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权的压制与母性的缺席
——论黄孝阳《人间值得》中的缺失情结

2020-11-18 04:34
山东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张三现实

在《人间值得》中,叙事投影对善的挑战与回应成为了小说戏剧张力的最强支撑,黄孝阳将笔头聚焦于轻佻庸俗的欲望与权力,我们以“缺失”这一基本的悲剧元素为原点,思考黄孝阳如何在共情中,扩张父权与个权对于个体生命投射的边界。

我们谈论“缺失”时,一般强调的就是与他者进行系统对比之后的流动性结果,在文学领域,个体的流动性因其闪烁不定的特质同样也带来了人物各自的命运危机。而从生物领域看,缺失指的是一个正常染色体因不可逆的客观阻力而断裂,此后丢失了一列组合中的片段基因,因为基因中携带的遗传性物质的缺乏,常导致个体生物的生命力或部分身体机能的下降甚至致死,简而言之,通常意义上不致死的丢失往往造成异于常人的症状。而“缺失”本身不是一个特定的具象化的存在,相反,它在人类历史长河中是浩渺的、不可或缺的循环,已然成为人类群类的情绪症候。

当我们将思考的目光投注在这个节点,会自然地将这个词拆解成悲剧的各个要素。缺失不是宏大的关怀与安慰,而是对个体生命力的凝望,抑或是某个民族因为缺失而缅怀一个时代或是启程探索一段时间,这样的不足是个人和群体的动力,进而迈进了悲剧的渊源。在儒家传统道德思想中,“三纲五常”是不可抵触的社会过滤网,人性的高压被刻进民族文化的血液,个体就必然会经受缺失的压力,而后,残废的个体精神往往会沦为社会的简单符号,“无意识”的艺术旨归成为了阳光下的阴影。因此,在黄孝阳的作品中,对社会的体察在“缺失”的母命题中见微知著,显影了父权的压制与母性的缺席,不仅是对个体无意识的书写,更剖析了社会的集体无意识状态,他完全摒弃了廉价的想象力和短视的思维力,辛辣而摇曳。

一、叙事投影及情节自洽

在多种叙事模式的综合运用之下,《人间值得》以张三为网上的蜘蛛慢慢建造他漂浮无依的丝网世界,饱含众生相的各类官员与吴情、鹿野、小羽、许姜等七个女人的人生故事,像一束灿烂的烟花从高空坠落在张三生命的织网上,意识流手法的运用加强了魔幻感,意象化的哲思游弋于黄孝阳的字里行间。如果如习斗所说黄孝阳的前作《人间世》是一只“以后现代主义精神为翅的中国小说之鸟”,那么在新作《人间值得》中恰如其反,是作者对人间观察的另一大胆的实验性宣泄,如一只尝过燕饵珍馐却饿极多日的鳄鱼般粗暴,无法躲避的恶始终包围着书里的每一个人物,结构了人生的悲剧性与荒诞性。权力对生命独立性的蚕食与慰藉就是黄孝阳行文的肌理脉络,将读者或者说某一种人同此心的感受从情节中抽离出来去寻找这样或是那样的灵魂共振,不是个例,群像皆可,这便是黄孝阳文字的质感与纯粹,不是简单的文字和情绪排列就可以体悟的生活本性。

《人间值得》之所以将一出众生血泪史编排得具有史诗般的寓言感,首先是因为对细节刻画的真实。观众时常会觉得中国电影很空洞乏味,观感的异常就来源于中国电影的叙事原型中事件往往是真实的,而细节却是凭空想象的;细节的真实不仅需要对生活的体察入微,更重要的便是作者的贴近现实的想象与感悟的坦诚。黄孝阳对性的指征是毫不吝啬的,与我国自古以来的传统“礼”教以及社会家庭教育对性的躲避大相径庭,是对于人类欲望最原始的体会与表达。如第十三章的尾声处,张三对女人的臆想后,“我为它的凶悍羞愧难当,左手托住,右手握掌成拳狠击下去。真他妈疼啊。我还是没有勇气拿起兜里的小刀把它割了去。”真实感就体现在“托”“握掌成拳”等一系列动词的白描表述中,而这段描述中,本体常规的生理反应与精神世界的对比交融,使得人物情绪和小说矛盾的张力大大超出经验范围之外,细节显然是可以增加叙事悬念的,具有现实的夯实。张三在自我阉割的节点停顿了下来,目睹着勇气在人生的维度就此消失,从此张三便走向了煎熬苦痛的多重人格的分裂命运。

