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晴川
无论是从逻辑还是历史层面考察,文学与政治始终纠缠在一起,难以分割。当代美国文学批评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认为:“没有什么事物是非社会的和非历史的,事实上,一切事物‘在最终的分析中’说到底都是政治的。”(詹姆逊20)文学文本是容纳个人政治欲望、阶级话语和文化革命的一个多元空间,在文学创作、阅读、批评中,政治视角是一条“绝对的地平线”(17)。要之,政治性不仅存在于文学的外部研究,也可以成为文学研究的内在维度。
受儒家小说教化观的影响,中国古代小说与政治的关系历来就很密切,政治影响小说家的创作,小说创作辅翼政治运作,至唐宋时期,这种关系更为突出,唐宋传奇作家不仅“具有强烈的历史意识和政治忧患意识”(李剑国1),而且还把小说创作当作攻击政敌的武器,胡应麟指出: 唐宋文人“乃若私怀不逞,假手铅椠,如《周秦行纪》《东轩笔录》之类,同于武夫之刃,谗人之舌者,此大弊也。然天下万世,公论具在,亦亡益焉”(胡应麟166)。特别是宋元时期,小说这种文体更深入地介入文人士大夫的政治生活。南宋晁公武指出:“近时为小说者,始多及人之善恶,甚者肆喜怒之私,变是非之实,以误后世,至于誉桓温而毁陶侃、陆贽者有之。”(晁公武357—58)章学诚说宋儒“好名之习,作诗话以党伐同异”,致使“说部流弊,至于诬善党奸,诡名托姓。前人所论,如《龙城录》《碧云》之类,盖亦不可胜数,史家所以有别择稗野之道也。事有纪载可以互证,而文则惟意之所予夺,诗话之不可凭,或甚于说部也”(章学诚560)。章学诚这里举称的《龙城录》《碧云》等诗话,其实是诗话体小说。而且,随着通俗小说的崛起及影响日著,这一新兴文体很快被运用到政治斗争中,而且花样翻新。有的企图借小说影响最高统治者,如南宋初年秀州民变领袖邵青归附朝廷后,请内侍将他的故事编为小说,在高宗面前讲说,以示忠心不二,博取高宗的信任。有的利用小说粉饰战绩,如南宋宝佑四年(1156年),宋蒙军队达成停火协议后,贾似道隐匿和议之事,上章诡称诸路大捷。宋理宗不明真相,下诏论功行赏。景定元年(1260年)七月,贾似道命其门客廖莹中、翁应尤等撰《福华编》,矜夸贾似道之功,并遣王六大夫等艺人在民间讲说,以致“听者纷纷”(吴自牧308)。
明代政治生态恶化,在不同政治集团、南北地主阶级、文臣武将等各种层面之间,都存在着尖锐的矛盾冲突和利益之争。唐代党争主要发生在士大夫间,影响面小;而明代党争则与皇权、内阁、阉党、地域等多重因素扭结在一起,非常复杂,且明代媒介发达,政治生活下移,主动站队、参与政治斗争者从朝廷重臣到在野士夫、从底层文人到普通民众几乎皆有,其牵涉面之广,参与人员之多,历时之长,斗争之烈,影响之大,都超迈以往。可以这么说,政治是晚明士人的生活常态,影响了他们的命运再造和身份认同,从而也影响到小说的创作与传播。
晚明各种政治势力善于动用各种媒介资源进行斗争,如邸报、“妖书”、私揭等,都被用来制造舆论,攻击政敌,其中影响最大的是书籍印刷品。尹韵公指出: 明代的图书出版给予了明代的社会舆论强大和深刻的影响。如果说言论是社会舆论中的“无形”部分,那么书籍则是社会舆论中的有形部分。有形的比无形的更有力量,更成气候(尹韵公267—68)。从某种意义上讲,晚明的书籍出版参与了当时的政治与社会纷争,成为政治斗争的最好注脚。《皇明中兴圣烈传》第二回便称:“天下最可畏的,莫过于士子的舌头,士子的笔头。”(《古本小说集成》第三辑125)这种例子可谓不胜枚举,甚至弱势群体也懂得利用通俗文学来喊冤,赢得社会舆论的同情和支持。如华亭高官董其昌家居时,强夺陆家仆人女儿为妾,于是就有人据此创作了《黑白传》《五精八魂记》小说,讽刺董其昌,一时哄传。说书人钱二到处说唱,董其昌将钱二及一个听客范生捉拿锁打,范郁闷而死,范母带着儿孙媳到董家说理,又遭到董家父子凌辱,于是范家对外发布《冯氏合族冤揭》,揭露董家的劣行,随即激起公愤,但董宦自恃有力,反向省级两院告恶状,五学生员随即发布《五学檄》,用词激烈,张大其事;一些路见不平的民众也利用私揭进行传播,“儿童妇女竞传‘若要柴米强,先杀董其昌’之谣;至于刊刻大书‘兽宦董其昌,枭孽董祖常’等揭纸沿街塞路,以致徽州、湖广、川陕、山西等处客商共有冤揭粘帖,娼妓、龟子、游船等项,亦各有报纸相传,真正怨声载道,穷天謦地矣”,终于导致火烧董家之事(《民抄董宦事实》685—708)。
