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 亮
苏东坡继唐朝白居易、柳宗元、裴休之后,再度以文人的感性,抒发谪贬之中的苦闷,以诗词文赋、金石书画的艺术形式表达内心的情感。他的诗词饱含情感,如“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等。他的禅境诗词更是脍炙人口,感人至深,如“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山僧自觉菩提长,心境都将付卧轮”,等等。六祖慧能提倡的顿悟法门,及“何期自性本自清净”(《行由品》)、“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定慧品》)的超越思想,影响着苏东坡。
苏轼对于禅宗的接受,其中一个方面即着眼于自性清净上。苏轼有一段对《坛经》“三身”说的发挥,集中表达了他的这种认识:
近读六祖《坛经》,指说法、报、化三身,使人心开目明。然尚少一喻。试以喻眼:见是法身,能见是报身,所见是化身。何谓“见是法身”?眼之见性,非有非无,无眼之人,不免见黑,眼枯睛亡,见性不灭,则是见性,不缘眼有无,无来无去,无起无灭。故云“见是法身”。何谓“能见是报身”?见性虽存,眼根不具,则不能见,若能安养其根,不为物障,常使光明洞彻,见性乃全。故云“能见是报身”。何谓“所见是化身”?根性既全,一弹指顷,所见千万,纵横变化,俱是妙用。故云“所见是化身”。此喻既立,三身喻明。如此是否?[1]2082
所谓三身,即是法身、报身、应身。法身又名自性身,或法性身,即常住不灭,人人本具的真性,不过众生迷而不显,佛是觉而证得;报身是由佛的智慧功德所成的,有自受用报身和他受用报身的分别,自受用报身是佛自己受用内证法乐之身,他受用报身是佛为十地菩萨说法而变现的身;应身又名应化身,或变化身,即应众生之机缘而变现出来的佛身。在这里,苏轼完全从自性本净的角度来谈他的体会。眼见虽有其“见性”之本性、“能见”之功能和“所见”之物象三个层面,但“见”的本性永远不会污染改变,亦永远不会损伤消灭。
苏轼《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云:“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2]2366—2367此诗典出自《坛经》:“世人性本清净,……日月常明,为浮云盖覆,上明下暗;忽遇风吹云散,上下俱明,万象皆现。”[3]106苏轼暗用此典,正是要表达自己本性自洁,所遭遇的一切污蔑,不过是恶人中伤而已的坚定信念。其《廉泉》诗有“水性故自清,不清或挠之”[2]2054之句,亦旨在表达相同的人生信念。坚信本性自洁的人生信念,帮助苏轼渡过了人生最难的一关。
苏轼有许多直接涉及禅宗的诗文,显示出他对禅宗思想的融汇,如《卓锡泉铭(并叙)》:
六祖初住曹溪,卓锡泉涌,清凉滑甘,赡足大众,逮今数百年矣。或时小竭,则众汲于山下。今长老辩公住山四岁,泉日涌溢,闻之嗟异。为作铭曰:“祖师无心,心外无学。有来扣者,云涌泉落。问何从来?初无所从。若有从处,来则有穷。”[1]566
该文是以卓锡泉喻禅,卓锡泉自慧能以来就“赡足大众,逮今数百年矣”,足见禅宗有膏泽众人,超度众生之功效。而卓锡泉时涌时歇,大概与住持曹溪寺僧人的修行境界有关。“祖师无心,心外无学。有来扣者,云涌泉落。”那么,心泉无从而来,若有所从,便有衰竭。这正是禅宗的“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思想的诗化。
其实,这种人生态度亦与禅宗思想有密切关系。“佛因心悟,心以佛彰。若悟无心,佛亦不有。”“道本无心,无心名道。若了无心,无心即道。”(司空本净禅师语)因为禅宗认为众生皆有真如本性,所以其修行的重要法门之一就变成了修持自己的内心本性。《坛经》“立无念为宗”,主张修行者“念不起为坐,见自性不动为禅”,就是要找回自己清净无碍的本心,不起妄念,一切善恶总莫思量。《坛经》曾有一个生动的比喻:“着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名为此岸;离境无生灭,如水常通流,即名为彼岸;故号波罗密。”[3]57意思是说,妄念犹如水之兴有波浪,如果波平浪静,一念不起,即是真如解脱。所谓“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说明的也是这个道理。同样的思想亦见于各种语录,如《五灯会元》记载:“可曰:‘我心未宁,乞师与安。’祖曰:‘将心来,与汝安。’可良久曰:‘觅心了不可得。’祖曰:‘我与汝安心竟。’”[4]44也是要人于一切境上安心不动,切莫妄生攀求。对于人们排除世俗名利干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培养一种超然旷达的处世态度,有着积极的正面的意义。而这也正是苏轼取于禅宗思想的另一个层面。
