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 维
你给我一副沧桑的面具
遮住青春的容颜,在时间的内部
藏着一个怎样的魔法师,你躲着
谁也不肯见,却细致地雕琢我们
你的手上有哲学,我的眼角是岁月
更多的幻影,疑似妖精在大战
打杀之樱如雪凋零,谁能把它扛起
悬停在空中,当作我此刻的背景
灰色棉用柔软包裹着敏感的触觉
薄寒浸透的疼,骨头里有谁在叩击
轻微的响声,肘部把城郭挡住了
腰身成直角测量早晨的光线
只有一双好鞋能够称出生命之轻
再不是为了优雅而优雅
面对空旷的街道,空旷的城
只有屋子是避难所
只有屋顶是向天地申诉之处
正如我此时所写的诗
屋顶上的小提琴
琴声如诉,湖上的白天鹅
衔着一首低回不绝的挽歌
再高的屋顶,也是倾向街道的
再空的街道,也向行人敞开
而手上的弓与脖子上的弦
一再颤抖,回旋,像发至天空的
密码,写给上帝的信函
我们都需要拯救,面对死神歌唱
也没有用,阳台已承受不起
屋顶像汪洋中的船
看不见的惊涛,已打在船沿
你看见海在哭吗,它耸动着脊背
极力控制住海的表情
不至于崩溃。它不会以悲哀
示人,不会让纸片似的海鸥
察觉到它的不幸,而令乐队
在巨大的交响中回旋,它是指挥
面对雷电的压迫和上天降下的劫难
海吐一口唾沫,以示不屑,它不在乎
真的,它知道,为什么它是海呢
它所要承受的,正是海的宿命
一座桥上保留着三月的雨
像火经过的痕迹,他吐了一口烟
背朝城北,老市区蛛网密布
电线杆写着失踪者的手机号,像废话
你形迹可疑地出现在大士院街区
仿佛一个用法语译汉诗的犹太人
脸部的胡子由浅入深,山围故国
杀猪人拎刀缓步走进了绿林
拖拉机刚拉下一批树叶,在后台
出售,肉铺里的老戏骨字正腔圆
训斥一幕布景,莎士比亚即病句
没有谁去修改它,再华丽的诗
也是无用的,我是蹩脚的末流演员
跟人说话结结巴巴,在市井戏台上
所擅的,还是像深渊一样沉默的
哑剧,那把杀猪刀,磨过三天三夜
在桥上跑了六个来回,仍是假的
是我在暴风雨中,反复洗刷的道具
对于斧凿的暴力强横
并非出于心甘情愿,做一棵树
是好的,巨木也不能通达天庭
舟楫可以出海,这另一种成全
把木头逼成了水上之路
横竖由不得自己,刻舟求剑
根本停不下来,深流下,它的影子
把宝剑覆盖,像飘动的绸缎
使侠士在上岸的下一轮决斗中
死得如同错字,所谓舟
就是木头以惨烈的死亡方式复活
而江湖,没有一条是反对的
有时候不写,但墨在那里
一纸字,是有重量的,就像石头和铁
不以斤两吨而计,比这更重
好比精神和灵魂,好比美和沉思
一纸字可以把一座山抬起来
这是它的力量使然,一纸字不以个论
苍头皂服,就能卸走七扇城门
一座空城是因为没有字可以抵御
乱石铺街又令人摔尽跟头,敬惜字纸
不写就让它白着
一笔下去,就力能扛鼎
我总是在这样的时刻停顿
不是不断延误航班的候机大厅
就是熙来攘往的高铁站
而飞机总是在飞的,高铁跑得更欢
只是我,身为旅人不得不
常常在等候时停顿,仿佛生活
突然打断了一下,出现了逗号
而句子在脑海飞驰,我为逗号而不安
我急于加入飞驰,急于到达
世界太快,天空和地上,都太拥挤
必须安排一些人稍做停顿,然后再走
不然天上都是飞人,密集如墨点
地上高铁横行,谁也拦不住
神都安排好了,让一些人先走
一些人暂且停顿,急也没用
山丘静寂,白天跟夜晚
正在办理交接手续,列车刚过泰和
行李中潜伏的生活正在回家
大大小小的耳朵,闪烁其词
一把玉米,也能带来上好烟火
金银细软之物,且不收拾
春和景明,乡土湿润,适宜工于农事
预报再三的暴雨,并未如期而至
南昌站的士,忙于接客,忙于倒车
饭馆,旅社,灯火忙于亲切
旅人手拎生计,各奔东西,隐没于市井
有许多神,长期匍匐于人间
风吹罗带,天上飞翔的,只是乱云
大海充斥着泡沫,大海才愤怒
大海不要表扬,不要鸡汤,否则
它举起拳头,砸翻你的台面
要你好看,大海是倔脾气
有时驯良隐忍,有时要顶破天
不要把一个人比作大海,也不要把谁
比作天,神不答应,它们也不买账
切忌自大,污染天空与海洋
别挑衅大海,它破碎的每片玻璃都是匕首
就让河清海晏,天高地远,让它蓝着
让它白着,我宁愿顶烛跪地,以示敬畏
诗即生活,由年轻时的高蹈,回到现实的地面,真实的土壤,但诗的主体又是仅以脚尖踮地的芭蕾,这个落地点有分寸,极难把握,是有难度的,肯定不能顾此失彼。我尝试以蚂蚁的视角切入生活,一只蚂蚁即使全身心地拥抱土地,也只略大于针尖,其实诗人在生活的汪洋中同样渺小,没有谁能大于一。
诗不能从生活中抽离,生活是诗的舞台,没有舞台的诗,在高蹈中空转,我不再为之鼓掌。正如马尔克斯所言“诗歌是平凡生活中的神秘能量”,我是信的。
有句话叫作“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诗对我而言是一种比较好的与自我相处的方式,它能安顿内心,它是蔷薇,这就足够了。写诗是语言搏斗,与猛虎较劲,它所获得的是个体肉身以内的精神自由。
我对好诗的选择不设樊篱,怕风月被它拘禁,我近来写的诗亦如此,不计口语、意象、雕饰,尽量返璞归真,凡词语皆为我用,“大开户牖,放山河入我襟怀”,泥沙俱下,便见黄河雄浑,不故作高深,就直见性情。我仿佛是与过去的我对着干,但我明白这是对的。
诗是美刺之物,美是外在形式,刺是内在支撑。现在很多写得美的诗,一眼看上去挺好,就成了泛滥的“好诗”,却无刺的内核。就是空洞的造句或词语空壳,没有元气与内在精神支撑,更无哲学和思想深度可言,这种写作近乎无效。
当我们建立了诗或者说好诗的判断标准,并且能够守住它时,诗就在向上发展。当这一标准丧失时,诗就滑坡。所以更多时候是守护标准之难,之战。当我们说一个人就有一个标准时,其实它就没有了标准的尺度。而这个尺度的建立又需所有好诗人的努力,用他们的作品和才华来为诗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