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毓等
[导读/相裕亭]读陈毓的小说,如织锦上作画,多一笔、废了;少一笔,画面不灵动。虫鸟的眼睛、蝴蝶的斑点、大象足趾间的莲花瓣儿,都在她不经意间勾勒出来了。本期选发她的《我居住的地方》,读来就有那样的感觉。刘兆亮的《大师》,虽说没有当年《青岛呀,青岛》那样强劲的冲击力和感染力。但是,这篇小小说的厚度与叠加的创作手法,让你感觉到当年那位借助“父亲在青岛”而一步跨进小小说的文学青年,而今已经步入了他人生与创作的成熟期。申平的《哥儿们好似并蒂莲》,貌似是写几个摄影爱好者所做的一场“游戏”,实则透出人性最为柔弱的一面,那就是权力与欲望。尽管小说的结尾又回到了原点,可中间的“伤痕”,或许在哥儿几个心中,永远也抹不掉了。张国长的《老省》,写了一段那个年代的穷困人的故事,看似是一段痴人笑话,可“笑话”的背后,潜藏几多令人辛酸的往事。原上秋的《一只眼贴》,可算是遇了生活较真的人。可《眼》中的这个老郑较真的非常可爱。小说从丢眼贴、找眼贴,向厂家反映眼贴,到最后失而复得眼贴,看似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事情,可在上秋笔下,如同剥洋葱一样,层层叠叠剥弄得极为有趣儿。李永生的《初恋馄饨》,一改他之前“野三坡”的小说味道,转而以轻松、幽默的笔调,羞羞答答地写了主人公的初恋情结,从而又畅快淋漓让一对有情人走到一起,其语言、笔法、情节,都带有幽默的味道,不乏为“野三坡”丛林中的一颗青涩的甜果儿了。王金石、孙玉波携手创作的《幸福的十元钱》,是一曲山区教育的赞歌,而且是用小小说的方式,为读者推开了山村教育的另一面窗。赵淑萍的《红蚂蚁》写了一位成功者童年“求知”路上的一段苦难,令他一生难以释怀。老侯笔下那个《瓦房店上空的三姨》,用碎片式的笔法,从生活中捞取些陈芝麻、烂谷子,把三姨这个满身是刺的人物拼凑起来——原本是个热心肠的人,可初识时,总要敬畏她三分。这种人,生活中,还真是大有人在。
周一早例会前,编辑部总要先开小会。众口吵嚷,说周末出去吃了哪家好吃的,喝了哪家好喝的,去了哪个静僻的美地方。连新来的实习生也加入进来,插话说,胡老师去的,正是她的老家。胡老师“噫”一声表达惊讶后,像一个百米接力赛道上的跑手,把接力棒往实习生手中一递。
实习生说,她家的那个村叫翠微村,唐太宗时期叫翠微宫,翠微宫是大唐皇帝李世民的避暑行宫,李世民就是在那里驾崩的。后来翠微宫变成了翠微寺,再后来,寺也荒废在一片萋萋荒草中。又过了许多年,一些躲避饥荒的人逃难到这里,发现此地虽居高山,却难得土地平旷,更难得的是,那样的高处,竟然有甘美泉眼,四季旺盛。正是耕作安家的好地方,于是辟荒种庄稼,建房屋。时间跨到当下,翠微村已是一个有50 户300 多人的村子了。胡老师再次说“噫”,说他只看见几户人家。实习生说,五年前移民搬迁,多数人家搬到山下的栾镇,如今村里只有8 户不到20个人。
实习生说,胡老师吃饭的正是她哥嫂家。哥嫂没搬,说是一双儿女都已远走大城市,他们人过中年,在城里很难找到工作,索性留在山上,吃穿自己能种出来。现在城里人假日爱进山,说不定就有人上门求吃喝,来了就招待一下,没人来就开门关门自己过日子。也总有人冷不丁开车沿着曲折的山路攀爬上去,像胡老师一样,偶然走到她哥家,吃了她嫂养的鸡下的蛋,吃了她家的土豆、南瓜面,甚至有人觉得好,索要联络方式,预约下回再来。她哥倒洒脱,说:“除非你要来一大群人,那你就得提前告诉一声,好叫我有个准备。若是人少,来就是了,你来我总是在的。我不在,家里也有人在。想吃饭,随时招呼。”
“你咋知道我去的是你家?”胡老师追究。
实习生说:“你刚说门口坪上有棵看过四代人的杏树。那肯定是我哥告诉你的。树是我家的树,现在是秋天,你要是夏天去,能吃到荷包杏,杏掰开一包的蜜汁,好吃得很。”
胡老师说:“你哥那黑狗,大脑袋长得像爱因斯坦。”
胡老师顺便告诉实习生好消息,说昨天下午他离开时,正有一队人去她哥那里开联欢会,年轻人从古道爬上去,帐篷和供给从公路车载上去。晚上他们烧烤联欢,搭帐篷在坪上过夜。
“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胡老师刚要吟诗,编辑部那扇不太好使的门猛地被推开,一个陌生女人一下子冲进门框。
陌生女人站稳,用目光搜寻一番,立即冲到林老师跟前,抓住林老师的手使劲摇晃。来人大声赞美林老师:“真人可比照片上漂亮。”林老师稳住表情,嘱咐实习生去倒杯水。
女人自报姓名,说她叫丁未子。
丁未子又把林老师真人比照片上漂亮的话再说一遍。把实习生腾出来的椅子搬到林老师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林老师,说拜托林老师,一定要指点她的作品。
来自作者的袭击虽不是头回,但林老师还是站起又坐下,极不自在。刚才热闹的场面因为丁未子的到来忽然安静。林老师知道大家此刻都用眼角看着她和丁未子。
丁未子的热切并不能打通她和林老师的界限。没话找话,话不投机。
丁未子说:“我写诗。”
林老师说:“可我是写小说的。我不懂诗歌。”
“你啥都懂。”丁未子的手在随身的包里进进出出,最后掏出一个叠成方块儿的纸,打开,递到林老师手上。
一页纸,林老师很快看完,再把纸推回给丁未子,丁未子却不接,只是盯着林老师的眼睛,语气执着:“我不想住在村里,我和村里人合不来。”
丁未子把椅子向林老师再挪一点,挨着:“我丈夫不在了,我也不想种菜了,我种的菜都吃不完,他们总偷我的菜。”
林老师大概被丁未子的草箭射昏了,总算逮住一句话回击:“你说你吃不完。”丁未子慢下来:“我愿意送你们,却不能被他们偷。”
“农村人没意思。农村没意思,晚上黑乎乎。城里多热闹。我女儿上月在城里找了家单位,实习着呢,我更不想在村里了。”丁未子固执地把她的诗再次送到林老师面前,像是要用她的诗歌给林老师行贿。林老师脸上的不耐烦眼看就绷不住了。
诗歌打不通,丁未子找话,这次顺利多了:“我有五亩地,三亩种塔松白杨,一亩种山药,我们那儿的山药好,有个笑话夸我们那里的山药:‘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人女人都吃了床受不了。种多了地受不了。’”
这一次,丁未子反败为胜,变成了一个优秀的指挥家,让整个编辑部的人齐心协力,合演了一场持久热烈各有姿态的笑声音乐会。
“我还有一亩地,种了花生、萝卜、白菜,蔓菁……”
“你打住。”林老师像是荒野上的夜行人,终于看见荒寒之中有了一处亮灯的人家。第一次把目光聚焦到丁未子的脸上。
林老师说:“你有五亩地,你为啥不写你的地?写你的邻居?写村里的故事?”
