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奇遇

2020-11-18 04:34:50
山东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刨子表哥

我的一个表哥,是手艺极好的木匠,常年在附近的村子里给人做各种家具。他现在正在干活的村子,名字有点奇怪,叫大葛獠,属于山台县的西部山区,向东是冀南平原与太行山之间的丘陵地带。大葛獠村处在三面环山的一道山坳里,背后左右都是壁立千仞、层叠幽深的红石大山,当地人称呼衍山。这远远近近几十座自然村里,木匠也很多,但同行没同利,手艺好是一方面,还要看人缘,那几年,我的表哥特别走运,很多人家请他去家里做家具,有时候都忙不过来。

我那年十五岁,中考失败,也不想再去读书了。我娘说,不上就不上,只要为人勤快一辈子也不缺饭吃。可我确实很懒,每天都要睡到太阳把屁股烤红了还不想从床上爬起来,一说让我下地干活,我就觉得像进监狱或者劳改一样。可我娘整天撵着我,劝我跟着表哥学木匠。我娘教育我说,不管这世道变成咋个样子,也不能没了手艺人;再赖的年景,也饿不死手艺人。我梗着脖子说,干那个破木匠有啥好前途,整天不是东家饭就是西家碗的,让人看不起,不好,俺不去。娘急了,说:这事儿俺说了算,你不去也得去。你不去,好,俺现在就撞死在你面前,说着,身子一弹,脑袋一歪,就往石墙角上蹦去。

我只好去学木匠。去到大葛獠村的时候,雇表哥到家里做家具的,是一个略显肥胖的中年妇女,大眼睛,圆圆的大脸,腰粗得像碾盘,光一根大腿,就顶我两个腰。这妇女家境不错,吃的用的住的穿的,比起她的左邻右舍来,显然要好很多,一个儿子在石家庄工作,一个女儿在山台县一个事业单位上班。还有一个女儿,现在做啥,别人没说,我和表哥当然也不好问。

几天过后,我和表哥才知道,这妇女全名叫赵新兰,娘家是路罗村的。表哥带着我忙了十几天,眼看最后一套沙发就要做好了,吃了晚饭,表哥正要带着我去侧房休息,忽然之间,赵新兰家的门帘一动,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跨了进来。

赵新兰叫那个人喜顺哥,说话还十分客气。那个叫喜顺的男人和赵新兰说了一些客套的话之后,又把话题转向表哥,意思是,赵新兰家的活儿做完以后,能不能去他们家,合新房子和门窗,捎带着再打两套双人床。这其中的“合”和“打”,都是我们那儿的方言,合门窗,就是把新房子合严实的意思,打,就是把一堆乱木头打在一起,成为可用的家具。表哥迟疑了一下,说,老家那边有人提前就定了……要不,这样,俺这几天给那边商议一下,他们的往后拖一下,先做您的。

我知道,其实老家那边,目前还没人找表哥去家里做家具,表哥之所以这样说,是想让对方知道,自己不缺活儿干,然后在谈价钱的时候,可以让对方心理上有点压力,给多算点工钱。那个叫喜顺的人一听,满脸的高兴,当即邀请表哥先去家里看看他的材料。所谓的材料,就是他要用来做家具的那些木头。表哥说行,反正晚上了,也没啥事,就带着我去了喜顺家。

喜顺的家在大葛獠村最西边的山坡上,他自己和老婆住着三间烟熏火燎的年代久远的石头房子,又在旁边修建了六间新房子。正是深秋,漫山遍野的粮食和浆果的香味,使得这高大连绵的太行山中,总弥散着一种温煦的人间气息。

一进门,喜顺就对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妇女说:“炒几个菜,把上次的酒拿出来。”那妇女看了看我和表哥,然后轻轻地嗯了一声,就转身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就端来了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盘大葱炒豆腐,还有一盘猪肉白菜炖粉条。表哥谦恭地说:“这太破费了,刚吃了饭,这……”喜顺呵呵笑说:“没事儿,没事儿,咱就喝两盅,这天儿啊,马上也要冷了,暖暖身子。”

