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桂银
国际关系思想史是一门十分年轻的分支学科,隶属于国际关系学。从国际关系思想史的形成和发展史可以看出,无论在本体论还是方法论上,这门分支学科贯穿了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的诸个分支,前者有历史学、语言学、哲学等,后者则包括政治学、社会学、法学等,其中,跨越政治学和历史学的现代政治思想史的影响清晰可见。在国际关系学科的百年历程上,国际关系思想史大致经历了孕育、创生、成长三个时期。
从1919年《凡尔赛和约》缔结到1991年冷战结束,国际关系思想史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孕育期。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作为分水岭,这个孕育期又可分为两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从1919年到二战结束。在这个阶段,随着国际关系学的诞生,来自历史学、法学、哲学、政治学等不同领域的理论家们对于战争与和平问题进行了不懈的探索。一些人开始编纂和借鉴近代欧洲思想家提出的各种和平方案,如英国格劳秀斯学会发起、雅各布兄弟编辑出版的《十七世纪的和平计划》《十八世纪的和平计划》(1921年)两书。另一方面,理论家们纷纷对国际关系进行深入思考,如诺曼·安吉尔、戴维·米特拉尼、艾尔弗雷德·齐默恩等人,提出了关于贸易和平、集体安全、国际组织等方面的理论。在此基础上,出现了对国际关系理论本身的梳理,产生了两部开创性的国际关系思想史著作。一是英国剑桥大学古典学家梅莲·斯塔维尔《国际思想的成长》(1929年),梳理了从古代到一战以前的国际关系思想。二是美国加州大学国际关系教授弗兰克·拉塞尔《国际关系理论》(1936年),采取厚今薄古方式,用大部分篇幅讨论20世纪的国际关系理论。这两部通史,一简一繁,对后来包括马丁·怀特、托布约恩·克努成、戴维·鲍彻在内的思想史研究者均有助益。
第二个阶段,从二战到冷战结束。这是一个十分关键的奠基时代。首先,一些理论家和思想家开风气之先,率先开设国际关系思想史课程,直接推动了这门分支学科的创生。20世纪50年代,怀特在伦敦经济学院开设《国际理论传统》课程并举办一系列思想史讲座,这是后来英国学派及国际关系思想史研究队伍的滥觞。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戴维·鲍彻、约翰·文森特、克里斯·布朗、托布约恩·克努成先后在澳大利亚、英国、挪威等多地开设国际关系思想与理论课程及教学研讨,培养了一大批思想史研究人才,许多人活跃在今天的欧美学界。其次,出现了少量但并非不重要的思想史著述,尤其是马丁·怀特的作品在20世纪最后20年的相继出版,直接推动了国际关系思想史的创生。再次,在这个阶段,国际关系理论家发现、提出、创造或论说了几乎所有的国际关系重要概念、命题(假说)、理论及范式,并对许多重要概念和命题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研究,主要包括无政府状态、安全困境、权力政治、等级体系或等级秩序、国际秩序、主权、民族主义、外交、均势、联盟、正义战争,形成了若干被称为“当代经典”的著作。