“我已经不想管我的地了。我不想待在我那个院子里,我想进城。”
林老师忽然对我们说:“本周末谁想去丁未子那里摘菜?现在就报名!”
“现在正是秋菜成熟的季节,我们付钱给你。”林老师目光闪闪的,仿佛她这样做,就能把丁未子推送回她的村庄。
实习生这时候进来,说:“总编召唤,开会。”
林老师让丁未子留电话号码,加微信,说她周末组织人去丁未子那里,买菜。
“你看只十公里,多近。说不定我们要在你的院子为你的诗把脉呢。”林老师一边安抚,一边把丁未子推送进电梯。
老傅拍过一组照片叫《西湖边的一棵树》:西湖边一棵桃树的春夏秋冬,人去湖空,人来湖拥,都安静得能听见风去风来,你说不出个所以然的好,却让人体会到渗落到心底的妙。
老傅喜欢定点在一个位置拍植物,四季轮回,雷打不动,像是一把锁总喜欢待在门扣地方,而这里,恰恰是一扇门或一个城市的某种重要地带。
终于有一年,他拿出潜心之作——《西湖边的一棵树》,一举获得全球摄影最高奖的荷赛奖,领奖地点在自行车的天堂——阿姆斯特丹。
于是,大家都开始管老傅叫大师,且把大师挂在嘴上,见到人叫,见到照片也叫。
老傅成为大师后,便在城市北郊找了一个工作室,旧民房改的,最大一间是冲洗照片的暗房。
他这次是站在路边一片草地前,开发之前的荒芜,像烟雾一般缭绕。
老傅想,内心再静一些,再静一些,等这个地方再次喧闹起来,超越《西湖边的一棵树》的片子可能就出来了。
某天夜里的十点钟,他在暗房冲洗照片的手抖了一下,冲出的照片失去光影水准。
他托照片的食指是被暗房顶上一个沉重而笨拙的钢琴键给弄的。
楼上那户人家,恰好在暗房头顶,有架钢琴,每晚都在十点准时响起,老傅的安静被沉闷的琴声侵占了。
笨笨的钢琴声后,便是“吱吱呀呀”的纤细二胡,两种乐器交替,要到12 点才停歇。
而乐器声落,准有“嘣嘣嘣”响的拖鞋声,老傅停下手里的活,听楼上琴声之后的一来一回,两趟脚步声,一趟是碎步,心情有点小兴奋走出的那种声音,一趟则是缓慢的,充满思考与疲惫,两种脚步声都像是贴着老傅的头皮在走。
以沈阳石佛寺水库淡水冰的三点弯曲试验为例,系统的阐述了三点弯曲的试验方法。包括现场冰坯的采集与三点弯曲标准试样的制备、冰晶体薄片制备和冰晶体结构观测、冰密度测量、试验设备、试验数据存储方式、试验操作步骤和试验获得的应力-应变的关系以及试样的破坏形式。目前诸多学者研究冰三点弯曲强度均会采用本试验方法,希望能够为他人研究提供参考。
这种情况持续了大半年,老傅常待在暗房里,再望窗外,感觉天上的星星,都是那些杂乱的音符飘上天空的。
白天,再路过河边的茅草地时,觉得那些狗尾巴草,就是狗尾巴,风中左右摇摆,再怎么拍,都是一堆杂草。这可怎么办呢?
直到有一天,他呆站在路边一棵草前,天快要黑下来了,他看到一个男子,骑着电动车,驮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拉着二胡,声音也颠簸起伏。这辆电动车后座,焊了一个钢架的座椅,椅子上还拉了一根安全带,系在小女孩的胸前,小女孩两只手抱着二胡,在宽阔而安稳的后座空间里,左右开拉。
老傅挂着相机,跟着快走,想拍,在心里一次次地按动快门,但就是下不了手。这辆电动车进了老傅的小区。老傅这才问自己:这个拉二胡的小女孩,不会是住自己楼上的吧?老傅轻轻跟上,听到骑电动车的人说:快用钢琴去校音准,老师说,就差一口气了。
不错,那个小女孩,就是楼上的钢琴和二胡的声音制造者,这是一个勤奋而可爱的小女孩。
当晚,老傅觉得钢琴声是乱了点,但二胡声已显美妙。后来,他在车库边上,看到了那架带钢架座位,他用按快门的手指,轻轻地摸了一把座椅。接着,老傅转身开车,去一家店,买了三双麻布软底的拖鞋,无印良品的。悄悄地放在了楼上的门口,上面写着:这是送给你们的静音拖鞋。
第二天,十点,老傅听见敲门声,看到了一家三口,都是笑呵呵的,很是歉意的那种。小女孩先说,叔叔,对不起,打扰你了。接着,最后面的一个女人说话了,实际上只张了张嘴,要说的话,又歉意地笑回去了。
男子看上去更是不善言辞,一脸憨厚,搓着手,持续地笑,只说了一句,钢铁工人出身,文化嘛,没有,不注意别人感受……
还是小女孩说话清灵,她说,自己要参加二胡大赛,老师说她以后没准能成为大师,这次比赛就是起点,钢琴校音准,爸爸朋友家借的,比赛完了就还过去,看楼下经常没有光,以为没住人呢!
