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平
正义是社会制度的首要美德
——约翰·罗尔斯
一
天还没有亮,那五的老婆就开始烧火做饭了。
那五也爬起来坐在炕头上抽旱烟袋。
那五旁边睡着的是小儿子根带,根带过去是两个小姐姐秋花和冬花。三个孩子正是贪睡的时候,也许是热吧,根带把被子也踢掉了,腿和屁股露在外面。
那五返过脸把被子拉过来给根带盖好。
那五住的是两间窑洞,东头盘了一条大炕,一家七口人就挤在这条土炕上,好在春花、夏花去县城打工去了,就剩下他们五个人勉强睡下。
窑洞里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最值钱的也就是一个掉了漆皮的洋柜,洋柜上有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旁边是一台小收音机,挨着洋柜摆放的是几个粗细不同的水泥大瓮,墙上挂着镰刀、耙子、簸箕等等农具,还有根带和冬花的几件衣服。屋顶上吊着一只15瓦的灯泡,只照亮很小一块地方。
那五女人蹲在灶火前填柴禾,火光映红了她的面膛。刚四十出头的女人鬓角就露出了白头发。
那五女人抬起头:“当家的,你说,他们真的会赔吗? ”
那五看一眼女人不屑地仰起头:“不赔?敢! ”
那五女人没再说话,锅里已经冒上汽来,小米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
那五女人开始催促几个孩子起来吃饭:“小懒汉,快起来、快起来!吃饭吃饭,吃了饭上学校。 ”
秋花、冬花不情愿地爬起来。
根带则躲到炕根底,女人爬上来,根带喊着:“我要尿尿,我要尿尿! ”
女人只好退下炕拿过一个尿盆来。
根带站起来小鸡鸡就那么气昂昂地挺立在那里。
冬花一吐舌头:“羞、羞、羞! ”
根带已经不管不顾地尿出来。
尿盆里一阵欢快的响声。
秋花说:“妈——能不能让根带出去尿?”
那五女人把尿盆拿出去:“你弟弟小,不要和他一般计较。 ”
三个孩子吃饭后就上学去了。
女人爬上炕叠起被窝:“当家的,这次赔了钱说啥也把旁边的屋子搭起来吧,春花、夏花回来实在没个住处了。 ”
那五说:“这么大炕还睡不下她们两个?”
女人白一眼那五:“你也好意思说出口!孩子那么大了还和你挤在一起睡? ”
那五:“穷人家的孩子哪有那么金贵!我是想给根带留下来,等根带长大了好娶媳妇! ”
那五女人:“根带根带,你就记着根带! ”
女人噘着嘴不和那五说话。
那五也掉过身子闷头抽烟。
地上根带替换下来的裤子里突然响起一阵铃声。
那五转过身看着地上。
那五女人跳下地,从根带的裤兜里摸出一台手机,手机正响着。
那五:“这孩子,哪来的手机了? ”
那五女人:“是不是二狗蛋丢了的? ”
那五卷起烟锅头立马下了地:“这东西金贵着呢,我给狗蛋叔送过去。 ”
那五女人把手机递给那五:“正好问问狗蛋叔矿上赔钱的事,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女人担忧地说。有钱人说变就变,只有攥在自己手里才踏实。
那五把手机揣进兜子里,拄着拐杖向二狗蛋家走去。
女人不放心又追出来,手里还提了十几颗鸡蛋:“狗蛋叔给咱办了这么大的事,咱不能没有一点心意。 ”
那五觉得女人说得对,让女人把这些鸡蛋挂在自己脖子里。
那五觉得妥当了,就和女人说:“回去吧。 ”
女人转身离开。
那五向村前面走去。
公路上传来拉矿车巨大的轰鸣声。
昨晚上村里就把路放开了,隆盛铁矿的拉矿车一刻不停地向外运送矿石。
二狗蛋住在村子前面。
二狗蛋的房院和那五的比起来就阔绰得多了。二狗蛋不仅修建了小二楼,还用砖砌起围墙,围墙上又建了漂亮的门楼,门楼上全用瓷砖贴出来,太阳一照光彩夺目。
那五到了大门前刚要敲门,门内的大狼狗突然汪汪汪叫起来。那五没有防备,后退几步摔了个仰面八叉,更让那五气恼的是脖子里吊着的十几颗鸡蛋全部稀里哗啦摔个稀烂,蛋清蛋黄流了那五一脸。
村里几个人看着那五的模样笑个不停。
二狗蛋的女人也推门出来,看见那五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
那五把脸上的蛋清鸡蛋皮抹掉:“你看我,你看我,狗蛋叔起来了吗? ”
二狗蛋女人挖苦道:“你还好意思狗蛋叔狗蛋叔叫?我家狗蛋看你去,你家母夜叉不分青红皂白就顶了我家狗蛋一头!你说,天底下还有没有你们这没良心的人? ”
那五爬起来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蹲在二狗蛋家大门口,任凭二狗蛋女人大声数落。
那五嗫喏着说:“婶子数落的是。 ”
二狗蛋女人得理不饶人:“我可当不起你家婶子。狗蛋办不成啥大事,你以后爱找谁找谁去,我家狗蛋管不了那么多。 ”
女人咣当一声关了大门。
那五摸出手机喊道:“婶子——狗蛋叔的电话——”二狗蛋女人开了门一把夺过手机扭身离去。
那五低着头恨死了自己,狗蛋叔没见着鸡蛋也打个稀巴烂,实在是倒霉透顶了。更让那五担心的是矿上赔钱的事,这可是他们全家的希望啊,赔了钱女人想把旁边的屋子建起来,两个女儿大了实在住不开了,剩下的钱打死也不花了,他要留下来给根带娶媳妇用。可是没有二狗蛋,矿上能痛痛快快掏出钱来吗?他可是领教过冀老板的抠门的。
大门吱吱扭扭打开,二狗蛋端着一海碗面条出来。
那五看见了, 脸上挤出笑来:“狗蛋叔——”
二狗蛋靠着那五蹲下来,吸溜吸溜几口面条:“那五——为你的事差点要了你老叔的命。 ”二狗蛋呼出来的气还带着酒味。
那五感激得不知说啥好,搓着手说:“狗蛋叔——我那婆娘还给你准备了几颗鸡蛋——你看看——”
二狗蛋端起碗把碗里的汤汤水水倒进肚子里,一抹嘴说:“鸡蛋不鸡蛋的有这个心就够了,不用拿头顶我就烧高香了。那五你可听好了,能让冀老板赔偿,我是拍了胸脯的,你不能再胡来了! ”
那五说:“看你说的,狗蛋叔,我那五穷是穷,但也是说一不二的人,哪能做出那事呢。”
二狗蛋站起来:“你就回家等着吧,矿上的人一会儿就下来了。你呢,签个字,矿上呢,就把票子给了你!以后你和矿上就两不相干了。 ”
那五站起来不知道如何感激二狗蛋:“狗蛋叔——”
二狗蛋摆摆手。
那五走出几步又被二狗蛋叫回来,二狗蛋蹲下身看着那五:“那五,村子里要建厂子了,厂子建起来,你就叫你那两个丫头回来上班吧。 ”
那五实在忍不住要给二狗蛋跪下来。二狗蛋一把拉住他:“别别别,乡里乡亲的,回去吧。 ”
村里的几个管事的干部陆陆续续走过来,他们要商议盖学校的事,还有给隆盛铁矿租赁荒山的事,这些都是村里的大事啊,二狗蛋要一一抓紧落实。
那五心里怀着喜悦离开二狗蛋家。
他自己有了希望,村里也有了未来,他感觉浑身上下是使不完的劲,脚下的步子也快了。
刚走到村中间,一辆红色出租车突然停在那五身边。
出租车溅起的灰尘让那五咳嗽半天。
出租车上下来的是小红的父母亲和她弟弟。
出租车离去。
小红的父母亲背着大包小包的药搀扶着病怏怏的儿子走过来。
那五问:“好点没有? ”
两个老人一脸愁苦,看一眼那五蹒跚着离去。
那五说:“我看见你家小红了,前几天回来过一趟。 ”
小红父亲返回脸来。
那五喊道:“我们快有好日子了——”
太阳白花花地照在村中的土路上。
二
这天恰好是罗清才岳父的生日。
罗清才从省城回家后就和妻子一块儿来到岳父家。
岳父家住的还是行署八十年代建起来的老宿舍,没有楼梯,木头窗户,水磨地板。客厅还算宽敞,摆着过去的老式沙发。
老岳父坐在客厅的轮椅上等着他们。
一开门姜梅就和母亲拥抱起来,接着是和父亲拥抱。
罗清才把购买的水果、蔬菜带到厨房里,然后摘下墙上挂着的围裙系在腰里,开始准备今天的饭菜。
这是多少年的习惯了,跟着姜梅第一次回来,罗清才就下了厨房,此后就一直如此。有一次罗清才和岳父谈什么事,姜梅大喊大叫着把罗清才拉到厨房,你看看这叫什么菜,还有这道鱼难吃死了。姜梅是她们家的公主,父母亲全部惯着她。结婚以后罗清才又十分疼爱她。姜梅在电视台工作,时间保证不了,罗清才就把两个人的一日三餐全包了。这倒好,姜梅的胃口全适应了罗清才的酸甜苦辣。罗清才倒没什么想法,进了这个家后,岳父岳母从没有把他当成外人看待,从工作安排,到小家庭的建设,全是两个老人一手操办。罗清才能到地委秘书处工作全是这个行署秘书长岳父安排的,本来什么事也不用罗清才操心,罗清才就会有个美好的前程,不料老岳父突然脑出血,然后就是半身不遂,再然后就是病休回家,要不是遇到窦副省长,罗清才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从地委秘书处外放出去。
姜梅一回来就被她母亲拉到卧室里叽叽咕咕一番。
这次姜梅的母亲一进门就问:“你的肚子还没有反应? ”
姜梅说:“妈——你说啥呢! ”
母亲说:“老大不小了,该要个孩子了! ”
姜梅:“清才工作忙不能要! ”
母亲埋怨道:“你这孩子就是任性,哪有结婚这么久不要孩子的?你不想要人家清才还想要呢! ”
姜梅:“清才才不要。 ”
母亲:“孩子是夫妻的定心丸。等你生不出来了,看看清才要不要你了! ”
姜梅:“不要才好,我再找一个! ”
姜梅父亲推开门:“什么再找一个?我说你们两个,一回来就叽叽咕咕个没完,还不去厨房替一下清才?我有话跟清才说。 ”
姜梅看一眼父亲拉着母亲到了厨房里。
罗清才和岳父来到老人家的书房里。
罗清才把围裙解下来坐到椅子上。
老岳父看着罗清才:“见了? ”
罗清才点点头。
老岳父:“不理想? ”
罗清才把见窦副省长的过程和老岳父汇报一番。
老岳父摸着几根胡须没有出声,半天吐出三个字:“老狐狸! ”
罗清才看着岳父迷茫地说:“爸爸,我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该见的我也见了,可是大头就是哼哼哈哈不明确表态。 ”
老岳父手摇着轮椅在地上转了几圈,然后停在罗清才面前:“孩子,你该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只有忍。 ”
罗清才:“忍?您老一直教导我要忍,究竟要忍到何时? ”
老岳父说:“万事以势为先,势成则事成!江州是个大市,地委绝对会慎重考虑。但以我的判断,不出一月就会见出分晓。 ”
罗清才:“……”
老岳父:“地委主要领导没明确表态,说明他们还在犹疑,没有做出最后决断。你在江州历练多年,现在又是江州市委副书记、市长,他们绝对会认真考虑你的。只是——”
罗清才:“爸爸,只是什么——”
老岳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
罗清才:“您老是说只差一个能让地委下决断的东风了? ”
老岳父没有正面回答:“冀省长送了你一幅画? ”
罗清才就说就站起来:“你看,我倒忘了,我把画带过来了。 ”
罗清才出去把冀省长赠送的那幅画拿过来。
老岳父看到画眼睛一亮:“冤枉这个老家伙了! ”
罗清才:“此话咋讲? ”
老岳父:“你的东风有了。孩子,此事十有八九成了。你看这匹骏马,扬蹄怒吼,前途一片光明啊!老窦是有想法的,只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手了。 ”
老岳父搓着手:“走,咱爷俩今天好好喝几杯! ”
姜梅也正好推开门进来:“老爸,看把你高兴的!说说看,你女婿哪点让你这么高兴啊? ”
老岳父点着姜梅的鼻子:“我女婿比你强一百倍! ”
姜梅:“老爸就你偏心,什么时候也是你女婿好! ”姜梅就说就把老爸推进餐厅里。
罗清才和姜梅急忙倒上酒,两个人一起敬道:“祝福老爸生日快乐!祝福老妈健康长寿! ”岳父岳母高兴地端起酒一饮而尽。
老岳父也端起酒:“清才是个有抱负的孩子。好男儿就应该顶天立地大有作为!这次清才可能要真正主政一方了,我们大家不能拉清才的后退,全力支持清才干好工作啊! ”
罗清才没想到老岳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让他十分感动,自己倒了一杯酒,站起来动情地说:“谢谢爸爸妈妈,清才不会辜负大家的期待的! ”一扬脖子喝掉了。
罗清才和姜梅回到自己家里时天已经黑下来。
一进门姜梅就踢掉皮鞋抱住罗清才亲起来。有几天没亲热了,罗清才的身体也有了反应。姜梅三把两下就把自己脱个精光,然后又把罗清才的衣服剥掉,两个人就那么赤裸裸地互相对视一眼。姜梅仍然保持着良好的身材,洁白、瓷实又富有弹性,就像罗清才第一次接触时一样,各个部位仍然是那么小巧和精致。罗清才就不一样了,肚子也微微凸起来,皮肤好像也松弛了不少。
罗清才抱起姜梅回到卧室里。
卧室里没有开灯,这是两个人的世界。
姜梅的小手环绕在罗清才的脖子里。
罗清才也借着外面的灯光看着身下的姜梅。
姜梅说:“老夫老妻了,还没看够? ”
罗清才没说话亲吻一口姜梅。
姜梅咬住罗清才的耳朵轻轻喊声:“哥——”
罗清才把姜梅紧紧抱住。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罗清才才好像完全忘记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也好像只有在这个时候自己才是一个赤裸裸的真实的自己,不用费尽心机地迎合上级领导的意图,不用费尽心机地与周围的各色人等周旋,脸上也卸去市委副书记、市长的面具,现在只是一个人,一个有着和别的男人一样具有七情六欲的男人,真实地面对自己的女人。
姜梅紧紧地抱住他,耳语着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听到的情话。
那天他们意外地做了很长时间,直至两个人都精疲力竭了才意犹未尽地分开。
姜梅转过身就睡着了,睡梦中她梦见自己怀孕了。她的肚子好大啊。她们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她的肚子里怀了六个小宝宝。六个小宝宝长得真快,姜梅一低头就能看见肚子里的小宝宝。肚皮变成了透明的,里面的小宝宝看得一清二楚,小宝宝们也看着姜梅,有一个似乎在呼喊姜梅:妈妈——,妈妈——。姜梅高兴地大声答应着,有一个似乎要跑出来,姜梅也要抓住他,头顶上的灯突然亮了,姜梅醒了过来。
醒过来的姜梅发现卧室里黑咕隆咚的。
她摸索一下身边的罗清才,发现罗清才不在。
姜梅抬起身看见罗清才书房里亮着灯,姜梅一个人又躺下来。她还在回味着刚才的梦,老妈说得对,该是要个孩子的时候了。
姜梅决定明天悄悄取掉那个环。
做出这个决定后,姜梅抚摸一下自己精致而又平滑的肚腹。
她的嘴角露出迷人的微笑。
罗清才穿着睡衣坐在书房里。
老岳父吩咐他安心在家里待几天。每临大事有静气,这是老岳父临出门时吩咐他的话。越是大变动,越是大变革,越是大行动,越要冷静应对。成大事者,第一要忍,第二就是静,唯有静才能在大乱局中做出最明智的抉择!
老岳父在官场驰骋一生,自有他独到的见解,不过在罗清才的心里还是觉得没有十足的把握。管他呢,如果上去了,就大干一场,也不负自己平生所学;如果这次还是没有上去,那就顺其自然,安守本分,就像老岳父说的,蓄势待发!好在自己有的是时间。
在官场上,也许时间就是最好的武器。
姜梅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
姜梅给罗清才端来一杯热乎乎的咖啡。
姜梅说:“你们男人呀全是些政治动物。”
罗清才接过咖啡。
姜梅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我小时候,一觉醒来总能看到我父亲书房里的台灯。老头子不是写写画画就是冥思苦想,这下好了,把自己想成了个半身不遂。 ”
罗清才说:“老爷子是官场上的天才,可惜! ”
姜梅:“可惜?看见了没有,老头子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你瞧瞧他看你的那个眼神,比看他亲闺女都贼! ”
罗清才喝一口咖啡:“我实在是有负老人家的期待啊。 ”
姜梅:“别,我可不想你变成另一个老头子!能上就上,不能上就过咱的小日子,我才不稀罕什么书记不书记的。哎对啦——你知道我妈今天给我下了什么任务? ”
罗清才抬起头:“老太太有什么最高指示? ”
姜梅:“让我不要出门,好好陪你,造个小人人。 ”
罗清才哈哈哈笑起来:“哪能那么容易呢。 ”
姜梅看着罗清才:“老公,我现在真的想要了。 ”
罗清才奇怪地看看姜梅:“你不是说不要孩子吗?嫌孩子坏你身材,嫌孩子累人,嫌孩子不能让你玩! ”
姜梅:“我改变主意了。 ”
罗清才:“不怕累?我可没时间带孩子。 ”
姜梅说:“不怕。 ”
罗清才一跷二郎腿:“那就生呗。 ”
姜梅打一拳罗清才:“你不配合我能生出来吗? ”
罗清才说:“配合配合。 ”
姜梅说:“从明天开始,不许喝酒,不许抽烟,不许熬夜。我妈给配了营养液,每天必须喝一碗! ”
罗清才看着姜梅可爱的样子,忍不住亲吻一下她的额头:“女人单纯了就可爱。 ”
姜梅扭着屁股回到卧室去睡觉。
罗清才把书房的门轻轻关上。
对于未来,不管是怎样的未来,他确确实实需要好好谋划一番了。
三
李春晓好不容易来到省城怎么能说回去就回去呢,更难能可贵的是还带着那小红,就越发不想回去了。
李春晓给牛根红发个短信,说他想去国土资源厅看望一下老领导学明书记再回去。
过了半天,牛根红回过话来,让李春晓代表镇党委、镇政府,代表青山镇十万父老乡亲看望一下学明书记,并欢迎学明书记随时回青山镇指导检查工作。
有了牛根红的回复,李春晓就理直气壮地带着那小红到国土资源厅附近的宾馆开了房。
第二天李春晓就去国土资源厅拜见学明书记。
国土资源厅在宾馆对面。
三十几层高的大楼,楼前的旗杆上飘扬着鲜艳的五星红旗。
李春晓感叹着国土资源厅的端庄和威严,走到门口时被国土资源厅的年轻保安拦住,保安问明情况后给大楼里的保卫处打去电话。一会儿电话回过来,保安告诉李春晓,学明厅长正在开会,让你留下电话,抽时间召见你。
李春晓拿过笔,在一张来客单上认认真真填好自己的有关信息。
李春晓返回宾馆时小红还没有起来。
小红看见李春晓迷迷糊糊地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
小红半睡半醒的样子让李春晓十分动心,抱住小红就是一阵亲吻。小红也有了积极回应,李春晓索性脱光衣服钻进被子里。小红一拉被子把两个人埋进被窝里。
两个人打闹够了,李春晓揭开被窝说:“走吧,懒猫,好不容易来一趟,带你去个好地方! ”
小红支起下巴看着李春晓:“逛街? ”
李春晓说不是,就起就穿衣服。
小红也穿好内衣内裤:“公园? ”
李春晓摇摇头,返脸给小红系好乳罩扣子。
小红把裙子从头顶上套进去:“哦,明白了,美食! ”
李春晓已收拾妥当:“馋猫!走吧,去了就知道了。 ”
小红穿好衣服、化好妆就跟着李春晓来到地下停车场。
白天的省城汽车川流不息。
李春晓开着路虎七拐八拐来到省城的军事博物馆。博物馆挺偏僻的,李春晓不用导航直达目的地,可见李春晓是这里的常客了。
小红看着门口停放的几辆坦克,疑惑地问:“哥——我们就来这么? ”
李春晓一脸的兴奋,把车停到对面的停车场,就拉着小红向博物馆这边跑来。
小红能明显感觉到李春晓抑制不住的快乐,心里想着这个大男人怎么会喜欢这个地方呢?