这人一喝了酒,话就多,还特别的八卦。乡里人虽然见识短浅,但他们特别热衷于说周围各个熟人的各种闲事。我不喝酒,就吃了几口菜。平时沉默寡言的表哥喝了几杯酒之后,不自主地话也多了起来,他和喜顺一边喝酒一边东拉西扯,你一言我一语的,好像很开心。我没有兴趣听,就干坐着。此时,喜顺的老婆坐在炕沿上,偶尔也插句嘴。他们说到了赵新兰,并且说,赵新兰本来生了三个孩子,其中两个是女儿。十三岁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她的大女儿曹秀琴突然失踪了,找了很多年,至今没有踪影。

表哥也很惊诧,瞪着眼睛问喜顺那是咋回事?喜顺说,也说不清楚,赵新兰的大女儿名叫曹秀琴,人长得是百里挑一,盖大葛獠村少有,漂亮得谁见了谁夸。可就在曹秀琴十三岁的那年秋天,曹秀琴从学校放学回家,那时候,太阳还没完全下山,可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十点多了,曹秀琴还没到家。赵新兰就沿着曹秀琴上学的路去找,一直找到路罗镇学校门口也没找到个人影儿。这才慌了神,又报案,又发动全村人漫山遍野地找了两天,也还没找见,曹秀琴整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表哥脸色涨红,也狐疑地说,从咱村里,到路罗,也就五里多路,还不断有人来来回回地走动,好好的一个大闺女,咋就一下没了呢?这事儿,可真奇怪。喜顺说,兄弟,可别说了啊,那些年,咱这山里也不安全,二流子,他从监狱里逃出来的,还有些人贩子,没事胡扯淡的社会渣子也很多……有人说,那曹秀琴,不是被人弄到深山里弄死了,就是被人装进麻袋,拉到外地卖了!

我也在暗暗可惜,心里也忽然想,要是那曹秀琴还在的话,应当和我年龄差不多。要是对上了缘分,说不定……还能成为我的老婆。那时候的我,就喜欢异想天开。

第三天,我就跟着表哥,带着锯子凿子刨子墨斗等工具,来到了喜顺家干活。

又是锯木头,拉墨斗打线,再用电锯一块块地解开,再用电刨子刮平。这类的活计我是深恶痛绝的,我的手不是被木刺扎得生疼,就是被木板锋利的边棱弄得少皮没毛,血赤拉忽地。

尽管我也很努力,但由于本能地厌恶木匠这活儿,干活的时候,我总是不能做到专心致志。有一天下午,表哥让我把一块白杨木床板用电刨子刨平。这电刨子,是当时很流行的木工必备工具之一,毕竟是机器,刨木板,比人用刨子刨得平整许多,可也很危险,操作的时候,人要小心地推动木板和木条,一不小心,手指碰到飞速转动的钢刀,整个指头都有可能被刨成肉沫。我打开电刨子,把一根木条按照表哥的示范操作放在电刨子上,然后双手一前一后用力按住,慢慢地向前推。电刨子发出锐利的啸声,震耳欲聋。忽然,我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好像剧烈的爆炸声,很沉闷也很直接,然后觉得右手的无名指疼,再一看,我的右手无名指上,涌出来一大朵鲜灵灵的鲜血,而且不断地往外冒,像是接连生出而又快速消失的玫瑰花。

表哥冲过来,关掉电刨子,又是心疼,又是喝骂我。在一边帮着倒腾木头的喜顺也过来看了看我那根已经皮肉翻卷的无名指,说,这估计得打一针破伤风,包扎一下,我表哥也说,这可不,我这个表弟,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你操点心,你就不操心,让你看着点,你就马虎大意,这下好了吧!……还好,没伤到骨头,走,赶紧去卫生所打一针。