老傅拎着相机,站在门口笑着说,没事,哦,大师,好的,一定会的。
女子望一圈三个人的拖鞋,说,她是等孩子练完,过去和她说一声,拉得好,拥抱她一下,就睡下了,拖鞋不好,底硬,十元三双……
沉默了一会儿,这一家三口,退了两步,向老傅深鞠一躬,后退时,他们都把鞋底黏住地移动,想不发出声音。
老傅把自己像锁扣一样定在某一个位置,这辆焊钢架的自行车隔三岔五地从远处走来,再从他身边走过,老傅都会按下快门,连同风中的狗尾巴草,以及骑车的父亲朝老傅的憨笑。
老傅觉得,某一次快门声闪动中,“咔嚓”把二胡声也拍了进去。他想将这张照片冲洗出,装进兜里,陪他飞到阿姆斯特丹,在那个被称作自行车天堂的城市,自信地走向前一个荷赛奖的领奖台。
哥几个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花钱不分你我,甚至连个人爱好都一模一样。
每到星期天,哥几个就骑上摩托车出发了。他们背着照相机,走村过镇,去寻找生活的闪光点,进行摄影创作。一旦作品发表了,他们每个人的名字都会一起出现,稿费呢,自然是一起“撮”掉。
有一天,老大对哥几个说:咱们成立个青年摄影家协会吧,这样,才能把名堂弄大。
哥几个异口同声地赞成。于是,就向有关部门请示、汇报,竟获得了积极的支持。
操作进入到了实质性阶段,应该产生会长、副会长以及秘书长了。哥几个坐下来开会研究,大家的目光一起看着老大。
老大心中就很焦急。他多么希望哥几个选他当会长呀,可他们都不肯开口,自己当然就更不好开口。后来他想到,也许是自己的摄影水平还不够高吧。按理呢老二的水平是最高的,但老二这家伙太有主意了,让他当了会长他肯定不会听自己的话。老三平日大大咧咧,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不如就让他干,让他挂牌,实际上还是我说了算。于是,老大就提议老三当会长。
既然老大提议,事情就顺理成章。老三推辞了一下就走马上任了。他任命老大老二为副主席,老四呢,就当了秘书长。
青年摄影家协会成立这天,仪式搞得很隆重,甚至把相当级别的领导都请来了。会上出头露面的当然是老三,老大老二的心中就有点不滋润。
接下来,为公章由谁管理的问题,哥几个第一次出现了不愉快。
老大认为,摄影协会是由他提议成立的,他又是第一副主席,公章该由他管。
老二认为,自己水平最高,许多青年摄影爱好者都是冲着他入会的,许多活动也靠他去组织,公章该由他来管。
老四则认为,自己是秘书长,秘书长嘛,天经地义是管公章的。
但是平日大大咧咧的老三,当了会长偏偏认起真来,他说:“我是会长,是法人代表,公章必须由我亲自管,否则,出了问题由谁负责?
老三的态度让几个人寒心,但又无可奈何,谁让你选人家当会长呢?
但是从此老三的话便变得不好使了,他出面组织的活动,哥几个总是推推托托。老三成了光杆司令,内心十分孤独。
这日,老三请几人去荷花亭赏荷饮酒,并说有重大发现告诉大家。尽管他打电话、发微信一遍遍地催,但哥几个还是姗姗来迟。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荷花池里莲荷盈盈,红白相间,煞是好看。要在以往,哥几个早开始商量角度,进行拍摄了。但现在他们只管喝着闷酒,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心事。
老三说:你们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让你们来吗?告诉你们吧,我发现了一枝并蒂莲呀!
哥几个一下子来了精神。并蒂莲!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呀!古书上多有描写,生活中极难发现,听说外省有个人,发现了一枝并蒂莲并把它拍成照片,版权竟卖了十几万元。老三你快说,并蒂莲在哪里?
老三说:告诉你们可以,但以后你们要积极支持我的工作。我们本来就像并蒂莲一样啊!
哥几个就参差不齐地点头。
老三就带大家来到塘边,以一竹竿拨开一片肥大的荷叶。天哪,水中真有一枝含苞待放的并蒂莲!
哥几个几乎同时习惯地举起相机,咔嚓咔嚓一阵猛拍。老三却说:不用急,等它明天开放了,再拍岂不更好?
大家兴奋地约好,第二天早早来拍并蒂莲。接下来的气氛就好多了,老大老二和老四都说,老三你既然这么无私,我们都会支持你的。
老三就饮一大杯酒,险些流出泪来。
第二天一早,天还黑乎乎的看不清景物,哥几个就陆续来到了荷花亭。他们一边说着许久没有说过的亲昵话,一边等着天亮。
太阳终于出来了,激动人心的时刻来到了,老三又带大家来到塘边,他拨开荷叶,却如傻子一样定在那里。
水中的并蒂莲不见了!
