有力气和资格流进一张区域性地图。
岸边有两棵树,一棵是开着红花的凤凰木,小一些的是阿拉伯胶树。倚河岸生长的树都是聪明的树,它们因为有了河流的傍依更加风姿绰约。这两株树叶子差不多,都是羽毛状的复式叶子,细细的小小的,两两排列颤颤巍巍地相望,像含羞草般胆怯,稍有风吹草动就关闭心扉。花朵却大不一样,一个鲜红,一个黄中透白,都勇敢,都争艳。一周前我们从这里经过,凤凰木的花朵还没有这么稠密,而此刻,一树的红像一面炽烈的旗帜在火辣辣的太阳下迎风招摇,恨不得让几里地之外的人都能看见它的风姿。阿拉伯胶树也不甘示弱地开出穗状的花,不比凤凰木的花逊色,但是与一树的火红相比,它因太过淡雅而不被人注意。这两棵树并排站着,它们好像在暗暗较劲,比站姿,比花色。此时,阿拉伯胶树显得力不从心,和一棵美艳的树为邻,它有些灰心丧气。阿拉伯胶树内秀,它其实具备骄傲的足够理由。它有丰沛而特别的树汁,割破它的树皮,切口处便会涌出黏稠的汁液,像眼泪,但阿拉伯胶树可不会放任自己的眼泪任性流淌,这眼泪太珍贵,会凝固成一些椭圆形、琥珀色、半透明的胶粒,这就是著名的阿拉伯树胶。要知道,阿拉伯树胶作为天然而安全的食品添加剂,不仅能增加巧克力豆令人垂涎的光泽、口感,树胶在空气中稳定却极易溶于水的特性还能让巧克力豆“只溶在口,不溶在手”。这句广告语家喻户晓,说得贴切又有趣味。而另两种名冠世界的碳酸饮料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在隆重迎入阿拉伯树胶后,树胶中的成分和碳酸盐相遇、融合,可乐旋即释放大量二氧化碳,气泡迅速产生,独特的口感令可乐的热爱者越发痴迷,欲罢不能。这还仅仅是阿拉伯树胶在食品行业中的小露身手,与它在医药行业的巨大作用相比,或许不值一提。不过此刻,纵使它的树汁在躯干内骄傲得直颤抖,它的枝叶与花朵在美艳的凤凰木旁边还是显得低眉顺眼。
几个赤条条的男孩子站在树下好奇地望着我们,大眼睛亮晶晶的,我望向他们时,一个大一些的孩子好像突然想起自己是赤身裸体,慌不迭地用两只小手捂住裆部,吐了一下舌头,羞怯怯地笑。也有几个顽皮的,根本不在乎,仍然大大咧咧地看着我。另几个孩子在浅水里嬉戏,互相撩水、打闹。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女孩,羡慕地看着他们游戏却并不加入他们之中,她显然比这群淘气的男孩子年龄要大一些,令我惊讶的是这个女孩裹着一条花裙子却裸露着上身,胸脯上两只乳房如小山包正在成长,她的脚边有一头小鹿,像小羊羔一样温顺地倚着她,若不是小鹿身上有梅花状斑点,我肯定会以为那是一只黄色的小羊。一个男孩子朝着那个女孩喊阿咪、阿咪,她抿着嘴笑了笑没有应答,弯腰抱起小鹿,转身走了。
河流虽小,可我们也不敢贸然去闯,谁知道水流之下会有什么呢?虽然时间刚刚过去一周,但一周前的河床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石头和坑洼清晰可见,而此刻,暴雨和流水可能已经改变河底的面貌。
司机阿达玛走向那群孩子,他用班巴拉语和孩子们说话,在河边,他撩起水洗了洗手,然后走近那棵阿拉伯胶树,从树干上剥了几颗胶粒,扔进嘴里,像嚼豆子一样,嘎嘣嘎嘣吃下去。阿达玛边嚼边说,这东西补肾。我其实没有听懂他说的话,不知道这东西到底能补什么,但是他用一只手摸着肾脏的位置,另一只手竖起大拇指。哦,那我就姑且认为是补肾吧。
