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可
宋国是周朝的一个重要的分封国,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它存在了七个多世纪,时间与周朝几乎同始终,但是,宋人的名声似乎并不太好。在《孟子》《韩非子》《庄子》《左传》等先秦诸子百家的著作典籍中,宋国人被贴上了愚昧、低智商的标签,这就从深层次反应了一种地域文化歧视。
关于这一问题,已经有一些研究者注意到了,比如,刘继刚在其论文《浅析公族大国—宋国衰弱的原因》中认为宋国的衰弱在于自然地理环境、社会环境的影响和君主、人民的所作所为;再如,汤力伟在其论文《先秦寓言中愚人形象分类及宋人居多的原因》中认为宋人愚昧的原因在于宋国不是姬姓国,宋人还是亡国奴,等等。以上几种观点大致代表了当前学术界对这一问题的基本看法,但是,如果深入考察这一问题就会发现,地域歧视其实不仅仅是一个政治、文化方面的问题,也是一个人类文化学的问题。
基于此,本文尝试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进行分析。希望能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通过深入挖掘古籍,进一步采用恰当的文字以分析探讨宋国被嘲笑的原因。
宋国是商遗族之国,宋人大多是殷朝遗民。因此周朝对他们极其不放心,以担心他们是否会“反周复殷”,所以分封时非常讲究地理位置。经过学者们的分析不难判断,宋国的疆域主要在今天以商丘为中心的豫东大平原,后来逐渐扩展到今天山东西南部及安徽、江苏北部一带。
不难发现,宋国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战略位置非常重要。中原各国如果想通往东南方向的吴越,那么,宋国一定是必经之地。但是,宋国的位置又是非常尴尬的,四周被大国所包围,南部有面积最大、实力雄厚的楚国,东北部有齐国,西北部有魏国,非常容易遭受别国入侵,更重要的是,随时都有被灭国的可能性。这种特殊的局势决定了宋国只能在周围的大国中间左右逢源、搞好关系。左右逢源是人人诟病的一种行为,宋国的君主们也正好是这么做的。而且,春秋战国战火连绵不断,宋国在大国强国的包围之中也必然要受到战争的影响。我们可以发现,宋国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受害者,在国内民众对此不满,在国际上诸侯国们也自然不把宋国放在眼里。
从农业的角度来看,宋国的农业发展具备了优越的自然条件。
宋国国土大部分在平原地区,地形平坦,有利于农业开发。经过气象学家竺可桢考证后发现,现在的气候比战国时期要温暖得多,当时宋国的气候属于温和期。境内水源充足,有多条河流流经,如黄河,淮河,泓水等。这些河流既可以起到灌溉和通航的作用,又可以改善当地的小气候。宋国国内还有大片肥沃的土地,铁犁牛耕的使用和推广将这些土地开垦变为良田,农作物的种植面积进一步扩大,农作物产量也得到了进一步的提高。多项优越的自然条件推动了宋国农业的发展。
但是,这种生产方式具有两面性,既有利于宋国发展的积极的一面,又有为宋国的积贫积弱埋下祸端的消极的一面。首先,安定的社会环境是从事农业活动的必要条件。农民喜欢治世与安定,厌恶乱世和战火。正如墨子主张的兼爱、非攻,农民只要能吃饱穿暖、生活达到小康水平就足够了。其次,人与人之间是封闭的。马克思指出:“小农人数众多,他们的生活条件相同,但是彼此间并没有发生多种多样的关系。他们的生产方式不是使他们互相交往,而是使他们相互隔离。”[1]封闭带来了保守,进而抑制了创新。第三,我国农业的发展情况是自给自足,以个体家庭为单位的。他们获得的生活资料是与自然交换的,与外界基本没有联系。