其他人也霎时一片慌乱,他们大声地互相质问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但他们谁也回答不出这是怎么回事。老三仔细地审视着每一个人的脸,想从中找出盗花者,那几个人也在看着他,想着他是不是耍了大家……
老三忽然哭了起来,他越哭越伤心,最后带动得另外几个人也哭起来。老三边哭边说:天哪,这是怎么了啊!原来我们的关系是多么好啊,怎么弄到了这种地步啊!
老大也边哭边说:是啊是啊,到底是什么破坏了我们的友谊啊!
老三突然从包里拿出了那枚公章,他举着它恨恨地说:都是这东西惹的祸。地位、名利,统统让它见鬼去吧!
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对,让它见鬼去吧!
老三一扬手,那枚公章划出一条并不美丽的弧线,飞落到池塘深处。
哥几个随即抱在了一起。他们就像并蒂莲那样迎风怒放。
老省姓徐,名大省。因他做事吝啬算细账,人叫他老省。村里土地大包干以后,老省去闯了几年关东,跟镇上建筑队搞建筑,挣了些钱。转眼三十多岁了,还没搞到老婆,回老家后天天托亲告友找媒人。后来有人给他介绍了几个,女方不是嫌他房子旧了,就是嫌他人品不出众,都告吹了。他心里着急,心想人家嫌俺人土气又没有新房啊!那好,我叫你们看看。
首先,他把草屋翻成了瓦房,墙壁用白灰粉刷的雪亮。全村第三户买了电视,另外两户是两位在县里当局长的家庭。每天晚上一群青年都到他家看当时热播的电视剧。他房间大床铺着花床单,两床大花被子叠得板板正正。可他一年四季从来不在床上睡。每天晚上看电视的人们走了以后,他就到锅屋炕头上去睡,同狗作伴,夏天也不挂蚊帐,任凭蚊子咬;冬天盖一床旧薄被压个破棉袄。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在堂屋床上睡?”他说:“炕上暖和。”人又问:“那夏天在炕上睡也图暖和?”他笑着说:“冬暖夏凉啊!”其实他是舍不得盖他床上的大花被子,只摆在那里装门面,摆阔气。锅台上,还是多年时吃鸡蛋的蛋壳,天天放在上面。有人来看见就问他:“天天煮鸡蛋吃?”那时舍得吃鸡蛋还是很奢侈的,他说:“吃鸡蛋算啥,我都吃腻了!”
老省有一辆大金鹿牌二手自行车,天天抹得灰星不沾。他说他的车能驮五百斤的东西,谁也不借。买了件西服和一件白的确良衬衣,只有外出时才穿了一次。他还有一块“钟山”牌手表,没有表链子,用橡皮筋系在手脖上。人们问他:“几点了?”他说:“几点几分”,又炫耀说:“我这手表北京时间咔的巴巴的,一分不差。”他没上过学,不会写字,蓝卡其布中山装上兜上天天卡着钢笔明晃晃的。
春天桃花开的时候,街上来了一个卖小鸡的。一根长长的桑木扁担,挑着两大竹篮小炕鸡,一路叽叽喳喳的,一边走,一边吆喝:“小鸡喽,卖小鸡喽……”几个老大娘围着要买,这个挑十只,那个挑八只。卖小鸡的大包大揽说:“包喂包活,没钱赊着,年底给钱。”拿出个账本,正好见迎面来了个骑自行车的,车把上挂了个黑提包,身上卡着钢笔,拦住说:“这位同志,耽误你一点功夫,帮忙给记个账。”人们一看是老省,他下了车忙说:“啊,对不起,我今天不得闲,没时间。”说完骑上车走了。其实他就是有时间也不会记。以后人们开他玩笑说:“老省,今天得闲不得闲!”
说来也巧,那天老省还真的不得闲,媒婆给他介绍了一个三十多岁老大闺女,逢集时在街上看了人,说好这天要到县城去买衣服和布料。在县城转了好几个商场,姑娘看好的,他嫌太贵,说:“庄户人家,买这么贵的衣服,穿身上,人会笑话。”他看合适的,姑娘又看不好。天晌时,媒人说:“先到饭店吃过饭再买吧。”进了饭店,他给媒人和姑娘每人买了一份饭菜,媒人一看三个人才买了两份饭菜,不好意思吃,说道:“还少一份。”老省说:“你们吃吧,我捎煎饼了。”在提包里捣出两个干煎饼卷咸菜咬起来说:“我愿吃煎饼。”媒人和姑娘边吃边觉得好笑。回家后,姑娘越想越生气,把包袱提给媒人说:“你把东西送给他吧,俺不愿意了。”
有一天,老省走在街上,人们见他眼睛青了,肿得像核桃,问他怎么回事,他说:“那天在朋友家喝醉了,骑车碰了。”有人说:“你二嫂找你给掏尿浇园啊?”他红了脸说:“莫胡说!”人们偷偷笑。
原来他的邻居、同族堂二哥在县化工厂上班,一个多月才能回家一趟。家里有个漂亮老婆和两个小孩,地里的活全靠女人干。老省地少,农忙时就主动去给二嫂帮忙,包括送粪、拉庄稼等重活他全给包了,后来干脆两家活在一起干。二哥对他很感激,回家后常常带两瓶好酒和好烟送给他,二嫂做好了饭也常请他去吃。老省就像她家的长工一样,连挑尿浇园等活也是他干。那年二嫂又生了三胎,是个小男孩,犯了计划生育政策,藏了两年,后来抱回家。老省天天给抱着,人们看这小孩的脸面长得好像老省,大眼、高鼻、厚嘴唇,对老省说:“这孩子长得好像你。”他于是半真半假地说:“这孩子是我的。”
一次,他二哥回家后,请他喝酒,说起这孩子时,一脸愁容。说在厂里受了处分,村里还要罚款,怎么办?这时老省喝多了,一时说漏嘴,他说:“没事,把这孩子给我就行了,这孩子本来就是我的。”他二哥一听,气得把酒杯“啪”地扔在他的脸上,顿时眼睛就肿了。
老郑眼涩,跟着电视广告,买了一副眼贴。
躺在床上,老郑闭着眼睛撕开包装,手一抖,眼睛花了一下。在似闭似睁中,老郑发现包装袋里只有一只湿漉漉的纸片。心想,我又不是独眼龙,这一只咋用。就喊来老婆。老婆问,是不是弄掉了?他们俩就找,从床上找到地上,没有。老婆又拿来手电筒照,也没有。老郑就怀疑,是不是出厂的时候装错了。
老婆说,再买一盒就是了。
老郑就躺下睡,但他睡不着,越想问题越严重。不行,他必须要让厂里知道,他们既然能马虎到包装错,那产品质量也一定会存在问题。老郑拿起包装盒,送到眼跟前。字小,老郑戴上花镜,认真看了半天,目光落在一串电话号码上。
他试着打了过去。
是个女孩,声音很甜,普通话:您好,这里是好神奇眼贴,请问有什么问题?
