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平
范文澜(1893—1969)先生的《文心雕龙注》是20世纪中国学界重要的学术经典,被誉为《文心雕龙》研究史上的一座里程碑。范注脱稿于1923年,1925年由天津新懋印书局以《文心雕龙讲疏》为名刊行,1929—1931年北平文化学社分上中下三册出版更名重造的《文心雕龙注》,1936年上海开明书店又出版经作者再次修订的七册线装本,1958年经作者请人核对和责任编辑又一次订正,人民文学出版社分两册重印,这就是现在流行的本子。
范注集前人校注之大成,奠后人注书之基石,从深度和广度两个方面把《文心雕龙》研究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峰,成为“龙学”研究者必读的进阶书目,范老也由此成为彦和隔世之知音,《文心》异代之功臣。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范注已臻完美之境。相反,范注在各方面都还存在一些不足,诸如校字有妄改之病,征典有不精之瑕,释义有不详之疵,录文有繁冗之累。对范注的这些不足之处,人们自有明察,为之订补举正者也代不乏人。这些订补举正持续时间之长,分布地域之广,内容形式之殊,观点态度之异,堪称前所未有,从而构成20世纪学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20世纪中国古代文论研究的核心是《文心雕龙》研究,而《文心雕龙》研究的一个重要成果就是范注及其对范注的订补。范注广收博考,纵意渔猎,陶冶万汇,淹通古今。全书将近55万字,征典详赡,共有1 375条注;校雠广博,正文夹校除外,尚有297条注涉及校字;材料丰富,卷首“征引篇目”显示的附录材料就多达356种。如此皇皇巨著,有一些差池讹失亦属正常,后人通过订补举正来完善范注,是完全必要的。
实际上,对范注的订补举正自其书出版之时便已开始,且贯穿整个20世纪,并延续至今,历时之长为古代文论学术史所罕见。《文心雕龙讲疏》出版的同年(1925),《甲寅周刊》就在“书林丛讯”栏目,发表了署名章用的评论文章《〈文心雕龙讲疏〉提要》。该文首先肯定范著的贡献:“范君劬学,传习师训,广为讲疏,旁征博引,考证诠释。于舍人之旨,惟恐不尽;于黄氏之说,唯恐或遗。亦已勤矣。”同时也明确指出其不足之处:“总观全书,一以黄氏《札记》之繁简为详略焉。《札记》所曾涉者,虽连篇累牍,未厌其多;《札记》所不及者,只依黄注笺释,略有出入。”(1)章用:《〈文心雕龙讲疏〉提要》,《甲寅周刊》1925年第1卷第20号。1926年,即《讲疏》出版的次年,李笠又发表了《读〈文心雕龙讲疏〉》一文,对其书提出增补、修改意见。所谓:“刘勰《文心雕龙》在古书中之价值,既尽人而知之;旧注之疏舛,亦学者所公认也。南开大学教授范君仲沄应社会之需要,别撰新疏,详赡宏博,学者便之。书成,邮以示余,以余亦尝从事于刘书也。《春秋》之义,责备贤者。笠于刘书,既已粗尝甘苦,而旁观者明,其亦何能已于言乎?管见所及,以为范书当增补者凡若干事,当整理者凡若干事,胪列如次。其有乖谬,幸仲沄与海内贤达有以教之。”(2)李笠:《读〈文心雕龙讲疏〉》,《图书馆学季刊》1926年第1卷第2期。具体而言,李笠认为《讲疏》当增补者有八:一,书考;二,著者年谱;三,刘勰遗文;四,旁证;五,引书出处;六,注释;七,校勘;八,补辑。当整理者有二:一,正文与注疏之别异;二,注疏自身之区别。
对范注进行较为全面的订补举正,且影响较大者当属杨明照(1909—2003)先生。杨氏《文心雕龙校注》是对范注的补遗,他在对范注进行校注拾遗的同时,对其书也多有举正:先是于1937年发表了《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举正》一文,对北平文化学社版范注中的一些讹误施以订正;接着又于1938年撰写了《评开明本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一文,对上海开明书店版范注中的一些错失进行纠谬。这些举正具有“片言而存疑顿释,只字而纷讼立断”之效,对于进一步完善范注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当然,其中也有立说未惬或失之偏颇之处,须进一步辨析方不枉范注。20世纪30年代,还有一位特殊的人物以特殊的方式对范注进行了订补,他就是开明书店创办人章锡琛(1889—1969)先生。1936年,改编修订后的《文心雕龙注》在开明书店出版,章氏曾亲施校勘。据王伯祥记载:“仲沄此注,原名讲疏,今重加增订,繇开明书店为之印行,雪邨自任校勘,发书比对,经年乃毕,并据宋刊《太平御览》所引作校记附于书末。”(3)王伯祥:《庋榢偶识》,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05页。文化学社版正文校勘,范老充分吸收了孙蜀丞利用《太平御览》的校勘成果。从孙氏校勘的具体内容来看,他所据《御览》版本中还没有宋本。章氏采用附录形式,据宋本《御览》订补范注,在《文心雕龙》文本校勘方面取得了重大突破。