除怀特以外,一些英美国际关系理论家也做出了相应的努力,推动了思想史研究的萌芽。一是英国学派的思想史文集,包括:布赖恩·波特的《国际政治亚伯文集(1919—1969)》(1972年),迈克尔·唐兰的《国家理由》(1978年),布尔、本尼迪克特·金斯伯里和亚当·罗伯茨合编的《格劳秀斯与国际关系》(1990年),布鲁斯·米勒和文森特合编的《赫德利·布尔与国际关系》(1990年)。二是肯尼思·汤普森的《国际思想大师:20世纪主要理论家和世界危机》(1980年),这是美国国际关系学界的第一部当代国际关系思想史作品,采用传统的列人头、贴标签的结构安排。三是弗兰克·帕金森的《国际关系哲学:思想史研究》(1977年)。四是查尔斯·贝茨的《政治理论与国际关系》(1979年)。五是迈克尔·史密斯的《从韦伯到基辛格的现实主义思想》(1986年)。此外,这个时期开始出现一些关于伟大思想家的专题著作,如彼得·帕雷特和雷蒙·阿隆关于克劳塞维茨的专题著作,以及其他学者关于康德、黑格尔等思想大师的研究。无论在主题、叙事方式还是研究方法上,这些著作都属于传统的政治思想史研究。
进入20世纪最后10年,国际关系思想史迎来了重要而辉煌的创生时期。最重要的标志,是两本通史性著作的出版:一是怀特的《国际理论的三大传统》(1991年);二是克努成的《国际关系理论史》(1992年)。这两部著作均以作者所开设课程为基础,主题和逻辑相似,但结构内容及写作风格不尽相同。怀特著作主题突出,开篇即旗帜鲜明地提出现实主义(马基雅维利主义)、理性主义(格劳秀斯主义)和革命主义(康德主义)三大传统分类框架,继而在人性、国际社会、文明、国家权力、国家利益、对外政策、均势、外交、战争、国际法以及责任和伦理等议题之下,分别论说三大传统的立场和主张。这部国际关系思想史的“创世纪”之作,甫一出版,即引起学术界传阅和研究,尤其三大传统分类法,影响广泛而深远。克努成也采纳三大传统分类框架,但在“列人头、贴标签”之外,还增加了“划时段”的传统做法,这是传统政治思想史的治史特点之一。
创生期涌现出许多通史性著作,大多是思想史或理论课程的结晶,集教材与论著于一身,其中颇有影响者,主要有:克里斯·布朗的《国际关系理论:新的规范路径》(1992年),汤普森的《国际关系中的思想流派》(1996年),迈克尔·多伊尔的《战争与和平之道:现实主义、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1997年),戴维·鲍彻的《国际关系的政治理论:从修昔底德至当代》(1998年)。在这个时期,许多专题著作纷纷面世,研究领域主要包括五个方面。(1)断代史。如伊恩·克拉克和伊弗·纽曼合编的《国际关系经典理论》(1996年),汤普森的《国际思想之父:政治理论遗产》(1994年)。(2)学派史。关于现实主义,主要有三部著作,即本杰明·弗兰克尔主编的《现实主义的根源》《现实主义的重申和复兴》(1996年)两本文集,以及乔纳森·哈斯拉姆的《马基雅维利以来的现实主义国际关系思想》(2002年)。关于自由主义,有两部著作颇有影响,即理查德·塔克的《战争与和平的权利:从格劳秀斯到康德的政治思想与国际秩序》(1999年)和尼古拉斯·奥努夫的《国际思想中的共和主义遗产》(1998年)。(3)学科史。第一部系统的国际关系学科史论著是布赖恩·史密特的《无政府状态的政治话语:国际关系学科史》(1997年),突破了“大辩论”叙事模式;第二部是罗伯特·克劳福德的《国际关系中的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2000年),力图超越两分法、三分法以及其他传统分类。另有两部断代史,即戴维·朗和彼得·威尔逊的《二十危机的思想家:重评两次大战期间的理想主义》(1995年)和卢西恩·阿什沃思的《创建国际研究:安吉尔、米特拉尼和自由主义传统》(1999年),指出理想主义学派对理论建设和学科发展的重要贡献。(4)思想家史。除哈斯兰姆的爱德华·卡尔思想评传《诚实之恶》(1999年)以外,由于“历史终结论”和“民主和平论”的影响,康德以及相关自由国际主义理论家一度成为研究热点,诸多著作纷纷问世,包括英籍康德研究权威查尔斯·科维尔的《康德、自由主义和国际秩序之正义诉求》(1995年)与《康德与和平法:国际法与国际关系哲学研究》(1998年),以及奥地利维也纳大学康德研究专家乔治·卡瓦拉尔的《康德和国际权利的理论与实践》(1999年)。(5)国际关系重要观念和概念史。主要包括:巴里·布赞和迈克尔·布朗对无政府,奥努夫、简斯·巴特尔森和丹尼尔·菲尔波特对主权,埃文·卢尔德和迈克尔·希恩对均势,都进行了深入探讨。