老郑问,你们包装里面几片眼贴?
两片,先生。
老郑又问,会不会装错,里面就一片?
不会的先生,我们是一家大型的正规公司,产品出厂都有严格的检验程序。像您说的情况,基本是不存在的。
老郑就把自己的情况说了,而且反复强调,不存在的情况,让他遇到了。
电话那头的女孩显然没有思想准备,说话也不再伶俐,甚至有点口吃起来。女孩说,对不起先生,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您这样的问题,我把您的问题报告给领导,有什么情况再给您反馈,好吗?
老郑说,我给你们反映情况,没有别的意思,更不是想讹你们,而是提醒你们注意,一定要重视产品质量。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可不能马虎大意。
打过电话,老郑心里舒服多了。他闭着酸涩的眼,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大一会儿,老郑的梦被电话搅醒,生号。打电话的还是那女孩。女孩说,她把老郑反映的情况向领导汇报了,领导非常重视,表示一定要查清原因,堵塞工作漏洞。在查明原因之前,公司免费再送给老郑一副眼贴。
老郑解释,他绝对没有想白要东西的意思,既然厂家这么虚心纳谏,说明为人民健康负责的精神还是有的。送眼贴就免了,如果是那样,讹与不讹,就说不清了。
放下电话,老郑的心宽慰很多。他把那盒装有一只眼贴的药盒收拾起来。他没有随手扔东西的习惯。老郑的生活经验是,好多当时无用的东西,过一段时间,突然又能派上用场。
几天后,公司给老郑发来一副眼贴。老郑很难为情,怎么能白要人家的东西?
吃过午饭,老郑就躺在床上,试着把眼贴敷在眼上。一股中药味,凉凉的,仿佛还有一根手指在轻轻按摩。20 分钟后,揭开。老郑顿感神清气爽,酸涩的眼睛一下子舒服很多,原来看东西模糊的症状,似乎轻多了。
几天后,老郑想给床换换位置,这一挪,竟发现床下有一只眼贴。
老郑拾起来,没错,是上次踏破铁鞋没找到的东西。谁也想不到,它竟然藏在床下。
老郑怔怔地望着老婆说,咱错怪人家了。
老婆说,你还白用人家一副眼贴呢。
老郑就慌忙拿起电话,给厂家打过去。接电话的,还是那位女孩。老郑说,我是牧城的一个客户,前几天说一个包装盒里少了一只眼贴,现在找到了,是错怪你们了。我要把你们免费给我的眼贴的钱,给你们打过去。
电话那头的女孩说,感谢你对我们的产品提出批评意见,既然找到了,我马上向领导汇报。
老郑还想说钱的问题,女孩那边挂断了。不大一会儿,电话又打过来。女孩说,那一副眼贴的费用不用给了,领导说,就算是对您的批评意见给予的奖励。
老郑说,这哪跟哪呀,不一回事,是我批评错了。
电话结束后,老郑沉默一会儿,突然回头对老婆说,咱们去江城吧,他们厂家在江城,咱得把钱给人家送去。
老婆说,你疯了,一盒眼贴才38 元,来回一趟人吃马喂的,380 元都不够。
老郑笑了笑说,去吧,只当是旅游。
他们收拾收拾东西,果然去了。那次江城之行,是他们一生中最愉快的旅游。
15 岁那年,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这也是我人生第一次对女孩子产生爱情感觉。
我是在一家早点铺遇到这个女孩的。经常在这里吃早点的好几个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那个女孩梳着那个年代女孩们流行的马尾辫,头上戴一只红色的发卡,鸭蛋脸高鼻梁,皮肤白净,我对她一见钟情。
我买了小米粥油条,女孩叫的是馄饨和麻酱烧饼。我斜挎着书包边喝小米粥边不时地望窗外电线杆子上的高音喇叭,目光送出和收回的一刹那拐个弯贼一样偷瞄人家。
后来打听到,这个女孩是刚刚转学到我们学校的,和我一样,也上初三,只是和我不同班,名字好像叫“戴什么红”。
那段时间,一想起戴什么红,就耳红心跳的。
想和戴什么红谈一场情深深雨蒙蒙那样的恋爱。可是那个年代的孩子脸皮薄,更不会搭讪异性。但爱情的火苗在心里呼啦啦烧起来了,就不好扑灭了。我一直想跟戴什么红表达,但又一直羞怯,直到有一天,那火苗烧得越来越旺撩拨得我实在激情难控了,才终于鼓足了勇气。
那天早晨我到早点铺的时候,她先我到了,正在等早点端上桌。我迟疑一下坐到她对面。戴什么红见我和她坐一张桌子,有些吃惊的样子,大概她觉得旁边还有空桌子,我应该会坐到空桌子旁!我偷偷观察四周,旁边两个男孩在谈论昨晚的电视剧《大西洋底来的人》,注意力肯定不在这上边。我抓住机会,地下党接头一样,低着头,脸色微微泛红地朝她小声问一句:“你叫啥?”其实,我原本想问得委婉些,问她“你叫戴什么红吧?”结果一紧张,就单刀直入了。
戴什么红抬头望我一眼,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她又望一眼四周,在确定我是和她说话时,两只大眼睛忽闪一下,忽然醒悟的样子,说:“我叫馄饨!”