博物馆的院子非常大,外面停放着退役下来的坦克、大炮、装甲车、飞机等等。
李春晓如数家珍地给小红介绍着这些武器装备:“看到了吧,这种坦克叫55 式,这是我们仿照当年苏联老大哥制造的。快看这架飞机,这就是我们的歼7歼击机! ”
小红什么也不懂,只是像一个小学生听着李春晓给她讲解。其实从心里说,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些枪枪炮炮,她喜欢的是那些化妆品、那些好看的衣服,还有那些吃也吃不完的各种美食……
李春晓又拉着他进了枪械博物馆。
这里真大啊,这里的枪械真多啊,这里真是枪械的世界。各式各样的短枪,各式各样的冲锋枪,让小红惊叹的是李春晓对这些枪是如此着迷又如此熟悉,他不仅知道每把枪的名称,而且还知道它们的历史。
小红看着李春晓觉得实在难以想象,一个镇的镇长,一个领导干部,竟然是一个如此发烧的军事迷。看来她们说的歌迷、球迷、影迷,还有这个迷那个迷是确有其事了。
小红打量着李春晓,觉得这个男人在此时是如此的可爱,简直就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大男孩子,与夜晚的那个领导气十足、有力的壮实的男人完全是两个感觉。
参观完枪械馆就到中午了,李春晓看见小红实在疲惫的样子,只好忍疼割爱地说:“走,先喂饱肚子再说。 ”
两个人来到附近一个日本料理店里。
小红低声说:“哥——这是小鬼子的店?”
李春晓笑出来:“电影看多啦,哪有小鬼子,中国人的。 ”
小红和李春晓找个空桌子坐下。
小红悄悄指着那些穿和服的女服务员:“她们也不是日本人? ”
李春晓看着菜单:“老板是中国人,服务员是中国人,连厨师也和我们是一个种类。不过味道是日本人的。这里安静,能说会儿话。”
小红不再乱问了,看看店里的日本风情布置,听着不知什么内容的日本歌曲。
一会儿服务员便端上菜来:有生鱼片,沙拉、牛排、还有两碟酱菜,两碗酱汤,两碗白米饭,一壶清酒。
李春晓给自己倒了一杯,又要给小红倒时,小红拦住了:“哥——你喝酒,我开车。 ”
李春晓:“尝一杯?实在不能开了,叫个代驾。 ”
李春晓压低声音看着小红:“尝尝小鬼子的东西好不好? ”
小红禁不住诱惑:“那就喝一杯? ”
李春晓:“一杯。 ”
李春晓给小红倒了一杯,举起来和小红碰一下:“为咱们的友谊,好像不对,为咱们的开心,干杯! ”
小红小心抿一口,说不出一种什么滋味来。
李春晓已经把杯里的酒干掉:“怎么样,和咱们的酒不一样吧?不辣,没劲!再来一杯? ”
李春晓已经给自己倒满了:“来,第二杯!为咱们的相识,干杯! ”
这句话打动了小红。
小红看着李春晓,是啊,都说相识是一种缘分,这次来到省城才似乎更深入地了解了眼前这个男人。过去只以为他就是一个公子哥,一个高高在上的大镇长,但没想到他也是那么单纯,就像一个大男孩子。
小红想起这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端起来把杯子里的酒全部喝掉了。
李春晓看见小红笑,就问:“想起什么开心事了?一个人偷笑。 ”
小红没出声。
李春晓又给小红倒了一杯,小红没有拒绝。
李春晓说:“我知道了。 ”
小红说:“你知道了?我不信。 ”
李春晓伸过头来扒在小红的耳朵上说一句他们昨晚被窝里的情话。小红脸一下羞红,打一拳李春晓:“你们男人都是坏东西! ”
李春晓:“那就为坏东西干一杯? ”
小红:“坏东西! ”说完干掉杯中酒。
两杯下肚,小红的脸上越发妩媚动人了,看得李春晓眼睛痴痴的半天没动。
小红逗趣说:“我又不是那些枪枪炮炮,有啥稀奇的? ”
说到枪枪炮炮,李春晓不说话了,一个人连倒三杯酒,一杯一杯一饮而尽。
小红小心地说:“哥——是不是说到你不高兴的地方了?咱不说这个话题了,我给你赔个不是。 ”
李春晓叹息一声直起腰,一举手问服务员要来一个打火机,点根烟抽起来。
李春晓说:“小红——你不了解我的。唉——当官不是我的志向,其实我最大的愿望是做一个军工专家。 ”
小红不解地看着李春晓:“哥——当官多好啊,有钱有车什么也不愁。哪像我们小老百姓呢,上学上不了,看病看不起,要钱没钱,要地位没地位,谁也能在你头上踩一脚。你没听过大街上人们说的么,六七个大檐帽管的一个烂草帽? ”
李春晓:“各有各的苦恼。 ”
小红不解:“当官的还有苦恼? ”
李春晓:“怎么能没有苦恼呢? ”
小红:“我以为你们这些当官的每天都活在天堂里呢。 ”
李春晓喝了酒话也明显多起来,这些话憋在他肚子里多少年了,他能和谁说呢?况且谁又能理解他呢?
李春晓说他从小就喜欢鼓捣枪枪炮炮,他考大学的自愿就是能上一所军事院校,然后献身国家的国防工业。但命运一次次作弄了他。大学自愿莫名其妙地被改成了地方工业院校,毕业后又被父亲强行安排进政府机关。是的,在别人眼里这都是些可遇而不可求的好事啊,但谁能来谁又愿意来理解他内心深处的孤独、绝望、无奈和无助呢?只要他一说他喜欢的事,他的父亲永远是那么粗暴的一句,痴心妄想!他的母亲也永远是要听你父亲的话,你父亲已经给你安排好了。是的,父亲是给他安排好了,安排好了工作,安排好了房子,安排好了提拔,甚至他娶的老婆也给他安排好了。不就是两家大人酒桌上的一句玩笑话吗?怎么我就非得娶那个从来也没有见过从来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女孩呢?他挣扎过,他不顾家人反对疯狂地爱上了招待所的那个女孩,他和她做爱,他和她要生孩子,但他又怎么能抗拒了那个看不见的、又无处不在的、巨大的压力呢?他们被迫分手,女孩子被他母亲安排进一所学校,他的第一个孩子、那个还没有面世的孩子就这样化为了无有……
说到这里李春晓泪流满面。
小红跟着也流出泪来。
小红给李春晓倒满酒,又给自己倒一杯,两人一碰全部喝掉。
李春晓说:“我父亲什么都给我设计好了,我就是我父亲计划链条上的那个工具……”
小红小心地问:“嫂子对你好吗? ”
李春晓:“我们都是父母的牺牲品。她是个好人,但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女人。我们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她现在把全部心思放在了我们儿子身上。不说她了,来,喝酒! ”
两个人一直喝到日落西山才离开。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李春晓就接到国土资源厅的电话,说学明厅长8:30在办公室等着他。
李春晓整理一下衣服准备出去,小红穿着小短裤喊住他,跑过来踮起脚尖在李春晓的脸颊上亲一口。
李春晓推门出去了,又返回来:“没有口红吧? ”
吓得小红急忙拿纸巾给李春晓擦一擦,李春晓趁机在小红的脸蛋上也亲一口。
李春晓刚到国土资源厅门口,恰巧碰到了赶过来参加新闻发布会的省报记者小焦。
小焦大惊小怪地喊道:“这不是李镇长吗?还没有回去? ”
小焦就说就伸出右手,和李春晓指尖一碰就缩回去,说:“那次白辛苦了半天,写了那么一篇大稿子,被我们领导不分青红皂白就给毙掉了! ”
李春晓:“辛苦小焦了。上次找你也是这个事。小焦啊,对我们青山镇要手下留情! ”
小焦就走就话里有话地说:“留着呢,不留着你们现在能安生了? ”
小焦哈哈哈笑着上了电梯,进电梯时还和李春晓面带微笑招着手。
李春晓在大堂里问好学明厅长的办公室后从另一部电梯里上去。
学明厅长的办公室在大楼的16层。
李春晓想起学明厅长在江州市委也是占的16层的办公室,不知道是偶然还是特意安排,如果是特意安排,那就说明领导们也似乎对某些数字特别的敏感。不过这话只能李春晓自己心理琢磨了。
高层办公楼楼层和楼层的距离不大,上去后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
李春晓很快找到学明厅长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有人,李春晓就在楼道里等着。
不断有人走过来走过去,有人和李春晓微笑着点点头,李春晓也和对方示意一下。整个大楼里十分安静,只偶尔能听到轻微的开门关门的吱扭声。省级机关就是省级机关,文明、有序、安静,不像他们乡镇府到处都是大嗓门。
好不容易等到那个人离开办公室,李春晓急忙推开门:“张书记——春晓看您来了——”
李春晓一时改不了口,还是习惯地叫张学明张书记。
张书记的办公室宽敞明亮,落地大玻璃,靠墙一排书柜,这边转圈一排大沙发,书柜前摆着一张硕大的写字台,写字台上是电脑、电话、传真、打印机,旁边摆满各种各样的报纸、文件。写字台中间是两面精致的党旗、国旗。张学明书记的椅子背后则是一面更大的党旗。
张书记正在打电话,看见李春晓用手示意李春晓坐到沙发上。
李春晓拘谨地坐在那里,看着张书记一边打电话,一边用红铅笔记着什么。
张学明书记好像也快六十了,头顶上只有稀疏的几缕头发,与在下面当书记相比,脸白净了许多,衣服也是休闲的运动装,整个人看上去轻松了许多。
张书记就打电话就从镜片下看着他,示意他自由些,自己倒茶水喝。
电话终于打完了,张书记站起来:“春晓啊——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感谢你过来看我,家里的情况还好吧? ”
李春晓立刻站起来,张书记和李春晓握握手,各自坐在沙发的两边。
张学明说:“干部们的情绪还好吧?这几年我是对大家严厉了一些,我离开了大家就轻松了嘛。 ”
李春晓谨慎地说:“大家都说张书记好!张书记这几年带领大家招商引资大力发展,为江州市做出了巨大贡献! ”
张学明一摆手大声笑着说:“春晓也会说恭维话了。都说好不可能也办不到。江州市的发展这是一个事实。我对江州市还是有感情地,本来想,就在江州干到退休算了,把这后半生就奉献给江州人民,没想到省委把我调回来了。 ”
李春晓:“江州人民永远怀念张书记也欢迎张书记随时回来指导工作。 ”
张学明:“全欢迎不可能不骂娘就可以啦!春晓啊,江州现在发展势头不错,下一步不管谁去了,你都要回去告诉大家,大家一定要团结一致,坚定支持市委市政府的决策部署,坚持改革开放,坚持招商引资,坚持在发展中解决存在的问题,只有这样我们江州老百姓的日子才会越过越红火。 ”
李春晓说:“张书记我记下了。您也很忙,我就不打扰您了。根红书记让我给您带个话,希望您有时间回青山镇住几天。 ”
张学明点点头:“回去问你父母亲好。 ”
李春晓走出来。
张学明送出办公室。
李春晓在电梯口和张学明书记挥手告别。
过了多少年,李春晓还一直记着那天早上学明书记站在办公室门口与他送别的情景。
四
上班后王秘书长就把秘书处的小刘叫过来。
罗清才市长让他对全市的矿山企业进行摸底调查,王秘书长越想越觉得此事非同小可。
尽管他也有担忧,一哄而上,私采滥挖,无照经营,确实到了该整顿的时候了,但这是涉及多少人利益的大事啊,更可怕的是市里不少机关干部明里暗里、多多少少都入股了这些企业,与这些企业老板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关系网。究竟有多少干部卷了进去?恐怕不是个小数。这些人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牵一发而动全身啊,稍有不慎即可狂风暴雨。
小刘推门进来。
王秘书长:“小刘,来秘书处几年了? ”
小刘弯着腰:“秘书长,快四年了。 ”
王秘书长抬起头:“四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那年调你过来记得你才刚刚结婚。 ”
小刘:“可不是,孩子现在都上了幼儿园。 ”
王秘书长:“这几年干得不错,也该下去锻炼锻炼了。 ”
小刘感激地说:“全靠秘书长栽培。 ”
王秘书长把手中的便签交给小刘:“我会记着你的事的。你通知几个局长,下午四点到政府三楼会议室开个座谈会。市政府那边李秘书长参加,市委这边我参加,秘书处分管工业的副秘书长和几个起草公文的秘书参加。”
小刘浏览一遍便签上的名字随口说一句:“哦,都是几个涉矿单位的一把手,让他们准备发言吗? ”
王秘书长:“他们都是行家里手,不用准备,谁便聊就是了。 ”
小刘:“好,我现在就去通知。 ”说完后退着出去。
等小刘退出去,王秘书长放下铅笔,靠在椅子上继续沉思。
种种迹象显示,罗市长的跑动有了结果。罗市长可能要来主持市委工作,难道他的第一把火真的要烧向铁矿企业?他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吗?按照常理,刚刚上任应该以稳为主,继续实行上任市委确定的发展战略,然后待机而动。即使要有所改变,也应该待完成人事布局后,再痛下狠手。现在人心未稳,突然整顿矿山企业怕是会激起变故啊!罗市长已经在官场浸淫多年,不该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想到这里,王秘书长直起腰,看来自己要尽快和罗市长见个面了,作为秘书长他必须把自己的担忧和盘托出。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下午的座谈会越轻描淡写越好,自己不出席会议,也不安排记者报道,对开会的局长们也告诉他们就是为了起草一份调研报告,征集意见,收集数据。
小刘推开门:“秘书长,牛书记来了。 ”
门外牛根红喊叫着进来:“王秘书长,哎呦,老糊涂了,该叫王市长了。 ”
王秘书长拉把椅子给牛根红坐下:“老牛,你还和我客气什么? ”
牛根红递上烟:“那也不能乱了规矩不是? ”
王秘书长看见小刘还在门口:“有事吗?小刘。 ”
小刘:“秘书长,几个局长已经通知了。电视台和报社通知吗? ”
王秘书长笑着说:“收集些资料通知记者们干吗?不嫌他们麻烦? ”
小刘:“知道了,秘书长。 ”小刘拉上门离开。
牛根红凑过来:“王头儿,你这里消息最灵通了,罗市长能上来吗? ”
王秘书长:“和你一样,两眼一抹黑。你不盼罗市长上来? ”
牛根红抽口烟:“不瞒你老兄,罗头儿最近对我不感冒,张口就骂,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 ”
王秘书长看看牛根红:“可能有误会吧。多请示多汇报,误会自然消除。 ”
“谢谢老兄提醒。”牛根红抬起头看着王秘书长,“下午局长们开会,不会有啥情况吧?”
王秘书长心里一惊,知道这老牛嗅觉灵敏,故意不在乎地说:“能有啥情况?秘书处起草一份调研报告,问局长们要几个数据。 ”
牛根红看着王秘书长,半天才说:“老兄位高权重,政策一变,恐怕会出乱子!”牛根红说完和王秘书长打个招呼离开。
牛根红的话更加印证了王秘书长的判断。王秘书长把小刘叫过来,再次对下午的会进行了布置和安排,对外口径就是秘书处起草报告征求意见收集数据,市委秘书处只安排一位分管工业的副秘书长参加,会议结束后把会议纪要给他送过来。小刘觉得今天秘书长好奇怪,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会议让他如此操心。
王秘书长安排妥当了,准备给罗清才发一条短信:罗书记,什么时候方便,东升有要事相商。后来觉得“相商”不妥,就把“相商”改成“禀报”。但琢磨良久,还是没有把短信发出去。自己毕竟是市委秘书长,与罗市长真正相处确实不多,此时贸然联系,会不会让市长有别的想法?不如耐心等待,罗市长果真上位,必然要和自己深谈,到那时再和盘托出自己的想法可能会更合适。
楼道里文化局的杜婉莹局长风风火火地赶过来。小刘想挡驾,杜婉莹已推开王秘书长的办公室:“我就说么,王大秘肯定在。 ”
王秘书长笑出来:“杜局长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
杜婉莹:“火烧眉毛了,王大秘还不帮老姐一把?下个月省里要汇演,我的剧排好了,您老也不过去指导一番? ”
王秘书长还在迟疑,杜婉莹已过来拉起王秘书长。
王秘书长只好安排小刘,让司机送他们去话剧团走一趟。
王秘书长路过秘书处时叫出小刘来:“你和我一块去吧。 ”
小刘答应一声,急忙跑到楼梯口按住按钮。
杜婉莹夸奖说:“小刘这孩子又有眼色又机灵能干。 ”
小刘听见夸奖他,笑着和杜婉莹说:“杜局长多多关照。 ”
杜婉莹拉着王秘书长进了电梯:“有这么大的秘书长,还需要我关照? ”
江州市话剧团离市委大院不远,十五六分钟就到了。
路上杜婉莹就给话剧团团长田小娥打了电话,王秘书长他们一拐进胡同里,就看见远处楼门口站着一群人。
话剧团所占的地方是一栋六七十年代建造的老楼房,除过办公用房外,楼顶上还改造出一座能容纳500多人的小剧场,周六周日剧场会有一些演出。近年来,随着江州市经济的发展,市委市政府也狠抓文化发展,话剧团也排出几出观众叫好的剧目,所以多年冷落的话剧团也日渐热闹起来。
下车后,杜婉莹局长指着前面的一位女孩说:“这位就是田小娥,话剧团团长,我们的台柱子。小娥,这是王市长,这是市委秘书处刘秘书。 ”
田小娥满脸的笑,拉住王秘书长的手:“欢迎王市长、刘秘书指导工作。 ”
田小娥又给王秘书长介绍了旁边的几位,有导演、编剧、演员,王秘书长也一一和大伙握手致意,随后一伙人便簇拥着王秘书长上到楼顶的剧场里。
田小娥就走就介绍话剧团这几年的排练、演出情况。
剧场里灯火辉煌。
台子上置景师傅正在做最后的准备工作,灯光师也趴在上面调试灯光。
杜婉莹说:“去年罗市长给了一笔钱,话剧团添置了一些设备,剩下点钱又把剧场里的座椅换了一遍。你看,现在坐上去就舒服多了,年轻观众也愿意来了。 ”
王秘书长坐在椅子上,大家也一起围着坐下来。
王秘书长说:“群众生活水平提高了,来剧场看演出的就会越来越多。 ”
田小娥:“王市长说得没错。过去我们剧场免费也没人看,现在一到周末,男女老少都会来,特别是一些年轻人,把这里当成他们谈情说爱的地方了。 ”
小刘说:“我来这里看过你们的戏,确实不错。 ”
田小娥:“谢谢刘秘书的夸奖。 ”
杜婉莹:“小娥,我看先带领导们用餐,用过餐休息一下,就观摩你们的排练演出。 ”
杜婉莹她们排的这出话剧叫《江州春雷》,内容讲述的正是江州市近几年来在市委市政府带领下,大胆招商,勇于改革,推动全市铁矿业全面发展的故事。
她们把这个故事很巧妙地放在一个小山村里。小山村后面就是拥有丰富铁矿储量的大山,但多少年来村民们抱着金饭碗却去讨饭吃,过着穷苦恓惶的日子。招商引资的政策出来后,他们也犹豫过斗争过,有的说开矿炸山会惊扰了山神,有的说会破坏了风水,有的说土地本来就少开矿后就更少了,以后怕连肚子也填不饱。家有七八口主事在一人,大伙在村党支部书记带领下毅然引进资金,开炮炸山建起了矿山企业,小山村随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演出准时在下午三时开始。由于内容贴近现实,加之剧情紧张,演员用心表演,特别是配以现代化的灯、光、电,给人以非常震撼的视听效果。
尽管谁都知道这就是一出戏,但王秘书长还是情不自禁地被带入戏中。
剧中演出的情节多像是当年的江州市啊。张学明书记带领大家热火朝天大干快上的一幕又如此真切地展现在他的脑海中——他只是有点担忧,新来的市委书记会认可赞美过去领导的这场话剧吗?事后证明王秘书长的担忧多少有些多余,但在那种情况下,王秘书长只能含含糊糊地表个态,整体不错,精心打磨,力争拿出一场让市委市政府、让全市人民满意的作品来。杜婉莹也笑着说,罗书记说了,这次全省汇演拿不了名次是要我杜婉莹的人头的,大伙都加把劲啊。田小娥和演职员们一起鼓掌。