20世纪40年代对范注进行订补的学者是赵西陆(1915—1987)先生,他于1944年在西南联大任教期间,撰写了《评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一文,举其墨漏疵误。赵文对开明书店版的订补计有八类:一曰苟取塞责,二曰望文生训,三曰不究本始,四曰不求本证,五曰不求旁证,六曰动辄阙疑,七曰罕加辨究,八曰抄撮习见。
日本学者斯波六郎(1894—1959)于1952年著成《文心雕龙范注补正》一书,承接杨明照继续订补范注。该书是范注问世以来,研究者对其所作的最为全面的一次拾遗订正,涉及全书50篇,总条目443条。其中《史传》最多,23条,《定势》和《谐隐》最少,各有2条。类别上,补遗多达359条,其中出典285条,校勘72条,释义2条;订正仅有84条,其中出典24条,校勘45条,释义15条。斯波之书在补范注之未备与正其讹失方面,既取得了显著的成绩,也存在明显的不足。20世纪50年代,对范注进行订补的还有一位无名功臣——王利器(1912—1998)先生。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拟再版范老的《文心雕龙注》,并想请他写一篇前言。范老认为那是他以追踪乾嘉老辈为全部生活的唯一目标时期的“旧我”之“旧作”,不值一提。后经再三劝说,范老同意再版,但认为需要校订注文。而他当时正忙于其他事情。因此,再版的校订工作是他请人代做的。王利器《我与〈文心雕龙〉》一文说,他当时在文学古籍刊行社工作,曾担任范注重版的责任编辑。他说开始范老不同意重印这部书,认为是“少作”,存在不少问题。他则表示这次做责任编辑,一定尽力把工作做好。在整理过程中,他订补了500多条注文,交范老审定时,范老完全同意,并提出“你订补了这么多条文,著者应署我们两人的名字才行”(4)王利器:《王利器学述》,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22—223页。。
20世纪60、70年代,台湾地区两位著名学者接着对范注进行订补举正工作。先是张立斋于1967年出版了《文心雕龙注订》一书,正范注之讹失与补其所未备;后来王更生又于1979年出版了《文心雕龙范注驳正》一书,对范注进行全面的驳正。张立斋(1899—1978)先生是孕育台湾“龙学”的前辈,不仅最早于政治大学开设《文心雕龙》课程,而且最早在台湾从事《文心雕龙》校注研究,其《文心雕龙注订》是台湾“龙学”界最早的一部专著。《注订》一书虽有对纪评、黄注、杨校等诸本的订正,但主要是对范注的订补。据统计,全书言别本误者仅有8处,而明指范注非者多达112处。因此,《注订》实际是对范注的订正。台湾“龙学”同行明言:“政治大学张立斋《文心雕龙注订》,对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作全面订正,为研究奠定根基。”(5)刘渼:《台湾近五十年来〈文心雕龙〉学研究》,台北:万卷楼图书有限公司2001年版,第25页。王更生(1928—2010)先生系台湾著名“龙学”家,《驳正》一书从六个方面对范注进行批驳:(一)采辑未备;(二)体例不当;(三)立说乖谬;(四)校勘不精;(五)注释错讹;(六)出处不明。
在以上对范注订补举正的基础上,20世纪80年代又出现了一篇带有总结性、评论性的范注订补文章,这就是牟世金(1928—1989)先生的《文心雕龙的“范注补正”》一文。牟文的撰写缘于斯波的《补正》,文章从更广泛的视角对范注订补予以审视:“范注确有某些不妥之处,后继者在它的基础上有所增补和纠正,从而不断有新的发展,这是必然的,也是学术发展的正常现象。范注之后,首先有杨明照先生的《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举正》发表,斯波六郎的《补正》继之,略其同而存其异。其后有张立斋的《文心雕龙考异》和《文心雕龙注订》,王叔岷的《文心雕龙缀补》及李曰刚的《文心雕龙斠诠》等,对范注杨校又分别各有增益。”其主要内容:“一是斯波六郎《补正》的得失,二是对理解原著尚存歧义的部分内容,三是上述诸家补正所未及的某些问题。”(6)牟世金:《〈文心雕龙〉的“范注补正”》,《社会科学战线》1984年第4期。
