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文德芳
一松手,一转身的那一瞬间,有的事情就完全改变了。甚至,成为永别。
——题记
四川北川插旗岭。大山,沟壑,泥泞,守望的老人,铁皮簸箕,石圈里拱着圈门的年猪,老杏树,夯土板筑的泥土墙,粗粝的墙面,青黑的瓦顶,堰塞湖。我难以想象,这是大地上怎么样的一种命定,被造物主的大手安放在了一处,齐聚于海拔4769米的山峰之下。
风去无痕。
白果(学名银杏)落下来,明黄色,零星飘落在老人脚边的,还有扇形的树叶,一片又一片,也多是明黄色。老人脊背微驼,身子前倾,手里提着铁皮簸箕,簸箕里是打扫院子时清理的鸡粪。老人伫立白果树下,目光落在白果树的对面。
看不到尽头,山连着山,岭搭着岭,抬眼低头,眼里除了山,就是岭。站在白果树下望出去,一座座山,一条条岭连绵不断、层峦叠嶂,目光看到了头,而山却没有尽头,怎么也望不到尽头。再望,还是绿森森,黑黝黝,像凝固了的波涛,一浪接着一浪铺向天边。
白果树下站立的这位老人,一个人生活在北川羌族自治区名叫插旗岭的大山褶皱里,插旗岭为北川境内最高的山峰,海拔最高处4769米。老人半天不言语,一天无语言。群山之下,不见人影,没有人给他言语。
噗——噗——噗,白果落下来,落到老人的脚边。老人依然静静地望着对面,又似乎在望着远方,一言不发。
白果树的对面300 米处,是一座青黑的瓦房,墙体为夯土板筑的泥土墙,“那是老人大儿子的家,”与我同行的北川漩坪小学的老师说,“老人的大儿子出山打工,地震时身亡,那座瓦房也就空了。”从此,老人的大儿媳带着孙闺女,从老杏树下转身出山去了。尽管临走时,老人拉着孙闺女的手,左叮咛右嘱咐:“爷爷在家里等你,学校放假就回来。”但是,大儿媳和孙闺女一去未回。
白果黄了又青,青了又黄。年复一年,月复一月,老人每天站在白果树下守望。
“看到没,那石圈里的猪,是老人喂的年猪。”漩坪小学的老师说,老人的老伴早已去世,老人却每年都会喂一头猪。当山里下薄霜的时候,老人出山打工的儿子、儿媳们就回来了。喂了一年的猪已经长得膘肥肉满,杀了年猪,大儿子、小儿子,儿媳妇,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腌腊肉熏香肠,团团圆圆地准备过年。
然而,那一年,门前的杏树春芽新绿时,老人的大儿子同往年一样,在树下与老人分别,转身,沿杏树下的山路出山,老人站在树下,眼望着儿子越走越远,没入山湾林木深处。
“5·12”地震过后,老人的大儿子无音讯,老人天天在树下眺望。山里草叶又落上了薄霜,“年猪年猪叫,过年过年到”,放学回家的大孙女唱着童谣盼着过年,老人春天买的猪仔,已经长成两百多斤的肥猪了。然而,老人等来了大儿子早在地震中死亡的消息。老人喂的那头年猪杀了,不是腌腊肉熏香肠过年,而是为大儿子办丧礼。
……
我从山西到绵阳,再从北川到漩坪小学,从学校再到老人的家,有一段狭窄的泥土山路。连绵秋雨初歇,白果树下的山路泥泞难行,我一个趔趄连着一个趔趄,忙不迭伸手抓路旁的树枝,以此撑住即将摔倒的身体,却抓到了荨麻,被荨麻草咬了手,红肿痒疼难忍。老人见我倒吸着凉气不停地揉搓着手,“被荨麻咬了吧,用火烤一下要好点。”老人说着就要转身进伙房生火。“不用了,大爷,太麻烦了!”老人说,“反正都要烧火给小孙子做饭,一方带便就生着火了。”
“今天周五了,小孙子下午就回家了。”说起小孙子,老人有些昏暗的眼睛里亮了一下。老人站立的白果树下的土院子,是老人小儿子的家,小儿子夫妻俩双双在山外打工。小孙子是小儿子的独生子,在山上的小学读六年级,住宿在学校,周五下午放学才回家。
老人在老银杏树下守望的,是什么呢?