王秘书长和小刘下班前返回了市委大楼。
三楼的座谈会也结束了,分管工业的副秘书长给王秘书长送来会议纪要。
王秘书长:“怎么样,会议还顺利吗? ”
副秘书长把纪要递过去:“顺利是顺利,有人不断问市委是不是要调整矿山企业政策? ”
王秘书长坐下来就看纪要就问:“哦,你是怎么回答的? ”
副秘书长:“我说哪有的事,秘书处要起草一份调研报告,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而已。 ”
小刘给两位秘书长倒上茶水退出去。
王秘书长端起杯子喝一口:“你还要带几个秘书辛苦一下,按照这份纪要提供的数据,撰写一份分析报告,整体情况写清楚,存在的主要问题是什么,眼下我们能采取什么对策,给市委提供一份详细的决策报告。 ”
副秘书长拿过纸笔,把王秘书长刚才的指示一一记录下来。
王秘书长看看他的记录,又特意在存在的问题上强调几句:“问题要抓准,要想得深一些,看得远一些,要用数据来说话。提出的对策既要符合中央省委的有关精神,也要符合江州的实际,能有操作性! ”
副秘书长就记录就点头。
王秘书长抽出一根烟递给副秘书长:“这几天你们就辛苦一下。 ”
副秘书长掏出打火机给王秘书长点上烟,又给自己点上:“秘书长,报告出来后,送给哪些领导? ”
王秘书长:“切记,这份报告出来后不得外传,给我送过来即可。若有需要,我会另行通知。 ”
副秘书长点点头出去。
王秘书长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又拿起那份会议纪要:“果然触目惊心啊,全市竟有这么多无手续的采矿企业,这简直就是抢嘛! ”
王秘书长心情沉重地靠在椅子上。
五
那五盖房子那天正好下起小雨来。
这是北方那种常见的小雨,不紧不慢,又细又小,恰是干活的好时节。
那五以前建的是窑洞,这种窑洞和山里掏在土崖上的还不一样,是用砖碹起来的,这次条件好了要建真正的房子。沟底村人盖房先要打基础,做好基础再建房梁,然后砌起围墙,房子也就基本建成了。那五要在原来两间窑洞的旁边再建上三间。本来计划建两间,春花、夏花回来能有住处就行了。那五女人说,根带说长大就长大了,到那时去哪里给根带娶媳妇呢?不如续上三间,根带长大了,闺女们也有个住处。那五觉得女人说得在理,踌躇了三五天,咬咬牙决定多续一间。
起房盖屋是难得的大好事,所以村子里那姓、亢姓的人不少人过来帮忙。大伙前面的挖土,后面的打夯,一起说说笑笑也很热闹。那五呢,拄着拐杖踮着脚往来指挥。
有人喊着:“那五叔,这次你可发大财了! ”
另一个也说:“那五哥,听说矿上赔了这个数? ”
旁边的人故意说:“三十万?我的老天爷上,改天我也断一回腿去。 ”
那五停住脚直起腰:“你听他胡说,哪有那么多。 ”
那人说:“究竟有多少? ”
那五张张嘴,想起老婆的话来,就嘿嘿嘿笑一笑:“三把两个,没多少没多少。 ”
这里打夯喜欢喊打夯的号子,就喊号子众人就一起用力打夯,这时就有人突然喊出亮亮的号子声,大家也跟着节奏齐声响应着:
众位乡亲——
嗨哟——
来打夯唉——
嗨哟——
那五哥来——
嗨哟——
发了财哟——
嗨哟——
没有多少——
嗨哟——
三把两个——
嗨哟——
信不信呢——
嗨哟——
管球他的——
嗨哟——
大伙停下手中的活笑得前仰后合。
屋子里那五女人和春花、夏花两个闺女给大伙做早饭。
早饭是下挂面,花卷,大烩菜。
那五女人擦擦手:“春花,你过去喊一喊你狗蛋爷爷,让他过来吃口饭。咱家有了钱,全靠你狗蛋爷了。 ”
春花答应一声出去。
春花十九岁,夏花十八岁,两个闺女不知不觉长成了大姑娘。
春花出去,那五女人就和夏花把碗筷准备好,夏花又舀了一盆水,放到门口给大伙洗手用。
一会儿二狗蛋就背抄着手跟着春花过来。
大伙看见二狗蛋来了就停下活计一起进来吃早饭。
二狗蛋穿件红秋衣,裤子挽起半截,正好剃了个光头,进了屋子硕大的脑袋显得特别耀眼。
大家你一个“狗蛋哥”我一个“狗蛋叔”叫得狗蛋心里热乎乎的。
那五家地上本来就小,一下涌进这么多人显得越发窄逼不堪。
那五女人推一下二狗蛋,低声说:“还不上炕?地上站不下啦。 ”
那五也喊:“狗蛋叔快炕上请。 ”
二狗蛋便脱了鞋盘腿坐到炕当中,几个小伙子也挤上去围着二狗蛋坐下,剩下的人端上碗靠住洋柜蹲在地上吸溜吸溜吃起面条来。
那五女人给二狗蛋端上一大碗面,用另外一只碗盛上大烩菜放到炕中间。那五还从洋柜里取出一瓶不知放了几年的二锅头。年轻人们咬开瓶盖,哗哗哗几个碗里一倒,都说敬狗蛋叔一碗。
二狗蛋也豪气,端起酒碗说:“那五今天盖房,是咱村的喜日子,大伙都搭把力,帮那五把房盖起来! ”
二狗蛋说到这,那五也挤进来,给自己碗里倒一口酒:“那五谢谢狗蛋叔、老少爷们! ”说完一扬脖子喝完。
二狗蛋说:“这才像条汉子!”大伙一碰碗也喝完。
二狗蛋摸一下嘴又给自己倒上,然后直起腰来:“我说老少爷们——”
大伙停下筷子看着二狗蛋,舀饭的那五女人、春花、夏花也抬起头。
二狗蛋说:“大伙可能也听说了,隆盛矿不仅在咱山后开了矿,今后还要在咱村建厂子,厂子建成后,村里的大姑娘小后生全到厂子里挣大钱! ”二狗蛋身边的年轻人,连地上的春花、夏花也拍起手来。
二狗蛋举手示意大家安静:“村子里的学校大伙都看见了,冬天跑风夏天漏雨,娃娃们念书大人们哪个不心疼?他冀大老板以为二狗蛋喝不下他那三大碗,老少爷们啊,冀老板说了,一碗酒10 万块,咱二狗蛋连干他三大碗,拿回了30万,给咱娃娃们建学校! ”
那五女人忍不住流下泪来。
二狗蛋说:“谁叫咱穷呢?老少爷们,大伙推举二狗蛋领料大家奔日子,二狗蛋就不相信让大家过不上好日子! ”
说完一口气把半碗酒喝掉。
身边的小伙子们也举起碗一口气干掉。
二狗蛋说:“吃完饭,盖房!那五的房盖完,咱就盖学校!学校盖完咱就盖厂子!厂子盖完咱就修大路! ”
大伙七嘴八舌:“狗蛋叔你就领着大伙干吧。 ”
“狗蛋哥我们听你的。 ”
“咱沟底村有盼头啦。 ”
二狗蛋端起碗扒拉面条,发现面条下有两颗荷包蛋,二狗蛋看看旁边的小伙子,小伙子碗里没有荷包蛋,二狗蛋就看那五的女人,那五的女人也正好看他,眼里满是感激,还有那天和他大吵大闹后的一丝歉意。
二狗蛋低下头把脸埋在碗里连蛋带面呼噜呼噜一起吃下去。
那小红的家在村子最西边。
那五这边正吃饭,李春晓和那小红开着那辆军绿色的路虎悄悄进了村。
因为下雨的缘故,村街上看不见人。
李春晓说:“我就不用进去了。 ”
小红说:“没人认得你。 ”
李春晓:“二狗蛋认得。 ”
小红说:“二狗蛋不去我家里。 ”
李春晓:“你爹问起我你咋回答? ”
小红:“司机呗,那老板的司机呗。 ”
李春晓认真开着车,刮雨器有节奏地扫来扫去。
小红的家是个破破烂烂的四合院,正面的房子已经破败得不能住人了,小红的父母亲、弟弟住在院子的东屋里。院子低外面高,一下雨院子里满是泥泞。
汽车停在大门口。
小红说:“我祖上可能也阔气过,你看这院子的规模,可惜落魄不堪了。你进去吗? ”
李春晓说:“你先进去,我在外面看看。 ”
小红打开车门跳下去,然后从后备箱里拿出大包小包的吃的穿的,还有两个手提袋小红拿不下,看看车座上的李春晓。李春晓跳下车,把那两个手提袋取出来放到她手里。小红看一眼李春晓一个人进了院子。
李春晓点根烟在车跟前吸起来。他还是没有进去。他以什么身份进去呢?那老板的车夫?情夫?还是镇长?李春晓觉得十分别扭和难堪。
天上还下着毛毛雨,远处雾蒙蒙的,身旁是低矮的农舍,有一群鸡在墙根底避着雨。
东屋里小红的父亲打着雨伞小跑过来,拉起李春晓的手就往院子里走:“这孩子,外面有雨,快回家! ”
李春晓迟疑一下便跟着小红父亲进了院子,然后撩起门帘跟着老人进了屋子里。屋子比院子还低,又非常暗,李春晓适应了好半天才看清地中间站着的小红。
小红父母亲热情地招呼着:“快坐下快坐下,你看这个死妮子,让人家后生外面淋着雨。 ”
李春晓坐在屋里的一条凳子上。
小红给他端过一碗红糖水:“嗨,他就喜欢淋雨水。你说是不是?”小红悄悄踢他一下。
李春晓说:“不妨事。 ”
小红家的贫穷还是远远超出了李春晓的想象。
他知道她家可能很困难,但不知道竟是如此的艰难和不易。家徒四壁不说,炕上还躺着重病在身的弟弟。由于常年难见阳光,屋子里说不清是霉味、尿味、药味,还是什么浑浊的味道。那种味道在李春晓的记忆中存在了很长时间,以致一想起来就抑制不住地想要呕吐。
李春晓喝完水,和小红说:“我在车上等你。 ”便撩起门帘出去了。
李春晓出去后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然后坐在车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烟。
他的心不知为什么此时竟是如此地沉重。
他一直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他从来没有为吃不饱肚子而忧愁过。他高高在上,竟然还有那么多的抱怨、委屈和愤怒。他现在是一镇之长,但他每天想的就是得过且过花天酒地,更可怕的是他竟然带着小红满世界逍遥自在……
此时此刻,李春晓内心充满一种无以言说的犯罪感、羞耻感和卑劣感!他对自己无比的愤恨和羞愧,真想狠狠揍自己一顿,然后立刻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红很快就出来了。
两位老人跟在后面送出来。
小红摇下玻璃和父母亲告别。
李春晓没有动,也没有摇下玻璃和两位老人打声招呼,脚踩油门,汽车呼地窜了出去。
小红扭头看看李春晓。
李春晓正视着前方,双手握着方向盘,两眼使劲忍着没有掉下泪来。
小红靠在椅子上没有说话。
小红打开汽车上的音乐,车上正播放路勇的《菩提树下》:
菩提树下的你我,
曾经为爱执着。
一片相思几遍心魔,
点点滴滴如刀在割。
一片痴情为几何?
漫长人生怎样度过。
……
六
快到中秋节的时候罗清才的任命终于下来了。
江州市委、市政府在大会议室召开了全市干部大会,市四大班子领导、市直各部门领导、各乡镇党委书记乡镇长、各街道办事处负责人以及全市副科以上干部全部参加了本次大会。地委常委、组织部部长宣读了地委的干部任命决定,罗清才同志任江州市委代书记、市长,全面主持江州市委、市政府工作。
牛根红和李春晓坐在会议室的第二排,听到任命牛根红愣怔一下,怎么还有个“代”字?李春晓低声说,那不就是个过渡吗?牛根红想一想也是。学明书记时代已经结束了,江州市将进入一个新时期,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牛根红看着主席台上的罗清才想着心事。罗书记可能对自己有些看法,要尽快给罗书记汇报一次工作,争取得到罗头儿的理解和支持,没有一把手在背后做主,你哪能在下面放开手脚呢。
台上地委领导肯定了上任市委的工作,认为在以学明书记为班长的市委一班人的领导下,江州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财政收入逐年增加,城建、交通、文化、卫生、教育等诸方面均走在全地区各县市前面。地委对罗清才的政治觉悟、工作能力等各个方面给予高度评价,希望全市党员干部把思想统一到地委的决策部署上来,团结在以罗清才为班长的市委周围,同心同德,大干快上,为把江州建成美丽富饶的新江州而努力奋斗。
会议室里掌声雷动……
李春晓的手机振动。
李春晓摸出手机一看是小红的。李春晓按了手机继续听台上领导讲话。过一会手机又振动起来,李春晓一看还是小红的,就给小红发了个短信:正在开会,会后联系。
主持人请中共江州市市委代书记、市长罗清才作表态发言。
下面是热烈的持久的掌声……
罗清才走出座位给全市党员干部鞠一躬,然后又向主席台各位领导鞠一躬。
全场又是热烈的持久的掌声……
罗清才那天穿了一身藏蓝色西装,里面是雪白的衬衣,脖子里系一条酱红色领带,头发也做了认真修剪。当然这一切都是姜梅在几个星期前就给罗清才精心设计好的。姜梅说,从传播学的角度看,男人在这个时候就是最高光的时候,成功的包装会给他的部下们留下无数美好的回忆,而一旦有瑕疵哪怕是微小到忽略不计的瑕疵此时也会以几何级的倍数向外扩散,那种杀伤力将会是致命的。
罗清才扫一眼下面坐着的几百名干部,他知道干部们也正怀着各种心情打量着他。尽管这些干部都是和他一起奋战了几年的老同志了,但今天他是以一个新的身份来面对大家的,虽然市委书记前面有个不那么让人痛快的“代”字,但从此时此刻起他绝对是江州市的一号人物,是江州市50万人民的领路人啊。正如老岳父分析的那样,地委给了他统管市委、市政府的权力,正是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番、施展抱负的大好时机。但罗清才也深深知道,此刻自己肩上所背负的责任和重担……
行署宿舍区罗清才岳父家,老岳父、岳母、姜梅三个人正坐在客厅里收看江州市电视台的电视直播。
姜梅说:“老爸,清才的形象怎么样? ”
老岳父:“清才肩上的担子不轻啊。 ”
老岳母:“新官上任三把火,清才的第一把火就要烧得准烧得旺! ”
老岳父:“老太婆,今天咱们也大气一把,出去吃饭,为清才走马上任、旗开得胜干一杯! ”
姜梅说:“看来今天是姜大小姐请客了?”
老岳母挖苦道:“大小姐舍不得? ”
姜梅:“这次请你们个大的,看看你们还敢说我小气不小气! ”
老岳父和老岳母哈哈哈笑出来。
老岳父开玩笑道:“果然书记夫人比市长夫人境界高啊。 ”
此时沟底村的小学校正举行隆重的开工典礼。
新学校的校址就选在观音庙前面的小广场上。小广场的四周插满五颜六色的彩旗。正面的地方摆了一溜课桌子。全校几十名学生穿着新衣服带着红领巾坐在下面。村里的男女老幼围在学生们后面。观音庙上架起了高音喇叭,喇叭里一首一首放着《歌唱祖国》《人说山西好风光》等歌曲。
那五和那五女人也挤在人群里。
那五眼睛一直盯着学生中间的根带。
根带是他的命根子,有了根带他才觉得生活有了滋味和盼头。老辈人说得好,三十无儿半生空,他是快到四十岁了才生下根带的。他不怕苦不怕累,他只盼着根带能顺顺利利长大成人,然后给他娶一房儿媳妇,再生几个活奔乱跳的小孙子,他的人生就再幸福完满不过了。
人群一阵骚动,村前面传过话来,镇上的牛书记、李镇长,还有冀大老板的车已经进了村。
那五女人给根带、秋花、冬花刚刚喝完水,就听得有人喊:“来啦,来啦——”人们已经鼓起掌来。
那五女人急忙跑到后面的人群中,返回头看见二狗蛋领着牛书记、李镇长、冀老板等等向主席台上走去。
领导们坐好后,二狗蛋拿过话筒来:“老少爷们——咱们村的学校今天就要开工了——”
那五被人挡住什么也看不见,就从人缝中钻进去,看见二狗蛋正说话。二狗蛋今天也穿得齐齐整整,身上还是那身蓝西装,裤腿上仍然挽起几圈露出脚脖子上的红袜子。
二狗蛋指挥几名小学生给领导们系上红领巾。
那五看见上去的学生中有冬花、秋花,就是没有根带,心里一个劲地替二狗蛋着急,叫上根带啊叫上根带啊,直至最后了也没有根带。
那五扫兴地退出来,后面牛书记讲什么话,冀老板讲什么话他都没有听进去。
高音喇叭里是领导们的声音,那五一个人住着拐杖回到自己院子里。
新续的三间房基本搭建起来了,就剩下安装门窗了,等再晾晒一段时间就能全部完工了。
那五坐在新房子的空地上,想象着新房子完工后的样子,等根带长大就有了娶媳妇的新房子。
那五一个人笑起来。
学校那边传来鞭炮的响声,那五知道开工的大会可能到了尾声。
沟底村学校开工现场响着热烈的鞭炮。
牛根红和冀老板紧紧握着手:“学校的事全靠冀老板啊。 ”
冀老板:“牛书记——新来的书记叫什么名字? ”
鞭炮声太大,牛根红没有听清冀老板的问话,往旁边走几步又大声问道:“什么? ”
冀老板:“新来的市委书记? ”
牛根红听清楚了:“罗清才。 ”
冀老板笑出来:“是罗市长。 ”
牛根红说:“对,是罗市长,书记、市长一肩挑。 ”
二狗蛋看见了人群中的那五女人,把那五女人喊过去大声说着:“春花、夏花还在县城里? ”
那五女人也大着嗓门:“还能去哪里? ”
二狗蛋:“有个好差事,看看娃娃们去不去? ”
那五女人:“哪里? ”
二狗蛋:“冀老板矿上要几个做饭的大师傅,一个月管吃管住5000块! ”
那五女人:“能行吗?孩子们没练过。 ”
二狗蛋:“洗盘涮碗有啥练不练的。 ”
那五女人:“那我问问孩子们。谢谢你狗蛋叔。 ”
李春晓在一边看手机,小红给他发来一条不妙的消息:那天早上没采取安全措施,可能怀孕了。
李春晓头一下变大,立马给小红发个信息:准确吗?
小红:不知道。
李春晓:检查一下。
小红:……
李春晓:赶快去医院检查一下,越快越好!
小红:……
李春晓拨通了小红的电话。
小红没有接,再打,小红关机了。
二狗蛋招呼李春晓、牛根红、冀老板出去乘车,他们要一起到冀老板的矿上去喝大酒。
李春晓拉着脸一直没有说话。
七
罗清才送走最后一伙客人已经是凌晨时分。
这些天他几乎处于连轴转的状态,约见部门领导,处理上级来文,批阅请示汇报……
现在终于安静下来了,罗清才坐到沙发上揉一揉僵硬的脸颊。司机小贾给他端杯咖啡进来。
罗清才抬起头:“这几天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
“是。 ”小贾答应一声放下杯子,“您也早点休息。 ”
罗清才端起咖啡站起来。
这些天简直就像做梦一样,不停地开会,不停地讲话,不停地接待客人,他竟没有一点时间冷静下来想一想最近发生的一切。
是啊,地委突然就决定了下来,然后立马上任,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甚至还没有想好怎么来当好这个“代市委书记”的角色,就匆匆忙忙地坐到了这把椅子上。他和老岳父推演了十八遍,想过上不去,也想过原地踏步,也想过走马换将,竟生生地忽略了这么个“代”字。那天的干部大会是很光彩,但只有罗清才自己心里清楚,这个“代”有多少微妙的地方啊。让他代市委书记,既是决心也是无奈,既是放手使用也是以待后效,既可以代也可以不代,前进一步万丈光明,后退一步将万劫不复!
正如老岳父给他电话中说的,他现在被置于烧红的铁板之上,地委在看着他,江州几十万干部群众在看着他,他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也正是他大展身手的好时候,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他既是代市委书记,又是一市之长,既统辖整个市委,又指挥政府上下,即使是有铁腕之称的张学明书记也未曾有过如此大的权力啊!这本身也能看出地委对使用他的坚定决心和坚强意志!
现在关键就要看他如何来烧出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了。前段时间他已经安排王秘书长对全市的铁矿业进行摸底调查了,但王秘书长见了他几次,一直对此事讳莫如深只字不提。王秘书长担任江州市委大管家多年,向来以思考缜密、办事谨慎为人称道。况且王秘书长也曾在电话中表露过对铁矿业的担忧呀,这么些日子了,以王秘书长的办事风格,情况应该了然于胸了,难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愿说或者是不能说?
