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道毅
必须承认,在中国当代文坛史铁生是一个较为特立独行的大作家,著名学者邓晓芒在其著作《灵魂之旅:90年代文学的生存境界》中指出:史铁生是“当代作家中哲学素养最高的作家”[1],而评论家吴俊则著文称史铁生作品为“当代西绪福斯神话”[2]。实际上,史铁生既不同于为改革开放鼓与呼的蒋子龙或把主流文化同青春励志杂糅于一体的路遥,也不同于着眼于与“十七年”文学进行对话书写的莫言;既不同于严肃拷问生存现实的余华,也不同于曾经极力戏说与解构历史的刘震云。质言之,史铁生着力关注的是人生的终极命题。或如他所说,他追求的是“纯文学”,而“纯文学”“面对着人本的困境”[3],比如专注于对死亡的默想、对生命的沉思等等。总之,史铁生作品脱离或超越了一般的现实生活的书写,直抵人生的残疾或生命的虚无,寻求破译人生哲理困境之道。
史铁生于2010年病逝,实乃中国当代文坛的巨大损失与不幸。史铁生去世后,文学界更加重视对他的研究,以期对他的创作特点与文学成就等作出更加全面、系统的总结与评价。叶立文洋洋37万字的《史铁生评传》,既是他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的结项成果,又是他在史铁生去世后集六年之功倾心研究史铁生的优秀成果,堪称一部史铁生研究的里程碑之作。该著作2019年荣膺第四届“啄木鸟杯”中国文艺评论年度优秀作品桂冠,可谓实至名归。於可训在该书《序一》中高度评价说,本书作者非常完整地“探寻”了传主的“生活史”“创作史”与“疾病史”,并在三条主线的关联与区分上表现出扎实的“实证”功夫。这种评价也是十分中肯的。
《史铁生评传》的最大特点与突出学术成就是把史传研究引入到史铁生研究,以史为经,以事为纬,在精心选材的基础上,较为全面、细致地梳理了史铁生的人生历程与心灵轨迹,在史铁生与家庭、时代、社会、自身疾病的互动中把握了史铁生的精神脉动与文学特质,因此克服与弥补了以往史铁生研究的短板与不足,摆脱了那种就作品谈作品的封闭式文学解读法的束缚。在本书中,叶立文发现决定史铁生文学创作个性与作品思想内涵的因素固然很多——如加缪等外国思想家、文学家就对史铁生产生过重要影响,但史铁生的家世、成长与人生经历却是一个不可忽略的重要因素。换言之,无论是史铁生具有另类色彩的家庭背景,还是史铁生尴尬而黯淡的政治生活经历,都对史铁生思想性格与文学个性的形成起到了潜移默化的决定作用。至于他知青年代到陕北高原的插队经历、尤其是双腿瘫痪致残的不幸人生,更是直接地影响了史铁生作品的思想内涵与精神特质,或者说在他的作品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
史传研究是我国文史研究的传统,简单地说就是孟子所说的“知人论世”。这一方法贯穿在文学评论方面,主要体现为把文学作品与作家的生平、家世、精神、志趣与个性等联系起来加以分析,寻找二者之间的因果关联,从而更有效地阐述文学作品的特点及其成因。对于史传研究一类的作家研究,美国著名文学理论家韦勒克、沃伦在《文学理论》中表示出反对态度,声称:“任何传记上的材料都不可能改变和影响文学批评中对作品的评价”[4],认为文学作品具有自足性,与作家生平、事迹等似乎没有多大的对应关系,强调研究文学作品应该着眼于其形式研究即内部研究。韦勒克、沃伦对史传研究或作家研究的看法显然有失偏颇,其错误在于割断了文学作品的外部联系。而对叶立文的史铁生研究来说,史传研究恰恰是解读史铁生文学个性与寻绎史铁生作品思想内质的有效通道,因此也是史铁生研究无法回避与不能回避的重要研究方法。在叶立文看来,如果离开这些因素来分析史铁生作品,无异于缘木求鱼或舍本求末。也正是因为史传方法的引入,为叶立文的史铁生研究提供了更有效的用武之地,极大地开辟了史铁生研究的话语空间。具体而言,《史铁生评传》大致从家世史、成长史与疾病史等三个层面,打通了诠释史铁生创作个性与作品内涵的新通道,并提出了许多有价值的新见解。