是从这棵树下与他分别,转身出山去找钱,而没有声息、一捧骨灰回来的大儿子?
还是从这棵树下松开拉着老人的手,同母亲一起离开,一去未回返的大孙闺女?
是从这棵树下一起走出,夫妻双双各分东西的小儿子、儿媳?
还是每周一从这棵树下出去上学,周五下午回家的小孙子?
2016 年10 月21 日上午,我在那座云雾深处的北川羌族自治县漩坪乡小学(下文简称漩坪小学),见到了小学六年级的班主任陶老师,老人的小孙子王杰(遵照未成年人保护法,用化名)是陶老师的学生。
陶老师还有一年退休,她是大禹故里土生土长的老师。她说:“我的老家禹里乡就是地震过后,5 月22 日,时任国务院总理的温家宝到此看望灾民,与大家亲切握手的那个禹里乡。我从17岁就在禹里乡小学教书,八年后调到漩坪小学,到现在54 岁了,只有像我这样的才能在这个深山里留下来,但凡有办法的老师,在地震过后学校异地重建,2009年搬迁至此的时候都调走了。”
漩坪小学在地震前,校址离北川县城所在地曲山镇,乘车只需五六分钟,那时候学校地理条件优越,是很多老师争相选择的工作单位,大多数老师都是从漩坪小学过渡,再调到北川县城的小学,或者城郊的学校。地震之前,漩坪小学有老师40 名,有学生800多名。无奈,“5·12”汶川地震,瞬间撕裂了山川,漩坪小学也未能幸免,它因唐家山堰塞湖被推到了世人的面前。最终,漩坪乡政府所在地的场镇,以及漩坪小学,都被唐家山堰塞湖淹没了。
10 月20 日中午,离地震时间已经过去八年,我同漩坪小学的老师们从山里的学生家走访回来,老师们提议带远道而来的我去看看唐家山堰塞湖。汽车在山林里穿行,离堰塞湖还有四五里地的时候,一个缓坡,汽车打滑,反复多次,依然陷在深深的淤泥里无法前行。“看来今天的堰塞湖是不欢迎我们前去打扰了。”
几经努力,车头依然爬不上那个泥泽深深的缓坡,而车尾却一直往路边侧滑,眼看着半个车后轮悬空在路边的崖边上了,幸好有路边的树木稍做撑挡,司机急踩汽车制动。坐在车内,明显感觉到了车子的摇摆晃动,我身边的女老师使劲抓着我,指甲掐进了我的胳膊里,“真是恐怖死了,我一动不敢动,总怕一动车子一失重栽下崖去。”事后她和我说。车侧的悬崖下就是堰塞湖尾端了,隔着芭茅飞花的树丛,我从车窗里俯瞰下去,便是现在的唐家山堰塞湖。经历时间的积淀,水已经退了,厚厚的湖底泥沙里,只能看到一坑一洼的水凼,湖底连接着起伏而高耸的山峦,高高的山梁呈深绿、墨绿色,倒映湖水中,远远望去,蓝幽幽的,像一双双眼睛。被湖水淹没的原漩坪小学的校舍,已经从湖底探出了半个身。唐家山堰塞湖下游约三四公里处,便是北川县城。地震的时候,仿佛大自然一个转身,山体大面积滑坡,将整个北川县城往湔河边推移了50 多米。瞬间,一个县城便被地震废墟埋葬。现在,湖里湖外,山上山下,看不到一个人影。
漩坪乡政府重建之址,选在了唐家山堰塞湖以西二十公里,山与山相连的半坡处北川羌族自治县漩坪乡永吉村,山东烟台在此援建了漩坪小学新学校,永吉村横贯乡政府所在地,一条直通漩坪小学的水泥路,被称为烟台路。
漩坪小学由山东烟台援建,学校规格按地震前八百多学生的标准,建成的操场、教学楼、图书馆、食堂、宿舍楼等,实际上现在学校从幼儿班到六年级,总共不到一百人。常常在白果树下眺望的那位老人,他的小孙子王杰就读于这所小学的六年级。
新的学校在插旗岭山峰下海拔1800 米的猫儿山半山腰,海拔1500米处。站在校园里,抬眼一望,满眼是起伏连绵的山峦。学校对面的云华山海拔2000米,像一道高高的屏障挡住了视线,漩坪小学被称为云端上的小学。