通俗小说在信息传播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正如台湾学者王鸿泰指出:“小说在明末清初期间具有特殊的社会意义——它提供了一个公众化的管道,或者说,它本身就是一个‘公众场域’,就像个开放性的虚拟舞台一般,小说在明清时期己然成为个别信息与公众会面的场域。”(王鸿泰43—44)这样,小说的创作和传播已不仅是詹姆逊所谓的“政治无意识”,而是有鲜明的政治倾向性。小说家们通过对这些重大政治事件的解读或重构,自觉参与当时的历史排场,由于彼此政治立场不同,因而观点针锋相对,文场遂成战场,“明季党人,以词曲作戈梃,亦一奇事。”(吴梅442)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争执中夹杂着个人恩怨等复杂因素。总之,各种政治力量将文场作为政治角斗场,小说创作成为朝廷政治斗争在文学领域中的延伸。本文试图通过几组反映明代重大历史事件的小说,剖析明代小说的政治书写特点。
历史大事件的性质之争,典型地体现在有关“靖难之役”的激烈争论上。按照儒家的正统史观,朱棣属于篡位,建文占据道德高地;但朱棣及其子孙又是当权派,拥有操控舆论的绝对优势。因此两种势力之间有着很大的张力,三百年来,一些不同的政治势力围绕着“靖难之役”的性质反复交锋,而小说创作也参与其中。
朱棣即位后,立即实行“革除”运动,以确立其帝统的合法性,当时的“文学柄用之臣”便积极配合,首先删改历史,将建文朝史事清除得“只字不留”(朱国桢619),试图抹去人们对这段历史的记忆。有关“靖难”史皆以“革除”名之。其次“自饰其非”,美化朱棣的“靖难”之举,对建文君臣则“肆以丑言诋之”(张朝瑞652)。如《奉天靖难记》将朱标父子塑造成荒淫无道、暴戾无常的形象;而朱棣则文韬武略,深得众人拥戴。这部史著其实是披着史书外衣的小说。嘉靖年间的白话长篇小说《承运传》仍未完全摆脱“革除”运动的影响,小说把朱棣描述成“应天承运”的“真命天子”,“靖难”是保基业、安社稷、定黎民的正义之举。不过由于时代变迁,作者的态度有所缓和,小说把矛头指向建文臣属,而建文本人则是受奸臣蒙蔽的受害者。
朱棣死后,后继者对“靖难”史有过不同程度的纠偏,特别是自万历以后,世风沦丧,道德崩坏,在这种背景下,为建文死节的忠臣的道德价值就凸显出来了,通过推恩建文忠臣的后代,可以“大慰忠灵,以培圣代纲常”(朱鹭238),万历登基伊始,就下诏褒奖建文死难“忠臣义士”,建祠祭祀。屠方叔、许有毂、张朝瑞等皆从“挽千万世之颓风”(焦竑128)的视角编纂建文史籍,且多以“忠义”命名,如《表忠录》《忠节录》等。另外,还出现了一些伪作,如托名史仲彬的《致身录》和程济的《从亡随笔》等。这些随笔性的史著,以建文从亡之臣的口气,记载建文出亡的事迹,其中既有坊间讹传,也有作者自己的编造,名为史书,其实是小说。这时期的通俗小说,也积极响应政治需要,为“靖难”死难之臣正名,重塑人们对“靖难”史的认知谱系。如《西湖二集》第十八卷写建文臣子黄观死节的故事,第三十一卷写方孝孺门人王稌冒死负方孝孺骸骨归葬,《型世言》第一回通过建文忠臣铁铉父女的故事,褒扬“臣死忠,子死孝,妻死夫”的壮烈行为。《型世言》第八回则塑造了程济智士、义士、忠臣的形象。另外还有长篇白话小说《续英烈传》,比较真实地反映了“靖难之役”的全过程。作者笔下的建文是个纯仁至孝的君主,他的失败令人惋惜;而朱棣的形象也更为丰满,他既是个雄才大略的君主,又曾是个“阴怀大志”的藩王。关于建文的结局,当时有自焚、逊国和不知所终三种说法,但第三种说法似乎更符合明末人的心理予求,《致身录》《从亡随笔》等书虽被史家目为伪书,但“一时士大夫皆信之”(张廷玉4064),折射出时人希望建文能够善终的美好愿望。
然而,这时期的文学和历史有关“靖难”的叙事都是在承认成祖为圣主的前提下进行的,因而难免进退失据,既称颂朱棣的智勇和功业,又肯定建文的“仁孝”;既褒扬殉难诸臣的忠烈,又欣赏姚广孝等人的智谋;既以建文君臣为仁君忠臣,又称燕王起兵为“起义”。这种写法体现了明人对于“靖难”解说的无助,这一尴尬只有到明亡后才破局。