谁都知道江州市今日的局面是学明书记在任时铁腕改革的结果,也正是他大刀阔斧的工作魄力和不惜代价的招商引资盘活了江州的铁矿业,一业兴百业兴啊,使江州市走上飞速发展的快车道。作为江州市委的秘书长,王秘书长在这次大变革中是有过大功劳的,正因为这样,学明书记才在他临走时安排他到市政府这边担任主抓工业的副市长啊。说心里话,罗清才是打心底里佩服学明书记的,佩服他的工作作风,工作魄力,工作思路,也欣赏学明书记身边王秘书长这位大管家的智谋和执行能力。他也期待王秘书长能像辅佐学明书记那样辅佐自己成就一番大业。但王秘书长似乎在自己担任代市委书记后有意拉开了距离,以王秘书长的聪明自然懂得这个“代”字的奥妙,他是在怀疑?观察?抑或是在等待?
这把火怎么烧,烧向哪里,烧到什么程度,看来需要好好考量一下这位秘书长了。
第二天一上班,机会来了。
罗清才刚到办公室,文化局局长杜婉莹就早早赶过来汇报工作。
杜婉莹推开门笑眯眯地进来:“罗书记真辛苦,这么早就开始工作了。 ”
罗清才从文件中抬起头:“是小杜——你不也这么早吗? ”
杜婉莹:“恭喜罗书记,祝贺罗书记。 ”
罗清才放下手中的笔坐起来:“何喜可贺啊?杜局长,是不是剧目获得省里大奖了? ”
杜婉莹:“罗书记记性真好,正要给您汇报这个事呢。剧目已经排练完成,就等罗书记您批评指导呢。 ”
罗清才喝口茶歪着头看着杜局长:“市委哪位领导看过了? ”
杜婉莹:“剧目刚刚排完,就请王大秘,就是王秘书长看过了。 ”
罗清才眉毛一扬:“哦,王秘书长看过了,他怎么评价的? ”
杜婉莹高兴地说:“王大秘评价很高,认为整体不错,继续打磨,排出精品。 ”
罗清才:“剧目的内容要和市委当前的工作紧密结合啊。 ”
杜婉莹:“罗书记放心,围绕市委的中心工作抓好文艺创作,这个觉悟小杜还是有的。这次排演的剧目就是《江州春雷》,反映的正是江州人民,在市委市政府的带领下,勇于改革,奋力前行的故事。 ”
罗清才心里赞叹这个杜婉莹还真的不简单:“《江州春雷》?这个名字好,春雷响动,春风拂面,万物萌发,百花齐放!哦,什么时候可以观摩呢? ”
杜婉莹看见罗书记动心了,一脸兴奋:“看领导的时间,剧组随时恭迎领导大驾! ”
罗清才看看表:“上午能安排吗? ”
杜婉莹:“应该没问题。 我现在联系一下。 ”
罗清才点头默许。
杜婉莹立刻拿出手机给田小娥打通电话,田小娥说有一两名演员刚出去,马上叫回来,应该没问题。杜婉莹压低声音说是大领导要过去,大伙要十二分的打起精神来。
杜婉莹说:“罗书记上午看没问题。 ”
罗清才:“那好吧,那就通知人大、政协的在家领导,还有市委、政府的两个秘书长,电视台和报社的人也过去,这个我让办公室的去通知。你过去安排一下,10点准时过去。 ”
杜婉莹:“小杜在剧团等着领导们。不打扰您了,罗书记。 ”杜婉莹轻轻带上门出去。
吃了早饭王秘书长没有急着去单位。
阳台上养着兰花、美人蕉、一帆风顺等花,王秘书长先是给花施了肥,接着又细细地喷水,看到有些发黄的叶子,然后拿起剪刀认真修理起来。
王秘书长的夫人李美兰是市医院妇产科的主治医师,今天正好轮休,看见王秘书长还没有走,笑起来:“以为你走了,今天不忙了?”
王秘书长正弯下腰剪里面美人蕉的一片黄叶子:“忙里偷闲呗。 ”
李美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知道王秘书长爱喝茶,便烧上开水:“哪种茶? ”
王秘书长没抬头:“大红袍。 ”
李美兰从茶盘里找出大红袍,等水烧开了泡了一壶,然后给王秘书长和自己各倒一小杯。
王秘书长收拾完花去卫生间洗洗手,然后坐到妻子李美兰的对面,端起杯子喝一口。
李美兰一直看着自己的丈夫,新书记上任了,他这个市委秘书长却有闲情摆弄花草,这其中必有隐情,不过自己的男人不说,李美兰也从来不主动打听。
李美兰端起杯子闻一闻:“香。 ”
王秘书长笑一笑:“这是茶中之王,提神醒脑,香气宜人。 ”
李美兰:“不过,我还是喜欢铁观音,清爽,利口。 ”
王秘书长由大红袍、铁观音又讲起茶的分类,各自的特点,以及茶的品性……
恰在这时秘书处小刘给他打过电话来,说罗书记让他10点到话剧团,一起审查话剧团排演的现代剧《江州春雷》。
李美兰:“这个罗书记倒是很有情致。 ”
王秘书长心里一动,知道罗书记可能有了想法:“那倒不一定。”王秘书长放下茶杯给司机打个电话,让司机过来接他去话剧团。
李美兰:“你们男人的事实在让人难以琢磨。 ”
王秘书长站起来:“恐怕今天会有结果。”
李美兰听着莫名其妙:“什么结果? ”
王秘书长:“回来告你。 ”
李美兰摇摇头,心里感叹着这些男人们啊实在想得太多。
王秘书长其实一直在等。
罗已经上任,但王秘书长还没有弄明白罗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思路和布局,尽管对罗有所了解,但人在不同的位置上会有不同的思考。罗还没有和他深谈,对于他的未来,罗也没有明确的意见。他只能耐心地等。不过以他多年秘书长的经验,他感觉到罗似乎要真的出招了。
那天的演出格外成功。
和王秘书长第一次观摩时的感觉一样,整部剧主题突出,剧情紧张,节奏明快,不过他明显感觉到这段时间演员们又进行了精心打磨,与上次相比,内容更紧凑,地方特色更鲜明,一些不必要的情节去掉了,加了更多符合江州特色的文化元素,所以让人看了特别亲切、感人,以至于罗清才和在场的人大、政协领导们都情不自禁地给予掌声。
罗清才敏感地意识到这是他发出信号的最好契机。 《江州春雷》讲述的主题就是不改革没有出路。干部们都在看着他,看他是否继续实施前任市委制定的发展策略,继续实施对外开放、招商引资的政策措施。《江州春雷》就是一篇最好的宣言,因此他要把这篇文章做好做大,打消大伙的顾虑,旗帜鲜明地摆明自己的态度,上下一心,继续推动全市经济社会各方面向前发展。从几位人大、政协领导的发言中,罗清才也感觉到了大家的观望和犹疑,这部剧反映的是前任市委的功绩,所以大家说话也藏头露尾、吞吞吐吐。
罗清才最后做了讲话,他在肯定全剧的基础上提出几条意见:这部剧修改打磨后立刻上演,条件许可的情况下要在各乡镇巡演,鼓励干部群众来看我们自己人写、自己人导、自己人演的反映我们自己生活的话剧作品;电视台、报社要突出宣传这部剧所展示的江州人民在市委市政府带领下穷则思变、发愤图强的精神风貌……
王秘书长记录的时候看了几眼罗清才,这正是他希望看到的听到的,他知道罗可能已经思考成熟了,这部大戏才刚刚拉开序幕,真正精彩的篇章将会陆续上演。
罗清才讲完后,大伙给予他真诚、热烈的掌声。
杜婉莹说:“罗书记,我们的演职人员想和您合个影可以吗? ”
罗清才:“是我想和大家合个影。大家都是艺术家,是名导演名演员,这部剧火了后那名气就更大了,到时候排队合影可就轮不上我喽。 ”
罗清才的话让台上的演职员们哈哈笑出来,等罗清才和各位领导上台时大家又自动鼓起掌来。
田小娥就站在台口处迎接大家。杜婉莹给罗清才介绍说这是我们话剧团团长、台柱子田小娥。罗清才鼓励她好好演,演出精品来。等大家坐好后,记者们啪啪啪拍个不停。
这张罗书记和演职人员合影的照片便在第二天的《江洲日报》上以大幅的版面刊登出来。
八
其实省城有个人一直盯着江州市。
这个人就是江州市委的前任市委书记、现在的国土资源厅副厅长张学明。
江州市发生的每一件事他都了如指掌,除过来省城办事的江州干部给他介绍情况外,还有人每天给他打电话、发短信汇报江州的发展和变化。
尽管他离开江州有一段时间了,但他的心、他的情感似乎还没有真正从那块土地上离开过。是啊,他把一辈子最好的年华奉献给了江州,他也在江州展示了自己的抱负和才华,也应该说是江州成全了他,圆了他少年时期的那个修身齐家治理一方的梦。说心里话,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江州,他在江州大力实施的对外开放、招商引资的策略才刚刚见了成效,他还想趁热打铁,在原有基础上实现产业的升级发展,但省委的一纸调令下来他只能奉命离开,江州的未来就只能寄希望于后来人了。
他离开江州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离愁别绪。
那天他让司机小甄开车早早离开市委大院,然后一路直奔江州北部的大青山,站在山上凝望着脚下生机勃勃的江州市心绪久久难平。是啊,这一走何时回来很难说。他似乎有泪要流出来,他害怕小甄看见,一个人走到前面迎风站立。
离开山头的时候,他捡了路边的一块小石头。小甄要替他拿,他拒绝了小甄的好意,就那么一路抱着这块石头回到了省城。那块不起眼的小石头就放在他现在的办公桌上,没事的时候,他会拿过来摩挲半天。
现在正是下午时分,太阳依然明晃晃地从落地大玻璃窗上照进来。偌大的办公室就他一个人,他靠在椅子上陷入沉思……
那是他到江州市不久后的一个下午,他没带任何人,让小甄开着车悄悄进了南山的一个村子里。
他现在还记得那个村子的模样。村前面有条小河,村子里的人家大部分住在半山坡上,有几家建了平板房,但不少人家还是住在窑洞里。
那种窑洞和那五碹的不一样,是在山壁上挖出来的,有几丈深。窑洞里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当,一条大土炕就是全部。张学明一连看了好几家,当时让他非常震惊,改革开放已经二十多年了,老百姓尽管能填饱肚子了,但生活竟还是如此穷苦。
那段时间他跑了几十个村子,越跑他的心情越沉重。
后来他发现江州市南北两山几乎全是宝,特别是铁矿石,储藏量几乎占到全省的一半。为什么没有进行开发呢?或者说没有大规模的开发呢?没有钱!虽然有几家乡镇企业,也是小打小闹成不了气候。资金,资金,还是资金,资金成了制约江州市发展的最大困惑。
张学明高明就高明在他没再沿用前任市委的主张,而是另辟蹊径,他认为不是没资金而是没胆量没思路。天天喊改革,天天喊开放,是我们自己没有或者是不敢改革不敢开发。家有梧桐树,不愁金凤凰。张学明大胆实施对外开放、招商引资的发展策略,要求干部们四面出击,找老乡,找同学,找关系,想尽一切办法引进资金,开发矿山。引进资金的就是好干部,立马提拔重用,引不进资金的就是能力不够,立马降职甚至调离岗位。张学明顶住各种压力,铁腕施政,江州市这艘大船终于在一年后缓慢地开始起航……
开始时江州的干部们不理解,一些被撤职的干部站在大街上操他八辈祖宗,一些干部写匿名信向上级告他,更有不明事理的群众阻拦企业开发矿山,到极端时矿山工人和村民们发生了几十人的械斗……有人劝他收手,地委的个别领导也提醒他注意工作方法,一度时期甚至传出他即将被免职的消息。
他也动摇过,但他还是咬住牙挺了过来。
事后他总在想,如果当时稍一迟疑也就不会有后来江州市蒸蒸日上的大好局面了。
张学明的眼角慢慢涌上两颗泪来。
张学明揩掉泪珠,自我嘲笑一下,看来自己真的是老了,喜欢回忆过去的事了。
张学明长长出口气。
唉,过去的已经过去了,那些已经成为了历史。
回忆过去,张学明觉得所做一切对得起自己的良知,如果说有遗憾的话,那就是他没来得及去看看当年那些被他批评、骂娘乃至受到撤职等等处理过的干部们。他只能在心里对他们说一声,对不住了,老伙计们!
这次地委让罗清才代理市委书记,他也是比较满意的,尽管他对罗有一些看法。
他和罗清才共事几年,罗有学识,有谋略,能识大体顾大局,特别是有一副好脾气,对他的急性子也能宽容相待,对于市委的决策部署也能坚决贯彻落实,说实话这是他多少年来难得遇到的一位好搭档好伙伴。
但罗的隐忍不发、沉默寡言也让张学明非常恼火。有几次是需要他这个市委副书记、市长出来说话的,但罗就是不肯发言,让张自己冲在最前面,缺乏了缓和的余地。作为上届市委主要成员,罗继任市委书记可以保持政策的延续性,不至于朝令夕改,毁掉前面的基础。
至于给罗的市委书记前面加个“代”字,说明地委里面还是有人对罗有些不认可。干得好了,这个“代”字自然消失,干得不好,这个“代”字恐怕就会成为罗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罗会怎么施政,张学明没去细想,但他希望罗能继续把对外开放、招商引资的大政实施下去,把江州市继续推向一个更好更高的境地。
保卫处打进电话来,说有人要找他。
张学明问一句是哪里来的客人?
保卫处的回答是江州市的。
张学明说,快把客人引上来。后来又补充一句,以后凡是江州市的让他们上来就可以了。
有人敲门,张学明推开门,门外站着的竟是牛根红和冀老板。
国土资源厅旁边有一家四季如花酒店,现在正是傍晚时分,大楼外部悬挂的“四季如花”四个大字闪着耀眼的亮光。
四季如花酒店是一家以北方菜系为主的饭店,适宜北方人口味,加之这里的主食非常讲究,因此生意特别火爆。李春晓和那小红在旁边住着的时候也去了好几次。这里的主食除过各种面条外,还有多种点心,小红就吃对了这里的一种馅饼,皮薄、馅大,别有一番口味。
张学明和牛根红、冀老板进来时,大厅里已经人头攒动,有的吃饭,有的点餐,有的结账,好不热闹。门口的迎宾小姐问清楚是8楼888包间的客人后,把张学明几个带到旁边的电梯口。四季如花的电梯装在楼外面,几个人进去后,电梯拔地而起。电梯是用透明的玻璃钢建造的,客人们能从电梯的大玻璃上看到外面繁华灯火。
进了包间后,张学明说:“你们谁也不准结账,特别是冀老板,我钱不多,请大家吃几碗面条还是可以的。 ”
牛根红说:“张书记,这次下来是专门看您的,您对根红恩重如山,您就给根红一个表达心意的机会。 ”
张学明一伸手:“别!当时提拔你是工作需要,也是你自己有真本事!我有规矩,只要是江州市的干部群众来看我张学明,张学明就请他吃一碗刀削面。今天你们两个来了,我特别高兴,加几个菜,少喝几杯。 ”
冀老板要说话,张学明伸手拦住:“不能破了我的规矩。你们两个知道,我是讲规矩的。 ”
过去张学明当市委书记的时候,牛根红、冀老板就有点怕他,现在虽然离开了,但那种威严还在。牛根红和冀老板互相看一眼,只能客随主便了。
张学明点了两冷两热四个菜,又要了三碗刀削面。
张学明抬起头看着他们两个:“今天就喝点竹叶青,一来欢迎你们两位,二来呢也祝贺冀老板拿到了采矿证。 ”
一会儿服务员就端来了一盘花生米,一盘猪头肉。
张学明让服务员给他们三个倒好酒。
张学明端起酒杯:“学明欢迎你们,也真诚感谢你们二位过去在工作上的大力支持!”
牛根红:“张书记太客气啦,是我们感谢您! ”
冀老板:“张书记,我是个商人也是个大老粗,难得能遇上您这样的好领导!干! ”
三个人喝完酒,张学明说:“冀老板赶上了好时代,这次拿到采矿证可喜可贺! ”
冀老板站起来:“全靠张书记鼎力支持!宝堂也敬张书记一杯,感谢张书记多年来的大力支持。 ”
张学明喝完酒说:“过去让你们先上车后买票,为的是先干起来,再补全手续!可后买票不等于说不买票啊! ”
冀老板点着头:“是是是,环保、安全、水利几个证件也快办下来了。 ”
张学明:“这就对了。要抓紧办理。只有办齐楚了,才是合法经营。切不可有侥幸心理,违规经营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
冀老板:“张书记教训得对,宝堂再干一杯。 ”
两个热菜,一锅烩菜,一盘过油肉也上来了。
牛根红说:“冀老板想在沟底村再建一座加工厂,把矿石就地加工成矿粉。 ”
张学明:“这是好事情,你们要支持。卖原料那是没办法的办法,加工成铁矿粉,再炼成铁、炼成钢——产业链拉长了,附加值也增大了。不要怕冀老板发大财,这些都是劳动密集型企业,既可增加就业,又可增加财政收入,傻子才不干。冀老板这个头带得好,我敬你一杯! ”
冀老板:“张书记看得远。唉,可惜啊,让张书记再干几年,江州市的发展会更快更好! ”
张学明:“这话就此打住。清才市长有学识有涵养有抱负,比我强多了,你们要全力以赴支持清才的工作。干工作最忌不团结,我把丑话说在这里,你们两个有意见归意见,但要坚决执行市委市政府的决策部署,却不可阳奉阴违! 要那样我张学明首先会骂你们娘的! ”
牛根红、冀老板不断点头。
张学明抬起头:“春晓镇长这次没来?上次过来看我也没请他吃个饭。 ”
牛根红说:“春晓说他老婆病了,在家里伺候病人呢。 ”
张学明哦一声,说一句回去代我问他好。
李春晓的老婆没病,是他自己病了,是心病犯了。
李春晓几天没联系上小红,心情郁闷到了极点。
这天晚上一个人喝点酒来到小红的风华美容院。
小红的风华美容院离江州宾馆不远,这里可以泡脚、按摩、美容,当然主营的业务还是美容。男人们来这里主要是泡脚、按摩,女同胞来就是美容了。小红特别有经营头脑,招聘的服务员,女的是清一色的东北妹子,男的是江浙一带的小伙子。东北妹子长相好,嘴也甜,一口一个大哥。男孩子们是南方人,瘦小,勤快,服务态度也好。风华美容院的业务一直比较火爆。
美容院里的服务员大都认识李春晓,看见李春晓进来,门口迎接的女孩子微笑着一鞠躬:“欢迎大哥光临。大哥您需要什么服务? ”
李春晓没有理会门口的服务员,劲直往小红的经理室走去,旁边的一位男服务员走过来说:“我们老板出去了,领导有何吩咐? ”
李春晓看看闭着门的经理室问:“今晚回来吗?你们老板。 ”
男服务员回答:“应该回来吧。 ”
李春晓迟疑一下,后面的女孩说:“要不大哥做个按摩?也好等我们老板。 ”
李春晓说:“那就做个按摩吧。 ”
女孩说:“大哥跟我来。 ”
女孩引着李春晓进了后面的按摩室。
女孩说:“请大哥换了衣服,我给您安排按摩师。 ”
女孩关上门出去。
李春晓脱了衣服,换上店里提供的睡衣,然后躺在按摩床上。
李春晓闭上眼,头脑里出现的是小红笑眯眯的模样……
他想起和小红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那天他和老婆大吵一架出去喝了酒,喝完酒又不想回家,便拐到江州宾馆旁边的美容院。不知是热的缘故还是心情不舒畅,脚泡到一半就吐了个稀里哗啦,想起自己在家里的委屈、窝囊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起来。他的哭声惊动了老板娘小红,小红把不知所措的服务员打发走,自己来安抚这个伤心得一塌糊涂的男人。小红等他哭够了伤心够了就帮他漱了口,又用热毛巾细细地给他揩脸,然后给他盖上被子轻轻地给他按摩。小红做这些的时候又和颜悦色又体贴耐心,让他在不知不觉中进入梦乡……
可能是喝多了,李春晓很快睡着了,服务员进来,给他按摩,他都没有反应……
小红来到了他梦中。
小红的肚子好大啊。
他在睡梦中和小红吵起来,责备小红怎么能把孩子留下来呢。吵闹当中,他一把推倒小红,小红叫声不好,说孩子跑出来了。正在他诧异中,一个小男孩从小红的裙子下钻出来……
李春晓大叫一声坐起来,看到身后给他按摩的服务员竟是小红。
李春晓意外地:“小红——你——”
小红笑着说:“梦到什么了? 一惊一乍的。 ”
李春晓看着小红的肚子。
小红把衣服往下拉一拉。
李春晓拉住小红的手:“小红,快告诉我,查了没有? ”
小红看看他,把他的手挪开,然后站起来,靠在墙上看着他:“查了。 ”
李春晓还看着。
小红收拾一下按摩的毛巾:“酒醒了,你走吧。 ”
李春晓没有动。
小红走到门口停住脚:“查了,没有事,这下放心了吧? ”
李春晓拉住小红的衣服。
小红把他的手推下去:“你回吧。”然后推门出去。
李春晓的酒彻底醒了,但心里不知是种什么样的滋味,是难过,留恋,不舍?似乎都有又似乎什么也没有。他走出来在小红的经理室门口站了半天,然后掉过头走了出去。
小红就背靠着经理室的门站着,她能听到李春晓在门外的呼吸,当听到李春晓走出去的声音后,她使劲咬住嘴唇,然后压抑地抽泣起来。
九
八月十五这天,春花、夏花回了家。
那五屋子里一下热闹起来。
春花还给弟弟根带、两个妹妹秋花、冬花买了新衣服,根带和秋花、冬花穿着新衣服高兴地跑进来跑出去。
过八月十五最隆重的莫过于蒸花糕,这是当地的一种风俗。花糕可大可小,一层面一层枣,有的三层,多的四五层,最上面一般捏一个小兔子,还有手巧的会捏出嫦娥、吴刚。这方面夏花有特长,到了最后就是夏花来进行装饰了,这次夏花一气捏了五个小兔子,兔子们你追我跑憨态可掬。春花夸奖妹妹手艺大有长进。花糕小的碗口大,大的有瓮口粗,捏好后放锅里蒸熟。到了晚上放到院当中,配上水果、月饼等,祈求全家团圆、五谷丰登。
那五女人和两个女儿做花糕,那五坐在炕上抽着旱烟袋欣赏着女人们的劳动。春花、夏花出落得亭亭玉立,村里的人们都夸奖那五的两个女儿长得水灵。两个女儿不仅懂事,干活也是一把好手,一回来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现在又帮母亲做好了花糕。那五女人抱进柴禾蒸花糕。春花切菜,夏花洗碗筷,准备一家人的午饭。那五不说话,只看着两个女儿笑,心里是满满的那种做父亲的幸福感。
那五女人说:“春花,你狗蛋爷说有个好差事,问你去不去? ”
春花正切菜,抬起头:“好差事?去哪儿?”