九月份开学到这里工作的一位女老师,她家在离北川老县城曲山镇不远的一个村子里,地震的时候,房倒屋塌。“幸好父母出门打工去了,我在绵阳上学,一家人才捡了条命。”她说从开学到这里工作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山里每天是云蒸雾罩,细雨霏霏,就见过一天太阳,太阳还是出来一会儿,躲进云层里歇一会儿。“很不适应,但大学刚毕业没得选择,希望以此为资历,将来能有到山下教书的时机。”淡粉色的毛呢外套,黑色的毛呢短裤,足蹬黑色的裸靴,手里拿着一年级语文书和教案,怎么看她都是深山里的一束风景。
清晨,我走在校园里,四周的山雾蒙蒙的,仿佛还没有睡醒。“嘀嘀——嘀嘀——嘀嘀”,“扁罐罐——扁罐罐——扁罐罐”,那是竹鸡鸣叫,相互和鸣。这种鸟儿的声音,我自小就熟悉,也记得它们的样子似鸟又像鸡,比鸡俊美、俏丽。远在北方生活后,我再也没听到过这种声音,今天在漩坪小学校园里,这种声音从晨风中传进耳畔。我寻声而去,它们在操场边上的冬青林里。冬青边上就是学校食堂通往教学楼的水泥路,偶有早起的学生走动,它们浑然不惊,依然啼叫,雌雄和鸣,欢快地觅食。我在离它们只有五六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在我的视线里,有五六只竹鸡(四川又叫竹鹧鸪,或者扁罐罐),散开在操场边上,它们的叫声也压住了其他早起的鸟儿的声音。低矮的冬青遮不住它们的美丽,它们身上的羽毛褐、灰、黄、绿相间,有的还有斑点。我不想惊扰它们,远远地绕过了那片冬青林。
冬青林东侧,蹲着一位小学生,右手支撑着下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片冬青林。我轻轻地走近,原来是那一位“地震娃娃”,今年九月份刚刚入学的小学一年级学生,他在聚精会神地看着竹鸡。
“那是一个‘地震娃娃’(地震时家中孩子遇难,地震后重生的孩子,当地叫‘地震娃娃’),地震时,他的奶奶和姐姐遇难,母亲是个憨憨(智力障碍),父亲在外面卖苦力挣钱养家。”我注视着他,学校政教处邓主任的话语又在耳畔响起。
其实,重生的岂止是一个孩子,那是大灾后一个家庭的重生。一个个孩子的重生,灾难的痕迹方能慢慢被时光覆盖,重生起一个个家庭对生活的信心。
我到漩坪小学的第一天下午,在学校的书吧里相遇过这位“地震娃娃”,在书吧里的孩子中,只有他一言不发,我的目光便环绕着他。教导主任见状简要地告诉了我这个学生的家庭情况。“我喜欢看科学书”“我想让爸爸给我买课外书”“我爱读唐诗”“我爱看漫画”,学生们纷纷同我说着自己的读书心得,只有这个“地震娃娃”在书吧里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玩耍的世界里,搬搬这把椅子,摸摸那张圆桌面上铺陈的玻璃,再拿拿开放书架上的书,拿起一本,看看封面,放回原处,再拿起一本。
间歇,一只手伸向了“地震娃娃”,大手、小手十指扣在了一起,“地震娃娃”笑得露出了尖尖的小虎牙,坐在了书吧里的圆桌旁。这个向低年级同学伸手的学生,就是王杰。在书吧里,我将目光停留在了他们的身上。
还没有到早餐时间,“地震娃娃”独自蹲在校园里看竹鸡,小脸红扑扑的,清涕流到了嘴唇边上,他抬起右手将衣袖往唇边一抹,然后猛一抽鼻翼,目光随着竹鸡们的翻飞、跳跃而转动,有时还笑出了声。我站在他的身后右侧,与他相隔三四步的距离,没有惊动他。我也蹲了下来,我发现从这里看竹鸡,角度更好,能更全面、更细致地看到竹鸡的活动,连爪子的颜色都能看得清晰,正好前边有一棵杏树做掩体,也惊动不了竹鸡们。
