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克海
《戏里乾坤》一下就读进去了。不单是作者叙述得从容,还有她讲述的一切我都陌生。关于戏曲,我基本不懂。小时候听母亲念叨,什么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年纪轻轻的我,一心只盼望脱离苦力活,肩膀子压得生疼有什么好羡慕的,根本体会不到其中乐趣。待到年长,才知道母亲兴致来时的哼唱也有出处,不是黄梅戏的《天仙配》,就是革命现代京剧里的《沙家滨》。当年一穷二白,陋乡僻野,更是谈不上有什么娱乐。母亲一介农妇,大字不识几个,竟然熟悉这些唱段,说明了什么呢?足见好的戏曲唱段如何口口相传,托讽匡正,对人潜移默化。或许国人爱戏,自古就有传统,要不然怎么会说一国之人皆若狂?可惜我成日心心念念,想的是怎么努力挣钱混口饱饭,对于唱念做打,从来都沉潜不下心来。过了多年,才意识到,我着急忙慌,该求得的未必求到,本应有缘的戏曲训练却错过了。好些回,在山西各地走访,看到再简陋的村子都有一个戏台,古老的庙宇或许破旧了,新修的舞台却足够阔大,村歌社舞之规模可以想见。也是这时,才意识到,那些被我视而不见的事物,在更多的人心中有着非同一般的位置。等到翻开刘洁女士的《戏里乾坤》,一篇一篇读下来,早忘记了作家在怎么写,只是不停感慨,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多数人看戏,可能和《红楼梦》里年老的贾母差不多,也就爱吃个甜烂之物,喜欢热闹戏文,所以但凡她想看戏,后辈都会点《西游记》《刘二当衣》《鲁智深醉闹五台山》之类,奉承老太太高兴。稍微能入戏的,不说傀儡,也不提寓言,台上的故事演得正紧,台下的人也看得揪心,也能找到角度,把自己的情感经历带进去,好像舞台上的人物表达了自己想要的,个人也能暂时从困境中抽离,跟着戏里的人物曲曲折折经历一回人生。就像作家在《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文里的感慨:“这样凄美的爱情故事流传不息,本质是和我们这个民族务实的性格相悖的,每个人成年后都向往的爱情,又很明确地知道自己不会是其中的主角,只能在台下,看着舞台上的演员演绎出来,解一下精神的饥渴而已。换言之,精神上,我们需要这样纯美的感情,但是离现实又太远,实现的概率太小了,看一下艺术形式的表现,望梅止渴之后,总能放下不安分,回到日常接着过平平淡淡的生活。 ”或者像《断臂说书》里讲的那样:“天崩地裂的时候,身处其中的人是什么样的心情,作为外人的我们不能体会。我们会好奇,于是要看他们的回忆录、传记,我们通过文字,代入自己,仿佛那一刻我们在场。 ”
再高级一点的,顶多像薛宝钗,知道一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
但作家刘洁讲述的又大不相同。她说得透彻。
比如,关于演员的努力和创新,她在《龙凤呈祥》里如此写道:“好演员能想到一般演员不能想到的,也能做到他们不可能做到的。所谓的进步就是由这些细小的改变堆垒而成,可惜现在的人动不动就要推翻了重来,以为另起炉灶另开张才是真进步,这样做于发展真的有利吗? ”
而在《斩秦英》里,又有这样的评论:“詹妃虽然不是主角,可特别重要,演员要把这个从宠妃到可怜人的变化逐层地展示出来。她和唐太宗、银屏公主之间的拉据战一来一往,她从风头上到逐步矮化,就像天平被打破了平衡一样,朝廷因为她的牺牲获得了安定,至于她自己和她的娘家,她的皇帝丈夫会给一笔赡养费外加补偿的,就希望念着她的牺牲识大体,一次性多给点,后面再想要什么,就是奢望了。 ”
戏曲本身我了解得不多,看她讲戏曲流派,说演员专业素养,也不敢妄自置喙。我喜欢的到底是她对戏曲之外的点评,三言两语,好像就连通了古今,一下就讲透了人生。阅读的这些天里,差不多一直在抄书里的话,比如说《白蛇传》:“只是白蛇,她的爱情让自己的头脑蒙上了云翳,她不得不为自己的举动付出可能献出生命的代价……她经历了拼死一试,为了救情郎和鹿仙鹤仙差点搭上性命,而其实她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爱情回答。她是怎么面对这样的事实,怎么把充满凄凉的感觉压下去的呢?”
比如说《玉堂春》:“多少女中豪杰,在这样的事情上栽了跟头,把好好的生活弄了个一地鸡毛,各种鸡零狗碎的不着调让她们前进不成,退又断了路,眼看着别人过得如火如荼,自己的心里都成了冰了,天下之大没有人能把这块冰给化了。 ”
我不知道传统戏曲有多少都是在讲男人和女人,关于男人的不仁义,女人的牺牲。我宾服的是,作家刘洁似乎还谈到了女权和男权,从前人的表演里谈到了新时代和新女性。这就不是简单的看戏,已经是在借说戏谈论流俗,对人们习焉为常的事物做起批判来了。
要不然,她不会在《对花枪》里有那么强烈的感慨:“刚刚看过《红鬃烈马》,王氏宝钏的隐忍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让我接受了传统妇女必须面对现实过各种难堪生活,其中的各种不合理就是男人给的,他们就像水蛭,吸血是常态,贡献是偶然,永远拿着各种歪门邪说让女性吃亏,女性这个群体能做的只有一个事,养大孩子,所有的生活都指望着孩子大了反哺……女性天生是好人,她们纯洁地来到这个世界,不知道好人是应该被生活进行各种不合理的对待和藐视,尤其生了孩子,她们几乎注定了在世间遭受伤害,但是她们仍然坚持教育孩子要做好人。 ”
而提到《秦香莲》,先是叹息一番男人和陈世美,接着又讲:“婚姻是什么,应该更接近政治和经济共同体的性质,为了这个家庭和围绕这个家庭的所有关系,都需要维护,一个婚姻的出现,说明又多了一个和社会对抗的团体,为了生存下去,对抗可能是软性的,为了小家庭的和谐,都在为社会努力工作从而提高生活品质,从外表看来,和社会的整体要求甚至有一致的发展方向。只是从内里看,这样的和谐是有条件的,也是要彼此妥协的。 ”
这哪里是在说戏,分明是深入到了社会学层面,在做心理学研究。
四十一出戏,有京剧,豫剧,评剧,越剧,潮剧,也有秦腔,昆曲,晋剧,吉剧,吕剧,有黄梅戏,花鼓戏,眉户剧,也有河南越调,河北梆子,淮北梆子,绍兴乱弹。不管是一时无二的京剧,还是地方戏曲,其中的代表性曲目,她总说得那么专业。一出戏的版本,故事的来龙去脉,戏曲的演绎流变,都能细致考证,演员的念白、动作、歌唱,擅长与功夫,她信手拈来,也有恰当的评价。说起什么戏,都能讲得立体生动,文化的,心理的,习惯的,有共情,也有同理心,该讲到的都讲到,普通观众想不到的,也能点个七七八八,说出个子丑寅卯。在这个行当里,没有几十年的浸润和见识,没有对戏曲的非凡热爱,只怕是难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