那五女人说:“矿上要两个帮厨,一个月管吃管住5000块。 ”
春花说:“做饭啊?家常饭菜好说,做别的可就不会了。 ”
那五女人:“你狗蛋爷说就是帮厨,洗洗菜涮涮碗。 ”
春花:“那我去。管他呢,好歹每月能有5000元。 ”说完切菜。这个工作比她在卡拉OK 厅里赚得多多了。春花找到了赚钱的工作,脸上带着笑,手中的刀也切得更有力了。
那五女人又看着夏花:“夏花,你去不去?矿上要两个。 ”
夏花洗碗没有回答。
那五女人又问:“夏花? ”
夏花抬起头看着那五:“爹——”
那五抬起头看着夏花。
夏花低下头洗起碗来不说话了。
那五说:“这妮子,有啥话说呀。 ”
春花停下刀看一眼夏花:“爹,我知道夏花的心思。 ”
那五和那五女人都看着春花,夏花把头低得更厉害了。
春华说:“妹妹想上学。 ”
夏花说:“我不上。 ”说完端着脏水出去。
春花说:“高中的老师找夏花了,说夏花学习好,不上太可惜了。 ”
那五叭叭叭抽起烟来,家里哪有钱啊,上高中那得需要花多少。
那五女人说:“当家的,咱家盖完房还剩下几个,要不就让孩子去吧? ”
那五:“那是给根带娶媳妇的钱,谁也不能动! ”
那五女人:“根带还小。 ”
那五:“说大就大了。 ”
夏花端着水盆进来:“我不上了,我和姐矿上去。 ”
春花说:“你去吧,姐供你。 ”
夏花说:“姐,我和你一起去。 ”
那五女人低着头烧火,那五叭叭叭抽烟,一家人谁也不说话。
因为是八月十五,青山镇镇政府冷清了许多。
许多人太阳还没有落山就提前离开了。
牛根红没在,李春晓一个人在办公室玩游戏,办公楼门口停着那辆军绿色路虎。
后面厨房里,刘翠花正在包饺子,张秘书在旁边就打算盘就记账。屋子里就他们两个人,刘翠花说:“前面李镇长还没有走? ”
张秘书抬起头,从镜片下看住刘翠花:“李镇长?这么晚了还没回?可能值班。 ”
刘翠花就感叹:“当领导也不易啊。 ”
张秘书没再说话,过一会儿又抬起头:“李镇长? ”
刘翠花笑出来:“书呆子,又发什么愣? ”
张秘书想起李镇长上次拿走的那10 万元支票,那可是扶贫专项款啊,过了这么长时间了李镇长再没有提这个事。他拿不准是不是该问一问呢?李镇长脾气大,他有些底虚,害怕这么大年纪了让人家训一顿。
张秘书说:“下好饺子,给他送一碗,过节呗。 ”
刘翠花说:“你就不能帮我一把?一天算算算! ”
张秘书看见刘翠花一个人忙里忙外,不好意思地说:“好,不干了,过十五。”说完收拾起账簿、算盘、各种票据。
刘翠花抬起头看着张秘书露出笑意。
刘翠花老伴去世了就和张秘书合了伙。
究竟是念过书的人!刘翠花常拿张秘书和自己以前的男人比。以前的男人没文化,大老粗一个,不懂得心疼女人,用了拉过来,不用了一脚踢开。张秘书就不同了,知冷疼热,也能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半路夫妻,能遇上这么一个好男人还有啥不知足的。
张秘书把他那一堆东西放到隔壁刘翠花的宿舍就返回来了。
张秘书开始点火烧水。
吹风机呼呼呼吹起来。
锅里的水一会儿就烧开了。
张秘书说:“给李镇长先煮上一碗。 ”
张秘书就开始下饺子,饺子下到锅里溅起水花,烫得张秘书一下跳起来,嘴里吸溜着。
刘翠花过来:“笨手笨脚的,我来吧。你把这碗饺子给李镇长送过去吧。 ”
刘翠花捞出饺子递给张秘书。张秘书推门出去。刘翠花把镇政府院里的灯打开。
李春晓的办公室在办公大楼的第三层。
他的办公室是个套间,里面是办公室,有电话电脑,放着一只单人床,外面是个小会客室,四周摆着沙发茶几。他就在里面的办公桌前玩着电脑游戏。他的妻子发过短信来,让他回家吃饭。他没有回复。一会儿他父亲给他打过电话来,他告诉父亲值班。其实值班是借口,他好像没有回家的欲望,就是回去了也好像是个局外人。父亲还是那一套,你看人家王东升,你咋就不学学人家东升呢?或者是批评他没有一点上进心。母亲和妻子围着他儿子转。他插不上话又无所事事,所以实在懒得回去。
他好几次拿起手机想给小红发个短信,但又没勇气把写好的话发出去。他恨自己胆小,没有担当,心里一次次责骂自己不配是个男人。他也想和小红远走高飞,到另外一个地方过他们的二人世界,但他知道他逃跑后会有怎样一番惊天动地的反响。他能想象到父亲的暴跳如雷,母亲的哭天抹泪,以及各路人马对他气势汹汹的追踪。他想想这些头就大了。
张秘书敲他的门。
张秘书端着饺子:“李镇长,快吃饺子。 ”
李春晓说:“是张秘书,我不饿。好,放下吧,谢谢。 ”
张秘书放下碗和筷子退出去。
今天的月亮真圆。李春晓从窗户上看着半天空中的明月。天碧青碧青地蓝。远处有人家放着二踢脚。
手机振动,一看是冀老板的祝福短信。
李春晓发个祝福的表情包。
张秘书又给门房的瘸腿李大爷送了饺子后回到刘翠花的房间里。刘翠花把饺子端过来,还弄了一盘花生米,一盘腌黄瓜,两个人盘腿坐在炕上吃着饺子。
刘翠花看一眼张秘书,给他碗里夹几个饺子:“那天,你没听见几个村长说的话吗? ”
张秘书抬起头:“哪天?说啥了? ”
刘翠花不好意思地:“说你那方面呗。 ”
张秘书脸一红:“乱嚼舌头,你不要出去胡说。 ”
“我才不乱说呢。”刘翠花推一下张秘书,“他们起哄,要吃你我的喜酒呢。”刘翠花是想和张秘书办上个正式手续,这么不清不白住在一起也不是个长久之计。
张秘书没理解刘翠花的心思:“就喜欢那二两猫尿。 ”
刘翠花看一眼张秘书,心里骂着这个呆子,真是个呆子!然后就不说话了,一心一意吃饭。
那五院子里现在正祭拜月亮。
院中间扣了个洗衣服的盆子,然后把大花糕就放在盆底子上。花糕上的小兔子,夏花已经进行了彩绘,眼睛、胡子、耳朵一一描出来,越发活灵活现了。根带要吃那几个小兔子,那五女人说磕了头就能吃了。花糕周围放了玉米、高粱、大豆。
那五带着根带先磕头。
然后是四个闺女,春花、夏花、秋花、冬花。
那五女人最后一个跪下来,她双手合十,祈求月亮爷能够保佑她们一家人,保佑春花、夏花这次能挣上大钱。夏花孩子想上学,今年干上一年,攒够了明年再去念高中。她还希望根带能快快乐乐成长。她还有好多希望,都希望天上的月亮爷能看在她一片虔诚的份上,帮助她一一实现。
香马上燃尽了。
那五女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根带等那五女人一磕完头就把花糕上的小兔子挖下来,夏花要一个,根带不给,秋花去抢,根带跑出去了。
春花和那五女人把花糕端回屋里。
这时候就可以吃花糕了。
那五女人用菜刀切成均匀的几块,一一分给那五和孩子们。
这是他们期盼已久的美食。
对于那五一家人来说,现在就是他们最美好的时光。
十
这天晚上罗清才把王秘书长叫到宿舍里。
市委的宿舍区就在市委办公大楼的后面。罗清才居住的是一个四室两厅的宿舍。恰好是休息日,姜梅也从地区赶过来。罗清才让司机小贾回去,自己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有炒豆腐干、宫保鸡丁、羊肉炖萝卜等。
王秘书长说:“罗书记还有这等手艺。 ”
罗清才脱了围裙,取出一瓶法国干红:“凑合着吃吧。 ”
王秘书长接过干红,用启酒器打开红酒。
罗清才取过两个红酒杯,给王秘书长和自己各倒半杯:“姜梅弄个汤,我们先来。东升,早就想和你坐一坐,一直没有机会,今天请你过来,一来喝个小酒,二来好好聊一聊。”
两个人轻轻碰碰杯。
王秘书长也一直等着这一天,只是没有想到竟是这样一种方式,不过这样倒好,在家里既私密又亲切。
王秘书长也诚恳地说:“我知道你忙,刚刚上任,千头万绪。我一下也帮不上啥忙,只能做一些后勤保障工作,哪里做得不周到罗书记不用客气。 ”
罗清才:“秘书处的同志们都挺辛苦。来,吃菜,看看我的手艺如何。 ”
王秘书长吃一口:“比我家那口子做得好! ”
罗清才向后靠一下:“东升,估计你们的调研报告也完成起了,情况怎么样?严重不严重?对市委有什么好的建议? ”
王秘书长看一眼罗清才,知道这才是今晚吃饭的主题。
王秘书长从后面的提包里取出那份已经撰写好的报告:“情况不容乐观,为了不引起混乱,这份报告没有给第二个人。 ”王秘书长把报告递给罗清才。
罗清才接过报告看了一下题目:《关于江州市铁矿企业的发展情况、存在问题及对策措施》。
姜梅端着汤进来:“让王秘书长笑话了,来尝尝姜梅做的蘑菇汤。 ”姜梅给每人盛一碗。
罗清才翻看着报告,脸色越来越沉重。
王秘书长端起碗喝口汤:“这道汤味道鲜美,让我们李大夫好好学习一下。 ”王秘书长就喝汤就看看对面的罗清才。
姜梅说:“我说老罗同志啊,能不能先吃饭?你不能请人家王秘书长吃个饭又变成谈工作了吧? ”
罗清才放下报告:“姜梅说得对。来,喝汤。东升,你做得对,这份报告晚上我细细再看。 ”
姜梅说:“罗大人你也不评价一下我的蘑菇汤怎么样?对部下多鼓励,下次的汤会更有进步。 ”
罗清才:“不错不错,比在家里做得更有味道了。 ”
姜梅高兴了又给王秘书长盛上一碗:“王秘书长,哪天你把李大夫请过来。这汤选料是关键……”
罗清才已经没有了吃饭的欲望,打断姜梅的话,看着王秘书长:“东升,怎么样?吃饱没有?吃饱咱们去书房再聊聊? ”
王秘书长:“吃饱啦吃饱啦,你看蘑菇汤都喝了两碗。”王秘书长把剩下的汤也喝得干干净净,一抹嘴站起来。
罗清才已拿上那份报告提前出了餐厅。
姜梅还想说句话,看见罗清才脸色不好看把话咽回去,追着王秘书长喊:“哪天让李大夫过来。 ”
罗清才等王秘书长进了书房把门关上。
罗清才把手中的报告扔在办公桌上:“东升,情况比我想象得要严重得多啊! ”
王秘书长没有说话,抽出一根烟给罗清才递过去。
罗清才:“全市几百家矿山企业,手续齐全的仅有百分之三十,还有百分之二十的不齐全,将近有一半的企业是违规经营!说得难听点,这简直就是强取豪夺啊,他们比强盗好不到哪里! ”
王秘书长默默抽烟,等罗清才坐下了抬起头:“过去我们鼓励先上车后买票,确实调动了大家的积极性,也推动了全市经济的发展。 ”
罗清才:“先上车后买票,不等于上了车不买票啊!更不等于不买票还故意逃票!胡采乱挖,监管缺失,损失的何止是几十亿的税收! ”
王秘书长:“现在是乡里挖,村里挖,一些人占山为王自己挖。随着我国中西部大战略的实施,铁矿石的价格可能还会水涨船高,如果不加以制止,情况只能越来越糟糕。 ”
罗清才在地上走几步,返回头看着王秘书长:“东升,有何良策?你报告之外的。 ”
王秘书长看看罗清才:“不知道罗书记作何打算,比如仕途上? ”
罗清才知道王秘书长对自己还有顾虑,担心自己意志不坚,半途而废。此事确实事关重大,涉及面广,行动起来要断一大部分人的财路。这种阻力,乃至它的反弹力也会是巨大的,稍有不慎它的杀伤力将会给江州市带来巨大破坏,更有甚者会出现你死我活的地步,弄不好自己好不容易奋斗几十年的这个代市委书记、市长的乌纱帽也将随风而去。
罗清才把椅子拉过来面对面和王秘书长坐在一起:“说句心里话,东升,我这次如果不争取,这个代市委书记也不可能是我。我是一个平民的孩子,做了市长已经是烧高香了,但我心有不甘,想有一番作为,所以请求地委让我来主持江州市的大局。我可以做一个太平官,不干事也不出事,挪个地方再升一级。但东升啊,这不是我的价值观。 ”
王秘书长看着罗清才,他和罗书记认识也多年了,但或许只有今晚才真正的理解了这个过去不显山不露水的市长的胸怀。
罗清才:“如果是那样,我争取这个市委书记干吗呢?争取回来又无所作为,我罗清才岂能如此!今天我们已经发现了江州市存在的问题,如果我们视而不见,如果我们放手不管,不用说我们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我们能对得起自己的良知吗?如果是那样,我们就真正成了江州市的千古罪人! ”
罗清才说完站起来走到窗前,他还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部下谈这么多心里话,他甚至和姜梅也没有这么深切地表达过自己的心声。
王秘书长有些歉意地说:“罗书记,我对你有些想得多了。 ”
罗清才返身坐回来:“东升,你是市委的老秘书长了,对江州市的情况了如指掌。你思考缜密,办事周全,清才真心希望你能像辅佐张书记一样,协助我抓好江州市的工作,也不枉我们在江州市共事一场! ”
王秘书长被罗清才感动了,世上也许只有真诚才是人们沟通最好的桥梁。
王秘书长说:“承蒙罗书记、张书记抬举东升,看来我原先的担忧是多余的。对于这个事,我是这么看的。如果罗书记只为做官,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算了,只要不出事,待以时日,必有升迁。如果罗书记还想有一番作为,又不愿把事情闹大,也不愿把自己逼上绝路,那就敲山震虎,只打雷不下雨,或者少下雨,或者下一部分雨,杀鸡儆猴,让他们有所收敛就可以了。如果——”
王秘书长看着罗清才。
罗清才:“东升你就敞开心扉说吧! ”
姜梅给他们泡好咖啡端进来:“你们这些老爷们呀,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一人来一杯。 ”
王秘书长端过咖啡:“谢谢夫人。 ”
罗清才喝一口:“姜梅,我和秘书长还有要事相谈。 ”
姜梅:“你呀就是撵我走,我走我走。 ”
姜梅推门出去。
王秘书长接住刚才的话:“如果罗书记要痛下决心,挖掉这个毒瘤,那就要彻底进行整顿! ”
罗清才:“何为彻底? ”
王秘书长:“手续齐全,照章经营;手续不全,限期补齐;没有手续,立马补办;补办不成,对不起了,关门滚蛋! ”
罗清才砸一拳站起来,在地上来回走动几步。
王秘书长补充几句:“如果整顿顺利,能把这些胡乱上马,没有规模,又缺乏环保、安全措施的小企业关闭掉,既可以保护资源,科学开采,又能鼓励那些大企业兼并重组,升级产业。真到了这一步,江州市才真正进入有序、良性、可持续的发展轨道。 ”
罗清才:“东升,你考虑得非常周全,怨不得张书记对你器重,你是江州市难得的一员干才! ”
王秘书长:“罗书记过奖了,我只是想到哪说到哪。 ”
罗清才:“东升,我们现在已经坐在火山顶上了。这么多小矿山,没有手续,胡乱开采,说不定哪天就会出现大乱子。此事宜早不宜迟,市委必须下定决心铲除这个毒瘤!张书记临走时已经安排你到政府这边担任分管工业的副市长,我意要立刻执行这个决定,近期就提请市人大常委会审议批准。你既是分管工业的副市长,也是市委秘书长,名正言顺,直接抓这件事!市委将坚定支持你放手开展工作!此事完成,东升你功德无量! ”
王秘书长:“罗书记——这事——干并不难,难的是——”
罗清才:“东升,你还有什么顾虑? ”
王秘书长:“罗书记,你可能不清楚,这事可能还牵涉到我们不少领导干部,而且这个数字恐怕还不少! ”
罗清才:“他们参与进去了?他们也敢参与进去? ”
王秘书长:“有的明目张胆,有的暗送怀抱。 ”
罗清才:“和组织部、纪检委好好商议一下,所有参与的干部必须自动退出来,仍然无视党纪党规者,一律查办,绝不留情! ”
王秘书长:“时间不早了,罗书记是不是该陪陪夫人了? ”
罗清才看看表:“哎呦,你看快半夜了,休息休息。东升,此事事关重大,你再详细谋划谋划,改天拿到常务会上议一议,大家没意见,就立刻行动! ”
王秘书长:“好!罗书记,这几天我再琢磨琢磨。 ”
罗清才把王秘书长送到楼梯口。
十一
十五过后老天爷竟没完没了地下起雨来。
小红惦记父母亲的老屋子便开着自己那辆福特车回到村里。军绿色的路虎是李春晓借冀老板的车,以前放在她那里,现在两人不再见面了,李春晓只好自己开着。
她不是不想再见李春晓,她好几次忍不住要回复李春晓的短信,但她还是咬住牙忍下来。她现在不能想更不能见李春晓。她确实怀了李春晓的孩子,这不仅是他的也是她的。结婚这么多年了,不知是她的原因,还是她丈夫的原因,她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婆婆公公指桑骂槐说她是只不会下蛋的鸡,丈夫也不断指责她,现在因为给她弟弟看病更是和她三天一大吵五天一大闹。她已经准备决然毅然地离开那个自私、狭隘的家庭,但她不能没有这个孩子,孩子或许是她后半生唯一的希望和寄托。她查出来怀孕的那一瞬间,就坚定地告诉自己,这是上天给她送来的最好的宝贝,谁也没有剥夺她做母亲的权利。她试着告诉丈夫怀孕后,丈夫一家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对她格外地客气起来。离婚吗?她想再等等看。但不管如何,这个还未诞生的小宝宝,已经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了。
前几天隆盛铁矿给她的银行卡上打来第一笔分红的钱,她知道这是李春晓给她入的股。接到钱她坐在那里想了老半天,要不要给李春晓打个电话?犹豫半天决定还是不打为好。她手头有些紧,等稍稍宽裕了,就把入股的钱还给李春晓。但为了孩子她不能再和李春晓联系。孩子的秘密只有她知道,这个秘密或许会永远保留在她心底,直至离开这个世界。原来入股赚钱为的是救治她弟弟,现在她改变主意了,这些钱她会存入一个固定账户,以备孩子长大后发展需要。至于给弟弟看病,她要理直气壮地从美容院里拿。美容院是她一手创办起来的,过去一直迁就那个贪婪、自私、爱赌博的丈夫,美容院赚取的大部分钱被丈夫拿走了,现在她不愿意再在乎他的感受。
父母亲的院子里果然积了不少雨水。
小红一进大门就看到了院里的水。小红的父亲正披着雨衣疏通院里的渠道,听见停车声,扭回头看见了小红。老人在雨水中脸上乐开了花,小红是他们全家的依靠啊。小红打着伞进来,父亲趟着雨水过来接她,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小红急忙扶住父亲,父亲说着没事的没事的接过小红手中的包裹。
父亲在前,小红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向屋里走去。
母亲也听见了响动,推开门站在门口迎接着他们。
小红看着父亲的背影,心里一酸差点掉下泪来。父亲已经七十多岁了,生活的压力已经让父亲的脊背变了形。这本是个该安享晚年的时候,谁成想弟弟突然得了这么一个要命的病,父母亲只能挺起腰身带着弟弟四处求药。如果弟弟的病看不好,或者两位老人中有一位又突然离开,她不知道这个家将会发生怎样的变故。