大约二十多分钟过去了,到了早餐时间,“去吃早餐了,待会儿凉了。”听着我的声音,他猛然一惊,抬头说,“老师早!”立刻站起来,就往学校食堂方向走。我说,等一下,他站住了。我紧走两步,弯腰蹲下给他系上了黄色胶鞋的鞋带,边系边说:“鞋带开了要系上,不然踩着鞋带容易摔跤。”他点了点头,笑着说了句“竹鸡可逗了!”就往食堂方向走了。7 岁的“地震娃娃”,空旷的操场边上,我看着他的身影走过一棵银杏树,又走过一棵银杏树……
我注视着他渐渐走远,转身,拐进了学校的食堂。
猫儿山上的漩坪小学,离北川新县城有70 多公里的山路,而且不通班车,学校学生几乎为羌族,老师、学生周一早上到学校,周五下午离校。离校是依靠摩托、步行,或是私人经营的小面包车通行,除学校附近房山村、永吉村、元安村、烧房村等极少数的村子外,其他十多个行政村的学生较远,如步行回家,绕着盘山路,翻越一座又一座的山,有的学生需要走两三个小时才能到家,晴天还好一些,遇上下雨天,或冬天,走起来就困难多了,尤其是低年级的学生。
陶老师说,她从海拔相对较低的北川县城边上,转身到现在的深山里,工作四年了才慢慢习惯。这里远离人烟,在山上一年到头看不到一位穿着时髦的年轻人,能看到的多是老人。生活上条件也很艰苦,附近村子的土地贫瘠,村子里卖菜的极少,有时候蔬菜都买不到,土豆疙瘩都长得干瘪消瘦。学校搬迁的时候,老师多数调到安昌、永昌等离北川新县城(地震后,位于曲山镇的北川老县城成了地震遗址,新县城搬迁到了安昌镇以东两公里处,叫新北川)较近的幸福小学、安昌小学、永昌小学去了。现在漩坪小学只有正式老师10 人。和中国所有的乡村一样,在这云雾深处的大山里,也无法阻挡城市化的进程,青壮年劳力大多前往山外的城市谋生了,一家家搬离了高山深处,有的把孩子也带走了,山上的茶林、土地大多荒芜长草了。漩坪小学的学生一年比一年少,现在只有92人,其中父母亲都在外打工的学生30人,约占了三分之一。
2016 年10 月20 日上午9 点多,上午第一节课间休息,漩坪小学教务处邓主任,叫了一些父母在外打工的小学生来到了书吧,这些学生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都有,其中就有那位清晨看竹鸡的“地震娃娃”。
来到书吧的,除了王杰、“地震娃娃”之外,分别还有两对双胞胎,一对男生,一对女生,他们都上五年级,还有几位分别是三年级、四年级、六年级学生。他们年龄不同,但有一点儿是一样的,他们到书吧见到了我,刚开始都比较拘谨,不说话,默默地在开放书架上翻着书,只有两名学生坐到了书吧里圆桌前的椅子上。书吧中间是开放式书架,学生可以自由取书,其余的空间是几张玻璃圆桌,每张圆桌由五把米白色的藤编椅子围成一个圆心。学生们在开放书架上取了书,可以坐在圆桌上阅读,离开时再放回原处。
王杰在这些学生中间,个子最高,也最瘦,衣服最不合体。已经是山里的深秋天气,天气预报北川县城当天的最低气温十二度,学校老师说,山里海拔高,温度一般要比山外低三四度。王杰衣服短小了,军绿色的单衣袖子在手腕往上两三厘米处,裸露着长长的手腕。我拉住王杰的手问“冷不冷?”王杰摇了摇头,但攥在我手心里的手凉凉的,还时不时地咳嗽一声。
我说:“同学们,今天老师想听你们给各自的爸爸妈妈说说心里话……”孩子们有的停下了手里翻着的书,有的低下了头,有的坐在了书吧的书桌前。我继续说:“把你们最想对爸爸妈妈说的愿望大声地讲出来,讲出你们的梦想、期待、快乐等。”
大多数孩子低着头,默默地把目光定在书页上。王杰最先打破了沉默,像憋在心里很久似的,语速很快地说起来——
“我是漩坪小学六年级学生,爸爸妈妈,你们长期在外,一年才能回来一次,今年你们回来请给我买一些书,我好在家里看,也好在学校的晚上看。今年你们回来之后,能不能陪我玩儿几天再走?我真的很想你们陪我玩儿,放暑假的时候,我想到你们那儿去,看看你们是怎样工作的?”