早在南明时,弘光即追谥建文为“让皇帝”,补谥建文忠臣,夺“靖难”功臣谥或改予恶谥。鼎革后人们更没有了禁忌,因而对“靖难”的认识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谈迁的《国榷》不但恢复了建文年号,而且纪事也站在建文的立场上。查继佐的《罪惟录》对史家采取两种标准看待“靖难”与寘、宸濠之叛感到不满。更为重要的是,人们关注“靖难”事件,首先是将其作为明亡的原因来审视的,如顾炎武《日知录》中认为:“自八股行而古学弃,大全出而经说亡,十族诛而臣节变,洪武、永乐之间,亦世道升降之一会矣。”(1390)很多人都将“靖难”视为节义之衰的开始,甚至有人认为明末之所以出现众多“狯猾之徒屈膝拜伪”的变节行为,乃是“靖难”杀戮的报应。《三垣笔记》《甲申痛史》等都用因果报应之说,解释明末动乱,说崇祯是永乐的后身,而流寇则是“靖难”诸臣转世报仇者。其次,清初人把“靖难”事件作为一种民族感情的寄托。在清初的三十余年里,士人对新朝始终有拒斥心理,但由于文字狱酷烈,他们只能采用隐晦的方式来表达,“靖难”事件由于其特殊性而再次引人瞩目。曹参芳自称撰写《逊国正气纪》是“由今追昔,欷嘘凭吊”,“以为怀二心者愧也”(曹参芳289)。明遗民吕熊作于康熙年间的长篇小说《女仙外史》,就意在借“靖难”题材抒兴亡之感,歌颂抗清志士,诛伐“以夏变于夷”的民族败类,突出“褒忠殛叛”的主题。他与查继佐、张履祥、李玉等人,都直指朱棣为“篡”,朱棣已由“明君”变成了“逆藩”“奸贼”,姚广孝乃“倡逆”,依附朱棣的官员是“卖国求荣”,朱棣夺嫡是对纲常伦理的大破坏。太阴星主下界的唐赛儿负有在“靖难”中扶持纲常的使命。作者又借这段历史曲折地表达自己的民族情感,因为在占星学上,天狼星是异族侵略者的象征,所以,天狼星下凡、由北而来的朱棣显然是影射清统治者。小说还对建文出亡之事作了更丰富的拓展,以寄托兴复之思,因为南明三个流亡政权曾颠沛于东南、西南等地,这与建文出亡之地的传说大致契合,而当时江南的抗清斗争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由此可见作者之深意。
由上所述,从明初至清初,史家和稗官对“靖难”的书写,经历了从“革除”到“逊国”再到“篡夺”的演变过程,既是因应形势的变化,也想通过自己的书写来影响朝廷对“靖难”事件的政治定性和史家的历史叙事,在还原历史方面,有时小说发挥了比史书更为重要的作用。
在对于重大历史事件中的人物进行评判时,小说家常受到乡谊、党派等多重因素的干扰。如于谦在“土木之变”中有再造社稷之功,但因性格刚直而与翰林院侍讲徐有贞、太监曹吉祥和右都督石亨等结怨。天顺元年(1457年),徐、石、曹联手发动“夺门之变”,英宗复辟,于谦受诬处死。于谦冤死在当时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为应对舆情,有人炮制了小说《正统传》,①把于谦塑造成大奸大恶之人。昭梿《啸亭杂录》卷十说: 《正统传》“以于忠肃为元恶大憝[……]此皆以忠为奸,使人竖发。”(310)《正统传》现已佚,但从昭槤的记载看来,这部小说似乎清初尚存。黄人猜测该书“大约系石亨、曹吉祥之党徒所为”,他怒骂道:“书中以于忠肃为元凶大憝,可谓丧心病狂。然明人小说,以私怨背公理,是其积习;惟此书与《承运传》,颠倒是非为尤甚耳。若以张江陵为巨奸,杨武陵为大忠者,固数见不鲜矣。”(朱一玄193)这类小说对政敌肆意污化,以实现其政治阴谋。在徐、石、曹集团倒台后,朝野上下要求为于谦平反的呼声很高,成化初复官赐祭,弘治二年(1489年)谥肃愍,万历中改谥忠肃。而浙籍文人也纷纷创作文学作品歌颂于谦。如长篇小说《于少保萃忠传》和《萃忠录》。②关于《于少保萃忠全传》的创作,可能沈士俨、沈士修、孙高亮、沈国元等八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参与,他们都是杭州或浙籍人,不但与于谦是同乡,而且有的渊源颇深。据林从吾《序》称:“予族世居吴山下,与忠肃公同里。先府丞公为公姊婿,得公居乡立朝事甚核。”里友孙高亮“其先为公石交,传其事,与予所闻悬合”(孙高亮等1—2)。所以,《于少保萃忠全传》虽大体遵从史实,描述于谦“勋著天壤,忠塞宇宙”的伟功和忠义,但也多有夸饰和虚构,如于谦破案及神异故事,是从一些神魔小说和公案小说中抄袭和改编过来的。可见,无论是于谦的反对者还是拥趸者,都企图通过“土木之变”中于谦的小说书写,争夺政治话语权和历史定谳权。
小说对平辽总兵毛文龙的历史评说,也以实录的名义夹带党争和地域的私货。
崇祯二年(1624年)五月,袁崇焕诱杀毛文龙,崇祯虽然觉得很突然,但事已至此,只得下诏褒奖袁崇焕,不久又传旨公开毛文龙的罪行。