苏东坡的“寓意而不留意”的书画观,蕴涵禅宗“住而不住”“应当静观察,是诸法实相。不生亦不灭,不常复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去”的观点。苏轼在《宝绘堂记》中对“寓意而不留意”是这样阐述的:
始吾少时,尝好此二者(书法、绘画),家之所有,惟恐其失之;人之所有,惟恐其不吾予也。既而自笑曰:吾薄富贵而厚于书,轻死生而重于画,岂不颠倒错缪失其本心也哉?[5]4737
苏轼取笑自己如此对待书画的心态,完全胜过于生死的喜好与担忧,认为这是本末倒置的表现。人生在世悠闲自适,又能摆脱生老病死的痛苦是最大的希望。而他把喜好书画摆在这些人生最大的希望之前,难怪嘲笑自己的行为有失“本心”。但是,他后来对此的喜好态度有了根本的改变。如他自己所说:
见可喜者复蓄之,然为人取去,亦不复惜也。譬之烟云之过眼,百鸟之感耳,岂不欣然接之,然去而不复念也。于是乎二物常为吾乐而不能为吾病。[5]4737
他认为自己虽然喜好并时而收藏,即使被别人拿去,也不像以前那么惋惜了,是因为他悟到了“安心有道年颜好,遇物无情句法新”。
苏轼对书画艺术的这种态度,在思维方式上与禅宗的“于诸境上心不染”的“无住”观有着极为相似的一面。有接触但不执着,这叫“住而不住”。如何才能不为世间之物束缚?禅宗用的是“无念”“无住”“无相”的方法。《坛经·定慧品》云:
先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无相着,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无念;无住者,人之本性。
若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不断,名为系缚。于诸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此是以“无住”为本。善知识!外离一切相,名为“无相”。能离于相,则法体清净。此是以“无相”为体。[3]72—73
正因为人身处世间才有执着之言,离开世间就不会执着了。所以,早期佛教是主张“出世”成佛的。禅宗对待世间的态度,与苏轼对待书画作品的态度完全一致。苏轼积极肯定了书画艺术具有“乐”(悦人)的功用以及人具有喜好书画艺术的本性。苏轼在《宝绘堂记》里还对“寓意”与“留意”做了规定,认为“寓意”不在大小,只要稍做此念,便已达到寄情达意的效用;同样,“留意”也不在大小,只要有稍小的“留意”之念,就已进入执着之列。这种说法与禅宗如出一辙。《坛经》说“菩提本清净,起心即是妄”,认为人的自性本清净,一旦起心就是妄念。因此,禅宗特别讲究“心”刹那间的动静。如《坛经·忏悔品》说:
思量一切恶事,即生恶行;思量一切善事,即生善行。
譬如一灯能除千年暗,一智能灭万年愚。莫思向前,常思于后,念念圆明,自见本性。自性起一念恶,灭万劫善因;自性起一念善,得恒沙恶尽。
思量恶事,化为地狱;思量善事,化为天堂。[3]85—87
这就说明了念头没有大小,执着亦没有大小之分。“留意”了就是(执着)发生了,不“留意”就是没有发生,“留意”与不“留意”的区分有了明显的界定。
苏轼对书画的理解以及借用佛教思想来丰富与诠释书画,应该是书画和佛教发展的必然结果。因此,苏轼借用佛教思想来总结当时的书画艺术思想,既是佛教发展的结果,又是书画艺术审美自觉的需要。
在漫长的人生苦旅中,苏轼只有过一次轻生的念头(“乌台诗案”被捕入狱,解押入京途中欲投身太湖,因念及其后必不愿独生的苏辙作罢;在狱中他虽曾想到过超量服药自杀,不过那是大有前提——一旦被判处死刑),之后再也没有产生过这种“非分”之想。随着时间流逝,宦海沉浮,苏轼对《坛经》所谓“随所住处恒安乐”有了越来越越深的认识,到黄州后又明确提到“随缘自娱”“随缘委命”。禅家的思想成为苏轼生存的哲学支撑,“苦乐随缘”“得失随缘”,“缘”既然是宿因注定,就应该在困顿中找到生的乐趣。
在生死方面,禅宗比庄子更远走一步,慧能大师有名的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坛经·行由品》),即是生死冥界的另一种陈述。既然“本来无一物”,生死又何异哉?这种思想,在后代参禅的诗人口中也屡有透露,例如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之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2]97
诗中寓理成趣,显示了生死聚散无由无根之理。这些都表明,禅宗不仅像庄子那样对生死问题抱达观态度,而且进一步声称已“悟透”生死。要做到“离境无生灭”,也就是要做到“无念”。《坛经·般若品》云:
何明无念?知见一切法,心不染着,是为无念。用即遍一切处,亦不着一切处;但净本心,使六识出六门,于六尘中无染无杂,来去自由,通用无滞,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脱,名无念行。[3]54—55
泰戈尔说:“生如夏花之绚丽,死如秋叶之静美。”唐代著名诗僧寒山说:“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水结即成冰,冰消返成水。已死必应生,出生还复死。冰水不相伤,生死还双美。”关于生死叩问,孔子答曰:“未知生,焉知死。”禅者答曰:“从来处来,往去处去。”苏东坡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雪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大慧宗杲禅师也说:“现在事到面前,或逆或顺,亦不须着意,着意则扰方寸也。但一切临时随缘酬酢,自然合着这个道理。”(《大慧语录》卷二十九)遇事不回避,亦不执着,出此入彼间方寸不乱,还会有什么事情是看不开、放不下的?洞山良价禅师临死前对弟子说:“出家人,心不附物,是真修行,劳生惜死,哀悲何益!”法常禅师更是豁然:“来莫可抑,往莫可追。”简直就是素朴的真理性睿语:人出生不可抗拒,人死亡不能追回,事事随缘,弃却形骸。道楷禅师死前也很坦然、平静,他甚至还随意写下诗偈:
吾年七十六,世缘今已足。生不爱天堂,死不怕地狱。撒手横身三界外,腾腾任运何拘束![4]885—886
如此潇洒,连来世如何都无一丝牵挂于心,真个是“本来无挂碍,随处任方圆”。在世界无依、山河无限的禅意里,一切都是无始无终,非生死可拘。亦禅亦道的东坡居士参禅最有心得,在他的《百步洪》一诗中,洞悟了人生瞬息之短,展现了“此心无住”的生死超然:
长洪斗落生跳波,轻舟南下如投梭。水师绝叫凫雁起,乱石一线争磋磨。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四山眩转风掠耳,但见流沫生千涡。崄中得乐虽一快,何意水伯夸秋河。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觉一念逾新罗。纷纷争夺醉梦里,岂信荆棘埋铜驼。觉来俯仰失千劫,回视此水殊委蛇。君看岸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吾何。回船上马各归去,多言譊譊师所呵。[2]891—892
“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觉一念逾新罗”之句中“逾新罗”之喻是《景德传灯录》中的一个典故,意指人的意念瞬间就可以想到很远的地方。“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吾何”,苏轼在这里表达的就是“虽在念中,但不为念所束缚”的禅宗的“无住”思想。近人陈衍认为“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四句诗是化自《金刚经》“六如偈”思想。此诗是苏轼在元丰元年(1078)徐州任上所作,诗中的说理是由长洪涡流触发的。此诗首先用一连串比喻摹写急浪轻舟,突出险中得乐之趣。然后转写光阴似箭,人生无常,便觉得险中得乐毫无意思,与人生俯仰之间便过千劫的短暂迅疾相比,长洪涡流反显得平缓从容。最后阐发“但应此心无所住”的禅宗之旨,其中隐含着生与死、变与不变的华严法界观的影子。
苏轼是一位代表当时文化高峰的人物。他学养深厚、才能杰出,文、诗、词无一体不精,书、画、琴无一艺不能,在学术思想上更闳通阔达,儒、佛、道兼习,对百家杂说也旁采博收。而禅宗的影响在他的思想与创作中占重要的地位,他的作品在内容与表现艺术方面的一些创造性正是得自禅宗。
在苏东坡谪贬的岁月,佛禅对人生、对生命的玄妙认识,一时间成为他逆境中的策杖,而逆境又几乎占了他成年后人生的大半。苏轼靠近以至深入佛禅,《坛经》的“何期自性本自清净”“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的超越性思想影响着苏东坡,“不向南华结香火,此生何处是真依”成为苏东坡合乎逻辑的归宿。苏东坡能在贬谪生涯中应对自如、安然处之,应得益于其晚年对佛禅的修炼。
注 释
[1]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
[2]〔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
[3]东方佛教学院编:《六祖坛经注释》,福建莆田广化寺印行。
[4]〔宋〕普济著,苏渊雷点校:《五灯会元》,中华书局1984年版。
[5]郭预衡主编:《唐宋八大家散文总集》,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