我一边疼,又一边高兴。疼来自手指,人说十指连心,还是真的,手指的疼又带动心脏的疼,后来扩散到胸脯。我眼里含着眼泪,做出欲哭的样子,不看喜顺,也不看表哥。其实,我不想哭,也真的哭不出来,这完全是给表哥看的。我心里想着,这一下,我就可以不干活了,回家里去了,至少有十天半月的时间,不用跟着表哥学木匠了,即使回到家里,也不会下地干活了,可以名正言顺地坐着躺着消闲了。

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福音。

那是我第一次打针,看着那个满脸胡子的乡村医生,拿着那么长的针管子,吸了药水之后朝着我裸露的屁股走过来了,我一直扭动,直到他把针管插进我的屁股蛋子,我还在不住扭动。打针是疼,可相比手指的疼要小很多。出了卫生所,我对表哥说我想回自己家去。表哥没吭声,还在锯木条。我又说了一遍,表哥抬起头,看着我大声说:“你这会回去做啥?”我犟着说:“俺想俺娘了。”表哥说:“明天再回。”我说:“俺就不!”

表哥忽地站起身来,胳膊张开,右手划了一个圆圈,一巴掌就打在了我的脸上,我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然后哇的一声就哭了,冲出门去,沿着喜顺家北边的狭长山路,向山上走去。

表哥正在气头上,也没理我。这时候,太阳快落山了,它携带了大量的冷的淡红色光辉在群山上不断挪移,余下的阴影中,寒意随风深入,在周边的万物身上进行纵深性地贯穿。这里是南太行山区,峰峦众多,且奇崛无比。我沿着村人经常上山打柴的一条羊肠小道,走进一片落叶焦黄和干枯的棌树、椿树和洋槐树杂生的树林里。

不知何时返回的乌鸦呱呱叫喊,从崖壁上还传来金雕和石鸡的叫声,巨大的阴影里面似乎还有猫头鹰出其不意的尖鸣,令人毛骨悚然。

我颓然坐在一丛干枯的草堆上,生了一顿闷气,看了一会儿这一带山川。或许是因为有点累的缘故,躺着躺着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有一个妇女,三十多岁的样子,提着一个黄荆条做的篮子,里面不知道装着些什么东西,还用一个蓝花布盖着,从山顶上,像是仙子一样飞下来,走到我的身边,笑了一下说:“饿坏了吧。”然后拿掉篮子上的蓝花布,拿出一个大白馒头,递到我的手上,然后又拿出一个盘子,里面居然是我喜欢的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一双筷子,我伸手接住,就要吃的时候,却发现,那盘子里的西红柿居然是蜈蚣,鸡蛋块儿是菜青虫。

天已经完全黑了,四周黑黢黢地,乌鸦停止了叫喊,只剩下猫头鹰瘆人的鸣声在空中回荡。小的时候,爷爷给我讲故事说,这山川沟涧,一到了黑夜,就是邪祟和妖精的地盘了,它们都会在黑夜出来活动,甚至到村子里去祸害人和牲畜。想到这里,我越来越觉得冷,再加上莫名的害怕,忍不住浑身哆嗦起来。我想回村子里了,尽管我不想跟着表哥学木匠,可村子里人多,毕竟是安全的。

我正这样想的时候,山下不仅传来的叽叽喳喳的人声,还有一丛一丛晃动的灯火。

肯定是表哥找了人来山上找我了。果不其然,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表哥和其他人交替喊我名字的声音,粗剌剌地,在崖壁和沟谷之间回荡。我赶紧站起来,大声喊说:“哥,我在这里。”可话刚一出口,忽然觉得自己的身子一轻,好像有一双大手,抓着我的后腰,一下子就把我提起来了,然后身子莫名其妙地轻飘,不一会儿,就被甩到了一个黑黢黢的山洞里面了。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声音很大,撕心裂肺的感觉。

我感觉好像是在一个巨大的山洞里,似乎有风从某个地方持续吹过来,发出尖锐的啸声。我想,风来的地方,一定是洞口,朝着那个方向一直走,就可以走出去。这时候,也听不到表哥他们喊我名字的声音,只有奔腾呼啸的风,使得我又冷又恐惧。