毛文龙祖籍山西,祖上因经商而定居杭州。其舅氏沈光祚进士出身,乃熹宗朝名臣,沈家为杭州望族,在当地很有影响力,毛文龙的部属又以浙兵为主,文龙被杀后,“杭人莫不怜之”(计六奇117)。同年十一月十八日,满清大军突然兵临北京城下,史称“己巳之变”,袁崇焕被逮捕,次年八月被凌迟处死。毛文龙死之初,其党羽、族亲、部属等积极为他鸣冤,四处活动,“广布流言”(孙承泽707),“己巳之变”后,朝野都把这事件与毛文龙之死联系起来,舆论开始逆转,描写“己巳之变”的时事小说《近报丛谈平虏传》卷2第2则中写道:“当时百姓遭此大难,无可怨怼,只怨不合杀毛文龙,一路失守,弄得鞑子犯境。于是廿九日遂风闻传进奴书与袁督师。一时谣言,几如鼎沸。”(《近报丛谈平虏传》;《古本小说集成》第一辑135)为毛文龙颂功和鸣冤的主要是浙人,如毛文龙之子毛承斗汇辑的《东江疏揭塘报节抄》、汪汝淳的《毛大将军海上情形》、毛先舒的《毛太保公传》、毛奇龄的《毛总戎墓志铭》等。在强大的舆论诱导下,很多人受到蛊惑,程本直《游声记》云:“其私言者私,其公言者亦忘焉其非公也。于是乎为文龙讼冤者有之矣,复官者、请恤者纷纷矣。”(阎崇年等编118—26)时人认为袁崇焕因个人恩怨而斩杀毛文龙,“比之秦桧之杀岳飞”(张岱90)。阉党攻击阁臣、东林党人钱龙锡是主谋,钱被削职论死,后减等戌边。“于是出间金数十万,飞箝上下,流言小说造作端末,不特烈皇证其先入,朝野传告亦为信然”(黄宗羲552)。全祖望在《题东江事迹》中批评道:“凡杭人无不诉毛文龙之冤者,其昧于乡里之私,而所见为伧父,可一哂也。”(朱铸禹1318)李清《袁督师斩毛文龙始末》中亦云:“彼浙人徇其私情,犹有为文龙极口呼冤者,斯真可谓别有肺肠矣!”(阎崇年等编35)一直到清朝,毛文龙仍是浙江人心目中的抗清英雄,甚至后来满文档案公开,仍有人责怪同为乡人的万斯同为何不在撰写《明史》时为毛文龙说话。
《辽海丹忠录》和《镇海春秋》就是在袁崇焕被逮、舆论偏向毛文龙之际而“造作”的小说,两部小说都称赞毛文龙是集忠、勇、智于一身的一代名将,是海上长城,袁崇焕杀毛文龙是出于私利。材料大致取自《毛大将军海上情形》《东江疏揭塘报节抄》等书(井玉贵301—311)。《辽海丹忠录》的作者陆人龙是杭州人,早年与毛文龙一样,是屡试不第的秀才,顾克勇还推断陆云龙、陆人龙兄弟与毛文龙之弟毛季龙可能认识,而且陆氏兄弟与毛文龙的部属或许也有瓜葛(顾克勇144)。由于这些关系,陆人龙对毛文龙不吝赞美之词,以与毛文龙同乡为荣,如第十八回末说:“一门大节,俱足上达圣明,感天地,真亦武林盛事也。”明确表示创作小说就是要为毛文龙白冤,“顾铄金之口,能死豪杰于舌端;而如椽之笔,亦能生忠贞于毫下”(朱一玄203)。小说开篇就说毛文龙是应时出世的将星,年少即有志功名,博习百家,因屡试不售,便弃文从武,他文韬武略,胸怀倜傥,挥金如土,结交义士。他忠君爱国,体贴军士,爱护百姓,乃当世李广和岳飞。
《辽海丹忠录》《镇海春秋》中的材料大量摭自毛文龙的疏揭塘报等,而这些材料多虚妄之词,朱梅叔就批评《毛太保公传》说:“然此传本欲为文龙泄愤,而不知已流于小说之无稽也。”(朱梅叔264)因此影响了小说的历史价值。不过,陆人龙毕竟是有家国情怀的底层知识分子,乡曲之情并未完全遮蔽其公允之心,他称赞袁崇焕“是个有胆力的人”,并不为他的悲惨结局而幸灾乐祸,而且肯定熊廷弼有稳定辽东之功。
《镇海春秋》题为“吴门啸客”撰,从书中的观点来看,作者应与阉党有一定的关系。袁崇焕虽不是东林党人,但与东林党人关系密切,他的座师韩爌是东林党领袖,也得到东林党人孙承宗、钱龙锡的赏识和提拔,与很多东林党人都交谊匪浅,又顶撞过阉党王在晋、高第等,故阉党对他切齿痛恨,必欲除之而后快。毛文龙之能专阃海外,与他“厚结内珰,尊之为父兄”是分不开的(李光涛367—483)。《辽海丹忠录》对阉党态度暧昧,甚至赞成宦官监军,对于毛文龙与阉党的亲密关系选择失语。《镇海春秋》则公开贬低东林党人,美化阉党。宁锦大捷本是袁崇焕之功,作者却渲染太监纪用的足智多谋和指挥若定,最后归功于魏忠贤的英明领导。辽东巡抚王化贞是兵部尚书张鹤鸣荐用的人,而张鹤鸣又是阉党的人,辽东经略熊廷弼为楚党,但后来与东林党关系密切,东林党人左副都御史杨涟弹劾魏忠贤的奏疏,就传言出自熊廷弼之手。《镇海春秋》对两人的评价也完全暴露出作者偏袒阉党的立场。当广宁惨败后,小说描写王化贞和熊廷弼同时被捕入京:“那些校尉来到山海,把王巡抚拿下,将欲就道,只见众百姓们遮道痛哭呐喊三声而散,这原来是王巡抚平日做官柔而懦,所以百姓喜欢,不忍他逮去,以致如此。……这熊经略被拿,那些百姓,就恬不为怪,寂然无声,这却是熊经略日常间做官刚而愎,所以众百姓怪他严甚,被逮之时,就没有一个像待王巡抚的。”(《镇海春秋》;《古本小说集成》第五辑38—39)其实在历史上,王化贞对辽东败绩负有主要责任。作者不仅颂扬毛文龙,而且将魏忠贤与毛文龙的勾结美化为英雄惺惺相惜。