小赵打个呼哨,招招手,树下的几个半大孩子跑过来,他连说带比画,孩子们迅速领会我们要过河的意思,其中两个稍大一些的,大约七八岁吧,在我们的车前做出准备带路的姿势。他们半弓着一条腿,双手握成小拳头,起跑的架势做得足足的。两个孩子的间距恰好是两个前轮的间距,他们保持这个间距开始往河心奔跑。阿达玛驾驶着皮卡车,沿着两个孩子的足迹,涉向这条没有名字的季节河。阿达玛开得很慢,压着水花,不偏离两个孩子指引的航道,直到孩子们跑上对岸,阿达玛猛地加速,车轮溅起河水,河水又溅在车窗上,留下泥沙的印渍。两个孩子在岸上拍着手,跳着脚,张着大嘴露出洁白的牙,笑得很得意,为自己的成功引路而欢呼。皮卡车冲上河岸后,停下来,我拿出两枚200西朗面值的硬币放在一个孩子伸出的小手掌上,他咧嘴笑,给同伴抛去一枚,那孩子敏捷地接住,也咧着嘴笑。这时,公路上又驶来一辆越野吉普车,车主似乎十分熟悉前方的路况,他根本就没有下车,只伸出长手臂向着孩子们挥挥手,男孩们就重复我们皮卡车前的动作,连贯、流畅、默契,他们撒开脚丫子带领吉普车向对岸跑去。
河流欢唱,孩子们也欢唱,小河在整个有水的季节将是他们的乐园。
二
我在基塔的火车站再次遇到给我们带路的两个孩子,他们已经不是在小河里玩泥巴、玩水的裸体模样,他们穿着羽毛般的衣服在火车站小广场上参加一个集体舞蹈。彩色的羽毛夸张地装饰着他们的演出服。那场舞蹈是这个一万多人的小城市为欢迎中国公司来此施工而举办。小伙儿、姑娘、孩子们都是盛装,他们跳一种节奏感极强的舞蹈,其中有很多翻跟斗的高难度动作。两个孩子看到我,又是咧嘴一笑,从人群中跑出来,奔到我跟前,调皮地抖动他们身上的羽毛,还拉着我一起跳舞。脱落的碎羽毛呛得我打了好几个喷嚏。小广场上荡起一阵阵灰尘,同事们都在人群中跳舞,个个笨笨拙拙。小赵被两个姑娘架着,抬腿扭腰,像一头憨憨的熊。不过没有关系,在善舞的人们面前,笨拙是可爱的,他们喜欢我们的笨拙。
火车的响笛从激越的旋律中挣脱出来,在更高更远的地方响起,召唤我去看看这个有着百年历史的火车站。基塔的火车站是殖民时期法国人建造的,老式的大钟表挂在古旧的法国式候车室外的墙壁上。时间在偏远之地仿佛走得很慢,像这个国家唯一的一条铁路上的火车,慢慢吞吞地在窄式铁轨上晃悠。从马里首都巴马科开往塞内加尔首都达喀尔的国际列车经过基塔,小赵坐过这趟火车,他调侃说坐火车从巴马科到达喀尔是一次奇妙的慢行之旅,将会有好多天的时间耗在一千多公里的旅途上。我追问他到底是多少天,五天、十天还是更久?他说那要看火车会出多少故障以及每次修车的时间,若是火车脱轨,就得自己另谋出路。小赵经历过一次火车脱轨,他说不算十分惊恐,多亏车速很慢,车厢像一位喝多了的醉汉,是徐徐侧躺下去的,睡姿不算太丑。其实,小赵说不出到底需要多少天才能完成这段旅途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完整地乘坐这趟火车,他总是耐不住时间的煎熬,中途抛弃那步履缓慢的可怜家伙。不过纵然如此,这趟火车仍然拥有众多乘客,火车票价格低廉,仍然是穷人出远门的重要选择。拖儿带女、大包小包把行李顶在头上的人们为破旧的铁路和火车增添了鲜活气息。
火车站周边原野中有殖民时期法国人的建筑,只是已经废弃,一些建筑只剩下厚实的墙立于旷野,它们并不孤单,总有一株或是几株树来偎依这些残垣断壁。某一年的某一个季节,阳光中或是风雨里,一只来自远方的鸟,飞累了,在断墙上歇脚,对着辽阔的原野,稍稍惊讶了一下,就抖落嘴里衔着的一粒湿润的种子。凤凰木发芽了,金合欢树发芽了,还有木棉树、猴面包树、乳油树、阿拉伯胶树。初始是断墙护佑着小野树,挡一点风沙,遮一些暴雨,而后树长高长粗,而残墙越来越矮。