王杰,比那位“地震娃娃”高了五个年级,他的愿望里,对爸爸妈妈有期待,有请求。“爸爸妈妈,今年你们回来之后,能不能陪我玩儿几天再走?今年你们回来,请给我买一些书。”
王杰也如中国乡村其他爸爸妈妈在外打工的儿童一样,面临着相似的困境,家庭阅读缺失,亲情陪伴缺失,亲情共读缺失,精神依托缺失。
十点以后,上午课间休息,我与陶老师在办公室里聊起了王杰的情况——
王杰很聪明,就是父母都不在家,他长期和爷爷生活。爷爷八十多岁了,又不识字,不仅深层次的家庭教育达不到,连生活上也照顾不上他。王杰周五回家,周一来校,从来没做过家庭作业,好在平时在学校对学习上心,考试都是90分以上。王杰喜欢看书,课堂以外的知识,比如国家大事,历史上有名的事件,问他基本能回答得上来。他的父亲长得特别帅,她的母亲与他父亲结婚是二婚,比王杰父亲年长。婚后,他们都在外面打工,据说夫妻俩还不在一个地方。前几年听说他的母亲给他父亲买了一辆车,让王杰父亲就近跑车,还能照顾上王杰。而王杰的父亲却混上了一个姑娘,玩儿了一年,哪顾得上照顾王杰,钱花完了,车也卖了。
王杰的父亲把车卖了后,在贵州帮人开车,“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子女?”陶老师说,只是长年母亲在外打工,只有过年才回来十几天“今年妈妈正月初九走的,我把妈妈送到场镇上,看着妈妈坐车走的。”王杰说到与妈妈的分别,他说已经习惯了,现在不哭了,小时候看着妈妈走了会哭。
谈到王杰的家里情况,陶老师语气里有诸多的感慨,但归结起来就是“没有女人照顾的家就不像家”。“王杰上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在白坭的场上碰见王杰父亲,让他周末王杰返家给他洗洗澡,身上的垢实在是太厚了。”陶老师说,“周一王杰回校了,他的耳朵背后、脖子上的垢甲还是黑黑的。”
其实,山里的孩子们对父母没有多少要求,确实是给点儿阳光就灿烂。今年国庆假日后第一天上课,“我在课堂上问有哪些同学国庆节出去玩了?”王杰立即把手臂举得高高的,从举止和眼神里都能看到他内心满满的自豪感。王杰的父亲从贵州回来,趁国庆节学校放假带儿子去新北川县城玩了一趟。“那一段时间里,明显看到王杰上课、课外,眼神里都是高高兴兴的表情,做作业也积极了。”姚老师对王杰的学习和阅读情况有过观察,王杰喜欢看书,至于他是否看进去了,就没有一一检测。在书吧里,在教学楼走廊的书架前,都能看到他捧着书看,表情认真安静。
一天中午,漩坪小学的食堂里,学生们统一享用着爱心午餐(绵阳市从2012年开始实施的一项惠民工程——农村义务教育的学生,每人每天中午享受6 元的免费午餐)。主食是大米饭,菜品有豆干炒回锅肉、清炒莲花白、白萝卜肉丝汤。我见王杰就着米饭吃得津津有味,端着饭盒坐到了他的对面,边用午餐边和王杰聊天——
“好吃吗?”我问他。
“香!”王杰一脸幸福的表情。
“你爷爷多大岁数了?在家自己做饭吃吗?”