他们只有家庭意识,没有国家观念,每天过着宁静、闭关的生活,对国家社会则不闻不问。第四,他们的生产工具简陋、农业技术拙劣、思想意识落后。农民在地主或者自己的土地上耕种劳作,不需要也没必要去想如何改进耕作技术等问题,继续沿用老一辈的技术和经验,故步自封,因循守旧。经过世代相传,这样的思想意识逐渐地就有了守旧性。文化人类学认为,文化具有传递性和变迁性。文化一经产生,就会被他人模仿和利用,从而发生纵向和横向的传递过程。[2]所以,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宋国没能审时度势、顺应潮流,缺乏改革变法的决心,最后没能跻身强国之列。宋国的综合国力越来越弱,被人们所讥笑。
宋国公族是宋代的世袭贵族,宋国又是一个公族大国。他们世代独霸朝政,摆布宋国政局。 如戴族乐氏,“乐吕为司寇”、 “乐喜为司城以为政”、“乐祈为司城……乐大心为右师,乐朝为大司寇”。宋国公族数量之多、实力之强、持续时间之长,对宋国的发展有着直接的导向作用,对宋国的历史进程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例如《左传·桓公二年》记载:华父督攻杀孔父,弑殇公迎公子冯于郑而立为庄公之后,华氏家族成员成为国君身边的权臣、重臣,是公室重要的依靠力量。此后华氏家族成为宋国的望族和宋国同时期公族中实力最强、影响最大的公族,华氏家族开始掌握政权,一直延续到春秋末期华、向之乱。宋国公族和君主或者其他政坛人物的关系是及其微妙的,既相互依赖又相互斗争。在宋国历史上,公族曾经和国君、公室发生过矛盾,甚至他们内部也发生过斗争,这些都给宋国带来了一定程度的灾难。这些事件数不胜数,这里只举几个典例。
公族力量强大到可以与国君抗衡时,强大的公族就很有可能“以下犯上”:弑君而立新君以巩固实力。宋昭公作为宋国被弑的君主之一,在即位之初就意识如果到公族的实力过大,自己的统治将面临会面临更大的危机。于是,他打算采取措施来削弱部分公族的实力和操弄公族之间的权力平衡,但是却遭到了大臣乐豫的强烈反对,乐豫强调公族的地位和作用绝对不可动摇:“不可。公族,公室之枝叶也,若去之则本根无所庇荫矣。”[3]可是,宋昭公不以为然,没有接受乐豫的劝谏结果。自己实现权威的理想非但没有实现,反而被襄公夫人杀掉,丢了性命。由此可见宋国的旧势力旧观念是多么地根深蒂固。
到了春秋中后期,如果个人利益与公族利益发生了冲突的话,个人就会想方设法谋求更多的个人利益。华氏内部就曾经爆发过内乱,这就从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华氏的实力。在宋平公时期,华阅一死,华臣就认为皋比家族的力量衰弱了。于是就派歹人半夜去他家杀了总管华吴,幽禁了华吴的妻子后并想要得到大玉璧。华臣想凭借自己强大的实力和皋比争权夺利,这就引起了宋平公的反感。但是,为了宋公室的美名,左师劝宋平公把这件事情掩盖了算了。这次内斗分化了华氏家族的内部团结,进而减弱了其家族的凝聚力。
宋国的历史就是公族的历史,宋国公族们的争权夺利的斗争一直没有停止过。虽然春秋战国的其他国家的内部也有争斗,但是都没有像宋国这样这么激烈复杂。内斗,对一个国家的杀伤力是毋庸置疑的,这和后院失火没有太大的区别。这样激烈复杂的内斗只会使宋国的国内国际局势更加复杂,国力也势必会因内斗而削弱。这和春秋战国力图变法图强的主题大相径庭。所以,宋国成为人们嘲笑的对象也是不可避免的。
仁义在宋国意识形态中占据了主导地位。宋国也算是一个礼仪之邦。作为殷商后裔,宋国继承了商代的文化风俗。司马迁说:“其俗犹有先王遗风,重厚多君子。”仁义思想在宋国占据着主导地位。