其次,《人间值得》并非按照张三年龄的时间线索流水般地进行线性叙事,而是将时间和空间都打碎,重新拼接组合过后,每个人物都将带着岁月沉淀的尘埃气息被推到观众的眼帘下,再细细道出他们的生命传记。插叙、倒叙、顺叙在《人间值得》中轮番上阵却有一番兵刃相交后的凌乱美感,可能是因为人生本来就是毫无头绪的、没有体系的时间总和,就像作者在交代每个人物的最终去向时,句式和排版始终如一,如:“小羽死了。这是一个静止的片断。我在这个片断里待着数月,什么事也干不了。”抑或是余招福的死亡,也是以先道出其命运结局的方式再倒叙其过往。但在此之前,黄孝阳对人物形象的建立已然下足了笔墨,两人都因为生命历程中有过不同程度和不同原因的“缺失”,造成了自我意念与悲哀现实间的冲突,只有死亡才可以解脱,几句简言就将死亡寥寥带过,算是吊足了读者的好奇心与胃口,而在震惊之余的留白才是最重要的叙事目的,读者会在这个过程中思考,慢慢自我消解掉无奈与悲伤,再重新启程抵达人物死亡的真相,一唱三叹,精彩写实。

二、边缘视角对现实世界的补足

黄孝阳笔下的人物是兼容的,尤其是张三,他笔下的张三是一个邪恶暴虐、泯灭人性的人,另一个张三则是张三本人笔下的张三,秉持着善,同这非人道的世界作斗争,这就解构了张三这个人物的层次性。张三对神持不留余力的藐视态度,所以文中多次出现的希腊神话故事正是对张三自我人格交出的又一次特别的关注。张三惧怕狼,不是因为狼在他划定的秩序与规矩之外,是因为他本身就是狼群中的一员,或非佼佼者且不言,他深刻理解他为人处事的标榜——狼的凶狠兽性在人类的游戏森林中也同样适用。张三把这座城市看得很低:

“我了解这个城市,它的骨骼与内脏,肌肤与毛发,真皮组织与细胞壁。

我了解它,包括那些已被它遗忘的,唾弃的,哪怕是它多年前曾吐出的一块痰。

我了解这只饕餮怪兽的魂灵。

这不需要学者的严谨理性与田野调查,不需要写作者的叙事与抒情,因为我即是它的一部分,是它的眼珠子,它眼珠子里的光,它的爪牙,它爪牙上的锋利,它的DNA片断。”

以狼的姿态和视角补充强者的目光,肉食者本体极其排斥细胞壁的原始状态,细胞壁只存于草木之类,然而,狼却是在城市中野蛮生长的另一株草木。可张三忘了草木皆兵。他肉欲的渴望与自我的意志都在与悲哀的现实相抗争,在自我造就的牢笼里痛不欲生。而蒲松龄曾对狼的轻视不屑如“禽兽之变诈几何哉?只增笑耳”,已然暗示了张三被权力损害的命运。在拥有绝对话语权的人眼中,一切肆虐与变态都由此为源头,而所谓权力关系的崇拜者,不过是徒增笑料的狡黠之辈,拿刘启明来说,“这样的狗,才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凶恶的狼。”一如《日出》中妄想攀爬权力结构的银行小职员李石清,不择手段、毫不留情地向上攀爬,结局唯有死亡可以赎罪。

这里我们可以下一个文学叙事中的定义,将作者笔下的张三称为“本文张三”,将本文张三笔下失常的张三称为“本事张三”以方便讨论。(本文时间在文学意义上是叙事主体对情节结构进行重新编排后的时间范畴,其本身具有近乎无穷的时间范畴;本事时间仅代表故事发生范围之内的时间范畴)。而之所以说一个出身优越的资本家的角度叙事是边缘视角,缘于边缘人对社会通常的反叛以及人性的审判。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本文张三时常跳脱出来对整个事件进行自我眼光和立场的评析,观者之所以能清晰地明白七个女人各自于张三的意义,就是因为本文张三本人犀利准确的自我评述,如张三与李芳约好后山见面后本文张三的心理活动:

“另一个声音在嚷,女老师忠实于她自己。是把自己当成一朵玫瑰,插入枪口,李芳忠实的是权力。是为虎作伥者。她们都是荡妇,但不一样。前者是情欲之源,纯真之源。后者是贪婪之源,罪恶之源。”直抵残酷现实的间离效果评论,读者在此时被作者指引,仿佛坠入了小说所编织而成光怪陆离的灰暗幻境之中。正是张三精神的分裂性与边缘性,而这种人性的多样复杂恰好也是个体的生存困境的表征,张三“性本爱丘山”的本性与暴烈现实间的矛盾使他成为一个“天使与魔鬼共存的结合体”。

更绝妙的是,第三人称叙事与第一人称相结合,读者的心绪完全跟着作者的笔触摇曳,那么作者想要表达的就容易与读者产生精神共振,比如本事张三的第一次出现:“我叫张三。把这个陈述句在键盘上敲出来,像和尚敲木鱼。“张三”这个人就与我有了距离。我自他的体内挣脱出来,干干净净,一坨。我打量他,反复审视他……我讨厌他,可我还是奈何不了他。”这种“滑稽”的双重性正是人称综合穿插的描述方法所结的。

对人和现实“命运”的观察与描摹如何,一个作者和一本书的“命运”走向便也如出一辙。《人间值得》以屁股起势,但在文中也不惮俯瞰式的学术话语。黄孝阳的文字是粗粝的,但并非地狱无间黄泉路上的苦痛之石,而是空间楼阁旁侧的沙粒,梦想的浪漫的基石,看似与美丽相通的诗性毫无关联,但纵观小说全篇,诗性是流动的、水波荡漾的,而张三本人的浪漫主义也让这诗性在文中的连接显得合理。黄孝阳立足于小众视角,以纯粹的文学创作打开时代与现实面目模糊的窗纱,使得行文既可以引经据典,也可以偶尔粗鲁率直,饱含市井气息,无端之笔形成反讽之势,生活表象之下的血肉在模糊酒香里见巷尾现实之深刻,作者的浪漫抒写在本文张三的笔下,有如情绪洋溢的爱情之诗:

“世界是一艘逐渐倾斜的船

当船舷靠近海面,我是你的。她说:

而这一切将绝无仅有,在所有妇人的梦境深处

你将成为那台沉没至海底的马达,或者

你是那个鲁莽的孩子——那时。我是你的

她的手指在她艳丽的裙裾上好像一群谜语

唇齿间生出温和的快感,我虽然无法理解

还是一把抱紧她,撕咬着她的脖颈与她的热情

当她痛苦地叫喊出声,我一泻如注”,

也有哲思泛滥的时刻,如:“我是多么热爱临死前叮嘱布罗德将其遗稿全部付之一炬的卡夫卡啊。该死的布罗德背叛了死者的信任,若我能穿越到1924年6月的维也纳街头,我发誓,一定要打断这个戴眼镜的犹太人的双腿。真的艺术在被创作出来的那一刻,就该被销毁。上帝是它唯一的读者。这是对它最高的礼遇。今天我们所谈论的卡夫卡,不过是一个被众生投食的怪物,是‘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但在一般意义上,通常的小说惯用物质性因素的帮助撑开小说整体的空间,但黄孝阳选取的少数视角就是要将现实透视给生活中沉默的大多数。

三、权力悲剧下的缺失指征

读者一旦醉心于某一本书或者哑声于某一位作者,也许不仅是爱上他作品中个体构想的遥远世界,更会轻而易举地爱上他的故乡、情绪抑或是某种生活的特性,由此,按图索骥地探寻出他文学作品中的原型地址甚至是某一个原型人物,这样的一种迫切正是《人间值得》可以满足的奇妙所在,黄孝阳从文本跨越到现实世界的验证感不仅使得文字和现实构建了紧密的、内在的联系,也展现了其体察生活和时代特征入微的特殊范围指征和超脱于常人的心理逻辑。所谓黄孝阳的故事,就是现实的故事,即是男性与女性,掌权者与无权者,满足与缺失的冲突。