约成书于顺治、康熙年间的《樵史通俗演义》,作者署名“江左樵子”,历史学家孟森《樵史通俗演义序》推断:“细绎作者之为人,及其时代,其人盖东林之传派,而与复社臭味甚密,且为吴中人而久宦于明季之京朝者。其时代则入清未久,即作是书,无得罪新朝之意,于客魏阮,则抱肤受之痛者也。”(《樵史通俗演义》11)作者的立场倾向于东林党人,且由于成书相对较晚,毛文龙的真面目也大致露出,故小说中的描写较为接近史实。作者指责毛文龙“平日好为大言,没甚本事”,以“诳天子,诓钱粮”的方式聚敛钱财,又通过行贿魏阉固宠。赞画王一宁“原是个有胆气的人”,他见文龙猖狂自恣,再三劝谏,毛文龙便上本说他欲私通外国,又关节阉党许显纯,将王一宁锁到京师,问成死罪,枭首西市。毛文龙亲弟云龙见他妄报出海,枭斩四乡辽民,捏称斩级,甚是不乐,好言相劝,触怒文龙,上本说他不遵兄令,藐法造谤,摇惑军心,请旨就地正法。毛文龙杀两人之事虽不见于史料,但孟森认为此事必有(11)。当然,小说中也有不实之处,如称赞文龙“有一件好处”,即拒绝拜魏忠贤为父,“替杭州人争气”,因此不能升任都督。事实是毛文龙曾“拜魏忠贤为父”,官至左都督,持尚方剑(张廷玉6717)。作者也反对袁崇焕杀毛文龙,认为袁崇焕是罪有应得,“怎怪得京城百姓生啖崇焕的肉”(150—151)。当涉及某些敏感史实时,作者也有所忌讳。如冯铨先是谄事魏忠贤,助纣为虐,后又降清,官至宏文院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其人格之卑劣,为时人所不齿。但作者说冯铨与崔呈秀不是一路人,“他极恨崔呈秀这班人所为,在阁议事,竟自执己见,每每为了公义,有所救阻。又与呈秀原是同科中的,知道他贪戾不法,必然败坏朝廷,密谋要逐呈秀。”(67—68)崔呈秀晓知后,在魏忠贤面前进谗,将冯铨逐出内阁。还有吴三桂降清的经过,小说写李自成称帝后,吴三桂“起了义师,不久杀到北京来了”。李自成将吴父羁留在京,逼令写书嘱三桂来降,颁伪旨一道,封吴三桂为侯。吴三桂得了书,拍案大叫道:“逆贼无礼如此!我吴三桂堂堂丈夫,焉肯降此逆贼,受万世骂名,忠孝不能两全。”(175)叱令把来使绑去杀了,一面修书一封,即着来使送与太爷,以绝其念,随即起兵杀来。这些描写显然失实。
有关毛文龙其人其事,不同的小说家呈现给读者的面貌差异较大。如“镇江之役”,据史载,陈良策擒佟养真归附毛文龙,努尔哈赤随即派兵镇压,屠戮甚惨,当时即有人非之,熊廷弼认为破坏了自己的战略部署,称为“奇祸”(张廷玉6699)。但在陆人龙的笔下,毛文龙以少胜多,足夺敌胆,并引叶向高、董思白疏,加以褒扬。又认为镇江失陷是因为“毛游击终是势孤,况又有妒功的人,不肯发兵救援”(陆云龙40)。作者大肆渲染镇江失陷时,文龙反身冲杀,斩杀追兵,虽败犹荣。在《镇海春秋》中,“镇江之役”更富有传奇色彩,毛文龙以五千士兵,杀退二万奴兵。而在《樵史通俗演义》中,“镇江之役”又是另一番图景。小说写陈良策、王一宁领兵归顺明朝,毛文龙初时不纳,直到他们破镇江城、缚佟养真来献、竖起毛文龙旗帜、各岛争先来会时,毛文龙才同意接收,但又把战功攘为己有,“铺张其事,申文与巡抚王化贞,化贞上本,就说是镇江奇捷。魏忠贤正想要立边功,兵部尚书张鹤鸣,又是化贞一路的人,就撺掇天启封毛文龙参将,镇守镇江。”(8)自此毛文龙“妄自尊大,手下兵将,也都失望”(8)。清兵来攻镇江,部将劝他坚守,但“他先胆丧,遁走朝鲜。东兵把镇江城屠焚一空”(8—9)。在朝鲜的《李朝实录》中,也有镇江失陷的记载:“贼兵如飙至风过,奄至林畔,文龙脱冠服混兵士仅免[……]贼乱斫,文龙手下之人皆延颈待戮。”(吴晗3159)朝鲜备边司评论此役曰:“毛将所为,不思甚矣。贼冲宣川,不过数百骑,曾不能发一支箭,骈首就戮,有同群羊之见猛虎,其无胆勇,据此可想。”(吴晗3164)可见,《樵史演义》中的描写较为可靠,而《辽海丹忠录》《镇海春秋》作了文学虚构。
综上所述,小说作者由于乡谊、党派等多重因素的干扰,导致他们在对某一历史人物作评价时截然相反。或故意抹黑,混淆视听;或偏爱有加,精心粉饰,都带有各自的政治目的,试图通过小说的传播,使其形象深入人心,并影响其历史定位,增加其个体或集团在政治斗争中的砝码。
从有关明代“播州之役”的小说书写,则可窥见在文武官员、政治派别及区域利益的矛盾冲突中,小说创作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