在不开花的时节,我分不清许多树,比如凤凰木和金合欢树。基地的翻译老汪拿出他那本百科全书一样厚实的书为我解疑。刷刷刷,他翻到某页,刷刷刷,又翻到另一页,推推落到鼻尖的眼镜,像个老学究一样念念叨叨:哦,这两种树的确不好区分,它们同属豆科植物。
老汪在非洲工作多年,博学、经验丰富。他是我们基地的宝贝,是会说话的的双语百科全书,他对未知的事物更是充满探究和好奇。我在原野里捡到一枚陌生果子或者是在林子里遇到一只颜色特别的鸟,都会跑去问老汪,最终那枚果子和那只鸟,总能在老汪这里得到八九不离十的答案,实在没有答案的,也能获得合情合理的预测或是推理。老汪能从事件的一星半点痕迹中推理出一个充满想象力的过程和结局。
眼下老汪正从邻居小伙子亚古的叙述中推测这条没有名字的季节河两岸的灌木林里有一种或几种蟒蛇类爬行动物。亚古向老汪描述着,还用手势比画他见过的蟒蛇花纹和大小。一听蟒蛇,同事们七嘴八舌地问:有毒么?能吃么?所有的动物在我的同事们这里分成简单明了的两大类:能吃的和不能吃的。老汪狠狠地瞪他们一眼,开玩笑说,怎么就想着吃啊,基塔上好的羊肉和河里的尖吻鲈还喂不饱你们?
老汪翻看着他那本百科全书,向同事们解释蟒和蛇的区别。他提高嗓门说,根据亚古的描述,很可能是绿森蚺或者网纹蟒。他眼睛里放着光,神秘地用一种近乎于宣布的口吻说,同志们啊,我们即将见到世界上最重的蛇和最长的蛇。说完又把脸转向亚古,详细问询亚古具体在哪个地段见过这样的蟒蛇。或许可以请亚古带路,他真想一睹这些只是在书里见过的丛林霸王真容。
亚古黑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个圈,这个机灵的小伙子已经从中捕捉到很多信息。
我在基塔的那段时间,想知道的事情不是怎样区分凤凰木与金合欢树,我已经不想知道它们的区别了,我等着它们开花就是了,耐不住寂寞的树总会开花,花朵是植物最后的隐私,它藏不住的。谁也猜不透我想知道的是什么,像侦探一样擅于推理的老汪也猜不透。那个女孩,她叫阿咪吧?对,是阿咪,我听见男孩子喊她阿咪来着,这是西非女孩子常用的名字,源自古老的非洲舞蹈,类似的名字还有阿娃、阿芙、贡芭等等,这些名字被女孩们的父母认领,而后跟随她们,参与她们在人世间的舞蹈,见证她们一生的幸或是不幸。阿咪消失于季节河畔,火车站前小广场的狂欢人群中、基塔的街巷里,我一直没有再见到她。她怀里抱着一只小鹿转身离开,可爱的梅花开在那温顺的小家伙身上。西非怎么会有梅花鹿呢?这怕热的动物不是生活在东亚吗?但我没有看错,那的确是一只小梅花鹿,眼睛湿润而清亮。
三
巴科伊河在雨季水量丰沛,这要感谢流经基塔的无名季节河。除此之外,一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其他季节河的存在。上苍赐水予它们,恢复它们河流的身份,它们甘愿为巴科伊河贡献自己的全部。没有名字的小河流只有这几个月才有骄傲的浪花可以任性地翻腾,其余时间则暗自神伤。小河的水已经比我们初来时更大更猛,也翻腾着更为恣肆的浪花,不过它毕竟只是一条小小的季节河,底盘较高的车辆仍然能够涉水过河。那些带路的孩子们,他们总能带领车辆选择最浅的地方涉过河水。我每次随车辆过河时都留心辨认带路的男孩子,却没有见到第一次为我们领路的那两个男孩。欢迎的舞会结束以后,我在其他地方也没有再见过他们,像阿咪一样,他们隐匿于小城之中。