在这个重要历史阶段,中国学者也宣告进场。自20世纪90年代初期,倪世雄、时殷弘、王逸舟通过开设课程和出版奠基性教材,引领国内众多青年学人走上理论探索道路。
进入21世纪,国际政治思想史迎来良好发展势头。有两个显著标志。第一个标志,是英国帕尔格拉夫-麦克米伦出版社在2003年发起《国际思想史丛书》项目,致力于出版国际关系思想史、学科史和概念史的专题著作与文集。另外有两套丛书,即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剑桥国际关系研究丛书》和劳特利奇出版社出版的《国际关系与全球政治进展丛书》,也对国际关系思想史表现出浓厚兴趣。在以上三大丛书的筹划、组织和协调上,英国学派及其骨干成员发挥了重要作用。第二个标志,是爱德华·基恩的《国际政治思想史导论》(2005年)的出版,宣告了一种新的国际政治思想史著作的问世。基恩是英国学派第三代骨干成员,受剑桥学派新政治思想史和牛津观念史研究的影响,超越了怀特的三大思想传统分类,强调国际关系核心概念、内涵变迁及时代背景。以基恩一书为标志,概念史兴起为一种研究路径,开始形成国际关系思想史研究的一种“概念史转向”,由此出现了国际关系思想史研究的各个领域、各种方法的多元发展局面。
成长期的主要研究成果,包括四种类型。(1)通史和断代史。除基恩的《国际政治思想史导论》外,还有哈特穆特·贝尔的《国际政治理论史:国际本体论》(2010年)和阿什沃思的《国际思想史:从现代国家起源到国际关系学》(2014年)两本通史性著作。断代史研究则表现出克服近现代中心主义和填补学术研究空白的努力,如戴维·阿米蒂奇的《现代国际思想的根基》(2013年)和威廉·拜恩主编的《国际关系的中世纪基础》(2017年)。中国学者也开始对中国特定历史时期展开研究,如李扬帆的《涌动的天下:中国世界观变迁史论(1500—1911)》(2012年)。(2)学派史和学科史。首先,现实主义和自由主义两大学派,仍然是这个时期的研究重点。其次,在历史学转向的影响下,中外学者对英国学派和新古典现实主义展开研究,出版了多部颇有影响的著作。在学科史方面,由于全球转向的影响,许多西方学者对欧洲中心主义或西方中心论持批评态度,积极探索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如阿米塔夫·阿查亚和巴里·布赞的《全球国际关系学的缔造》(2019年)。一些中国学者积极探索中国传统思想及智慧,如叶自成的《春秋战国时期的中国外交思想》(2003年)、阎学通和徐进的《王霸天下思想及启迪》(2009年)、石之瑜和余帛灿的《后西方国际关系再思考》(2015年)等。(3)思想家史。关于现实主义学派前三位经典思想家修昔底德、马基雅维利和霍布斯的研究,在英语世界几乎每年都有新的论著或文集面世,学术期刊论文更是不计其数。如霍布斯及其遗产研究愈益成为一个非常热门的话题,克劳塞维茨研究保持稳定发展趋势,雷蒙·阿隆研究的热度明显上升,哈尔福特·麦金德、艾尔弗雷德·马汉、尼古拉·斯派克曼等地缘战略思想家也得到较多关注。在自由国际主义思想家当中,康德研究成为最大热点,其原因不言自明;20世纪上半叶的其他自由国际主义代表也获得更多关注,包括安吉尔、米特拉尼、齐默恩。