宋国在东周生存的约五百年间,争权夺位的内乱不是没有,但却很少。与诸国不同的是,宋国历史上反而有许多让国之美,如东周初宋宣公废太子让位于弟弟宋穆公;宋穆公外置儿子而让位侄儿宋殇公;宋襄公上台前力主父亲传位给庶兄目夷等。在那个风卷狂杀,金戈铁马的时代,君主代表了一个国家至高无上的权威,拥有了权力就是拥有了一切,竟然还会出现愿意把具有诱惑力的的君主之位让出来的人。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这些人已经克服了内心的欲望,不贪慕权势,坚信和践行仁义的思想。但是,这样的“仁”也会造成愚的行为的出现。
比如宋穆公。宋宣公在作古之前,因为儿子与夷年幼懵懂,不顾国内局势而把政权传给了宋穆公,这种兄终弟及的传位方式无可厚非。但是,穆公却坚持“吾不可以负宣公”,将王位让给自己的侄儿宋殇公。虽然这一让既不负兄长重托,还能避免朝廷内乱,但是,这给宋国招致了巨大的祸端。公子冯出居郑国后,宋郑两国关系逐渐恶化。而且宋殇公喜好交战、穷兵黩武,“十年十一战,民不堪命”。[4]以农业为主要生产方式的宋国经济遭到破坏,国内局势不稳,宋国民众更是苦不堪言,有时甚至出现易子而食的现象。司马迁也说:“《春秋》春秋讥宋之乱自宣公废太子而立弟,国以不宁者十世。”宋穆公的让位悲剧导致宋国在国内局势的不稳定和国际名声的臭名昭著。由此观之,宋穆公之愚甚矣。
战争无论在什么时期都是你死我活的敌对关系,直接目的就是消灭对方敌军,各方都要为此付出相当的代价,何况是在春秋这样一个大变迁与大变革的时代。影响战争胜负的一个关键因素就是一支部队的军事指挥官的在作战前后所做的决定。如果在不顾时代背景的前提下固守前世的“仁义”思想和战争礼节规则,那么,在贻误战机的情况下失败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如春秋五霸之一的宋襄公,楚成王把宋襄公释放回国后,宋襄公内心的仇怨之情难以遏制,但又无法攻打国力强大的楚国,于是迁怒于郑国。公子目夷劝阻道:“小国争盟,祸也,宋其亡乎?幸而后败。”[5]宋襄公拒绝了目夷的劝阻。于是,公元前638 年,宋国和楚国于在泓水边进行了一场大战。
宋襄公可谓仁人君子,传统仁义观念在他内心已经根深蒂固。他是殷商文化的成功践行者。司马迁评价他“襄公既败于泓,而君子或以为多,伤中国阙礼义,褒之也,宋襄之有礼让也”。但是,在当时那个价值观念悄然发生变化的年代,仁义观念已经被时代所抛弃,不符合时代潮流。例如,孟子就说过:“春秋无义战。”宋襄公过分强调“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与“不鼓不成列”的思想,过分讲究君子用兵之道,未抓住大好有利时机进攻,蔑视乘人之危,结果也只能是“身败国衄”。韩非子惊叹道:“此乃慕自亲仁义之祸。”[6]后来,毛泽东同志也说:“我们不是宋襄公,不要那种蠢猪式的仁义道德。”[7]宋襄公如此好仁,不亦愚乎?
荀子在《致士》篇中说:“君主是一国之隆。”从君主治国理政的角度来看能了解一国政治之得失。因宋国出现这两个既内心坚守仁义又特别愚蠢的国君,外加一个像夏桀、纣王一样的暴君,人们也就自然地夸张地对宋国进行地域歧视了。正如子贡所说:“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8]
春秋战国时期,变法改革接连不断,各种新势力接连取代了旧势力而称霸,对历史文化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来看,殷商文化与宋国特定的地域文化在宋国根深蒂固,宋国人不思变革也无力变革。这就容易给人们留下不思进取、迂腐守旧的不良形象。殷商先被西周所灭,后被齐所灭,宋国两次都不幸地沦为了亡国奴。在一般人心目中,亡国奴都是愚蠢的。再加上宋国这几百年给人们留下了许多笑料,作为“愚宋”现象的地域歧视,对其存在也就不足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