在20世纪最后10年里,范注订补又有了意外的收获。吉林大学中文系教授霍玉厚(1899—1966)先生,早年就读于北京大学,毕业后从事教育工作,在讲授《文心雕龙》课程时,对范注之疏漏进行补正,撰成《文心雕龙范注补》文稿。后因迁校而遗失,晚年病重时,始将这一心血结晶口授,由其爱子霍恒昌笔录,脱稿后上交学校。不久,“文革”爆发,文稿下落不明。幸运的是,“文革”期间,霍老的学生、助手刘家相偶然在学校的乱纸堆里发现该稿,一直妥为保管。1978年,这份历经劫难的文稿又回到霍恒昌手中。虽经好心人多方联系出版,一直未果。后来,霍老的门生,在《社会科学辑刊》杂志社工作的魏鉴勋先生,受霍恒昌夫妇之托,对文稿略加整理,在该刊1992年第4、5、6期和1993年第1、2、3、4期连载。
综上所述,自范注问世后,各类订补举正绵延不绝,贯穿20世纪各个年代,形成了一道亮丽的学术风景线。此外,各类文章典籍中零星订补举正范注者尚多,且延续至今。刊烦择要,不再一一胪列。
范注订补不仅持续时间长,而且分布地域广,海峡两岸以及东邻日本学界于此均有重要成果。诸家订补,形式各别,观点颇异,尚需对其得失作进一步评析。
章用之文所述范著不足之处,有些未必确当,如“割裂篇章,文情不属;以数系注,不按章句;旁引文论,钞撮全篇”。所谓“割裂篇章,文情不属”,当指《讲疏》于《文心雕龙》上下篇之前各立一个提要,并用图表揭示其关系而言。范老的上下篇提要及其图表着眼于全书的系统结构,主要从逻辑义理上说明各篇之间的内在联系和外在表现,用以构建上下篇的结构体系,并统领上下篇的内容,进而凸显全书的有机整体性,因此对少数篇目的位置有所调整,并非按原书篇目顺序排列。所谓“以数系注,不按章句”,是指《讲疏》将各篇原文分为若干段落,注文分插于每段之后,以数字编号的体例。《讲疏》虽以黄注为底本,但并未保留传统的章句形式,而是采取以数系注的现代著述体例。(7)传统的章句注释体例,风格古雅,注释形式通常为原文大字,注文以小字紧随其后;现代古籍注疏体例,方便实用,一般先列原文,注文在原文之后,以序号集中排列,分条注疏。至于“旁引文论,钞撮全篇”,则是指责《讲疏》材料附录不精。其实,详备博赡的材料迻录恰好是其书的一个重要特色,范老是有意而为之:“凡古今人文辞,可与《文心》相发明印征者,耳目所及,悉采入录。虽《楚辞》《文选》《史》《汉》所载,亦间取之,为便讲解计也。”(8)范文澜:《文心雕龙讲疏》(序),天津:新懋印书局1925年版,第4页。不过,章用说《讲疏》过于倚重黄札,“一以黄氏《札记》之繁简为详略焉”,则是切中肯綮之言。《讲疏》对《札记》的承袭,从体例到方法、从观点到材料、从出典到校字,无所不包。范老采取探囊揭箧之法,几乎将《札记》的全部内容无分巨细地全部纳入书中,以致与自己的注疏相抵牾而全然不知。因此,说《讲疏》是《札记》的扩展版也不为过。
李笠主要针对《讲疏》的体例提出修改意见,认为应当增补书考、著者年谱、刘勰遗文、旁证、引书出处、注释、校勘、补辑。此外,对于行文格式和注疏分类也提出修改建议。这些意见,范老后来修订其书时,有些已据以调整,有些则限于体例和著述特点而一仍其旧。其实,范著既曰《讲疏》,体例方面当自有其特点。李氏所述或为著述特点之差异,或为撰写习惯之不同,不必以此为的,强求划一。相反,在具体论述中,李氏倒是对范注作了一些有益的订补。如《镕裁》“二意两出,义之骈枝也;同辞重句,文之疣赘也”,《讲疏》注曰:“‘二意两出’者,谓二义踳驳,不可贯一,必决其取舍,始能纲领昭畅,文无滞机也。”(9)范文澜:《文心雕龙讲疏》(卷七),天津:新懋印书局1925年版,第7页。李笠批评道:“盖上下二句,‘两’与‘重’同,‘骈枝’与‘疣赘’义又同;而‘二’与‘同’异,对句不称,可疑一也。且‘二意两出’何侈于性?不能谓之‘骈枝’明矣。词义不通,可疑二也。则‘二’之为‘一’,确切不移,即无所据之本,犹当改之矣。”(10)李笠:《读〈文心雕龙讲疏〉》,《图书馆学季刊》1926年第1卷第2期。
杨明照《举正》一文,针对文化学社版范注进行订正。全文共37条举正,主要从出典和校勘两方面展开。其中,可正范注讹失者6条;出典比范注更准确、更全面,可补范注之未备者5条;校字比范注更有据、更合理,可正范注之偏颇者9条;出典与范注各有所据,可与范注共观互照者8条;校字与范注各有所长,能与范注两说并存者7条;校字与范注均未当者1条;校字自身不当者1条。(11)参见李平:《杨明照“范注举正”述评》,《中国文论》2019年第5辑。《评开明本》一文,对上海开明书店版范注中的一些错失进行纠谬。此文与前文多有重复,文中举正共44条,与前文重复者多达13条,只是文章体例与前文有所不同,前文是按篇目顺序举正的,此文则按讹误类型举正。文中举正的条目虽不少,然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为值得商榷讨论的举正,另一类为可以补正完善范注的举正。(12)参见李平:《杨明照“范注举正”续评》,《中国诗学研究》2017年第14辑。总体来看,杨氏对范注的举正确能订其讹失、补其未备、正其偏颇,对于进一步完善范注,功莫大焉!然而,杨氏文中亦多意气之言,如“故有是瞽说耳”“匪特未审文意,且惑同鲁哀公矣”“真可谓笑他人之未工,忘己事之已拙者矣”之类,实在没有言之的必要。