万历二十八年(1599年),播州杨应龙之乱平,三十一年(1603年)即有小说《征播奏捷传》刊出。小说以四川平播总督李化龙的部将总兵刘、陈璘为叙事焦点,大肆渲染他们的战功,而贬低贵州巡抚郭子章及其部下在平播战役中的作用,可能是李化龙的部下武将所编创。《四库全书总目》卷五四《平播始末》解题云: 郭子章晚年退休家居,“闻一二武弁造作平话,左袒化龙,饰张功绩,多乖事实。乃仿纪事本末之例,以诸奏疏稍加诠次,复为此书,以辨其诬。”(纪昀,《四库全书总目》485)这里所说的“平话”应是《征播奏捷传》。但郭子章在《黔中平播始末》中云:“乙卯嘉平,始释绖,闻一二武弁无识,倩坊间措大作平话,类《水浒传》,左袒逆龙。又或倩文士作《平播录》,饰张己功,浮夸没实。予愤然曰:‘充国有言:‘兵,国之大事,当为后法。’老臣岂嫌□一时事,以欺明主哉?脱死,谁当复言之?’乃以诸奏疏稍加铨次,效古人作《通鉴纪事本末》,名曰《黔中平播始末》。”(郭子章174)廖可斌先生认为《四库总目》中“左袒化龙”应是“左袒逆龙”之误(廖可斌114—15),这是十分正确的判断,《征播奏捷传》中确有“左袒”杨应龙的倾向,不过,也不能排除创作小说争功的意图,否则郭子章不会对李化龙的部将“又或倩文士作《平播录》,饰张己功,浮夸没实”的行为表示愤慨,并编撰《黔中平播始末》加以辨正。《征播奏捷传》是站在四川官方,主要是武将的立场上进行叙事,而《黔中平播始末》则站在贵州官方,主要是文官的视角叙事,都分别隐含着作者的政治态度。在“平播之役”前后,蜀黔两地都存在矛盾冲突,文官和武将之间的关系也颇为微妙。胡晓真教授通过分析李化龙与郭子章之间的来往信件,读到两人之间的某种紧张关系(胡晓真461)。《平播全书》中收录的李化龙纠参奏本,又多是针对贵州将领的。王虎又经过考证,认为此事与党争有关,李化龙与郭子章可能分属不同的党派(王虎17—28)。
对于杨应龙,川贵两省官员态度截然不同,“蜀抚按主抚而黔主剿”(茅瑞征69)。万历十八年(1590年)十一月兵科都给事中张栋在《上酋情罪未确两省意见不同疏》中就揭出其中的原因:
杨酋所居虽系四川幅员,实为贵州肘腋,四境之内固不可使人跳梁,卧榻之侧亦岂可容人鼾睡,其重均也。贵州抚臣于此酋何怨?而种种列其罪恶,似决不可宥者,不过为地方忧耳,为国家计耳。四川抚按于此酋何恩?而鳃鳃辩其里枉,似决不可剿者,亦不过为地方忧耳,为国家计耳(吴亮614—15)。
在历史上,杨应龙的反叛与蜀中官员的处置失当大有关系。王继光被罢免后,重庆知府王士琦主持“松坎会勘”,“应龙果而缚道旁,泣请死罪”,缚献黄元等十二人抵罪,献罚金四万,次子可栋作为人质羁押府中(张廷玉8046—8047)。但不久杨可栋因遭狱吏挫辱突然死亡,杨应龙痛心疾首,想要急速领取遗体,但重庆方面以检查上报未完为由不肯移交,朝廷又檄文催杨应龙交完赎金,导致杨应龙与朝廷彻底决裂(茅瑞征75)。但小说却隐瞒、篡改了这一重要史实,虚构了应龙几次派人探视,中途被乡官劫掠、可栋使金行贿等情节。联系到当时四川总兵李应祥曾托请张凤翼撰写《平播记》传奇表功,也从另一侧面证明当时确存在争功的情况。播州之乱平息后,万历原拟给重要将领封爵拜侯,但遭到朝中大臣反对,双方僵持不下,以致平播五六年后朝廷仍未颁布序功疏。胡晓真猜测序功拖延可能是导致平播小说涌现的重要原因(胡晓真469)。
总之,关于“平播之役”事件的小说书写,文官武将、党派之争和地域意识都渗透于其肌理之中,在看似客观的描写中,隐藏着强烈的政治诉求,甚至连瞿九思《万历武功录》这样记载平播等战争的史书都“颇类稗官小说,摭拾多不雅驯”(茅瑞征13)。
明代有些小说的创作已不是简单的政治行为,而是暗藏杀机,并最终引发严重的政治后果,是明代文字狱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在与东林党人的政治角斗中,阉党特别善于借用或编撰小说陷害政敌,大兴冤狱,滥开杀戒。他们模仿小说的形式罗织罪名。阉党群小炮制各种花名册呈献魏忠贤,作为整肃异己的参照,其中就有王绍徽模仿《水浒传》编辑的《东林点将录》,将东林党人及其同情者与梁山一百零八将一一对应,其后又有《石偈录》等。魏忠贤矫旨刊布,并印于邸报,东林党因而遭受毁灭性的打击。当时《水浒传》被统治者认为是“诲盗”之作,是引发各地叛乱的祸源,万历二十年(1592年)平定哱拜之乱后,朝廷的布告中就形容哱拜“仿佛禄山之强,不减宋江之勇”(沈德符1997)。崇祯十五年(1642年)六月降旨禁毁《水浒传》。