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以群
国防部演剧第九队,其坚毅不拔的战斗精神,为自己扬起了不可动摇的声誉,抗战期间,他们这一群都不辞艰辛的自己背了道具辗转于内地,从前线到后方,从高原到平野,从都市到农村,从富丽堂皇的戏院子,到临时在露天搭成的舞台上,他们尽情的演出,在人民前面点亮了抗日的火把,他们煽起了抗日的热情,他们在人们心里播下了憎与爱的种子,他们把自己全部的生命都掷在“救亡”工作上面了。我们总还记得曾经受着广大群众所欢迎的《八千里路云和月》的电影吧!无疑地这影片是赢得了不少人的同情与崇敬的,那末,我们就该以十倍的同情与崇敬去致意这一群,因为他们付给了那片子以坚实的灵魂。
“胜利”虽曾带给“重庆人”以莫大的机会,但是这“傻子”的一群都忘记了个人的追求,仍承袭过去的传统精神,牢守着这贫困的文化堡垒,先后在京沪一带演出,听说已有一部份由上海转赴台湾。记得在无锡演出时,《大公报》的无锡通讯员曾这样写着:“轰动全无锡的《丽人行》”,该次演出是由田汉洪深二位先生合导的,差不多他们每场都不厌其烦的开着检讨会,讨论演出上的许多问题,这在某些人看来也许就要想,真是个大傻瓜,又何必这样认真呢?他们在无锡束装后,原拟来苏,后来改往上海,很受了上海戏剧界热烈的欢迎与招待。而他们带给上海人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你这个坏东西》一歌,差不多每一个学生和商店职员都传诵着这歌声。
只要是剧九队到过的地方,就都会带去一种新生的气象,即使在死水的池子里,也会荡漾起苏醒的涟漪,在断弦的琴上也会弹出青春的旋律来的。
但这把一切都供献出来的一群,他们所汲取于社会的是贫乏,是经济上与生活上的威胁,是被遗忘。他们每月拿着政府有限的津贴,在这物价狂涨的今天,不够维持,是谁也能想像得到的。所以在热天他们有的还拖着一件抽去棉花的破军服,到天冷了,这一些又不够温暖他们的身体。正像他们在给苏州电讯局的复函中所说的,现在他们还无法就丢弃那些出过白蚤的破棉服,因为他们还没有新的制服可以代替。他们为了想每人得到一件新棉衣,所以他们拒绝赠券的要求。单从这点我们就可以看出他们是在怎样讨生活了。但他们并不就因此而失去生活的自信,他们仍热爱着演剧的工作。
十一月二日剧九队终于首次用《孔雀胆》和我们见面了,接着原拟继续演出《卖油郎》(亦即《悬涯之恋》)和《结婚进行曲》,但没有想到在演完《孔雀胆》后不久,剧九队就又把我们丢在这剧运荒芜的苏垣而离去了,在我心里这将永远是一段遗憾。
《孔雀胆》为郭沫若先生所写四幕历史悲剧,这次由刁光覃先生导演,中间亦曾请洪深先生来苏导演过其中一段。
这是元朝末年发生在云南的一个故事,当时的云南已经立为行省,归梁王管辖。元顺帝至正二十二年春天,在重庆已称帝的明玉珍派了他的弟弟明二率领三路大兵进攻云南,长驱直入,幸亏大理第九代总管段功出兵击退明二,梁王感其恩德,禀报朝庭,拜段为平章政事,并将女儿阿盖公主许配他。参政车力特穆尔①“车力特穆尔”原文作“车里特穆尔”,下同,不另注。与王妃忽的斤有染,并垂涎阿盖公主,见段公既拜平章又得妻阿盖公主,嫉之,乃与王妃密谋,于梁王六十大庆时,将砒霜暗置于段功②本文部分“段功”写作“段公”,统一更改为“段功”,不一一另注。之礼物南乳饼中,毒杀王子穆哥,以嫁祸段功,梁王堕其计,以孔雀胆毒酒,逼阿盖公主持归以毒杀段功。公主已洞悉阴谋,以父已陷包围中,无法申辩,悲苦万状,段因为宴后早退不知此事,晚间自大营检阅军事归,参政车力特穆尔来窥察公主之行动,并赠蜜枣一包,段功欲取食,为公主所阻,因蜜枣已被砒霜粉洒过,车丞相见计不逞,失望而去,公主乃尽告妃与车之一切阴谋,劝段潜回大理避祸,段恐以私人斗争,引起百姓流血,坚不从,立志竭尽精诚以感悟梁王。翌日,梁王召段功同往东寺进香,车力特穆尔预遣三将埋伏人马于通济桥侧,候段功过时加以刺杀,段功果为所害,入夜焚段平章邸,并欲害其子女,公主闻之大悲,令部将建昌阿黎,护送段女羌奴,段子段宝逃回大理。公主于月下徘徊于通济桥侧,车力特穆尔跟踪求爱,为公主所逼问,自供出一切阴谋,时梁王与妃,在附近寺中尽得闻之,真相大白,车当即被段之亲信杨渊海刺死,杨以大仇已报,沉冤③“沉冤”原文作“沈冤”。得伸,乃以身殉段功,公主亦服孔雀胆自尽。至此,梁王既失爱女,又丧功臣,大错铸成,已后悔不及矣!