“八十六岁,爷爷还要种地、种菜、喂猪、做饭。我的衣服自己洗,妈妈在河北打工,爸爸在贵州开车,有时候爸妈会打电话给我,但较少。”
聊着聊着,谈到他喜欢的书的时候,王杰就打开了话匣,连说带笑地给我讲着童话故事《海的女儿》。他说喜欢《一千零一夜》《十万个为什么》《英雄凯萨》《唐诗三百首》《鲁滨逊漂流记》《红楼梦》《三国演义》等。
“爸爸妈妈给你买过课外书吗?”看他给爸爸妈妈的心里话里,特别期待爸爸妈妈给他买课外书,我其实也很想知道山里孩子的家庭阅读现状。
“家里没有买过,都是在学校图书馆或书吧里看的。”说起此事儿,王杰的眼神里有些失望。他说,今年国庆节原本盼着爸爸能在县城给买本课外书,结果还是落空了。
国庆节,他的爸爸从贵州回来,带他到北川县城玩儿,王杰是第一次出山玩儿,爸爸买了日常生活用品,带他在城里吃了饭。“爸爸能不能给我买本课外书?”吃饭的时候,王杰硬着头皮向爸爸请求。“这次不买,等你长大了再给你买。”王杰只能无奈地说:“好吧!”王杰和我聊天的时候,加重了语气地说:“爸爸一本课外书都没有给我买过!”
王杰说,周五放学后,自己回家,周一自己来学校,通常爷爷会在家门口的银杏树下望他。周一早上,他在晨曦中去上学时,爷爷会站在树下,望着他走远;周五放学回来,翻过山梁,黄昏里,远远地就能望见爷爷站在树下瞭着他,他便跑着回到爷爷跟前。
“周末在家的时候,你的爷爷会问你在学校的情况吗?你做作业爷爷会看吗?”我问王杰。
王杰说他的爷爷通常会问:在学校乖不乖?作业做完没有?学习怎么样?他会回答说,比较乖,学习还行!
“我认不得字,只要看着孙子手里拿着书,或者在写字就行了,至于写些啥子,作业做得对不对,我懂不起。我这辈子没有出过山,还是今年五月份病了,在县城住过一次医院,那是第一次去山外。”王杰的爷爷,就是在白果树下那位守望的老人。他的身后是王杰的家,三间土垒墙,一间堂屋,堂屋里的方桌是王杰做作业,以及爷孙俩吃饭的地方。老人长年累月独自在家里,只有几只鸡和门前的这棵杏树,还有一头猪。每天它们守望着老人,老人守望着它们。
“杏树是爷爷不到十岁的时候栽的,树梢上是我最爱玩儿的好去处。”王杰说到家门口的那棵杏树,满眼是骄傲的神色。“那树可是高啦,我能一口气不歇爬到树梢的枝丫上去,从那里望出去,眼前的山挡不住视线,一眼能望到通向山外的那条路,像一条细细的线蜿蜒着,遇上出太阳天气,看上去亮亮的,仿佛这条线上镶着银光,那光是吸引我走向山外的梦,我知道,那条路的尽头,一定是一个美丽的世界。否则,我伯娘带着姐姐从那条路出山了,怎么再也没有回来?否则,我爷爷怎么天天在树下守望?”
老人从白果树下望出去,目光更远处,便是蜿蜿蜒蜒盘旋出山的唯一通道,小孙子放学回家要走这条路,小儿子回家要走这条路,大儿媳、大孙闺女回家也一定会走这条路。
耸入云天的白果树下,那位独守院落的羌族老人。“这辈子去过一次县城,还是在今年伏天生病住院的时候”,老人叹息,又像是自言自语。“孙闺女至今未回,出山去了好多年了!”老人时时日日、月月年年就这样守望着。一天又一天地守望,望不回大儿子了,也还没有望到孙闺女回来的身影。
我们临走时,老人在门口的土院里站着,我转身再次与老人握手告别,握着老人满是硬茧的手,老人日出而作,日落未息的生活与劳作,像他眼前的大山一样,永远走不完,沉重而酸涩。老人说:“慢慢地去,还要来哟!”然后就默默地站在树下望着我们越走越远。我的心里记下了老人期望的眼神,身上浅蓝色的中山装衣服,以及脸上像他家门前的大山一样,沟壑一重又一重。
日子在日月风霜、岁月更迭里滋生、运转,家人、生活、土地、乡村、信仰,都在老人的守望中。老人的生活时空相对是原始的,它不太懂得外面的世界,不太懂得在外打工的大儿子的死难。但老人更多地经受了山里的风雨,岁月的风雨。
其实,老人又岂止是守望,更多的是牵挂,那久久远远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