屋子里更加潮湿了,散发着浓浓的霉味儿。屋顶上也在漏雨,靠墙的凳子上放着一个洗脸盆,漏进来的雨水叮叮当当掉下来。弟弟黑瘦着脸叫着姐姐。她给这个可怜的弟弟带来一些他喜欢吃的食物。她不知道怎么安抚弟弟,只是小心地解开包裹,拿出几个他喜欢吃的火龙果、香蕉,还有一些他没吃过的点心。弟弟看见火龙果开心地笑了。弟弟又黑又瘦,脸几乎变了形,两只眼睛显得格外大,让人看着心痛不已。小红给弟弟剥开一只火龙果,弟弟接过去开心地吃起来。父母亲扭过头偷偷抹眼泪。小红打开手机中的手电功能,向屋顶上照去,多个地方显示出要漏雨的样子,再下几天雨,这屋子恐怕就不能住了。
父亲说:“又到透析的时候了。 ”
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是那么无理、无力又无奈。
小红摸出一张银行卡,说:“里面存了3万元,够给弟弟治疗一阵了。 ”
母亲接过来:“你们——没再吵架吧——家里花了你们不少钱了。 ”母亲担心地问。
小红笑着说说:“没吵,吵什么呢?老夫老妻了。 ”
父亲问:“那个司机没来? ”
小红知道父亲是问那天来的李春晓。
小红说:“带他干啥呢?麻烦。 ”
父亲说:“对啊闺女,雇一个司机又要花不少钱。 ”
小红答非所问地说:“是啊,花不少钱。 ”小红想着怎么能给父母买一个哪怕小点的房子呢,这样就能离开这个潮湿、低矮、漏雨的老房子了。
二狗蛋开着拖拉机送春花、夏花去矿上上班。
就是那种手扶拖拉机,后面带一个车斗子。春花、夏花都披着一块塑料布。她们两个站在车斗里,双手紧紧抓着前面的车栏杆。她们的脚旁边是两卷被窝,被窝也用塑料布包起来。塑料布都是那种用过的化肥袋子,上面还有黑色的磷肥字样。雨迎面吹来,雨水顺着两人的额头流下来。
路上铺了废弃的矿渣,尽管上面还没有覆盖沥青,但明显已经好走了许多。远处有推土机正在施工,巨大的轰鸣声震荡山谷。二狗蛋停下来,站在拖拉机上向那边看了看。矿上正在加紧建设铁矿石加工厂,现在铁矿粉一天一个价,有价无货,紧俏得很呢,冀老板正与时间赛跑。二狗蛋的头脑里出现了那个加工厂的模样,人来人往,热气腾腾。
二狗蛋和车斗里的春花、夏花喊着:“厂子建起来,就到这里来……”
春花抹去脸上的雨水:“能去吗? ”
二狗蛋拍着胸脯:“有你狗蛋爷呢! ”
春花喊着:“谢谢狗蛋爷! ”
夏花也喊着:“狗蛋爷你真是个大好人。”
二狗蛋又坐回驾驶椅子上:“春花、夏花——抓紧啊——”
春花也喊着:“狗蛋爷——我们抓紧了。”
夏花:“抓紧了狗蛋爷。 ”
二狗蛋一踩油门拖拉机突突突向前窜去。
拖拉机直接开到了矿上的大食堂门前。
二狗蛋跳下来,又把春花、夏花一个一个接下来,然后领着两个人去见冀老板。
第一次要见这么大的老板,春花、夏花有些紧张。
二狗蛋说:“有你狗蛋爷呢!冀老板——冀老板——”
二狗蛋领着两个孩子进了冀老板的办公室。
冀老板正在打电话。
春花、夏花把头上的塑料布撩下来,两人的头发湿漉漉的,塑料布上的水顺着身体流下来,在两人脚旁的地上洇湿好大一块。
冀老板看看春花、夏花,埋怨二狗蛋:“怎么是两个孩子啊?使用童工违法! ”
二狗蛋看一眼春花、夏花,拉着冀老板来到里间:“哪是孩子,是大姑娘了! ”
冀老板:“大姑娘更不能要了,这里都是大老爷们,发起情出了事就麻烦了! ”
二狗蛋梗着脖子:“他敢! ”
冀老板:“哪有敢不敢的? ”
二狗蛋倒是没想到这个,但他和那五、那五女人吹了牛皮,怎么好意思再把两个孩子带回去呢?况且就没有王法了?这么多人就敢光天化日做那伤天害理的事?二狗蛋不相信。
二狗蛋说:“冀老板人既然带来了,你好歹也给二狗蛋个面子!孩子们是大人了,她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
冀老板看看没办法,又不愿得罪二狗蛋:“那就——”走到门口喊道,“李师傅——李师傅——”
一会儿跑过来一个大胖子,四十七八年纪,穿着厨师工作服。
冀老板:“李师傅,给你找了两个帮手,你去安排一下。 ”
李师傅看着春花、夏花:“你们叫? ”
春花一鞠躬:“我叫春花。 ”
夏花笑一笑:“我叫夏花。 ”
李师傅说:“是姐妹花啊?好,跟我走。 ”
李师傅领着春花、夏花出去。
二狗蛋说:“冀老板,够哥们! ”
“村里支持矿上,矿上也应关照村里群众。 ”冀老板从办公桌抽屉里抽出几条软中华,往二狗蛋怀里一塞,“矿上的事二狗蛋你就多操心了。 ”
二狗蛋把烟夹在胳膊肘下:“看你说的!牛书记说了,隆盛矿是你冀老板的,也是我们沟底村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
冀老板:“中午喝酒?刚买回几只内蒙肥羊,正好下酒。 ”
二狗蛋刚要说话,裤兜里的电话响了,二狗蛋一看是村小学李老师的。
二狗蛋接起来,李老师惊慌地喊叫着:“狗蛋叔,快来救人,学校房顶塌了,有几个学生没有跑出来——”
二狗蛋脸色大白。
学校老师的话冀老板也听见了,冀老板拉起二狗蛋跳上自己的汉兰达就向沟底村奔去……
沟底村学校一直占用着村后的那座观音庙。
观音庙大概建于明清时期,是一个小四合院,东西两边是偏殿,正面是五间大殿。两面的偏殿是老师们的办公室、宿舍、厨房,大殿就成了孩子们的教室。沟底村学校有两个老师,三十多个孩子就挤在那座大殿里。学生们分好几个年级,老师给一个年级的孩子上课时,另外几个年级的孩子做作业。由于年代久远,学校已经破破烂烂,特别是作为教室的大殿,屋顶上的琉璃瓦掉了许多,瓦掉了的地方长出乱七八糟的草,前后檐的椽也断了不少,上面覆盖的木板、泥土掉下来露出几个洞。
雨连续下,屋顶上就开始叮叮当当地漏,开始是一处,过后几天好几处漏下来。雨漏的地方,孩子们就把课桌子挪开。几天下来,教室里就围成四五圈。屋顶上不时有土掉下来,有时候掉在空地上,有时候掉在孩子们课桌上,有时候掉在乱跑的孩子头上,引得孩子们一片大笑。
学校里的两位老师一位姓李,一位姓王,李老师年纪大一些,教孩子们语文、算术、政治,王老师年纪小一些,师范刚刚毕业,教孩子们英语、音乐、体育。
那天上午正好李老师上课。
李老师打着伞进了教室。进教室后他没有立刻上课,而是来来回回巡视着屋顶上漏雨的地方,正好一片泥巴掉下来,差一点砸在他头上。李老师站在一边看着掉下泥巴的屋顶,心里就有些担心。他出去叫来王老师,让王老师教孩子们唱歌,自己到村里找一下二狗蛋。教室怕要出问题,李老师想让二狗蛋换个地方给孩子们上课。
小王老师刚刚毕业,有使不完的精力和热情,李老师让他教孩子们唱歌,小王老师就带着吉他教孩子们唱《小草》。
《小草》已经教了几遍,现在要合唱,孩子们都挺起胸脯唱道:
没有花儿香,
没有树儿高,
我还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从不寂寞,
从不烦恼,
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
春风啊春风你把我吹绿,
阳光啊阳光你把我照耀,
河流啊山川你哺育了我,
大地啊母亲把我紧紧拥抱
………
就唱到最后一句,教室最后面东北角上的屋顶轰隆一声倒塌下来。倒塌下来的声音特别大,吓得大家都返后脸去看,屋顶上已露出下雨的天。
一个孩子惊叫一声:“房顶塌了——快跑啊——”
学生们蜂拥而出。
小王老师想喊一声:“不要挤——”
但已经来不及了,西南角的屋顶又塌陷下来,砸在地上激起更多的惊慌。
秋花、冬花、根带全在班里,根带是小年级坐在前面,秋花、冬花坐在后面,瞬间的惊慌让她们忘记了弟弟,姐妹两个跟随着大家挤出去。
门口有孩子被绊倒了,小王老师眼疾手快把孩子拉起来。
小王老师站在门口喊着:“快——快——”看见大家都跑完了,就要往出跑,发现那边躺着个孩子,可能是被屋顶上掉下来的东西击中了头部。小王老师跑过去,抱起孩子,此时剩下的屋顶成片倒塌下来。
李老师没找到二狗蛋,李老师跑回学校,学校已经出事了。
跑出来的孩子们站在雨里哭喊着:“王老师——王老师——”
李老师发疯地向村子里喊着:“快救人来——快救人来——”
李老师和几个大点的孩子们用手刨着寻找王老师。
村里人们大喊小叫着向学校跑来。
那五和女人也急急忙忙跑来。
那五女人就喊就在人群里寻找:“秋花——冬花——根带——”
秋花喊叫着:“妈,妈妈——”
冬花也跑过来。
那五女人又眼巴巴寻找根带:“根带——根带——”
那五的心提到嗓子眼上,眼急得红红的:“秋花,你弟弟呢? ”
秋花哭出来:“弟弟——弟弟——”
冬花也喊着:“弟弟——”
那五疯了般跑到废墟处就刨就喊:“根带——根带——爹救你来啦——”
二狗蛋、冀老板来到学校时,人们刚刚刨出小王老师。
小王老师身下压着的就是根带。
小王老师似乎还有呼吸,根带却没有气息了。
大家急忙把两人搬到冀老板的汉兰达上。
二狗蛋绝命地喊着:“闪开——”
汽车疯了般向市医院飞去。
身后是那五、那五女人绝望的哭叫:“根带——”
十二
市话剧团排练的《江州春雷》首场演出就大获成功。演出结束后整个剧场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演员们连续三次谢幕,台下的观众连续三次致以热烈的掌声。
坐在台下的杜婉莹悄悄擦了擦眼睛。
只有她才知道这一刻自己的内心是怎样的感受。排这出剧的时候张学明书记还在台上,排完了他却调到了省城。她一直担心新上任的市委书记不会认可这出剧,毕竟这出剧歌颂的是上一任市委的功绩啊,尽管她还不清楚罗清才书记内心的真实想法,但罗那天的讲话已经对这部剧表示了最大的肯定和支持。谁也知道她是张学明书记的大红人,正是在张书记的大力支持下,她才担任了江州市文化局局长。她知道很多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话,认为她就是一个绣花枕头,她挣扎过,也迟疑过,现在终于可以挺直腰板长出一口气了。
剧场观众散去后,她还坐在那里。
田小娥从台上走下来,发现了杜婉莹眼角的泪:“局长,您——”田小娥把纸巾递过去。
杜婉莹笑出来:“我是为你们高兴。 ”
田小娥:“为这出剧,您费了大量心血!这出剧能有今天的成功离不开您的付出。 ”
杜婉莹:“小娥,这只是个好的开始,我们不能松懈,下个月全省汇演也是关键,力争拿个奖次回来。 ”
田小娥说:“是。 ”
这时杜婉莹的丈夫开着车过来接她。田小娥把杜婉莹送下楼。杜婉莹的丈夫叫路永峰,原是话剧团美工师,搞到杜婉莹后就成了杜婉莹的丈夫兼司机。
田小娥和路永峰打个招呼:“路师傅好。”
路永峰一摆手:“拜拜。 ”
路永峰的白色奥迪车悄无声息地滑出去。
杜婉莹住在江州市一个新开发的高档小区里。
路永峰这几年跟着南山的一个矿老板干,把家里的几十万全部投资进这个老板的矿山里,没想到每年竟有七八十万的收入,几年下来足足赚了几百万。路永峰有了钱,腰杆子似乎也挺直了许多,过去他一直活在杜婉莹杜局长的影子下,现在自己也终于像个男人似的活出了个样子。这套房子就是路永峰一手操作的,从购买到装修,以及屋内的布置全是他的审美水准。
他们买了一套270多平米的屋子,当然让杜婉莹最满意的就是屋子里悬挂了她各个时期的艺术剧照。特别是一进门的大客厅里,迎面就是她获奖那年的大剧照。她捧着奖杯,一脸的灿烂。她笑得那么天真,那么美!她不止一次地站在这幅巨照前惊叹,她有时候会用镜子比照一下,发现自己与以前相比还是老了许多,眼角的地方有了细微的鱼尾纹,关键是皮肤,没有了当年的瓷实、细腻、光滑。
回了家杜婉莹彻底地放松了自己。
丈夫路永峰去厨房里准备晚饭,她自己呢脱个精光,进卫生间冲个热水澡。水哗哗哗从头顶上流下来,杜婉莹的长发也飘散下来,浴镜中显示着她的身影。她用毛巾把镜子擦一擦,镜子中的那个女人清晰地显露出来,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皮肤按一按,还是很富有弹性的。小肚子上有一条看不见的刀痕,那是她剖腹产生女儿时留下的疤痕,不过在疤痕上路永峰给她画了一只非常好看的蝴蝶,展翅欲飞。蝴蝶不仅遮住了疤痕,还特别的性感和暧昧,丈夫路永峰一看见这只蝴蝶就忍不住要亲吻几口。
路永峰在外面喊着吃饭吃饭。
杜婉莹穿一身轻松的睡衣来到餐厅。她的头发还湿漉漉的,刚冲了澡,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味。
餐厅里开着富有情调的橘红色的灯光。桌上是路永峰精心做的几样菜,有清淡的素菜,也有煎鸡蛋,还有两块牛排,更有杜婉莹喜欢的鱼汤。杜婉莹端起碗抿一口鱼汤,清香而不腻,味道特别鲜美,杜婉莹忍不住赞叹一口:“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好丰盛。 ”
路永峰打开一瓶红葡萄酒:“好日子啊。”
杜婉莹:“是啊,我们现在是过上了好日子。 ”
路永峰给杜婉莹和自己倒上酒:“来,敬一杯,局长大人。 ”
杜婉莹和路永峰碰一下杯。
路永峰歪着头看着杜婉莹:“老婆大人,真的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
杜婉莹抬起头笑着说:“不是结婚纪念日吧?也不是我的生日,毛毛的生日是腊月里的,你的呢是三月份的。哎,这是什么日子?你赚了大钱的日子? ”
路永峰自己端起杯一饮而尽。
路永峰喝完酒走过来,一把抱起杜婉莹,杜婉莹说:“还没吃晚饭呢? ”
路永峰弯下腰,大嘴巴已经覆盖住杜婉莹的嘴。
路永峰把她抱到客厅里,然后拉开她的睡衣带子,睡衣无声地滑落下去,路永峰小心地把她平放在厚厚的羊绒地毯上。
这一下,杜婉莹就想起来了。
那是十几年前,也是八月十五过后没多长时间,他们到乡下演出。演完好像是后半夜了,路永峰拉着她来到村后的广场上,然后钻进黑咕隆咚的玉米秆子堆里。那是路永峰谋划已久的一场阴谋,多少年后他一直得意他那天的杰作。他提前就有了准备,里面搭好了窝,下面铺着软和的茅草。他追求杜婉莹已经有些日子了,这一天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杜婉莹。杜婉莹记得那天的月亮,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虽然过了十五十六,但后半夜的月亮还是那么明,月光从玉米秆子的缝隙射在她脸上。她就那么赤身裸体地平躺在路永峰铺好的茅草上,她有些惊慌,有些莫名的紧张,也有些稀里糊涂的渴望和期盼。
路永峰做完后就回到自己房间睡觉去了,杜婉莹穿好睡衣回到她的卧室里。
这是他们的生活习惯,结婚多少年都是如此,有需要了在一起,各自满足了就分床睡觉。现在有了更好的条件,他们都有了各自的私密空间。
杜婉莹拧亮床头的小灯,然后从烟盒中抽根细烟点燃。
那天晚上杜婉莹回去其实哭了好长时间。
对于路永峰她并不是特别的满意,也不是她选定的终身伴侣。她才华出众又貌美如花,追求她的人多的是,有位高权重的官员,有干部子弟,也有高校老师,这其中不乏佼佼者,但路永峰好在和她一个剧团,天天打交道,她不喜欢也不讨厌,她就在那天晚上稀里糊涂地成了路永峰的人。她有过犹豫,即使是结婚以后也不断会冒出要离开路永峰的念头。路永峰仅仅是剧团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美工,除过对她体贴入微的照顾外,几乎想不起有任何对她有帮助的地方。女儿毛毛出生后,她的心才安定下来。
直至她结识了在江州市权倾一时的张学明书记。
她虽是话剧团演员,但她学过戏剧表演,特别是会唱当地流行的北路梆子。没想到张学明书记竟是一个北路梆子票友,而且还是那种很专业的票友。她获得大奖后,市委宴请话剧团的主要演职人员。宴会进行到后期,演员们开始表演自己的才艺。有人鼓动张学明书记也来几句。或许是高兴,或许是喝酒后的缘故,张学明书记站起来就来了一段《铡美案》中包公的一段唱腔: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尊一声陈驸马细听端的:
曾记得端午日朝贺天子,
我与你在朝房曾把话提。
提起了招赘事你声色不定,
我料你在原郡定有那结发妻。
到如今她母子前来寻你,
你为何不相认反把心欺。
我劝你认香莲是正理,
祸到临头悔不及。
……
张学明书记的表演获得满堂喝彩,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平时不苟言笑的市委书记竟然会有这么一手。大伙就说今晚的明星杜婉莹该出场了。杜婉莹看见市委书记唱的是《铡美案》,她也顺势来了一段秦香莲的唱腔:
接过银两泪涟涟,
人道包相是铁面,
却原来他官官相护有牵连。
三百两银子我不要,
从今后屈死也不喊怨。
手拉儿女回家转。
……
杜婉莹长相俊美,加上那天心情大好,一段哀怨的唱腔就把张学明书记唱得心潮起伏。那晚上张学明书记和杜婉莹你一句我一句竟把《铡美案》全部唱完。
自此以后张学明书记就记住了话剧团的杜婉莹,时常过来看看演出,偶尔也叫杜婉莹出去吃个饭。杜婉莹也一步步由演员到团长,再到市文化局局长。
杜婉莹不是没有对张学明书记动过心。
自从结识张书记后她才感受到一个男人的强大魅力,那种舍我其谁、气吞山河的英雄豪气恰恰是她的男人路永峰所缺乏的。
有一段时间她竟对那个大她近二十几岁的老男人产生了着迷的感觉。他是那么的富有男子汉所应该有的刚烈之气。她不止一次想过,只要张书记有个暗示她会义无反顾地爱上他。
有一度时期市里传出她和书记的好多传闻,她丈夫路永峰也不断暗示她要检点自己的言行。
她能感觉到张书记对她的喜欢,但她和张书记最终还是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现在张调到了省城,她的心也渐渐剩下了一种淡淡的记忆……
好在这次田小娥争气,这出新排的话剧在江州市一炮打响了,她也会在别人的误会中重新确立自己的形象。
杜婉莹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拿起手机给张学明发个短信:张书记,《江州春雷》大获成功!感谢这么多年的支持和帮助。
一会儿张学明回复过来:这么晚了还没有休息?热烈祝贺!