我咬着牙,慢慢摸索着前行。每一次脚步落地之后,就会发出一种沉闷、悠长、空荡的声响,我还在不住发抖。面对前方深不可测的黑暗,我想退回去,可不知道啥原因,我越是想逃,越是有一种力量在牵引,好像无形的巨手,在推着我向前走,风虽然很大,也很连贯,但不冷,还有些温热。静下心,还可以听到不断的水滴在某块石头上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很有次序和节奏。再向前,依稀有一条被人双脚磨得发亮的羊肠小道,直直地通往另一边。

这时候,我却不觉得害怕了,反而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感,不由得加快脚步,走到尽头,忽然发现,前面没有路,对面还是一座高大的山峰,也是壁立千仞的那种;其他三边的情况也是如此,唯有中间部分,是一个较大的平地,大约有十到二十个学校操场的面积。抬头,圆形的天空满布星辰,一颗颗地闪着古远冷峻的光芒。平地上, 有一些黑黝黝的凸起物,好像是房屋,大致有二十多座,呈圆形分布在这片平地的中间部位。

怎么会有人?

我正在诧异,身子忽然一轻,两只胳膊分别被两个人架着,不一会儿,就下了眼前的台阶,飞奔到那块平地中央,房屋散落之处。我左右看了看,想看清夹着我的人的面目,可他们的脸是黑色的,只有眼睛和牙齿很白,像雪。我正在惊恐,平地正中央的一座类似蒙古帐篷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绺黄黄的灯光迅疾铺在黄泥铺就的院子里。我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丢到了屋地上。屋地很硬,也像是干了的黄泥加草芥铺就的,我重重摔下去,却丝毫不觉得疼。

我四处打量,靠左的地方,有一张又宽又长的红木桌子,桌子上面,还直直地放着一把弯曲的长刀,刀身很亮,闪着瘆人的白光。桌子后面的太师椅上,坐着一男一女。男的长的是一张大圆脸,脸庞紫黑发亮,眉毛很短,嘴角有点豁,牙齿大而白,看起来也很锋利。头上戴着一个古装戏里盗贼或者番邦官员一样的布帽子,上面还插着一支类似孔雀翎一样的东西。女的脸色很白,眼睛也很大,一双眉目人看一眼,心里就会流水潺潺,春意荡漾。我还没回过神来,屁股就被人踢了一脚,我哎呀一声,回身一看,是一个个子不算高,腰里挎着一柄弯刀的男子,脸色也黑,却长着两撇八字胡。

你从哪里来?来这里做啥?

这话音有点陌生,完全不是本地方言,有点像山西榆中一带的人说话口音,舌头尖儿发卷,又显得很软,但后鼻音有点重。我哪里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和来做什么,脑子飞速地转了几圈,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坐在桌子后面的那个人又说,看你的年龄,还是个孩子吧?几岁了?

我下意识地说:还差三天十五岁。

那人嗯了一声,说,像你这样年龄的男子,要是生在我们祖先的年代,早就应当是一个可以骑马上战场的勇士了。可是,你怎么看起来那么虚弱?到底是汉人的种,羸弱得很啊!说完, 兀自大笑了起来。旁边的人也跟着哈哈大笑,唯有那位脸色白皙的女子,一直保持着一种幽怨而又克制的表情,大大的眼睛,清水一样在我脸上扫来扫去。

我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笑,也不知道那个女子为什么不笑,她还和这些人的长相和姿态都不一样。收住笑声,椅子后面的男人又说:不知道来历,就把他留下来,由左大沮渠安排他跟着大伙放牛羊吧。话音刚落,刚才踢我的那个黑脸男人,上前一步,冲椅子后面的人大声说,属下谨遵大单于命令!