章锡琛据宋本《御览》对《文心》进行校勘,弥补了范注的不足,在 “龙学”研究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御览》作为宋代文献极具校勘价值,历来备受学界关注。明代《文心》校勘功臣朱郁仪的突出贡献,就在利用《御览》校正通行本《文心》文字之讹误。受朱郁仪影响,徐兴公校字也很重视《御览》,并特别强调以善本《御览》校读《文心》。远绍明人朱郁仪、徐兴公之遗绪,据多种《御览》版本校雠《文心》并取得卓越成就者是民国时期的孙蜀丞。(13)参见李平:《孙人和据〈太平御览〉校雠〈文心雕龙〉考察与辑佚》,《中国诗学研究》2018年第15辑。然而,由于条件限制,孙氏据以校勘的《御览》版本中还没有宋本。章氏在孙氏之后,据宋本《御览》校雠《文心》,不仅取得了突出的成绩,而且使据《御览》校雠《文心》这一学术传统绵延400余年而不衰。章氏利用宋本《御览》所作校勘,不仅解决了一些疑难问题,如“汝阳主”误作“汝阳王”;而且验证了范注通过理校法所作的一些校勘,如“仰其经目”,疑当作“抑其经目”;同时也提出了一些与原注所校相左的校勘结论,如范注谓“左史记事者,右史记言者”用《玉藻》说,宋本《御览》“左史记言,右史书事”则用《汉志》说。
赵西陆之文,按类别订补范注,胜义纷披,进益良多。如《附会》“夫才最学文,宜正体制”,范注:“‘最’疑当作‘优’,或系传写之误。殆由学优则仕意化成此语。”赵西陆谓范注乃“望文生训”,案曰:“《太平御览》五百八十五引作‘才童’,知‘最’盖‘童’之讹。《体性篇》云:‘童子雕琢,必先雅制。’与此可互证。推彦和之意,不过谓学慎始习耳;与学优则仕意何与耶?”(14)赵西陆:《评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国文月刊》1945年第37期。赵说甚是,以后各家校字均从赵说。另,赵氏谓《讲疏》“多采心理学家说,强为附会,颇病芜杂”,亦为有识之见。然而,赵文所评亦有不足之处。如《谐隐》“虽抃推席”,赵谓“范氏无注说”。实际上,范注各版对此俱有校注:“‘推’当是‘帷’字之误,抃帷席,即所谓众坐喜笑也。”后人虽然对此句的校勘也提出一些不同意见,但仍以范校为优,故潘重规、杨明照、刘永济、牟世金等均从范说。所谓“范氏无注说”,不知从何说起?
斯波六郎接续杨明照补正范注,于范注出典未备、校雠未精、释义未当等方面,补苴罅漏,匡讹纠谬,取得了巨大的成绩,使范注这一里程碑式的著作更近于完璧。斯波之范注补正主要为典故之引证,特别是范注所略词语,其亦尽可能援引原文,以为《文心雕龙》文字提供语源出处。如《原道》“谁其尸之”,范注未出典,斯波引《诗·召南·采苹》“谁其尸之,有齐季女”为其出典。另外,范注以典故引证和材料迻录为主,字句校雠主要在正文夹校中完成,限于体例而不及判是定非,只有少数字句的校雠,在注中另加判断说明。于是,斯波对范注正文夹校中的字句校雠,采取补加断语和证明材料的方法,判是定非以确立正字。如《明诗》“诗者持也”,范注:“孙云唐写本‘诗’上有‘故’字。”斯波补曰:“有‘故’字者是,与‘故铭者名也’(《铭箴》),‘故书者舒也’(《书记》),‘故章者明也’(《章句》),‘故比者附也’(《比兴》)等,皆同一句法。”(15)[日]斯波六郎:《文心雕龙范注补正》,黄锦鋐编译:《文心雕龙论文集》,台北:学海出版社1979年版,第4、11—12页。然而,斯波之补正亦存在诸多问题:很多出典生硬勉强,因而意义不大;一些语源考索有悖范注特点,故而价值不高;有的补充材料范注已引,属于增补不当;还有的指正本身就存在问题,让人殊觉非是。(16)参见李平、黄诚祯:《斯波六郎“范注补正”的性质与影响》,《文化与诗学》2019年第2期;李平:《斯波六郎“范注补正”得失谈》,《北方论丛》2019年第1期。