首先,《史铁生评传》着眼于史铁生家史的考证,探求了其家史、身世与史铁生思想形成及作品内涵之间的紧密关联。在本书第一章中,叶立文从较为稀少的史料中梳理了史铁生的家史,尤其是着重书写了其父母两个家族的出身背景。根据叶立文的叙述,史铁生1951年1月出生于北京市,其父史耀琛从北京农业大学林学系毕业后分配到林业部工作,后来辗转到小兴安岭、云南省等地;其母因为姥爷的成分问题没能上大学;其爷爷在年轻时就去世,但曾是老家的大地主,几乎拥有全县一半的土地,乃至为全县首富,奶奶与爷爷生下了一女五男,虽只有三男存活,但三男均上了大学(如史铁生大伯史耀增1951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化工系);其姥爷(外公)做过国民党琢县党部书记长,曾以“热心公益”出名,抗战后积极发展地方教育,广获赞誉,但新中国成立之后在“镇反”中被枪毙。不难看出,史铁生不仅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而且出生于一个有着官僚与地主背景的家族里,他无法摆脱“黑五类”家庭的干系。叶立文发现,在讲成分或出身论、“阶级决定论”盛行的特殊时代里,这一特殊的家世背景对史铁生的政治处境及思想、性格乃至文学活动的形成有着难以低估的影响。因为正是这样的家庭背景,给史铁生带来了“成长的烦恼”。比如1959年,他慈祥的奶奶因为成分问题,不得不回老家涿州躲避政治风头。但对正上小学二年级的史铁生来说,严峻的现实终于摆在了面前。这现实便是,史铁生不得不“接受奶奶是地主婆的残酷事实。”或者说:“奶奶地主婆身份给他带来的羞耻感和罪恶感,却真真切切地嵌入了他的生命世界。”也正是这种家庭出身,决定了在后来的政治运动中,史铁生无论如何表现自己或如何争取政治进步,但都无法被根正苗红的革命者阵营所接纳,“永远都只不过是一个局外人和边缘者”。叶立文因此得出结论说:“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史铁生在踏上文坛之后,并不完全以社会现实为书写对象,盖因为其始终居于社会运动边缘的存在状况,决定了史铁生与80年代的其他作家大不相同。”或者说:“一旦他习惯了边缘化的存在地位,反倒令其文学创作不再随波逐流。”而是执着于自己对生活的独立与冷静思考,“将理解生死和认识自我看成了文学创作的思想要义。”毫无疑问,叶立文的这些结论是持之有据与令人信服的,也令人耳目为之一新,不但解释了家庭出身对史铁生文学创作道路的选择与创作旨趣的形成的某些决定性影响,寻找到了史铁生选择自己独特文学路径(包括疏离主流文化写作)的社会原因,而且体现了对史铁生研究的认识挺进。
其次,《史铁生评传》追溯了史铁生的成长史,考察了史铁生一些关键性人生经历与其文学创作之间的内在联系。本书中叶立文着重叙述了史铁生作为知青插队、残疾后进入街道工厂、成为作家后返回知青点、失恋与友人早逝等重要人生经历,并考察了这些重要人生经历给他的精神成长与文学创作带来的重要影响。在本书“遥远的清平湾”“街道工厂”与“几回回梦里回延安”等章节中,叶立文详细地叙述了史铁生的知青岁月、工厂经历及再回知青点的感受。比如1969年1月17日,史铁生与孙立哲等同伴一起经西安、铜川与延安,到达了陕北延川县关家庄(亦即史铁生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所写的“清平湾”)当知青。1984年5月15日,史铁生等一行七人在北京市作协秘书长王淑珍的带领下,离京重回陕北知青点,于18日抵达关家庄重游。叶立文发现,史铁生这些宝贵的人生经历,不但丰富了他的人生阅历,开阔了他的人生视野,砥砺了他的思想品格,促进了他思想成熟。正如叶立文在书中指出:“史铁生的思想变化,永远都和他自己的生活经历与生命体验,有着直接或间接的紧密联系。”而尤为重要的是这些经历给史铁生的创作带来了巨大影响。比如,作为知青点的陕北,很大程度上可谓史铁生的精神原乡。生活在贫瘠、荒凉的陕北高原上的陕北乡亲们那种顽强、坚韧、豁达的生活态度以及他们善良、仁爱与温和的性格,给予了成长中的史铁生以精神的洗礼,让他体验到生命的博大与感情的温热,领悟到人生的真谛。也正如叶立文指出:“虽然对于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史铁生来说,陕北并非地理学意义上的故乡,但却毋庸置疑地成了他日后抵御现实磨难、安置破碎心魂的一个精神家园。”换言之,清平湾或安家庄,意味着史铁生的“理想与情怀”“青春与奋斗”。他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之所以不同于一般知青小说那样停留于对苦难的咀嚼或对青春岁月流逝的感怀,不同于某些知青小说的肤浅式歌颂,而洋溢出某种淡远、苍凉的田园牧歌情调,透露出一种坚实的生活姿态,正是因为投射了陕北文化的独特精神。再如,街道工厂的B大爷对困境中的史铁生毋宁说是一位朴实、感人的精神导师,当时史铁生坐着轮椅上班,意志不免消沉。但阅尽世事、透谙生活之道的B大爷却以一句简单、朴实的话语(“怎么着爷儿们?来吧!甭老一个人在家里憋着”)解开了史铁生的心结。史铁生从B大爷的言行中陡然明白,残疾对他来说,或许就是最大的苦难,是人生无法迈过去的一道坎,但对饱经人生患难或世道沧桑的B大爷来说,残疾不过是世上司空见惯的人生苦难之一,所以他没有表现出大惊小怪,也没有对史铁生高谈阔论,而暗示史铁生最正确的选择便是以一颗平常心来应对生活的磨难。通过B大爷与史铁生交往这一个案分析,叶立文得出结论说:“史铁生在生命里遇到的无数普通人,都以他们自有的生活方式和价值选择,成了史铁生人生道路上的精神导师。这也是史铁生的精神哲学总是充满了现实意味和人间烟火气的原因。”