我忽然觉得大单于和大沮渠的称谓很熟悉,可一时却又想不起来,脑子飞快转了几圈,才想起,历史课本上说,以前的游牧民族的最高领导人叫单于,全名叫撑犁孤涂大单于,意思是像天一样的广大和英明的王者。比如匈奴和东胡,还有月氏、吐谷浑等等古老的游牧民族,都这样称呼他们的首领。

这是咋回事?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这啥年代了,还有单于这种称呼,简直是比梦境还离谱、还魔幻。正在这时,那个叫左大沮渠的人转身,跨到我身边,一探手,抓住我的腰带,一下子就把我提了起来,然后迈步出门。我心里想,我是一个连木匠都不想做的人,怎么可能会去当一身羊臊味、牛屎味的羊倌、牛倌呢?情急之下,我大声说:这事俺不干!那人也不吭声,到院子里,忽然听到一个女声大喊说,回来!那位左大沮渠迟疑了一下,然后转身进到屋里,又把我丢在了地上。

只听那个女子说,大单于,这样一个陌生人,留下来的话,未必是好事,我觉得,不如送他出去,把进出的洞口和小路,还像以前那样伪装起来,免得更多的汉人进入我们的领地。那人嗯了一声,捋着胡子思忖了一下,说,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们这里,已经封闭了六百多年,倘若有人知道,以后必不得安生。算了,就依你说的办,把这个小孩子赶紧丢出去罢了!

那大沮渠迈步向前,一把抓住我,顺手一甩,就把我甩到了半空中。

我惊恐大喊,又打了一个激灵,倏然醒来,发现自己还躺在那块石头上。这时候,气温降低了,风吹在身上,咝咝的凉意如大批的游蛇,在我身上游走。

这时候,我又听到了表哥等人交替喊我名字的声音, 我想也没想,就大声回答:俺在这儿呢,表哥!听到我的声音,表哥气喘吁吁地走到我身边,还没有站稳,就朝我脸上甩了一个耳光。

我的右脸先是麻,继而发热,再就是疼。四表哥拿手电照着我的脸,愤怒地大声喝骂我说,谁叫你跑到这里来?不愿干就不干,你要是有个啥闪失,叫我怎么给恁娘交代?你这个小子,真不成器。赶紧回村,明早上,我就把你送回去,俺以后,不,这一辈子,都不敢再招惹你了!

这次确实是兴师动众,大葛獠村几乎所有人都参与了,人人打着手电,在山里和表哥一起找了我半个晚上,人人都累坏了。回到喜顺家,已经是凌晨五点多了。喜顺的老婆这时候也还没有睡,见我回来了,上前就说,孩子,没事儿,回来就好,一定饿坏了吧,俺还给你留着饭呢。说完,就又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往厨房去了。表哥在院子里,大声对帮忙的人表示感谢,声音虔诚而又疲惫。

我也觉得自己做得真的过分,不仅自己有危险,还连累了表哥,弄得整个大葛獠村人都在山上爬找了大半夜。这一下,表哥肯定伤透心了,再也不会带我这个徒弟了……尽管我知道了后果,也觉得对不起表哥,可就是一句话不想给他说,脑子里一直在回想刚才做的那个梦,我觉得好像是真的,也好像是假的,我越想越迷糊,搞不清到底是一个梦,还是真的遇到了那样的奇事。

我在想,我要是真的去过那大山的里面,醒来怎么还睡在下午的地方呢?大葛獠村人在这里住了上百年,怎么就没人发现过那个幽深的石洞和里面的村子和那些人呢?正在想着,喜顺的婆娘端来一大碗剩面条,还有一个硕大的馒头。我赶紧站起来接住,然后坐在小凳子上埋头吃了起来。这时候,帮忙找我的人也散了,表哥从门外进来,看到我,黑红的脸依旧涨得紫红。我心里有愧,不敢直视表哥的那双眼睛,只好低下头,往嘴里扒拉面条。