王利器堪称范注订补的无名功臣。他为范注所作的500多条订补,仅在数量上也是相当可观的,完全能与李详的《文心雕龙补注》相媲美。笔者曾将范注开明书店版与人民文学版比勘对照,发现两者差别确实不小,除了一些简单的字句正误外,重要的订补也不少。范注虽曰详赡,然无论校字还是征典,遗珠之憾亦时或有之。对此,王利器在可能的范围内作了增补。此外,王氏对范注中的错误及不足之处也做了大量的订正工作。如《谐隐》注[2]引《左传·宣公二年》“骖乘答歌”,当为“使其骖乘谓之曰”。《章表》注[9]引《荀子·儒行篇》“效有防表”,实为《荀子·儒效篇》“行有防表”之误,乃篇名与正文倒错所致。对范注校字、征典不完备之处,王氏亦常予以补充,并多指明何者为彦和所本。(17)参见李平:《王利器“范注”订补考辨》,《文献》2002年第2期。当然,王氏订补也存在一些问题。一方面,开明书店版存在的讹误,人民文学版尚有不少未予更正;另一方面,王氏订补本身也有一些可商榷之处。《明诗》“张衡怨篇,清典可味”,范注:“‘典’一作‘曲’,纪云:‘曲字是,曲字作婉字解。’”文化学社版和开明书店版均如此,人民文学版将纪评改作“‘典’字是,曲字作婉字解”。纪评原文为:“是‘清曲’,曲字作婉字解。”而“‘典’字是”,与纪评所校完全相反,且与下句“曲字作婉字解”分流舛驰,甚为不当。
台湾地区学者张立斋欲订补范注,以成新书,嘉惠士林,心志所冀,诚可钦也!然而,笔者将范注与张氏订补两相对照、细加比勘,发现张氏对范注之订补,除偶有进益之解、稍补范注未备之外,多为讹失之评,或仅一家之言。相反,《注订》一书过于倚重范注,其出典与校勘,或直接迻录范注,或部分酌取范注,或间接化用范注,留下了明显的因袭痕迹。如《原道》“高卑定位”,范注:“《易·上系辞》‘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注订》出典与范注一字不差,如此之类在其书中比比皆是。直接迻录之外,部分酌取和间接化用的也有不少。(18)参见李平:《试论〈文心雕龙注订〉对“范注”的订补与因袭》,《中北大学学报》2018年第3期。
王更生《驳正》一书也具有特定的时代政治背景,作者并未能站在公正的立场、秉持客观的态度对待范注。他对范注的驳正,从“采辑未备”到“体例不当”再到“立说乖谬”,多为不实之词。此外,他对范注校勘不精、注解错讹的订正,基本上是综合杨明照与斯波六郎之成说。在校勘不精的误校方面,他一共列举了45条,其中18条取自杨氏《举正》,17条取自斯波《补正》,5条取自王利器《新书》;并取斯波六郎与杨明照的2条,并取张立斋与斯波六郎的1条,取自刘永济《校释》的1条,另有1条在综合他人之说的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在驳正范注注解错讹方面,他一共列举了35条,其中袭用杨氏《举正》的9条,袭用斯波《补正》的26条。由于这35条均直接来源于《举正》和《补正》,且文字几乎完全一样,他自己也觉得这样有所不妥,于是说:“过去杨明照《校注》、刘永济《校释》和日本斯波六郎的《举正》,多能指斥其(指范注)非,今特参综各家成说,择其错讹之确不可易者,条列如次。”(19)王更生:《文心雕龙范注驳正》,台北:华正书局1979年版,第69页。然而,这并不能改变其袭用的事实。
牟世金的《“范注补正”》一文,对一些范注补正的得失、歧义与未及问题作了具体分析。该文最大的特点是具有反思性,结合对斯波《补正》的评论,提出改字宜慎、出典求精、加强注义等建议,均甚有见地。对范注订补中的歧义与未及问题,牟文共举35例,其中多有创获,既可正范注之误,又可补诸家之未备。如《书记》“观此四条”,黄叔琳疑为“数条”,范注疑当作“六条”,杨明照、王利器、李曰刚等校作“众条”。牟文认为:“‘四条’不误。查《练字》篇有‘凡此四条’之说,《指瑕》篇有‘略举四条’之说。本篇上文说‘笔札杂名,古今多品’,则以上六类属‘多品’,每类各四‘名’,即‘四条’也。下文说‘或事本相通,而文意各异’,正指每类之内的四条而言,如‘律’‘令’‘契’‘券’等,就是相通而各异的,各类之间就不存在这种情形。故‘四条’实为‘各类四条’之省。”其说甚有道理。牟文后出转精,新谊创见,层出不穷,然讹失未当之处,亦在所难免。《论说》“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牟谓:“诸家均补《周易·同人》‘唯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而以斯波《补正》早出。”“诸家均补”并非事实,海峡两岸《文心雕龙》常见注本中,大陆杨明照、牟世金以及台湾李曰刚的注本有此出典,而大陆郭晋稀、周振甫、王运熙及台湾王更生的注本均无此出典。又,牟文谓:“近读杨明照论范注引陈伯弢之误(谓《宗经篇》‘易惟谈天’等二百字出王仲宣《荆州文学志》),已极佩其精严矣,又读张立斋于1970年在纽约所写《文心雕龙考异序》,已讲到这二百字:‘检《艺文类聚》及《御览》并无,是乃范氏引象山陈汉章之言,本出严铁桥《全汉文》所误录。’虽杨说追根溯源,较张说有所发展,但张说已早出十年。”(20)牟世金:《〈文心雕龙〉的“范注补正”》,《社会科学战线》1984年第4期。此乃据杨氏1982年版《文心雕龙校注拾遗》以为说,而杨氏早在《举正》(1937)和《评开明本》(1938)两文中就已指出其误。张氏所言正承袭杨说,且晚其远甚,岂可谓“早出十年”!