可见阉党巧于利用,借《水浒传》实现其险恶之用心。阉党还善于借用小说构陷政敌。如辽东经略熊廷弼的死亡,就与《辽东传》的成书与刊刻有关。熊廷弼被杀不仅是因他丢掉了辽东,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与东林党人的关系。明人李逊之《三朝野记》卷三记载:“辽难之发,涿州父方任□□(辽东)布政,鼠窜南奔。书肆中有刻小说者,内列冯布政奔逃一回,涿州耻之,先令卓迈上廷弼宜急斩疏,遂于讲筵袖出此传,奏请正法,(时熊在狱中,文出,揭五投贿杨、左事,内亦忌之矣。)拟谕以进。王体乾曰:‘此明系小冯欲杀熊家,与皇爷何预?’请御笔增入‘卿等面奏,出诸袖中’云云。”(李逊之83—84)李清《三垣笔记》附识“崇祯”载:“至《辽东传》一书,为丁辅绍轼等进呈以杀廷弼者。予曾见此传,最俚浅不根。而指为廷弼撰授,尤诬。赴市时,挺立不跪。下刃仅及颈半,行刑者即以刀逆割之,惨哉!”(李清155)冯铨之父冯盛明时任蓟辽兵备道,后金陷辽阳时逃归,被熊廷弼逮捕下狱,冯铨亦被劾归原籍。冯铨求助于魏忠贤,官复原职,冯盛明释归。《辽东传》托名为熊廷弼,或为同情东林党的下层文人所著,书中描绘了冯盛明在战场上仓皇逃窜的丑态,语言“俚浅不根”,冯铨当知非熊廷弼所作,但他趁机公报私仇。周宗建当时就一针见血地戳穿了魏忠贤的阴谋,痛斥他“兴大狱”是“别借廷弼,欲一陷阱之”(张廷玉6358),即借机将东林党人一网打尽。阉党还通过“刊书惑众,借题曲杀”(6706),即亲自编撰小说,借题发挥,杀害政敌。如崇祯年间宰辅温体仁是浙党领袖,与东林为敌。他当政时,常策划排挤、打击东林党人,数次欲起用遭废斥的阉党。东林党人郑鄤负盛名,曾因疏攻客魏而罢官,后复职。温体仁、杨嗣昌、张至发欲借鄤以倾文震孟、黄道周,乃先后劾鄤杖母、惑父披剃出家,下鄤于刑部狱。温党陆完学又串通郑鄤同乡、内阁中书许曦,许曦收买与郑家有矛盾的杨琛、郑郏等作伪证,并加入奸媳奸妹等不伦事,撰成秽恶小说《放郑小史》《大英雄传》,嵌入姓名,在市井广为流传。而崇祯也欲借此案压制清流,钳制言论,遂下旨将郑鄤磔死。郑鄤死后,阉党又撰小说《扶伦信史》《烈女传》演说鄤杖母、奸媳事,极力污化郑鄤。朝廷处死大臣竟以小说中的虚构故事作为事实依据,这在明代以前绝无仅有。当然,在魏阉倒台后,反魏派小说家也在作品中大量虚构故事丑化客魏,以加强对阉党的舆论讨伐。
明代小说以丰富的政治意涵,突破了以往文学作为教化、娱乐工具的传统,形成了中国小说史上独特的文学景观。
首先,唐宋时期虽然不乏利用小说攻击政敌的案例,但常曲笔为之,一般比较隐蔽,而明清小说则更为直接和大胆,俞樾在《茶香室丛钞》中感叹道:“实纪当时之事,并姓氏官位,亦大书之,明人之无忌惮如此!”(朱一玄199)作者通过对政治大事件的阐释和再现,建构政治话语,小说的文体、修辞、文风等都无不受到影响,特别是时事小说,编撰和出版都非常迅捷,内容“动关政务,半系章疏”,保留了大量奏章、诏书、檄文等,并以“编年”的形式进行叙事,作者在行文中穿插大量的政论式评论。反映明代重大历史事件的小说,无论是有意的虚构和杜撰,还是秉持补史的严肃态度而写作,其目的大都是为了影响政治的运作和正史的编撰,在小说文本的肌理和结构、叙事视角、修辞手法中流溢着浓郁的政治色彩。
其次,唐代小说的作者一般是文人士夫,文言小说传播的范围也有限,而明代小说的作者和读者层次下移,通俗小说广为流播,产生了巨大影响,许多普通民众得以通过小说的创作和阅读参与到政治生活中。大多数通俗小说的作者都是底层文人,但他们饱受儒家正统思想的浸淫,因而具有较强的参政议政意识,但由于不在其位,无法谋其政,只能通过小说创作这种特殊的方式来展现自己的政治才能,凸显出文学的功利性、目的性、政治性,史蒂文·卢克斯曾归纳说:“所有关于权力讨论的根本的共同核心或者存在于其背后的基本想法是A通过某些方式影响B。”(卢克斯19)这些社会地位不高的小说作者就是企图通过这种形式变现文本权力。
最后,围绕着明代重大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进行的小说创作,表现出文学与历史、政治三者之间丰富和复杂的关系。这类小说的政治化写作,既是中国古已有之的文学传统之赓续,也与西方新历史主义不谋而合。