若不是这时候老板把她叫的馄饨端上来,我一准蒙圈儿。
其实就这一句问话,不知包含了15 岁少年多大的勇气和激情!这很像跑百米比赛的运动员,刚跑出第一步却被绊个跟头,这一跤摔得足以让他所有的爆发力尽失,也就没有再比下去的必要了。
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初恋到此结束。
初恋结束,故事却没完。谁又能想到,几十年后,我和“戴什么红”牵手了。
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了本县的一个行政科局,后来结婚生子,但就在前年,我结束了那段失败婚姻。一段时间后,好心人开始给我介绍对象,有三个人介绍的竟然是同一个人——一个叫戴芝红的女人。我们先是互相加了微信,从微信中,我看到了戴芝红相册中的照片,我一眼就认出,她就是我三十多年前暗恋的那个叫戴什么红的小女孩。
当然,这时候我眼中的戴芝红已经不是那个吃馄饨麻酱烧饼的小女孩了,我当然也没有了当初的那种感觉。
戴芝红是三年前离的婚。她告诉我她是初三从乡下转到我们那所县城中学的,但是因为家庭的原因只上了半年就又转回去了,后来上了个职业学校,现在一家私企当会计。我们开始交往,在微信与约会中升华着感情。戴芝红是个性格开朗的人,也喜欢跟我开玩笑。有一次,我在微信中把曾暗恋她的那件事告诉了她,她竟给我发了一溜笑脸,随后文字很快追过来:“真的吗?我的天,咱俩可真是缘分!”我逗她说:“啥缘分啊!你看,那时候,咱俩就不在一个频道上。”她随即又发来一段文字:“现在都玩手机和电脑,谁还看电视啊,在不在一个频道有啥关系?”后边跟了一溜害羞的表情。
……我们结婚了。新婚之夜,她说:“祝贺你初恋的延续。”接着一头扎进我怀里。
第二天我醒来,她已经在厨房忙乎了。
她煮了一锅馄饨。
她竟然煮了馄饨……该是有意而为之吧?!我有些感动。
馄饨上桌。这是我们婚后的第一餐,我忽然觉得应该说句什么?我搅动着馄饨,对她说:“你叫什么?”
我期待着她像三十多年前那样,呆萌地说一句:“我叫馄饨。”
但戴芝红白了我一眼,“你是不是昨晚的酒还没醒?我叫啥?我叫你老婆戴芝红!”
一只刚填进嘴里的馄饨,把我烫得舌头吸溜了半天。
其实也对,我的初恋是我一个人的,应该和戴芝红无关,新的婚姻对于我是初恋的延续,而对于戴芝红来说,则是新的爱情的开始。
大山很高很高,站在山尖上伸出手就能摘着星星。山脚下有一个黄豆粒儿大的小山村,零零星星地住着几户人家。村里没有小学,孩子到了上学年龄,都要到大山的那边去。全村共有八个孩子。
从山脚到山的那一边,有很远的一段路,要倒三次车。也有近路,就是登上那座山,再从山顶上走下去,道路陡峭崎岖难行,有点“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味道。没有极特殊的事,很少有人冒这个险。
每年六月,大山葱葱茏茏。村里的老书记要到大山那边和孩子们一起过儿童节。为了节省时间,为了节约开支,免不了要走一趟“蜀道”。老书记先是准备一套登山的行头。把晾好的药材干儿塞进布褡裢儿里,放在肩上。腰里系一条六米多长的绳子,在村里人和家里人千叮咛万嘱咐声中,拄着一米多长的“禅杖”上路了。
路,越走越陡。老书记边走边用“禅杖”“打草惊蛇”。阳光丝丝缕缕挂在了树杈和草叶上;晶莹的露珠点点滴滴滚落下来……丛林,越来越密,老书记看不见路和阳光了。有的地方,他只能拽着树枝一点一点往上爬。有时爬上去了又滑下来;滑下来了,他接着往上爬。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他终于登上了山顶。山顶上有一块磨盘大的卧牛石,他盘腿坐在石头上,卷一卷火烟。朵朵白云从他的身边飘过,老书记如临仙境。他想:如果是夜晚,他一定给八个孩子每人摘一颗星星。他出神地望着远方,远方柴草掩映着太阳,寂静铺成一片银色,山脚下,是自己厮守一辈子的小山村,工人正在修路,再过一年,山洞子就要从脚下的这座山穿过,还有新建的居民小区,还有高科技的采摘园……扶贫攻坚,富裕路上一个也不能少!老书记在党旗下是宣过誓的,今天他是忙里偷闲,想着山下的孩子,他抿嘴乐了,胸前的党徽熠熠发光。他的心里敞亮极了!他大声地唱了几句山歌,扑棱扑棱惊飞了几只山雀。
他开始下山了,第一关就是“鬼见愁”的大砬坎,这时腰里的绳子派上了用场,他用绳子把药材和“禅杖”一点点送下去。等东西到合适的地方,就撒手让绳子落下去。然后,他“曲线救国”,顺着砬坎,往左走,大约一百步,有一处叫一步崖。他双手拽着山岩上的柴草,把脚并成“一”字。屏息凝神,一点一点挪下山崖,每一次都吓得通身是汗。然后往右走,系好绳子,放好药材褡裢儿,接着往下走。
终于下来了。老书记长出一口气!当他一切准备停当,要下山时,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
“坏了,口袋里的八十块钱丢了!”老书记把自己全身摸了个遍,也没有找着。
“或许是自己坐在大石头上掏火烟,钱顺了出来。”老书记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眼睛有点发潮。
情不得已,还得再走一回“蜀道”,事如所料,老书记果真在大石头上找到了八十块钱。老书记就又高兴起来。又走了一回“鬼见愁”。
山脚下,有一个小商店,老书记把绳子、“禅杖”寄存在那里,卖了药材,就匆匆忙忙去了学校。校长迎出来了,八个孩子围了上来,有的拽胳膊、有的抱大腿、有的拉衣服……小的孩子直往老书记的档里钻。老书记直流眼泪。
每年老书记都给每个孩子十块钱,今年也不例外,老书记把十元钱举到天上,让孩子去“摘”;俯下身子,把10 元钱按到地上,让孩子去“挖”;吹口仙气让钱“飞”了,让孩子去追……老书记和孩子笑着闹着,用粗糙的双手擦孩子的鼻涕,捧着孩子的笑脸,看鲜艳的幸福!