霍玉厚的《范注补》失而复得,其最大意义在于填补了20世纪90年代范注订补的空缺。霍补对于完善范注做了很多工作,首先是补充释义,使范注通俗可读。如《原道》“繇辞炳曜”,范注据《周易正义序》释义:“卦辞爻辞并是文王所作。”霍按:“此注并不误,然于繇辞失解,则文义不明。此处应加黄注所引:‘繇卜辞也。’方与范注有所关涉。如将繇音宙亦注出,更便初学矣。范注云云,殊嫌高深。”其次是增补校字依据,判是定非以确立正字。如《征圣》“先王圣化”,范注仅在正文夹校中录:“孙云唐写本作声教。”霍补:“‘圣化’唐写本作‘声教’较为具体,当从之。”(21)霍玉厚口述,霍恒昌笔录:《文心雕龙范注补》,《社会科学辑刊》1992年第4期。所言甚是。当然,霍补也有明显的不足。如其序所言,霍补实为当年课堂讲义,于前贤精当之义多有采录,非尽为原创心得。如“草木贲华”(《原道》)、“见乎文辞”(《征圣》)等等,基本同于杨明照所校。此外,校字判断亦有欠妥之处。
以上诸家订补举正,虽间有不足可议之处,却俱为范注匡讹纠谬,增色颇多。即使台湾地区两位学者对范注多有否定和不实之词,然其正补亦不乏良言精义,“自是范注之诤友,彦和之功臣”(22)李曰刚:《文心雕龙斠诠》(下编),台北:编译馆中华丛书编审委员会1982年版,第2526页。。
经过世纪补正、百年修订,终于造就了一代学术经典——范注。在回顾一个世纪的订补过程,分析内容各别的举正得失之后,还有必要总结其中的经验教训。因为范注的世纪补正、百年修订,不仅为学界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也给后人留下了珍贵的学术遗产,诸如治学的方法、态度、特点、精神、学风等具有重要的学术史意义。对这些经验教训进行反思和总结,不仅可以使我们明白学术经典是怎样诞生的,而且有助于我们在今后的学术活动中端正学风、精益求精,不断完善自己的学术研究,开展正确而必要的学术批评。
首先,范注的补正、修订活动启示我们:学术经典的诞生不是一气呵成的,往往需要经历一个不断提高、完善的过程。《讲疏》是应教学急需而编撰的,其出版又与中共地下活动有关,匆忙之中疏漏自然难免。故其书甫一问世,章用、李笠等就著文指陈其弊。学界的批评促使范老尽快修订其书。1927年,他一回到北京就着手修订《讲疏》。此次修订对其书作了全方位的、颠覆性的改造,从结构到体例,从校勘到出典,增删订补,匡讹纠谬,钩玄剔抉,取精用弘,几于重造。修订后的《讲疏》更名为《文心雕龙注》,1929—1931年由北平文化学社分上中下三册出版。文化学社版虽然做了全面的修订改造,然而学无止境,尤其是像《文心雕龙》这样一部博大精深的文论巨典,在千余年的流传过程中,钞写不慎,铅椠屡讹,虽经修订,纰缪差池,实难尽灭。因此,此书在文化学社出版不久,杨明照就发表了《举正》一文,对书中的一些讹误加以订正。范老自己也意识到新注还存在一些问题和不足,所以在书出齐后,他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本着精益求精、不断完善的治学态度,又开始着手对文化学社版进行修订,并于1936年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了七册线装本《文心雕龙注》,这一版也是范老本人修订的最后版本。然而,最后版本并不意味着没有问题。相反,开明书店版也存在诸多问题。因此,杨明照又发表《评开明本》一文,对其中错失进行纠谬。而赵西陆、斯波六郎等的批评补正也都是针对开明书店版的。有鉴于此,20世纪50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欲再版此书,范老认为那是“旧作”“少作”,存在不少问题,因而不同意再版。后经再三劝说,范老勉强同意再版,但认为需要校订注文,表现出一个学者严谨负责的治学态度和学风。而作为责任编辑的王利器,在整理过程中又订补了500多条注文。尽管如此,人民文学版仍然存在一些讹误与不足。可见,范注的经典地位是在不断地补正、修订过程中确立和巩固的,经过一个世纪的补正、修订,范注虽然日臻完善,但并没有解决所有问题。因此,范注的订补工作仍然在路上,而不是已完成。
其次,范注的补正、修订活动告诉我们:学术经典的形成和发展往往凝聚着众多学者的智慧和心血,是作者与前辈贤达和学界同仁共同创造的,体现了集体的研究成果,代表了一个学术共同体的专业素养和学术诉求。《讲疏》的写作深受黄侃《札记》的影响,其体例亦本黄札而稍广之,孙诒让《札迻》所校《文心》之语、李详《黄注补正》及黄侃《札记》内容并皆录入。学术研究要充分借鉴他人最新的研究成果,尽量获取珍稀的版本校勘资料。《讲疏》是范老任教于南开时撰写的讲义,由于当时身处天津,所见版本和资料有限,加之印刷匆忙,故不及仔细校雠文本,因而在文字校勘方面存在不少缺憾。1927年,范老回到北平,得以与孙蜀丞、赵万里、陈准等人相聚相处,从而获得诸多善本和最新的校勘资料,为文化学社版校勘文本提供了可能。(23)参见李平:《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孙云”考述》,《国学研究》2019年第43卷。开明书店版在“例言”之后,增补了铃木《校勘记》的第一部分“绪言”和第二部分“校勘所用书目”,在正文夹校中又补采铃木校语,书末还多了一个附录,即章锡琛的《校记》。至于现在通行的人民文学版,其中也包含着王利器的诸多订补,以致范老提出“著者应署我们两人的名字才行”。可见,范老已明确意识到其书是众人智慧的结晶,而不是他的私有产品。范注的经典地位,实有赖于前贤师友的慷慨相助和无私奉献,在范文澜名字的背后,还有一批学人的身影;在范注的字里行间,渗透着众多学者的识见。从这个意义上说,范注这一学术经典实际上是作者与众多学人共同创造的成果。