杜婉莹还想说句什么,又觉得好像也没必要说,等了一会儿,发一个睡觉和晚安的表情包过去。
张学明也给她回复一个晚安的表情包。
杜婉莹撩起被窝躺进去。
屋子里特别安静,能听到隔壁路永峰的呼噜声。
窗户上没有月光。
外面还在沥沥啦啦下着小雨。
十三
这几天王秘书长可是忙得不可开交。
先是参加市人大常委会,在罗清才书记的大力支持下王秘书长顺利当选为江州市人民政府副市长。接着又连续参加组织部、纪检委的联合会议,商议制定清查排除干部参与矿山开发事宜。对于此事,罗清才书记一再强调,自动退出者既往不咎,对那些顽固不化,还充当违规矿山保护伞的要给予坚决处理,该撤职的撤职,该处分的处分,涉及违法犯罪的一律移送司法机关追究其法律责任。其后又是宣传系统会议……
下班很久了,王秘书长还在办公室修改材料。
他修改的正是要提交市委常委会审议通过的《关于江州市矿山企业清理整顿方案》。他知道这又是一场大决战,就像当年实施对外开放、招商引资策略一样,这个重磅炸弹抛出去必将在全市引起巨大反响。但他也知道这是江州市必须要迈过去的坎,不管这个坎有多深有多艰难!作为秘书长,他深感此时自己肩上的责任和重担,细心、细心、再细心,稍有疏忽就将铸成大错啊!
王秘书长修改完材料靠在椅子上抽根烟,他头脑里琢磨着还有哪些地方需要完善和补充。
这时秘书处的小刘推门进来,脸上有些惊慌地说:“秘书长,不好了,南山兴业铁矿发生了山体滑坡!罗书记让你立马赶过去! ”
王秘书长吃惊地抬起头:“兴业铁矿?人员伤亡情况如何? ”王秘书长按灭手中的烟头。
小刘:“情况不明。 罗书记已经赶过去了。 ”
王秘书长:“立刻出发! ”
王秘书长就走就吩咐小刘:“通知应急办、矿管局、安全局、卫生局以及有关乡镇负责人立马赶赴现场。市委秘书处、政府秘书处不得离人。小刘随我出发。 ”
现在正是中午时分,他们还没来得及吃中午饭,小刘从门口的便利店抱了一堆面包、饼干、矿泉水放到车上。
王秘书长不断打电话,山里信号不好什么也听不清楚。
几辆120急救车呼啸着从他们车旁飞过去。
雨还在下着。山沟里汇聚的洪水激荡而下。
王秘书长想着整顿这场大戏看来不得不唱而且很可能提前要唱了。
兴业铁矿其实就开在当年张学明书记探访的那个山村里。
老板是江州市的几个人,他们从银行贷了一部分款,又吸纳了大批个人投资,便跑到这里建起了铁矿。杜婉莹的丈夫路永峰就把钱投在了这个矿上。兴业铁矿采取的是那种最原始的开采办法,剥开山皮,然后放炮炸山,一车一车的矿石拉出去就换成了大把大把的钞票。铁矿石供不应求,山中整日炮声隆隆,几十吨重的运载车往来奔驰。在现代化的钢铁巨铲下,村后的大山很快就被挖去大半。山体本来覆盖着各种花草树木,远远望去一片的绿,现在裸露的岩石在这块绿上划出一个巨大的斜立面。
山体滑坡就发生在这个斜立面上。
雨一直在下,工人们仍在山下作业。
几十辆运输车排着长队鱼贯而入。
几辆大型装载机不停给车装载矿石。
后面的司机们就等着装货就蹲在大车旁边吃饭。这也是运输业的黄金时期,铁矿石涨价,运费也水涨船高,人停车不停,司机可以三班倒,大车一刻也不能停下来。司机们吃住拉撒全在车上,有空闲了就吃饭、修车、睡觉,忙开了就开着大车把铁矿石拉运到各大炼铁企业。
不断地放炮炸山,山体大部分已经松动,加之这场秋雨又连续下了几天,雨水在松动的山石间消耗着那点最后的牵挂。
活该是那天不该出大事,一位老司机吃了碗方便面去那边解手,刚解开裤子,山头上一块巨石便呼啸下来,老司机抬头一看,更多的石头已经排山倒海一般扑面而来。
老司机没命奔跑,就跑就发出恐怖的喊声:“快跑啊——山体滑坡了——”
司机们扔下车向村子这边跑来。
山石夹裹着泥土树木瞬间将那些推土机、挖掘机、装载机、运输车吞噬一空。
王秘书长赶到时仍被现场的场景所震撼。
半座山倒塌,几十辆各种型号的车被泥石流淹没,旁边十几间简易房被石头碾压成泥,大小不等的石头滚落得到处都是。
几辆保存下来的挖掘机配合着工人们正在乱石堆中搜寻失踪的司机。
罗清才书记已经在搭起的简易棚里指挥救人。
各有关部门负责人也紧急赶来。
120 急救车将受伤的人员向市医院送去。
王秘书长进来后知道,二十几名人员受了伤,四五位伤势严重,还有两名装载机司机下落不明。
眼前的首要任务就是争分夺秒地找到这两位被埋在泥石下面的司机。
王秘书长让小刘记录罗清才书记的指示:应急办立刻指挥矿山救险队前来增援;卫生部门不惜一切代价抢救伤员,并安排救护人员现场待命;无关人员不得进入搜救现场,以免发生二次伤害……
雨越来越大。
人们焦急地等待着前方的消息。
乡镇的同志们给大伙煮好了方便面。
罗清才铁青着脸走到门口。
王秘书长给他递根烟。
小刘端出方便面来。
王秘书长说:“罗书记,吃上一口? ”
罗清才摇摇头。
他哪有心思吃饭呢。
他感觉喉咙堵得慌,想大声喊一嗓子,或者痛痛快快地大骂上一阵。但他不知道该骂谁,又不知道心中的怒火朝谁发泄。骂那些老板们?他们是招商引资的对象啊!骂身边的监管部门吗?这是天灾好像和他们也沾不上啥边。
他愤怒地把脚边的一块小石子踢得远远的。他心中一直有这个担忧,现在这个担忧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孔。他现在只能和时间赛跑了,要抢时间,力争在更大问题暴露前燃起一把整顿的大火。
快到傍晚时分,两位装载机司机终于在装载机下面被找到。正是装载机救了他们的命,当时两人跳下车就被汹涌而下的泥石击倒,他们躲在装载机巨大的轮胎后面逃过了劫难。两人已经奄奄一息,好在还活着,医护人员进行简单的抢救后把他们抬到救护车上。
不幸中的万幸是人员全部找到,而且没有一个死亡的,罗清才的心这才稍稍平静下来。
谁知更不幸的消息又从沟底村传来……
学校房塌了。
一位老师和学生命丧黄泉!
王秘书长陪着罗清才书记赶到市人民医院。
由于接二连三发生这么多事,医院里灯火通明,所有医护人员不得下班,全部参加到了抢救伤病员的战斗中。
家属们都被安排到医院的大会议室里。
教育局局长、牛根红、李春晓、冀老板、二狗蛋等等全在这里。二狗蛋抱着头蹲在门口。小王老师的父母亲、女朋友默默流泪。那五女人抱住那五嚎啕大哭。
医院院长陪着罗清才、王秘书长等来到会议室。
院长告诉罗清才,小王老师失血过多,几番抢救还是无力回天,孩子被塌下来的重物集中后脑,当场就殁了……
罗清才的心如刀扎般疼痛,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些失去亲人的家属们。作为市委代书记、市长,作为江州市50 万人民的领路上,罗清才此时是感到如此的内疚和羞愧!
他和小王老师的父母亲一一握手。他拉住哭得眼圈红红的小王老师的女朋友。女孩子哽咽着告诉他,新年上她就要和小王结婚了,可是现在——女孩子掉过身压抑着抽泣起来。
罗清才走到那五两口子跟前。
那五女人转过身捶打着罗清才,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还我的儿子啊——还我的儿子啊——”
有人想阻止那五女人,罗清才摆摆手,任凭女人抓扯着他,摇晃着他。
那五扑嗵跪下:“我求求你们,快把儿子还给我!我儿子还活着,快把儿子还给我——”那五抱住罗清才的腿伤心地大哭起来。
那五胡子拉碴,头发乱蓬蓬的,那绝望的哭吼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潸然泪下。
罗清才一直忍着眼中的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又能说什么呢?
他不知道是怎么走出那个会议室的。
他一个人走在前面,他的耳朵里回荡着那五女人和那五绝望的哭喊声。
院长把大家引到院长办公室。
罗清才到卫生间呆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把眼中的泪擦掉,等自己心情平复下来才推开门。
院长办公室挤满了有关部门负责人。
牛根红、李春晓、二狗蛋、冀老板也站在办公室门口。
罗清才坐到椅子上,小刘给罗清才倒杯开水。
罗清才说:“同志们,今天是江州市一个非常不幸的日子。兴业铁矿发生了山体滑坡,所幸抢救及时没有出现人员死亡事故,可是沟底村学校却——”罗清才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罗清才喝口水:“教育局局长也在,现在立刻对全县中小学校、幼儿园进行安全大排查,特别是一些山庄窝铺,全部检查一遍,不得留有死角,有安全隐患的立刻把老师学生撤出来。安全局今晚要连夜召开全市安全生产电视电话会议,各乡镇、厂矿、农村,特别是矿山企业,要进行安全大检查,不符合安全要求的立刻停业整顿!根红、春晓同志要做好家属的安抚、善后事宜。院长同志,要动用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抢救好伤员!市里力量不够,就请求地委、省里的专家来帮助我们!同志们,安全无小事,人命关天啊,市委拜托大家了! ”
人们陆续散去。
罗清才看着王秘书长:“方案制定的怎么样了? ”
王秘书长坚定地点点头。
两个人站起来,罗清才拍拍王秘书长的肩膀:“秘书处立刻通知各位常委,连夜召开市委常委会!走,回市委。 ”
罗清才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王秘书长也紧跟着离去。
十四
这天中午姜梅回到自己父母家里。
姜梅推开门,大喊大叫着:“爸——我回来了! ”
老父亲正在看午间新闻,抬起头:“没进门就知道你回来了。 ”
姜梅就脱外套就笑:“爸,您老的眼力这么厉害,能透视了? ”
老父亲说:“听脚步就知道是你啦。 ”
母亲从厨房出来:“大小姐今天有空了?”
姜梅:“不是又要宰我吧? ”
母亲笑着说:“不是宰你,是你来得巧,你有口福,正好弄了一条鱼。 ”
姜梅推着母亲回到厨房,压低声音说:“妈,有话和你说! ”
姜梅把厨房的门关上。
母亲说:“有话不能好好说,弄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
姜梅说:“妈,我那个没来——”
母亲惊喜地看着姜梅:“多长时间了?没去检查一下? ”
姜梅说:“我自己查了一下。 ”
母亲:“你自己能查个啥?去医院查一查放心。 ”
姜梅:“你不懂!我查了,妈,我怀上了! ”
母亲低下头端详姜梅的肚子:“真的怀上了? ”母亲还是不相信姜梅自己的判断。
姜梅:“你老糊涂了,才几个月能显示出来。 ”
母亲高兴地就要推开门告诉老头子,姜梅拦住母亲:“等确实了再和老爸说吧。 ”
母亲:“清才知道了吗? ”
姜梅:“还不知道。 ”
这时客厅里的老父亲喊道:“姜梅,清才没回来? ”
姜梅走出来:“他呀,最近忙死了!搞矿山整顿,好几个星期都没有回来了! ”
老父亲:“哦!清才现在可是马踩帅啊,你可不能拉后腿! ”
姜梅:“偏心眼!你就不能说你女婿拉我的后腿? ”
老父亲哈哈笑着:“果然伶牙俐齿,不愧是地区台的当家主持。 ”
母亲在餐厅里喊着:“你们两个就不用贫嘴了,吃饭吧。 ”
姜梅推着父亲的轮椅进了餐厅。
老父亲:“姜梅啊,江州市我还是熟悉的,这几年大搞对外开放、招商引资,推动了全市铁矿业的发展,但也有不少弊端啊。 ”
老父亲吃口鱼:“老太婆的手艺长进不少哇。 ”
姜梅看着父亲:“他现在就是在抓这个事。 ”
母亲做了多年地区妇联主任,看问题也是颇有眼光:“清才的这把火算是烧在要害上了! ”
老父亲往后一靠,双手交叉着抱着胸前:“也是一步险棋。过去了,一马平川;过不去——”老父亲看看姜梅没再把话说下去。
姜梅着急了:“老爸,你这不是坑人吗?要说就把话说完。 ”
老父亲:“过不去,就会前功尽弃! ”
母亲也说:“这把火烧好了就会烧出一片新天地,烧不好也会烧着自己。 ”
姜梅一跺脚:“马后炮!你们两个早点说不就得了,何苦让清才往火坑里跳呢? ”
老父亲:“清才坐在火山上,他不得不往前走啊! ”
姜梅着急起来,一放筷子不吃饭了:“我不管他火山不火山,我只管孩儿他爸安安全全万无一失! ”
老父亲惊讶地看着姜梅:“宝贝闺女,你是说——我要当外公了? ”
姜梅看一眼母亲。
母亲说:“你呀,就准备当你的外公吧。 ”
老父亲孩子似的叫起来:“老太婆怎么不早说?我要请客啊!拿酒来拿酒来,为小外甥的到来庆贺一杯! ”
姜梅扑哧笑出来:“老爸,你不是又看见了吧?怎么知道是小外甥呢? ”
母亲急忙取来半瓶红酒,三个人一人倒一杯。
老父亲说:“姜梅就不用喝了。来,为清才旗开得胜,为小外甥小宝贝干杯! ”
李春晓这几天一直坐卧不宁。
全市矿山整顿工作已经迅速铺开,清查干部,规范经营,停产整顿,执法检查等等一系列组合拳的运用在全市干部乃至整个矿山企业产生了巨大震动。
李春晓借用冀老板的军绿色路虎已悄悄还回去。他没有以自己的名义在矿山上入股,所以他不担心干部清查工作,他担心的是那10万元扶贫款。他把那10 万元扶贫款以小红的名义入股到了隆盛铁矿,现在他必须尽快把这10万元的窟窿补上去。他明白那是扶贫专项资金,动用扶贫资金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啊。
李春晓不敢怠慢,他想向他的妻子拿点钱。
那天他早早就回了家,妻子和儿子还没有回来,他走到厨房想给妻儿做上一顿饭。这是他自己的家,但他的心似乎一直没有在意过,看看厨房墙上挂着的壁柜、油烟机以及四周的一切,他觉得是那么的陌生。
他给妻儿做了几个菜,有儿子喜欢的鱼香肉丝,也有妻子爱吃的醋拌木耳,他还给他们炖了个汤,然后打开餐厅里柔和的壁灯,安静地等妻儿回来。餐桌上放着几本儿子看过的漫画书,他随手翻起来,里面讲的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故事,这故事他小时候就看过,多少年了给孩子们看的还是这些老掉牙的故事。漫画书里掉出她妻子的一张照片,这是一张证件照,显然是最近照的,妻子笑眯眯地看着他。
门上有钥匙转动的声音。
他把漫画书放在桌子一边,把做好的菜从微波炉里一一取出来。
客厅的灯亮起来,是儿子的声音:“姥姥——姥姥——”儿子可能是看到厨房亮着灯,高兴地跑过来。
妻子也在外面说:“妈——你过来也不打个电话。 ”妻子在外面换衣服。
儿子站在厨房门口:“——爸爸——”儿子惊讶地喊。
外面妻子换衣服的声音停下来。
李春晓看着儿子:“儿子——看看爸爸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 ”
儿子慢慢走过来,看看桌上的鱼香肉丝,抬起头:“你也会做? ”
妻子站在门口有点不相信地看着他。
李春晓看看妻子:“回来啦? ”
妻子说:“你也回来啦? ”是啊,好像这个男人很长时间没有回来了。
李春晓把椅子拉开:“快吃饭吧,我做了几个菜,尝一尝。 ”
妻子和儿子坐在一起,李春晓坐在对面,三个人吃起饭来。
三个人谁也不说话。
儿子不时抬起头看看他们两个。
在孩子的眼里,他不知道大人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儿子吃完饭回自己房间做作业去了。
妻子要收拾碗筷,李春晓拦住:“我来吧,你累了。 ”
妻子站到一边,自己的丈夫似乎突然变了个人,她总有点做梦似的感觉,她看看丈夫,悄悄退出去。
李春晓细细洗着碗筷,洗完了又一一放进消毒柜里。厨房的活干完了,他把灯熄灭。客厅里没有人,卫生间里传来妻子洗澡的声音。他推开儿子的房间,儿子正趴在桌上写字,听见开门声,返回头看他一眼。他和儿子点点头带上门。
他在客厅里无所事事,便返回自己的卧室里。
这还是他们那年结婚时布置的房子,厚厚的地毯,席梦思大婚床,淡雅的窗帘,既熟悉又陌生。他打开旁边的柜子,里面还像几年前一样挂着他的睡衣。他熟练地换上睡衣,然后躺在床上,打开旁边的台灯翻看起一本军事杂志。
这是他喜欢看的书,妻子一直没有动他床头柜上的东西。杂志上介绍的是中国和世界各地新建造的军舰,中国的有052C,还有即将下水的052D。过去他看这些非常着迷,但今天晚上似乎心不在焉。他的眼睛看着杂志,耳朵却听着外面的声音。他听到妻子走出卫生间的声音,以为妻子会回到他们的卧室里,但妻子在客厅里收拾起明天上班要穿的衣服,过一会儿又到厨房里准备第二天的早餐,干完这些又听着推开了儿子卧室的门。
李春晓把杂志扔到一边。他对妻子能有什么要求呢?他好长时间不回家,回了家也匆匆忙忙又离开,这个家好像就是妻子的,他只是一个客人而已,客客气气地回来,又客客气气地离去。他对妻子既不讨厌也没有多少热情。妻子也似乎一直与他保持着距离,两个就像并排直行的两列火车,只是偶尔在某个站台有过共同的交集,其余时间都各自运行在自己的轨道上。或许是有些累了,李春晓胡思乱想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李春晓醒过来时已经到了半夜,窗帘的缝隙中透进外面路灯的光,他看到妻子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他们的大被窝里,微弱的灯光下显示着她的轮廓曲线。
妻子好像睡着了,在另一边发出均匀的呼吸,身上也散发着女人洗澡后那种特有的清香。
他的心动了一下,伸出手摸了一下妻子的后背。
妻子没有穿睡衣,身体仍然光滑瓷实。
妻子似乎醒过来了,也没有拒绝他的抚摸。他把妻子扳转过来,妻子没有动,任凭他摆布。他爬起来轻轻亲吻妻子。
妻子的身体也好像有些陌生了,好在他用手很快就唤起了过去的记忆。
妻子一直没有动,他从微光中看见妻子眼角流出泪珠,他低下头,轻轻将妻子眼角的泪吻去。
在那一瞬间,他内心也生出许多愧疚,觉得实在有负这个女人,有负这个家,他为她们付出的实在太少了。他想起这些,便趴在妻子耳朵上似乎说了很多话,妻子一直没有回应他,但在仔细听他说,他说到后来流出泪来。
一觉睡到第二天大上午,拉开窗帘外面阳光明媚。
李春晓赤裸着身子跑到外面,妻子和儿子上班上学去了。
李春晓懊恼地返回来,最重要的话竟没和妻子说。
他坐在床上不断责备自己是个窝囊废,拿起旁边那本军事杂志扔到地上。杂志扔到了地上,但杂志上放的一张存款单飘落下去。李春晓爬过去捡起来,一看是一张20万元的存单,他实在想不起和妻子说了用钱的事没有,他记得说过想买车的事。
床的对面还挂着他们结婚时的大幅彩照,照片里的他低头看着一脸幸福的妻子。
十五
杜婉莹回到家就觉得丈夫路永峰有些不对劲。
很多年以后她仍然后悔当时怎么就没耐心地安慰他呢?