这十块钱意味着什么:一份爱?一份快乐?一份幸福?有了这十块钱,这八个孩子,在“六一”的时候,能和山外的孩子一样:吃到一块雪糕或一份冷饮……
十块钱是山里和山外的一种平等!
“六一”庆祝活动开始了,鲜艳的五星红旗冉冉升起,老书记出神地注视着国旗,拳头攥得紧紧的。五星红旗映红了他和十个走出大山的孩子。
老书记胸前的党徽熠熠发光!
货卸完了,拉空车,明显轻松不少。他又经过那个小屋,但是,门已上锁。木门上,有一群蚂蚁在爬,密密的,爬得那么欢。他感到惆怅。同时,暗暗怨恨起自己的父亲,明知道那么远,却要他受那份罪,还不如一个外人。
学校危房改造,要重新装修。废弃的木板,由造房子的工程队收购,送货的钱则另算。父亲是这所学校的校长。“想不想赚钱买书?”父亲问他。
他当然愿意。12 岁时,奶奶中风躺在了床上。父母亲都是老师,晚上经常要在学校办公。于是,父亲特地给他写了一封信,意思是工作忙,没有时间照顾奶奶,让他放学以后少出去玩,尽量陪在奶奶身边。“爷爷在爸爸8 岁时没了。长辈中,奶奶是爸爸唯一的亲人了。你能不能替我们尽一点孝,做一点事?”于是,他听父亲的话,经常给奶奶翻身,还帮奶奶洗衣服。但是,酷爱看书的他提了个小小的要求,就是星期天可以进学校图书室看书。秉公无私的父亲唯一一次破了例,每星期六拿来图书室的钥匙。
也就是那时,他染上了“书瘾”。一星期一次,总觉看不够,他好想拥有自己的书。可那个年代,大家的家境都不怎么样。经常有乡亲来向父亲借钱。父亲或多或少,从不让他们空手回去。一个月的工资,没到月底就被借光了,常常捉襟见肘。
天蒙蒙亮,他拉着一车的木板去送货。他读初二,个子已经很高,俨然一个小大人了。父亲说目的地是一个叫“红联”的地方,并告诉他,走了大路,然后看到山,就沿着山路一直一直往西走,出了山又是大路。在大路上问一下路人,就能到目的地。路就这么一条,不会迷路的。他拉着手拉车,可没走几公里就气喘吁吁。他咬着牙齿一直往前拉。可是,这山路好像无穷无尽。日暮时分,经过一个小山坡,他筋疲力尽,肚子咕咕作响,实在拉不上去了。这时,来了一个看山人,帮他推上去。一问,知道他要去红联,说:“小阿弟,还有很远的路,你一定饿了吧?不如先在我这里吃点饭,吃饱了有了力气再上路”。于是,他跟着看山人来到一个小茅屋。屋子里很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几把自己做的椅子。看山人又是打水让他洗脸,又是做饭,并拿出咸菜、咸肉和咸笋。这咸肉,他自己一块不吃,都夹给他。他连吃三碗。那顿饭真香啊,他从来没吃得这么香过。后来,看山人又帮他推车,翻过三个起伏的小山坡,才回去。晚上7 点,他终于拉到目的地,赚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笔“大”钱——16 元。天黑的时候,他不敢进山,就在附近的野地里,搬了些稻草露宿了一夜。第二天,回来时路过看山人的小屋,门已上了锁,没见到他。
回来后,好几天,他都不理父亲。
后来,有个夜晚,有老师来找父亲。原来,有个学生是个孤儿,是父亲捐助了学费让他读书。这学生得了中耳炎,耳朵流脓,突发高热,很危险。父亲二话不说,就往学校赶。后来,父亲就背着这学生,走了七八里路到镇里。镇里医院医治不了,得送县城。当时没有公交车,他就租了一条船,和船老大一起,连夜摇船摇到县城......学生转危为安。父亲回来了,眼睛布满血丝,一挨床就睡下了。看着父亲消瘦的脸,突然他想起了那个看山人,看着看着,父亲和那个看山人的脸竟重叠在一起了。他原谅了父亲。
那顿饭,香得他终生难忘。那个看山人,一直烙印在他心里。只记得他放柴刀的套子上有一个“何”字,成年后的他也曾去山附近的何家村打听,但都没打听到。这看山人很可能就是孤身一人,但是,那天,他拿出他的所有招待了他。
现在,他是江城最大的一家书店的老总了,而父亲,也退休了,住在江城。父亲退休后的待遇很好,劳碌惯了的他,总觉得日子过得太闲适。一个周末,他和几位老友相聚茶馆,言谈甚欢。接着,他就想,小区里有一大片老人,如果大家经常在一起聊聊天,说说新闻,那该多好。于是,他决定在社区成立一个爱心组织“老年互访团”,把老年人都凑在一起,目的是互访互帮,情感互动。
后来,加入互访团的人越来越多,不仅有老人,还有很多青年志愿者。现在,有一百多人,要组建起一个志愿者团队。取什么名字呢?