“东西方女性所有美德中,最大一条,即顺从。”以及“灯火通明的城市在我脚下,温驯一如妇人袒露之躯。”字里行间里穿插的并不是对女性的藐视,相反是一种隐形的谬赞。黄孝阳虽对现实世界秉持着现代怀疑主义观点,但对女性的描绘依然是某种真理性的局部赞赏,如李芳的屁股、朱璇的身姿和鹿野身上的善良特质。正如作者本人所述,妇女之友是他的人生底色,虽是男性作者,那么对女性的关注也就理所当然地转换了视角。书中一共七个女性,朱明霞、许姜、李芳、吴情的身子之所以是半透明的,是因为与主角张三达到了某种童年阴影和人类互通情绪上的共振,而鹿野、小羽、女老师是透明的、穿透灵魂的、跨越生死和时间长河的存在,是某种精神的契合,亦是他和该死的世界和解的桥梁。人格的呼唤发生在悲剧的前夜,黄孝阳并不是个女性主义者,《人间值得》中的女性之所以没有结局善终者,就源于作者对日常秩序的复现。在数千年男权至上的国度,他劈开一条女性的关怀之路,李芳、吴情等半透明角色以及各色妓女的群像设计其实是在构成一个男性欲望的集合体,这一部分女性是按照男性的心理与喜好去设定的,承载了生理和部分心理上的慰藉。但鹿野和小羽以及女老师,她们带给有父如无父的、教育扭曲的张三生死观和性的启蒙,对他的生命轨迹有不可逆转的征讨,是烙印进血液中的快意,可以说,这些女人组成了张三,张三就是这些女人的别称,“缺失”的契机为女性灵魂张本,男权与女权在黄孝阳的故事里抵达了永恒的平等。

每个人物都有各式各样的秘密。这些秘密就是他们生命当中的缺失,悲剧就来自于缺失某物的野心与欲望。朱璇杀了老教授,是因为她没有从他身上汲取到想要的回应;小羽面对张三真诚的爱意泪流满面,因为卑微的她渴望被爱;而许姜最后游戏人间的堕落,是因为她缺乏了面对现实的勇气;余招福幻化成灰般的死亡,源于他对残酷现实的无力和无奈,这一系列的匮乏共同构成了小说表层的愤懑。

其次,便是最具精致性和广袤性的构建小说人物各式命运悲剧的存留——父权,张三曾经发问:“我愤怒的根源在哪儿?”我答:“是父亲种下了愤怒的种子。”张三自小生活在父亲一手遮天的小县城,父亲的暴力是最浅显的父权的表征,而看着父亲各类的腌臜事:父亲和女校长做爱,吴书记和李芳调情,但他也享受着父权带来的特权生活的同时,才是精神层面的阉割。由此,他对人类社会和既定制度开始不可一世,他玩世不恭地在日常秩序里游走,愈在享乐的泥沼里沉沦,就愈发从可怖的现实中抽离出身,去审视,去怀疑,变得痛苦,变得麻木。然而命运没有就此放过,源于悲剧的人物必须拥有正面的价值,张负重并不是张三的生父,这不同于侯孝贤电影中对父亲的“缺席”无节制的恨。所有记忆如潮水般倒退,张三甚至失去了恨的资格,父亲张负重何罪之有,有罪的变成无罪,仿佛一切悲剧都是咎由自取,滔天的权力在最初的县城和记忆里折叠,最后竟然连“缺失”都缺失了,人生还有什么值得永恒,最后的结局作者给出了答案,母性和妻性的爱是刹那间永恒的,女性光芒脱胎于“缺失”,却永不缺失。

当然,在《人间值得》中,缺失并不单纯体现在人物情绪性的欲望中,如张三及张负重或是吴书记与生俱来的、共同的对女性赤裸裸的情欲,黄孝阳铺排了大量的悲剧前提与意义化的性与暴力。在这个以建造奇异怪诞而达到哗众取宠的商业目的的喧哗社会里,黄孝阳以缺失为肌理,描绘了体制与个体之间的冲突,张三的热情与悒郁,奢望与不安,痛苦与沉沦,无数个如此悲剧性的时刻是一种美丽绚烂的精神迷茫,抵达了对现实生活的感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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