古代文学早有“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功能,清代学者章学诚则提出“六经皆史”之说,胡适、梁启超等也先后发表过诸子、诗文、小说等一切古书皆史的观点,后来陈寅恪研治史学,以“诗史互证”。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崛起于西方的新历史主义学派,将文学文本作为政治行为和历史事件来把握,文学作品和文学史被视为论证意识形态、社会心理、权力斗争、民族传统和文化差异的场所。他们认为历史从来都不仅仅是“谁的历史”,而总是“为谁的历史”,换言之,就是为某个特殊的社会群体而撰写和阅读的历史。在很多情况下,历史记载可能并不是重现过去的真实状况,而只是一种意识形态的灌输,含有明确的政治目的。同样,文学叙事者在处理诸多历史材料时,他所关心的可能往往不是事件的真伪,而是其是否符合自己的写作目的。从总体上来看,“新历史主义把现实加以历史化,把过去加以现实化。过去塑造现在,而现在也重释过去。在文化批评活动中,在文化诗学与文化政治之间,构造出一个持续不断的‘文本与历史’的对话”(王岳川187)。历史与文学互相依存、互相塑造,产生了“文本的历史性”与“历史的文本性”。海登·怀特认为历史叙述和文学叙述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书写历史只不过是书写小说的另一种方式而已”(张隆溪66)。亨利·詹姆斯指出“正如图画之为现实,小说就是历史”(詹姆斯6)。他们的观点虽然有偏执之嫌,但在某种程度上道出了文学与历史之间存在无法剥离的内在关联性。
明代这些政治倾向鲜明的小说,内容多采自野史笔记,反之又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正史的写作。比如纪昀主持纂修《四库全书》,总体态度倾向于否定建文出亡的真实性,但在私人场合却表示“理或有之”(纪昀,《阅微草堂笔记》45)。《明史》在编撰建文帝部分时,采用逊国之说;《王艮传》采用的是黄宗羲认为不实的“自鸩”说;记平安之死,竟不用潘柽章认为可信的《实录》,偏用《逊国臣记》及其他野记。甚至姚广孝传,也宁为钱谦益所说的“吴儿委巷妄语”所误。黄宗羲《弘光实录钞》中所录补谥名单,不但有史彬、程济之名,而且有官职无考的河西佣、补锅匠冯翁、王公、东湖、乐清、耶溪三樵夫等。钱谦益、潘柽章尽管以史彬、程济等人故事为妄,但仍相信“出亡”之说,不但将建文“不焚”,且将溥洽之“薙染”,以至“耄逊遐荒”“头陀乞食”等,均作为“事实”言说。所以赵园在《明清之际作为话题的“建文事件”》一文中指出:“有关建文君臣的故事制作,是‘革除’历史的后史。民间与士夫对此事件的不断演绎、重述,是持续的意义赋予过程。在这类场合,齐东野语,士夫所鄙的‘委巷不经之说’,亦自有其严肃性。野史、民间创作,从来被士、民作为言说禁忌性的话题的方式,是他们处禁制下的叙事策略——与其说意在以此存‘史’,倒不如说更在以此存‘人心’。”(赵园296)其结果是,有时历史比小说更像小说,小说会比历史更像历史。另外,《樵史通俗演义》等小说中的一些材料都为正史所采用。总之,在明代重大历史事件题材小说中,政治、历史与小说互相渗透、缠绕与影响,构成了多重因果的相互关系,促进了彼此的多向度发展,远比西方新历史主义的论述更为丰富、复杂和精彩。
注释[Notes]
① 参见纪德君:“明清小说创作中的浊流”,《中国典籍与文化》4(2003): 72—77,该文认为《正统传》出现在《于少保萃忠全传》之后;董国炎认为当在《于少保萃忠全传》之后或同时,参见董国炎: 《明清小说思潮》(太原: 山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95页;陈汝衡则认为《正统传》成书时间在《于少保萃忠全传》之前,参见陈汝衡: 《说苑珍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0页;苗怀明具体落实为天顺元年至成化二年之间(1457—1466年),他还猜测是石、曹之党所为。参见苗怀明:“几部描写于谦事迹的古代通俗小说考论”,《明清小说研究》2(2000): 191—206。笔者认为《正统传》不太可能在石、曹处死、于谦平反之后完成。
② 苗怀明《几部描写于谦事迹的通俗小说考论》认为还有另一种描写于谦事迹的小说《萃忠录》,与《于少保萃忠全传》并非一书,作者为郎瑛,大约在嘉靖年间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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