再次,《史铁生评传》细述了史铁生的疾病史,揭示了疾病或残疾对史铁生文学创作带来的某些决定性影响。在本书中,叶立文具体地记录了史铁生身患疾病的过程。比如1969年4月,在知青点放牛的史铁生也许因住在潮湿牛棚的关系,出现了腰、腿疼,无法酣眠,首次回京治病。1971年9月,史铁生腰、腿疼痛加剧,再次回京治病。1972年1月5日,他的病被确认为“多发性骨髓硬化症”,他的双脚再也无法像正常人那样站立。直到去世,史铁生都与双拐或轮椅为伴,并饱受病痛的折磨。因为残疾,史铁生多次尝试自杀,几度丧失了生活的信念。叶立文敏锐地发现,残疾从很大程度上就是史铁生文学创作的一个源泉。换言之,残疾不仅是史铁生重要的不幸的人生遭遇,而且偶然性地把史铁生推上了文学创作道路。也正是因为残疾,开启了史铁生关于活着还是死亡的人生哲思之旅,促使史铁生思考人生与命运的关系,思考个体的人如何战胜虚无与追求人生终极意义的问题,并成就了史铁生的人生价值观念——如众所周知的“过程哲学”。就残疾对史铁生人生的影响而言,叶立文强调指出:“疾病之于史铁生,实在是具有一种生命界碑的意味。”就史铁生遭遇残疾之后引发的人生哲理思考而言,叶立文总结指出:“当他因疾病陷入虚无、贪生念死之际,正是对彼岸世界那些未知事物的信仰,支撑起了他死中求活的生存勇气。因此可以说,疾病之于史铁生,就如同精神成长的催化剂一般,让他能够淡然应对这多灾多难的现实人生,进而在彼岸的精神世界里,去重新安置自己那颗渐趋破碎的心魂。”
以残疾为出发点,叶立文进一步追踪了史铁生神性写作的意味,并质疑了启蒙主义社会思潮的局限。叶立文发现,身体的残疾让史铁生醒悟到人生的残疾或生命的缺陷,意识到人生意义建构的或然性与主观性,并走向某种意义的神学写作立场。因为在史铁生看来,人生的困境恰恰需要精神来拯救,人生的意义需要人类自己去赋予,哪怕人生的目的是虚无,但人生的价值与生活的快乐恰恰表现在去追求目的的过程之中。正因为如此,过程哲学构成了史铁生的人生坐标与主要写作取向,他的创作也因此带上了较为浓厚的神学色彩,并与一般的政治书写及启蒙主义叙事等有了非常显著的区别。他的散文《我与地坛》、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命若琴弦》《宿命》《务虚笔记》《病隙碎语》与《我的丁一之旅》等等,所彰显的正是过程哲学的价值理念。《史铁生评传》一方面围绕过程哲学这一精神中枢,对史铁生这些代表性作品进行了全面、深入与准确或卓有成效的细读,另一方面高度肯定了史铁生这种神性写作的价值与意义,并指出了近代以来启蒙主义或理性主义思潮的盲目或过于自信,也在很大程度上宣告了人类中心主义的破产。正如叶立文指出:“正近现代以来,启蒙运动高度确认了人作为万物之首的神圣地位,而对人理性力量的尊崇,也最终形成了一种以人类中心主义为标志的自圣哲学。在这一观念中,人相信自己的主体性至高无上,完全可以凭借自身的主体意识去实现自我的价值。”很显然,在史铁生那里,人生的困境或残疾等等,并不是启蒙主义或理性主义就能简单化解的。或许,他的充满神性色彩的过程哲学,不失为战胜人生困境、超越虚无与寻求人生价值或终极意义的一剂良方。对史铁生神性写作的肯定与对启蒙主义或理性主义思潮的诘难,体现出叶立文对史铁生研究所抵达的一种新的思想高度,并从总体上昭示出《史铁生评传》的独特学术价值。
注释:
[1]邓晓芒:《灵魂之旅:90年代文学的生存境界》,湖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58页。
[2]吴俊:《当代西绪福斯神话——史铁生小说的心理透视》,《文学评论》,1989年第1期。
[3]史铁生:《答自己问》,《史铁生作品全编·第7卷·创作谈、评论(序跋)·书信》,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0页。
[4]【美】雷·韦勒克,奥·沃伦:《文学理论》(新修订版),刘象愚等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