起初,在无名季节河畔见过阿咪后,我以为裸着上身不过是这个小姑娘一时大意,是偶然和个例,她还没有长到具有性别意识的年龄,尽管她的乳房已如花苞般迅猛丰盈。我脑海里甚至还闪过她智力有缺陷的猜想。可是,后来,我发现裸着上身的姑娘毫无羞涩地走过街巷竟然是基塔的一大特色。她们的裙子都算得上整齐漂亮,花布的图案鲜艳,还戴着和裙子花色一样的头巾,脖子上闪着项圈的银光,一身衣着打扮让我判断她们决不是因为贫穷而赤裸上身。遇到我诧异的眼光,姑娘们不躲不避,也直直看着我。我竟然像男人一样,率先盯着她们的两只乳房看,然后才将眼光移向她们的脸。那些脸庞年轻,与饱满而坚挺的乳房如此相称,有些面庞还带着未褪去的稚气,但身材却是熟透了,丰乳、细腰和翘臀是这些半裸女性的模板。她们的脸十四五岁,身材看起来更像是二十四五岁,身形的成熟度远远大于真实的年龄,像季节交替中朦胧的春光还未散尽,夏日的浓郁便覆盖大地,来得过早也过于汹涌。
我依然没有在这些姑娘们中间找到阿咪,不过,我渐渐看出一些端倪,她们共同的特征是未婚。基塔街头凡是腰里系着个娃娃或者是身后跟着孩子的妇女,或新或旧或破,总有花花绿绿的上衣遮蔽着上身最敏感的部位。
我和老汪探讨过基塔这一风俗,见多识广的老汪说他在西非的很多国家和地区都没有见过未婚姑娘裸露上身的现象,我也从未遇到,倒是在尼埃纳乡间见过一个不讲究的已婚妇女满不在乎地光着胸脯在田埂上行走,她腰里系着小娃娃,身后跟着大娃娃,头上顶着瓦罐,胸前胡乱垂着的双乳像两只疲惫的紫茄子。那端坐腰间的小娃娃侧过头、探探身从母亲的胳肢窝下揪住母亲的乳头吮在嘴里,安慰自己的肠胃和小小心灵。
老汪对基塔姑娘们这一裸胸现象像对待丛林里的蟒蛇一样有兴趣。他期待能有幸一见预测中的非洲最大的蛇和最长的蛇,绿森蚺或者网纹蟒,听名字就让人充满想象。但他知道,那几乎是梦想。裸胸的姑娘们袅袅娜娜地在街巷中走过却是天天眼见的现实。基塔这个西非小城里生活着一支从遥远南非迁徙来的祖鲁族人,成为老汪百思不得其解后的最新推理。我也知道南非的祖鲁族未婚少女有袒露上身的习俗,以证明纯洁。在祖鲁族的风俗中,只有处女才有资格赤裸上身,其他已婚的或者不是处女的都没有这样的权利。
裸胸的姑娘们穿梭于基塔窄窄的土巷中以及喧闹的集市上,难怪她们毫无惧色和羞色,昭示纯洁是一件多么令人自豪的事情。
这仅仅是一个推断,但是我信了,我信服老汪的任何推断。未知的事物鼓舞着老汪的求索精神,他终日目光炯炯,如探险者般兴奋。
老汪抬头望着月亮,瘦高的身形有点微微驼背,若是他再穿件长袍,我会恍然以为他是亚古的父亲。
但没有人留意老汪,就像没有人留意一轮亮得不真实的月亮正照耀着基塔以及不远处那条无名的季节河。
四
那晚的天空有满月,月亮比太阳温柔千万倍,大地因承受月光的爱抚而柔软温情。月光如水,无边的皎皎包裹了一切。
一条披着褐色花纹的蟒蛇在如水的月光下游进小赵和小陈合住的集装箱宿舍,像高明的贼一般无声无息。我们在非洲施工时的住房大多是集装箱宿舍,这样容易搬家。每当工程结束时,大吊车一把就能把铁皮屋抓到平板车上,我们便能像蜗牛一样带着自己的房子再开始新的流浪和迁徙。集装箱宿舍的两扇铁门之间有不小的缝隙,小个头的蟒蛇钻进屋子充满可能性。不过,这个夜晚如此惊险的情节只是小赵的一个梦。小赵说他梦见一条褐色的蟒蛇蠕动身躯,像在水里游泳一样轻悄悄地滑进了屋,迅捷地缠住他的脖子,凉飕飕、滑腻腻,越勒越紧,他眼看快要窒息,大喊了一声“蛇”以后惊醒了,醒来后摸到枕头边有团又湿又粘的东西,开灯一看,一只癞蛤蟆正想逃走,他恶心得又叫了一声,惊醒了同室的厨师小陈。胖厨师睡眼惺忪,埋怨小赵惊了他的好梦,本来他在梦中正和一条蟒蛇玩呢。
同事们都在检查自己宿舍门缝,纷纷找木条填补过宽的缝隙。蛇类进屋毕竟是可怕的,癞蛤蟆也足够令人作呕。