再次,对范注的不断订补举正与范老持续的修订完善工作还向我们表明:对待他人指出的讹误与缺失,作者要有从善如流的精神,勇于改正错误与不足;同样,对于自己著作的个性与特色,作者也要有坚持己见的勇气和自信,充分保留自己认为有价值的东西。章用曾指出其书“一以黄氏《札记》之繁简为详略”的问题,范老认为确实如此,不仅虚心接受,而且立即予以修正。《讲疏》唯其师马首是瞻,凡《札记》所言几乎悉数收录。因此,削减不厌其烦的“黄先生曰”,淡化遍布全书的黄札痕迹,也就成了文化学社版修订的一个重要任务。杨明照在《举正》一文的附录中,指出文化学社版有14条误黄叔琳批语为纪昀评的问题,这是由于范老所选底本不精导致的。范老也意识到这是一个严重的失误,于是在开明书店版中订正了其中的10条,尚误者还有4条,这4条在人民文学版中也由责任编辑全部更正过来。20世纪初,在西学东渐的背景下,一些学者如梁启超、王国维等,开始用西方进化论、心理学以及哲学、美学观念和方法研究、阐释中国古典文学,而范老则最早尝试使用西方心理学理论和术语疏解《文心》,然其中亦颇多牵强附会之说。赵西陆就指出:“观其疏中,多采心理学家说,强为附会,颇病芜杂。殆思遽属稿,为便讲述,征引有不暇抉择者欤?今以与此本互勘,凡斯浮文,已悉从芟汰矣。”(24)赵西陆:《评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国文月刊》1945年第37期。诚如赵氏所说,对于《讲疏》中滥用心理学名词与理论阐释文本的牵强附会之处,范老在修订时已尽删之。(25)参见李平:《论文化学社本“范注”的修订特色》,《古代文学理论研究》2019年第49辑。当然,对于他人的意见,范老也并非毫无原则地全盘接受。如章用提出的“旁引文论,钞撮全篇”的批评意见,范老未予采纳。因为他已在书中强调详备博赡的材料迻录是其书的一个重要特色。至于李笠对其书体例方面提出的修改要求,所谓“当增补者有八”“当整理者有二”。对此范老有的予以采纳,如引书出处、注释、校勘等方面尽力修订完善,多数则未予接受。即使是规范的学术著作,亦当有符合其书性质和特点的体例方面的自由,不必强求划一。
复次,范注的补正与修订过程也证明了这样一个道理:读者与作者之间的批评、指正与修订、提高的过程,不仅有助于维护和巩固学术经典的地位,而且有助于提高和完善批评者自身的学术研究。对范注订补内容最厚重的要数杨明照的举正,同样,举正过程中获益最大者也是杨明照先生。杨氏早年也有志于《文心雕龙》的校注工作,见到文化学社版范注后,“叹其已较详赡,无须强为操觚,再事补缀。但念既多所用心,不忍中道而废。于是弃同存异,另写清本,继续钻研。此后凡有增补,必先检范注然后载笔。不到三年,朱墨杂施,致眉端行间几无空隙”(26)杨明照:《我和〈文心雕龙〉》,曹顺庆主编:《岁久弥光——杨明照教授九十华诞庆典暨中国古典文献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成都:巴蜀书社2001年版,第1—2页。。至其《校注》出版,已由当初区区几十条举正,发展为洋洋大观的学术专著,而其修订充实后再版的《校注拾遗》一书则成为誉满中外、与范注并驾齐驱的“龙学”经典之作。斯波的《补正》缘于杨氏,两者前后相继,杨氏重在订正,斯波偏于拾补,互为补充,各有所得。而斯波在《补正》发表后不久,又以札记形式对《文心》作详细的训诂,于1953—1958年陆续在《支那学研究》杂志上发表了《文心雕龙札记》(未完)。正是在补正范注的基础上,斯波对《文心》的义理内涵作了进一步的阐述,其《补正》的观点和内容亦多在《札记》中得到融化与升华。接着斯波《补正》对范注进行订补的是牟世金,他撰写长文《“范注补正”》,借着对斯波《补正》的得失品评,进一步就理解原著尚存歧义的部分内容和诸家补正所未及的某些问题展开论述。牟文实际是在其《文心雕龙译注》的基础上,就其译注过程中遇到的一些疑难问题以及独到之见展开论述,是对前期相关研究的总结与深化。从杨明照的《举正》到斯波六郎的《补正》再到牟世金的《“范注补正”》,历时将近半个世纪,三者前后相因,相互连贯,构成范注订补过程中最亮丽的一道风景。如果说杨氏举正最有价值,斯波补正最为全面,那么牟氏之文则最具特色。要之,三者在范注订补方面都取得了重大的成就,而对各自的“龙学”研究也都形成了有益的补充。