“爸爸,叫红蚂蚁吧,蚂蚁抱团取暖,非常团结。而且,红蚂蚁,红蚂蚁,越来越红。”他说。
其实,说的时候,他想起了那个叫“红联”的地方,想起那道锁着的门,门上,密密地爬着一群蚂蚁。
三姨是一位批评家。批评家给我的感觉,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
三姨每次来瓦城,都在天上飞,而且用鹰样的目光,审视瓦城和我们。
这里的“我们”是指,岳父岳母,还有我和妻子。是不是还包括内弟和女儿,我不好说。
三姨是我岳母的亲妹妹,家住滨城。滨城是一座体量很大的城市。跟瓦城的瘦小和拘谨相比,滨城则显得心宽体胖、庄重大方。
三姨起初给我的印象,尽管居高临下,尽管目光犀利,尽管言辞咄咄,但都是对枝节问题予以砍伐,只伤你的情绪,不伤你的筋骨。后来不行了。后来,当三姨成为“有钱人”的时候,随便几句话,就把瓦城和我们,都给“灭”了。
最早认识三姨是在三十多年前,当时我还不是三姨的“外甥女婿”。大学毕业,我在回家途中,顺路来接受岳母的“面试”。三姨听说此事,专程从滨城赶来当“考官”。
几年后我才知道,三姨给我的评价,是所有考官中分数最低的。我的主要瑕疵表现在以下几点:
一,行李很脏。被子、褥子都脏得不行不行,有味了都。那时候我岳母一家住瓦房,三姨亲自在院子里给我洗被褥,还亲自晾晒,这方面她有发言权。
二,不懂礼貌。吃苹果,竟然把果核扔到地上。
三,酒量太大。一个年轻人怎么可以“那样式地喝酒”呢?
三姨是在我结婚以后说这话的。春节期间她来我岳母家做客,饭桌上说的,说得我脸上一阵阵发烧,估计是火烧云的样子。
我对三姨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请她去饭店。日子越来越好,不能总是抠抠搜搜在家里接待客人,作为三姨的外甥女婿,我得有点姿态才对。退一步说,从报恩的角度,我也应该请三姨吃吃大餐。
三姨对我们家有恩。女儿“隔奶”期间,我曾经把她送到三姨那里,住了两个多月。小丫头闹人,不送走真不行。
三姨为我女儿的成长,付出过很多心力,感谢的话,已经说过不少。但不能总是用口水感谢对不对?我的意思是,第一次请三姨吃饭店,在菜品上要讲究点才行。鱼,虾,贝类,肉类,青菜,都要精心选择,该有的都得有。我心里还阵阵得意呢,觉得这下,肯定能让三姨开心。
没想到从第一道菜上桌,到最后一道菜,三姨都要问一声:多少钱?
我哪记得住哇。只好频频翻看菜单。上一道菜,翻看一次菜谱。而每次三姨都说:贵!太贵!不上算啊。
三姨还说:我说在家吃你们不听,出来当冤大头啊,让人熊了知道不知道?
我手忙嘴乱,一脑袋的白毛汗。
一顿饭,从头到尾都是三姨的抱怨,估计谁都没有吃好。
三姨对她姐和她姐夫,也毫不客气。在三姨眼里,我岳父岳母买什么都贵,“怎么那么傻呀你们?”
去年,三姨家发生了一件事。当然是好事。三姨位于滨城郊区的十几间平房被拆迁了,三姨从地产商那里拿到五百万补偿款。
三姨成了“有钱人”了。
从那时开始,我感觉三姨不再是从前的三姨,那种大人物感噌一下鲜明起来。
妻子说:“过两天三姨要来送钱。”
我纳闷:“送什么钱?”
妻子说:“给咱女儿的结婚红包。”
我更纳闷:“咱女儿还没结婚,送什么红包?”
妻子说:“三姨说早晚得结婚,先送了再说。”
噢,还可以这样?
三姨的话,从来都是板上钉钉,谁都拗不过她。
感念于三姨的盛情,这回,我把接待标准提到最高。说来惭愧,瓦城只有一家五星级酒店。可有总比没有强啊,那就请三姨吃吃五星级的饭菜。
三姨这回一改常态,对饭菜价格一概不问。我心里暗暗赞叹,这才是“有钱人”的派头,好,很好。可吃到中途,三姨突然嘟哝一句:还五星级呢,房间这么暗。
酒店的木质门窗,以及走廊的色调,都是深褐色。三姨说得没错,瞅着确实有点暗。
尽管房间有点暗,但这顿饭吃得很好。二姨笑声频频,席间还亲切地称我为“老侯”,为此我自己敬了自己一杯酒,以示庆贺。
没想到,三姨给我女儿的红包里包了一万块礼金。旧惠新恩,让我和妻子好生感动。
当然,三姨也给我岳父岳母送了红包。金额多少,我不想知道。
第二天由妻子陪同三姨去乡下踏青。五月初,是辽东半岛最美的季节,有无限生机,有浪漫情怀,有生命的各种可能性,踏踏青,散散心,挺好。
我事先为不能陪同三姨踏青表达了深深的歉意。三姨很大度:你忙你的,我们自己玩儿。
晚上回来,妻子跟我絮叨了一通他们中午吃饭时发生的事。
中午他们在一个乡镇的农家菜馆吃饭。点菜时,三姨突然向饭店提出一个“正当”要求,她想吃几道她“以前从没吃过的菜”。
这要求有什么过分么?我觉得一点都不过分,谁还没有点好奇心哪。
问题是,三姨七十大几的人,而且是从乡下长大,想找几道从没吃过的农家菜,还真就难办。
服务员一连报出十几个菜名,都被三姨给否了。小姑娘急得快哭了。三姨却不依不饶,吵吵把火的,说那什么,你们就这么接待顾客呀?你们知不知道顾客是上帝呀?你们……
最后是妻子好说歹说,三姨才别别扭扭在那家菜馆吃了午饭。
我闻言大笑:这就对了,这才是三姨的样子嘛。
三姨回到滨城不足半月,就有各种消息传来,说三姨以各种名目,给每位亲属都送了钱,但在做客期间,也都粗声大气提出不少古怪的要求。
我闻言又笑:这才是三姨的样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