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作为一个领袖人物的犹豫寡断,很能造成大错,凡看过这剧的人,虽然大家都痛绝这悲剧的造成者车丞相,但车丞相虽为众矢之的,而梁王也决难免于谴责,若在一个精明果敢的领袖手下,决不允许放纵车丞相的作威作伥,也决不是那么容易受骗,那末,车丞相的阴谋也决不得逞,许多软心肠的观众也许有为梁王的既失爱女又丧功臣,以致老泪纵横的一场,而一挥同情之泪,但那只是咎有应得。
王妃,车丞相是二个可怕的人物,他们是一切祸患的根源,一切不幸的种子,有了他们,这世界就求不得安宁,他们④“他们”原文作“她们”。竟能为了自私与嫉忌段功的缘故,不惜用自己的手来毒害亲生的王子穆哥而不后悔,其阴险泼辣可算是极尽能事了。站在纯客观立场的观众,因为本身并不参与其间而发生利害的缘故,定能很清楚的看到这点,而加以切齿痛恨的。但反观今日,正不知有多少人正在施展,甚至还颂扬这种残酷手段的呢!逮捕,暗杀,活埋,其凄惨之状,或将十倍于车丞相王妃之所作所为哩!然虽则众目睽睽,亦视若无睹。其实罗毅之(饰车丞相)于因(饰王妃)在其演完卸装后,说不定还是一个看到杀人就会发抖的人呢!实在恨之无益,所谓历史剧不过是作者想通过历史的场面,使我们看到现实吧了!从这里我们更能想像出作者所以搁下了现实的题材而去写历史剧的苦衷了。
段功和阿盖公主是扮演这悲剧的二个主角,虽然他们扮演着一出悲剧,但他们的为人并不因为他们的失败而有所损害,本来在历史的范畴里,他们原就无法摆脱旧意识的束缚,譬如:谁都承认段功是一个重正义和卫护真理的人,但在他当时心里所谓的真理与正义,无非是能忠于梁王,做到不辱臣命的地步而已,这在我们这廿世纪,或者说是人民世纪的年代,当然那不辱臣命的想法被我们撇弃得远了;但我们决没有向着历史上的缺点,作着多余的遗憾的必要。我们该还它一个本来面目,我们一面扬弃了那些统治段功的陈旧意识,另一面我们须把那种典型的忠贞不移的英雄气魄,继承下来,因为我们同样须要这种伟大的精神,来应付一切新的事变。
最后我还想说一说扮演着小丑角儿的那些家伙,也就是那些被收买来参与谋杀王子及段功的爪牙们的下场,首先是那出卖砒霜与配制孔雀胆的铁知院,当他尚未看到自己的孔雀胆发生效验时,就被车丞相推入河中溺死了,其次是那批认错敌人的无知与被人愚弄的伏兵们,在乱箭射死段功后接着就服了车丞相赏给他们的孔雀胆,而一命呜呼了。他们这一群活着被人利用,连死也被人蒙在鼓里,可说得是可怜虫了。但今天这世界真不知有多少人甘心为了几根肉骨头,而做人走狗的,甚至同伙们还要争风吃醋,你抢我夺哩!那末,在这里他们就能看到自己最终的命运,对这些人说,这正是一个最好的教训了。
十二,廿六,苏州
(原载上海《学谊》第5期(1948年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