只有老汪觉得这是一个提醒,是对我们无知无畏敢吃任何东西的一种警告。那段时间,他像一只被呼啸的子弹擦伤过羽毛的惊恐的鸟,调动所有的感官、竖起每一根纤羽留意着工地和驻地的风吹草动。
老汪似乎一直在等待某件事情的发生,他预感会有事情发生,只是不知道会等待多久,会是多大的事情。他终日眉头紧锁,等待判决比发生事件更让他感到难熬。
其实偌大的工地,每天都有事情发生,或大或小。柴油被盗是事情,发电机突然坏了也是事情,小赵得了疟疾是事情,小陈被野狗咬伤还是事情。老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终日惶惶。有些同事开始反感老汪,说你难道在盼着出事么?老汪也不反驳,只是自语道:若是真有惩罚,还是早一些来到吧。
他就这么等着,直到后来小赵施工队里一辆过河的拉石子的大货车侧翻在河里,老汪才一拍他的瘦大腿,站起来说,就是这件事了。
所幸的是那辆货车像小赵乘坐过的西非国际铁路上慢吞吞的火车一样,是缓缓侧躺下去的。司机是本地工人,他从驾驶室里爬出来,动动胳膊,动动腿,又扭扭脖子,惊奇自己竟然没有受伤。车体变形也不太严重,只是调用大吊车来收拾现场费了一些周折。
老汪忧喜参半,忧的是损失了一车来之不易的石子,且这辆货车需要修理,使本来就紧张的施工车辆周转更加困难。可是,怎么竟然还有“喜”呢?除了我,大概没有人看出老汪另一半的“喜”。不,还有月亮,月亮一定也看出来了,月亮从来就是温柔地俯视着大地上的一切,也洞察一切的。老汪在另一个月明之夜,望着一轮生发着慈悲之光的月亮,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眉头展开,如释重负。
院子里的香味仍然持续不断,我们规规矩矩地吃该吃的食物,那香味很正常、很朴实、很妥帖,不强烈到勾人魂魄,不诱人胡思狂想。羊和尖吻鲈轮换着登上柴堆上的铁架成为献身的主角。偶尔有驴替代它们赴死,那是某个老乡家不能干活的老驴被狠心的主人牵了来。老驴温顺,主人数着钱离开时,老驴还深情地目送主人。
大家心安理得地吃着羊肉、鱼肉和偶然的驴肉。我们饮食正常,老汪情绪也正常。邻居亚古家又起了一些纷争,亚古和他父亲大吵一架,然后离开基塔,去首都巴马科找工作了,他受不了父亲对他的管束。人各有自己的活法,就像动物有着不同的命运。
说起动物,我依旧心心念念着那只小鹿。老汪在一次闲聊中说,马里农业部官员路先生家有一只梅花鹿。路先生是我们的业主方代表,他在首都巴马科上班,他的老家在基塔。不过老汪说他只在路先生家里见过一次小鹿,那小小的眼里永远含着泪的小鹿依偎在路先生的小儿子怀里,少年的眼睛也是湿漉漉的,像是刚刚哭过,他正在生病,看起来虚弱,像小鹿一样惹人怜惜。此后老汪又去路先生家,就再也没有见过小鹿,少年恢复了活蹦乱跳,小鹿却不见踪影了。
我心里惊了一下,这说明我的确没有看错,基塔是有梅花鹿的,不管它的来路怎样,也不管它少到几乎只有官员家里才有,但只要梅花鹿在基塔是存在的,就证明我的眼睛没有欺骗我。不过,我旋即又陷入失落中,我要找的是阿咪的小鹿和抱着小鹿的阿咪,它和她却再也没有出现,无影无踪。直到我们在基塔的工程结束,在又一场盛大的欢送的舞蹈人群中,我仍然没有找到阿咪。
我们离开基塔的时候是旱季,天空万里无云,阳光毒辣,田野焦渴,无名季节河流干了最后一滴水。它再次干涸,它归隐于旷野。
下一个雨季,它身上干燥的鳞片又会变得潮湿滋润,它将躯体饱满,像一条蛰伏已久的蟒重新在基塔的大地上蜿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