中国学者关于现实主义传统的专题研究,涉及面广且著述较多,其中,关于修昔底德研究,陈玉聃的《人性、战争与正义:从国际关系思想史角度对修昔底德的研究》(2012年)、白春晓的《苦难与伟大:修昔底德视野中的人类处境》(2015年)以及一系列论文,完全达到了国际对话水平。不过,中国学者对西方自由国际主义的总体关注度,却不尽如人意。(4)观念史和概念史。这是发展势头最好的一个分支领域,出现了令人称道的优秀学者及作品,如前述阿米蒂奇写作了《现代国际思想的根基》和剑桥大学邓肯·贝尔及其多部著作。理查德·勒博、皮尔·舒腾和菅波英美在《理论家归来:对话伟大的国际关系思想家》(2016年)一书中,试图通过虚拟的历史背景及场所与对话,理解和把握国际思想家及其文本的涵义和意图。这个时期涌现出更多关于国际关系重要概念的著作,其研究对象包括但不限于上述基恩所说的国际体系核心概念和全球社会核心概念。
在中外学界,经过近30年的发展,国际关系思想史形成了多样性的著作类型、理论范式和研究路径的局面。在研究领域方面,国际关系思想史大体上实现了全覆盖,通史、断代史、学派史、思想家史、重要观念和概念史等领域均产生了优秀的论著、教材或文集。从政治思想史的变迁历程的大背景看,创生以来的国际关系思想史著作大致可以分成两类,即传统史和观念史/概念史,因而也就产生了两种研究路径之分野。传统史(history of traditions),是关于国际关系思想传统或学派的历史,一般采取所谓“划时段、列人头、贴标签”的做法。概念史(history of concepts/conceptual history)是一种研究方法或路径,考察政治社会生活中的重要概念及其运用和变化。传统史和概念史是互补共存而非排斥不容的,两类著作及两种研究路径,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共同推动国际关系思想史研究向前发展。如基恩的《国际政治思想史导论》正在引领当今关于国际关系重要观念和概念研究的方向和议程。
在理论范式上,根据怀特分类法而呈现的三大流派范式并非一成不变。在思想史研究领域,有人提出四分法、五分法甚至更多分类标签。尽管如此,怀特式的思想传统分类路径极大影响了国内外的国际关系学科建设及发展方向。这是当前国际关系思想史研究中存在的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是明显的西方中心论或欧洲中心主义。在英语世界,无论传统史还是概念史,均聚焦于近现代时期的欧美历史经验、欧美观念和概念,以至于表现出近现代欧美或西方文明优越感及其基础上的西方中心主义。所以,在已有的思想史研究成果中,关于非西方的著作屈指可数;关于近现代以外的其他历史时期的研究,也是凤毛麟角。第三个问题,是学派史和思想家史研究对象的不平衡。现实主义和自由国际主义是两大研究重点。中外学者对现实主义及其代表的研究热度始终未有消减。对于许多西方小众学派以及非西方理论的研究,几乎处于空白状态,只有英国学派及若干代表获得了中外研究者的关注。
作为一门年轻的分支学科,国际关系思想史研究资源丰富,潜力巨大,前景广阔。在历史学转向、全球转向、概念史转向的背景下,中外学人有着愈益明确的研究方向、系统而开放的研究议题、多元而成熟的研究路径。对中国研究者而言,我们还拥有历史积淀和后发优势。许多学者已然觉醒并初步搭建起一些研究平台,形成了颇具中国特色的国际关系思想史的概念史研究议程。当前,在推动思想史向前发展的道路上,我们所要警戒和克服的,一是避免僵化的思想传统分类法和意识形态范式,尤其是摆脱怀特式分类法的约束;二是避免从一种中心主义走入另一种中心主义,既汲取中国历史和思想智慧的营养,又虚心学习世界历史、欧美地区乃至其他任何地区的研究成果。鉴古知今而又贯通中外,方能为建构新的国际关系理论而奠定坚实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