《江州春雷》一如既往地火爆,杜婉莹心情也格外地好,所以回到家看见路永峰在那边抽烟也没有影响她的情绪。
那天晚上路永峰没有像往常一样给她做好饭。她去了厨房看看桌子,就自己动手做起饭来。好多东西找不见,她不时喊一声路永峰,鸡蛋在哪儿?酱油在这里吗?她做了炒鸡蛋,还有西红柿酱面。
路永峰吃饭时也阴沉着脸。
杜婉莹问他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路永峰只是不断说这次赔惨了。
杜婉莹笑着劝解他:“做生意有赔有赚,何必在意呢?况且这几年也赚了不少,够花就可以了。 ”
路永峰没再说话,闷头扒饭。
杜婉莹说:“市里进行矿山整顿,整顿到你们了? ”
路永峰叹息一声:“矿上出了那么大的事,花了许多钱。 ”
杜婉莹:“就是山体滑坡吧?没出人命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
路永峰:“铁矿石一天一个价,本来想抓住这个好时机再大干一番,没想到让停产整顿。 ”
杜婉莹:“你们没有手续是吧? ”
路永峰点点头。
杜婉莹:“那就活该!这么长时间了怎么就不去办理呢?人家罗书记说得好,先上车后买票,不是上了车也不买票,更不能上了车去逃票! ”
话不投机路永峰摸把嘴回到自己房间。
杜婉莹收拾了厨房,又返回自己卧室换了睡衣,然后去卫生间冲了个澡。
冲完澡杜婉莹有了那方面的意思,就推开丈夫路永峰的卧室。
路永峰卧室没开灯,杜婉莹喊着:“这么早就睡了? ”按开吊灯开关,却发现路永峰早不在了。
杜婉莹想给路永峰打个电话,后来一想算了,男人有男人的事业,男人心情不愉快了就会出去和朋友喝酒,喝酒也是一种释放压力的办法,把男人管得太紧了会出麻烦的。
路永峰其实没和朋友们出去喝酒,而是和朋友们拉着铁矿石偷偷闯关去了。
兴业铁矿发生了山体滑坡,对于路永峰他们这些股东来说就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本来赔些钱也没啥,要命的是市里的矿山整顿,他们兴业铁矿哪有什么采矿、环境、安全、消防等等这证那证,第一批停产整顿的企业就有兴业铁矿。
现在是铁矿石的黄金时期啊,江州市是全省乃至全国的铁矿石供应大户,现在一下停产这么多铁矿企业,铁矿石更是供不应求,价格猛涨。
路永峰他们几个看着矿山上堆得小山一般的铁矿石气得直骂娘。
每天就是几十万的收入啊,停产一月上千万就打了水漂。
企业不能生产,生产出的铁矿石也不允许拉出去。
市里成立了联合执法大队,执法大队在各个路口设立了检查站,违规企业一块铁矿石也卖不出去。
证件一时半刻办不下来,路永峰他们打听到,有人贿赂了检查站的人员,偷偷把铁矿石拉出去了。检查站的人员也是人嘛,遇到检查的人员,拿票子开路,他们能和票子过不去吗?况且这些都是深更半夜干的事,人不知鬼不觉的。
路永峰几个觉得这个险值得冒。
自古以来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能坐以待毙啊。
几个股东亲自上阵,车里放好一捆一捆的票子,准备晚上采取行动。
路永峰怕杜婉莹担忧,所以没有把这个事告诉杜婉莹。
路永峰赶到兴业铁矿时大车上已经全部装好了铁矿石。
这次他们一共装了七八车,如果可行再组织更多的车辆。
路永峰抬起头,天也很配合,没有月亮,一片漆黑。
现在他们只有等待时间了,时间一到就立刻出发。
联合执法队成立后,市委秘书处的小刘得到了重用。
王秘书长觉得小刘机智、灵活,在市委秘书处也锻炼了好几年,该放出去独当一面担任更重要的职务了,所以联合执法队成立时,就征求了小刘的意见。小刘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正好可以施展自己本事,就一口答应下来。王秘书长和罗清才书记商量后,就提议委派小刘担任了联合执法队的副队长。
这天晚上正是小刘带队巡逻,他们要到各个点上去检查工作。跑到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恰好那个检查点上买回夜宵来,大伙就喊着刘队长要与民同乐,一起吃加班餐吧。小刘也确实饿了,看看和他一起出来的几个人都有吃饭的意思,小刘一摆手:“吃饭。 ”
大伙就围坐在一起,有人拿出几罐啤酒,小刘说:“酒就不喝了吧,不要影响工作。 ”
另一位说:“刘队你就放心吧,误不了事,有我们弟兄在,老板们连只鸟也休想飞过去。 ”
几个人就把啤酒分开倒在纸杯子里。
一位同事说:“刘队,多关照弟兄们,弟兄们敬你一杯! ”
小刘说:“活全靠弟兄们干,弟兄们辛苦了,我敬弟兄们一杯! ”
检查站就是那种临时搭起来的简易房,里面平时能住四个人,现在一下挤进这么多人,显得特别拥挤。
小刘和他带过来的几个弟兄吃完方便面就起身出来。
快半夜了,再把最后几个检查点巡视一遍他们也该回去休息了。
几个人上了车便向最西面的几个检查站开去。车里坐的大部分是年轻人,年轻人易睡,走一会儿车里就高高低低地打起呼噜。小刘也疲惫了,眼皮直打架。小刘吩咐司机注意安全。实在是太瞌睡了,他也睡着了。
小刘睡梦中被司机推醒:“快看——刘队——”
小刘睁开眼,果然前面有拉矿石的车队。
小刘一下清醒过来:“弟兄们,有情况,快醒来! ”
车里的人都直起腰。
小刘说:“追上去! ”
小刘他们开的是警车,车顶上闪烁着警灯。
大车看到后面有警车追来,便加大油门呼啸而去。
小刘说:“看来有鬼,到前面检查站! ”
小刘他们飞速奔去,抄近路赶到前面的一个检查点。
检查点上燃着一堆火,后半夜了天气有些冷,工作人员们围着火堆站着。
小刘赶到后就喊就下车:“后面有车! ”
大伙听到了急忙把路障摆到马路上,又把闪着亮光的停车检查电子屏放到显眼的地方。
小刘站在路中间,举着手中的停车标志,看着对面呼啸而来的大卡车。
车越来越近。
小刘把停车标志高高举起,强烈的车灯照得小刘根本睁不开眼。
小刘喊着:“停车!停车! ”
大车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大车转瞬即到,小刘喊声不好,往旁边一躲,汽车已呼啸而去。路上摆放的路障瞬间被撞个稀烂,飞起来的栏杆落下来又砸在小刘头上。
检查站的人员都被大车疯狂的举动震惊了,他们还没见过这么野蛮的司机。汽车一辆接一辆飞驶过去,等都开过去了,人们才大呼小叫着跑到马路上。
小刘昏死过去。
有人向上面打电话汇报。
有人呼叫120。
和小刘一起来的几个年轻小伙子跳上警车向那些大车追去。
杜婉莹做了一个不好的梦。
梦中杜婉莹坐着路永峰的车到了一个不知什么地方的风景区。山路崎岖,风景秀丽。杜婉莹正欣赏着路边的美景,路永峰的车突然失控了,一路狂奔。杜婉莹大呼小叫,一个急转弯,汽车刹不住,前面是看不见底的悬崖——杜婉莹尖叫一声。
杜婉莹睁开眼,原来是一个梦。
杜婉莹坐起来,心还咚咚咚狂跳不止。
她平静一下就喊:“路永峰——路永峰——”
没人回应她。
杜婉莹下了地,心里埋怨着路永峰昨晚喝了多少酒啊,这男人啊放出去就把控不住了!
杜婉莹推开路永峰的卧室,哪有路永峰的影子。
这下杜婉莹有些慌张了,跑过去拿出电话就给路永峰打过去,电话通了却一直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
杜婉莹生气地坐在沙发上,把手机扔到一边。
这个路永峰,简直越来越不像话了!
杜婉莹去卫生间洗漱去了,耳朵还听着客厅里的电话。
路永峰看到她的电话以前都是立马返回来的。
电话果然响起来了,杜婉莹故意不接,她也想让路永峰知道对方不接电话的滋味。电话再次打过来,杜婉莹走出来拿起电话,一看是个陌生号码,不是路永峰的,心里有些失望。她接起电话:“喂,哪位? ”
对方是个男人声音:“你是路永峰的家属杜婉莹吗? ”
杜婉莹一听对方的口气吃了一惊:“我是我是路永峰的家属,路永峰怎么了? ”
对方电话:“他被刑事拘留了,你可以到拘留所给他送一些生活用品。 ”对方挂了电话。
杜婉莹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再打过去,对方已经关机。
杜婉莹跑过去看看日历,今天不是什么愚人节吧?不是有人和他们开玩笑吧?
杜婉莹还想和路永峰直接联系上,但电话仍然无人接听。
杜婉莹心一沉,感到路永峰可能真的出事了。
十六
天气越来越冷了。
青山镇镇政府院内剩下的几珠花也枯萎了。楼前的杨柳树树叶也变黄了,风吹过来便纷纷坠落。
镇政府院外农人们正忙着收割田里最后的一点希望。路上有拉粮食的拖拉机、马车。整个田野上已经灰茫茫的一片空白。这一切都预示着北方那个寒冷的冬天就要从北面的大青山翻越过来了。
冀老板开着他的丰田汉兰达向镇政府弛来。
他的心情并不好,就像空旷的田野,空荡荡的让他没有一点踏实的感觉。
他的隆盛铁矿因为缺一个消防证被勒令停产整顿,他的正在上马的加工厂也因为没有任何手续被贴上封条。加工厂正在办理各种手续,停就停下来吧,但隆盛矿不该停呀。他不是不想去办这个消防证,不是证明材料缺乏,就是消防器材不合格,等这些准备齐楚了,办事的女同志又请了产假回家生孩子去了。新同志呢?正在地区培训,一问半个月后才回来。
冀老板急得干瞪眼。
他不能不急啊,停产损失不说,几百号工人每天也要吃喝。放了假吧,担心这些工人开工后收拢不回来;不放假吧,都是些年轻人,无事就会生非。这么多壮实的小伙子,哪一个是省油的灯?不是打架,就是去找女人,惹出乱子都是矿上的麻烦。
你牛根红不是江州市最牛逼的人吗?能不能和市里通融一下,他的铁矿手续基本齐楚了,消防器材一应俱全,不就是缺个消防证吗?可不可以开工呢?要不就把那名培训的同志请回来,给他办好消防证再送人家回去学习,总不能就这么干瞪眼吧?
正赶上中午饭,牛根红、李春晓和镇里的同志们在食堂吃饭,冀老板开着车进了院子里。
牛根红从窗户上看见了,认得冀老板的车,就吩咐刘翠花:“翠花,还得辛苦一下,再弄几个菜,冀大老板来了。 ”
李春晓放下碗,返回头看着外面,冀老板已经到了他们前面的办公楼下。
牛根红:“冀老板也沉不住气了。 ”
李春晓:“每天都是白花花的银子,突然停下谁也急! ”
刘翠花:“牛书记啊,弄不了几个菜。 ”
牛根红:“炒鸡蛋,炒土豆,再没有了,让张秘书去村里的小卖部弄些罐头回来。 ”
刘翠花:“得令。 ”返身准备去了。
张秘书到村里的小卖部去拿罐头。
牛根红和李春晓出去迎接冀老板。
冀老板站在车前抽着烟,看见牛根红和李春晓也不说话。
牛根红笑着说:“我说喜鹊怎么叫个不停,原来是冀大老板驾到! ”牛根红老远就把手伸过去。
冀老板说:“我都急得快哭了,牛书记还能笑出来。 ”
牛根红:“有啥事能把冀老板急得哭了?走,先吃饭。 ”
冀老板:“好我的牛书记呢,几百号人在那干耗着,你能不急吗? ”
牛根红:“这么屁大个事就把冀老板难住?喝酒! ”
三个人向后边的食堂走来,冀老板听见牛根红的话,站住:“屁大个事?牛书记说得好轻松。 ”
李春晓帮着打圆场:“冀老板,牛书记有三十六计还愁不能给你一计? ”
几个人说笑着来到后面的食堂里。
翠花已经炒了鸡蛋、粉条、西葫芦、花生米几个下酒菜。
牛根红说:“冀老板大鱼大肉吃腻了,今天就尝一尝我们镇里的饭。 ”
张秘书抱着几个罐头进来,有鱼肉罐头、午餐牛肉,外加一堆火腿肠。
李春晓拧开一瓶二锅头,分别倒进三只碗里。
牛根红端起碗:“欢迎冀老板光临本镇!”
冀老板冷笑一声:“牛书记啊,我现在已是不速之客了,岂有欢迎之理! ”
牛根红:“说的哪里话,你冀大老板是我们青山镇的尊贵客人啊! ”
冀老板把酒碗一放:“多亏牛书记还记得我冀宝堂是青山镇的客人!当年你牛书记是怎么给我们承诺的,今天怎么就变了呢?缺个消防证就让我几百号人干耗着? ”
牛根红:“冀老板,还记得前些时候我们在省城拜见张书记时,张书记说过的一句话吗?先上车后买票,不等于上了车不买票啊!冀老板来江州已经四年多了,你掏良心说,你冀老板从江州拿钞票拿得少吗?江州人民为难过你冀老板吗?为啥四年了,咱们就不能把这些手续办齐全呢?是,我承认,我们有些部门吃拿卡要,门难进脸难看,但四年时间啊,你冀老板就没有责任吗? ”
冀老板不说话了。
李春晓为了缓和气氛,说:“来,喝酒。咱想想办法。老辈人说,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
冀老板:“加工厂一时半会怕是办不下来,铁矿已经万事俱备只欠一张消防证了! ”
李春晓:“办事的人在地区培训?我联系一下,看看有没有熟人,麻烦人家回来一趟不就得了。 ”
冀老板:“李镇长,拜托了! ”说完冀老板把碗中的酒干了。
李春晓走到院外打一通电话,找过来找过去,原来这位办事员是李春晓妻子的大学同学,李春晓又给妻子打个电话,妻子回过话来,人家说了,今天下午是讨论课,让他们下午过来接她,办完事再送她回去就可以了。
李春晓进去和牛根红、冀老板一说,三个人都喜笑颜开。
牛根红说:“这不就是屁大个事吗? ”
冀老板说:“果然还是牛书记,就是屁大个事! ”
春花、夏花来了矿上一直干得挺顺当。
她们本是苦出来的孩子,又眼活手勤,很快就得到李师傅的喜欢。矿上都是青皮后生,厨房里突然来了两个秀秀气气的大姑娘,气氛马上活跃起来。李师傅是上了年纪的人,知道这些矿工们的花花肠子,就拿铁铲子敲着锅沿,谁要动歪脑子,看我不劈了他!
根带出事后,姐妹两个哭了半天,冀老板还特意送她们回家里住了几天。冀老板拿了2万慰问金给了父母,让父母好生打发弟弟。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春花、夏花一下长大了许多,弟弟殁了,她们就是父母的依靠了。春花告诉妹妹,攒上一年钱,明年就去上高中,最好考个大学,给咱爸妈挣个光。夏花有这个志气,每天下工后就看书。这些书都是向同学们借来的,夏花没上过高中,好多东西看不明白,星期天时她就跑回村里向同学们请教。
矿上停产后,食堂里的工作不像往日那么忙了。
这天下午夏花就向李师傅请个假,说她想回趟家里,看看两个老人。
李师傅夸奖夏花是个孝顺闺女,就感叹那五两口子好福气啊。
夏花回家不假,真正想去的其实是老师家,积攒了许多疑惑,她的几个同学已经回答不了她的问题了。
正好矿上发了工资,春花一并交给夏花,让她把钱给了父母亲。
后半晌的山里冷清了许多。矿上停产了,矿区周围停满那些硕大的卡车、挖掘机、推土机。一些司机正在修理汽车,脸上全是黑黑的油污。有人向这边看过来,春花、夏花看见他们笑出来,那些人比黑人还黑,只露着白白的眼睛和牙齿。
山路上铺着厚厚的矿渣,路边的草已经变得灰白,远处的大山层层叠叠蜿蜒着伸向看不见的远方。
夏花站住:“姐,你回去吧。 ”
春花:“再送你一段。 ”
夏花:“明天我就回来了。 ”
春花:“回去也没事。 ”
两个人一直走了很远,春花才停住脚步:“好好向老师请教。 ”
夏花点点头。
春花一直看不到夏花了才转过身,转过身的春花眼里全是泪。
她心里何尝不想上学啊,她多么想考个大学,最不济也考个中专,像村里那些孩子们一样,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但自从知道妹妹夏花的心思后,她就再也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她知道她们家的情况,两个人一起上学是不可能的事,她只能牺牲掉自己来实现妹妹的愿望。
她看到妹妹如此用功,心里既高兴又难过。
妹妹终究有一天会飞出去的,就像天上飞过的大雁,飞得那么高那么远。妹妹是有未来的,她的未来是美好的,再也不用过像她父母亲那样卑微、贫穷、苦难的日子,能像那些城里人一样,穿着好看的衣服挺着胸脯走在大街上。
但她的未来呢?
想到自己,春花的心情暗淡下来。
她的下面还有两个妹妹,父亲是残疾,母亲又浑身是病,她是唯一年轻、健康、能吃苦的人,妹妹们上学又能指望上谁呢?
她不敢再往前想了,她的眼里忍不住又要流出泪来。
回到矿上天已经黑下来。
春花直接进了食堂里。
李师傅已经忙开了,看见春花回来,喊着:“闺女,先把那边的土豆洗一洗。 ”
李师傅喜欢两个孩子,他不叫名字,就叫闺女,像叫自己的孩子一样亲切。
春花便来到洗菜池子前。
这是个半人高的水泥池子,里面倒满土豆。春花拧开水龙头开始冲洗这些土豆,一边冲洗一边用大铁锹翻一翻。这是一项非常吃力的活计。池子高,春花用不上劲,就搬过凳子来,登上凳子再用铁锹搅动。开始的时候,她干不了多长时间就气喘吁吁,现在她能像一个壮实的男人一样将土豆翻个底朝天。
李师傅在那边看着凳子上的春花,心里感叹着孩子们的不容易。
晚上是花卷、稀饭、大烩菜。
大烩菜有土豆、白菜、粉条、豆腐、肉片。李师傅便和春花开始切菜,一盆一盆的土豆,一盆一盆的豆腐,一盆一盆的白菜……
切好后再把这些菜一一倒进旁边的大铁锅里。
李师傅肩膀上搭块毛巾,厨房里热气腾腾,李师傅热得直冒汗,不时用肩膀上的毛巾擦一擦。
炒菜用的也是一张大铁锹,是李师傅专用的炒菜铁锹。李师傅搅拌几次就把铁锹给了春花。李师傅坐到一边喘气。春花卷起袖子,拿起铁锹翻起来。下面是火,上面又是热气,加上用力,春花很快把身上的球衣湿透,头发也紧紧粘在额头上。
菜快熟时,李师傅将一小锅热油、葱花炝在烩菜上,厨房里便即刻弥漫起一股北地里胡麻油的香味。
工人们开始三三两两的来食堂打饭。
李师傅坐在一边收票,春花分发食物。夏花在的时候呢,夏花舀稀饭,现在夏花回去了,两个人的活就全压在春花一个人身上。
工人们看到窗子后的春花,还问:“夏花呢? ”有的人也和春花开个玩笑:“春花,瞧上哪个爷们了?”胆大的小伙子直接表白:“春花给我做老婆吧,你瞧哥这身材。 ”另一边的就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不照照镜子,也配人家春花。 ”春花不答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大伙。
春花吃了晚饭又收拾好厨房,时间已经不早了。
山里的夜特别宁静。
这时候是深秋,天特别冷。
她和夏花住在食堂旁边一个简易的平板房里,出了厨房春花小跑着回到自己的屋子里。
春花把门关好,又拉上窗帘。
身上的衣服已被汗湿透,现在又粘又凉,春花一一把身上的衣服退下来。这里男人多,没有女人洗澡的地方,春花只能晚上一个人擦擦身子。春花把窗户帘子拉严实了,将暖壶里的热水倒在洗脸盆里,然后细细揩洗着自己又粘湿又疲惫的身子。
毕竟这是矿上的大食堂,比起家里的饭好多了,能吃饱还能吃好,春花的身体便像发酵一般丰腴起来。春花用水杯舀上水从肩膀上倒下来,水顺着她结实、臌胀的皮肤流下来。她的身体就像北方一穗熟透了的红高粱,饱满、壮实、健康。
春花干这些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想到外面正有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她们住的简易房都是用木板子隔起来的,谁能想到会有人在不起眼的地方挖个小洞呢?外面这个男人就那么贪婪地看着春花的一举一动。
春花洗漱完夜已经很深了。
她把门再次检查一遍,确信插上开关了才打着呵欠爬上床。
春花随手把灯熄灭。
黑暗瞬间吞噬了她,无处不在的黑暗一开始让春花有些害怕,以前有夏花在没有感觉到怕,现在一个人了竟有些恐惧。春花蜷缩着身子,瞪大眼听着周围的动静。
外面是那么的安静。
疲惫很快就让春花陷入沉沉的睡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