表哥坐下来,点了一根香烟,不住叹息。

等我吃完,表哥站起身来,低声对我说,走!睡觉!我哦了一声,把碗筷放下,跟在表哥身后。我们还住在赵新兰家的厢房里。脱衣服躺下。表哥又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该长点心眼了。我嗯嗯答应着,心里却想着把刚才的梦或者奇遇说给表哥,可几次张嘴,都被表哥打断了,他似乎也困乏得很了,躺下来,不一会儿,就打起了鼾声。

次日一大早,表哥把我喊醒,在喜顺家吃了早饭,对我说,我还是把你送回去吧,你这个样子,要是有个啥三长两短的,俺没法给俺小姨交代。我点点头。

跟着表哥往车站走的路上,表哥还一直对我说,回家了好好对爹娘,不学木匠学别的也行,反正,老天生人,总是要给一口饭吃的。听了这些话,我心里暖暖的,也觉得世间的事,本来就应当这样。快到车站的时候,我把昨晚的梦说给了表哥。表哥听了,居然面无表情,不咸不淡地说,那是你做的一个梦,深山老林里面,啥怪东西都有,人在那里睡觉,做梦还是好事,不被妖精上身就是万幸了。

尝过了生活的苦,我还是觉得上学好,家里就托了一位亲戚,把我送到了市里一所学校继续读书。几年后,我还是没有如愿考上大学,只好参军,去了西北。那地方以前叫居延海和肃州,也叫过合罗川、毛目和酒泉,曾经是乌孙、月氏、匈奴等古民族重要的驻牧地,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司马迁《史记·匈奴列传》读到这样的一段叙述:“呼衍氏,兰氏,其后有须卜氏,此三姓其贵种也……二十四长亦各自置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相、封都尉、当户、且渠之属”等一段文字,并且知道,其中的“且渠”实际上就是“沮渠”,如创建北凉王朝的沮渠蒙逊和他的第三个儿子沮渠牧犍等,就是将官职称号作为姓氏的……公元202年,曹操征服南匈奴,并将其分为五部。其中一部,便是分到襄地(今河北邢台)。公元319年,出生于山西上党的羯人石勒在今河北邢台浆水镇建立后赵,而浆水镇就在大葛獠村附近。

看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梦或者奇遇,心有所想,但仍旧不敢确定。

等到再一次回乡探家,正是春节期间,与表哥小聚,说起当年的事情。

表哥说,他那次回到大葛獠村后,也给赵新兰讲了我那天做的那个梦。赵新兰也觉得很新奇,并说,那个女子有点像她失踪多年的大女儿曹秀琴,但很快又摇摇头说,我们大葛獠村的几百人在这呼衍山下起码住了上百年了,从来没听说后山还有个啥洞,里面还有啥啥人。要是真的有人住的话,不可能一年四季不出门,吃的用的怎么办?别说其他,就是食盐这一关,凡是人都得吃。

听赵新兰这样一说,我越发不敢确定自己当年的那个梦或者说遭遇到底是真是假。

表哥还说,前些年,大葛獠村那个叫喜顺的人和他老婆,也平白无故地不见了人,这不,家人也找了七八年了,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村里的其他人也说,这不假,大葛獠村确实又出了这么一件怪事。趁着春节闲暇,我又去了一次大葛獠村,二十多年过去了,大葛獠村早就变了样子,以前的石头房子,大都换成了钢筋水泥的小洋楼,只是那些山,还是老样子,奇峰并立,层叠幽邃。

聊天的时候,我听说,前些年,赵新兰失踪多年的大女儿,在一个暴雨滂沱的夜里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十二岁的儿子和七岁的女儿。家人询问她这些年到底去哪儿了,和谁结的婚。曹秀琴说,她那年在上学路上,确实被一个男的抢走了,后来又到了山西长治。那个男的其实也不是坏人,后来就和他结婚了,生了这俩孩子。可不幸的是,那男的前些年在煤矿下井的时候,被石头砸死了,她和孩子在山西一下子就没有了人可以依靠,思前想后,就带着孩子自己回娘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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