最后,在对范注的订补活动中,台湾地区的两位学者于其著作中所表现的观点、态度和做法,值得我们警惕。张立斋的《注订》被认为是范注订补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然而与其他补正者不同,张氏是站在否定范注的立场,本着取而代之的态度进行订补的。他认为:“《雕龙》注本最近出者,有开明范氏《文心雕龙注》若干卷。据黄氏注而广之,收纪评、铃校、李补、黄札为一编,各就原作,逐篇分载,着其勤劳,乏其精采,虽便翻检而拙于发明,少所折衷而务求博览,体要似疎,附会嫌巧,讥李善《文选》释事忽义而犹踵之。不足以便近代学子,仍旧,非佳制也。”(27)张立斋:《文心雕龙注订》,台北:正中书局1968年版,第3页。他不愿意承认其书是在范注基础上所做的补苴罅漏工作,相反自视甚高,不苟牵合,好似一无依傍,横空出世。而实际情况则是其书甚为倚重范注,不仅因袭痕迹明显,而且订正亦多有不当。这种抓住范注少数讹误缺失便大加鞭挞、肆意否定,而实际绝大部分内容都在因应承袭、酌取化用范注的态度和做法,实在有损其人格、人品。王更生《驳正》一书严责范注,亦非仅求学术之真,而是有着一定的时代政治背景,在其批评驳正的学术话语背后,流露出难以言表的政治因素。其书成于20世纪70年代末,其时台海阻隔,两岸不仅在学术上各张旗鼓,而且在政治上也处于隔绝敌对的状态。这种状态严重影响了两岸之间的文化交流与学术研究,以致他站在批判的立场,以范注为靶的,竭尽否定之能事。然而,这样做的结果也就使得其学术批评难免羼杂政治色彩,导致其在驳正范注时失去了公正的立场和客观的态度,流露出吹毛求疵、无中生有的不良倾向,以致移的就矢,率尔操觚,留下不少孟浪之言。(28)参见李平:《王更生〈文心雕龙范注驳正〉之驳正》,《古代文学理论研究》2017年第45辑。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的世纪补正、百年修订显示:范注能成为一部影响深远的学术经典,绝非偶然之事,而是时代的选择,历史的必然;这一学术丰碑的建立,既归功于范老本人精益求精的不懈努力和自我超越的治学精神,也得力于学界同仁持续不断的订补举正和默默无闻的学术奉献。
“中国20世纪文艺学学术史,是由古典文论的传统的‘诗文评’学术范型向现代文艺学学术范型转换的历史,是现代文艺学学术范型由‘诗文评’旧范型脱胎出来,萌生、成形、变化、发展的历史;也可以说是中国传统文论在外力冲击下内在机制发生质变、从而由‘古典’向‘现代’转换的历史,是学术范型逐渐现代化的历史。”(29)钱竞、王飚:《中国20世纪文艺学学术史》(第一部),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3页。“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正值中西文化剧烈交锋之时。在重估一切价值的时代背景下,在专注古典新义的现实潮流中,作为诗文评笼头和古文论界碑的《文心雕龙》的校注,如何挣脱传统的束缚,获得古典的新义,完成范型的转换,成了摆在当时学者面前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也就是说时代需要一部能体现新思想、新思维和新方法的《文心雕龙》新注。
新范型的建立往往要从挣脱并打破旧范型开始。黄叔琳的《文心雕龙辑注》作为“龙学”传统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也是旧范型的代表。(30)祖保泉说:“清朝人对《文心雕龙》研究很重视,取得了重要的研究成果,如《文心雕龙》黄叔琳的辑注和纪昀的评语,就是重要成果之一。《文心雕龙》黄注纪评合刊本,成了现代人研究《文心雕龙》的起点,例如在校注方面,范文澜、杨明照、周振甫诸先生的《文心雕龙》校注,都以黄注本为底本。”(《〈文心雕龙〉纪评琐议》,中国《文心雕龙》学会编:《文心雕龙学刊》(第2辑),济南:齐鲁书社1984年版,第255页。)其书问世后便不断受到质疑和订补,纪昀最早在黄叔琳序之后补长山聂松岩云:“此书校本实出先生,其注及评则先生客某甲所为。先生时为山东布政使,案牍纷繁,未暇遍阅,遂以付之姚平山,晚年悔之,已不可及矣。”(31)[梁]刘勰撰、[清]黄叔琳注、[清]纪昀评:《文心雕龙辑注·序》,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2页。纪评共计220条,其中对黄注(包括眉批)的评论有38条,而指出黄注错误的多达37条,肯定的只有1条。其后卢文弨、孙诒让、李详等均对黄注有所订补。于是,黄侃乘着1914年在北大开设《文心雕龙》课程的机会,继孙、李订补之后,集中撰文向黄注发起猛烈进攻。所谓:“《文心》旧有黄注,其书大抵成于宾客之手,故纰缪弘多,所引书往往为今世所无,辗转取载而不著其出处,此是大病。”并以订补其书为职志:“补苴罅漏,张皇幽眇,是在吾党之有志者矣。”(32)黄侃:《文心雕龙札记》,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页。据其授课讲义整理出版的《札记》,从传统的校注、评点中超越出来,开创了把文字校注、资料笺证和理论阐述三者结合起来的研究方法,给人以全新的视野,“从而令学术思想界对《文心雕龙》之实用价值,研究角度,均作革命性之调整”(33)李曰刚:《文心雕龙斠诠》(下编),台北:编译馆中华丛书编审委员会1982年版,第2515页。,现代“龙学”由此诞生。
然而,现代“龙学”的诞生虽然以黄侃把《文心雕龙》搬上北大课堂为标志,牟世金说:“从黄侃开始,《文心雕龙》研究就是一门独立的学科:龙学。”(34)中国《文心雕龙》学会选编:《文心雕龙研究论文集·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3页。但是,真正取代“龙学”旧范型黄注而成为新范型,并实现《文心雕龙》研究由古典向现代转换的则是范注。由于黄侃秉持厚积薄发的原则,主张50岁以前不著书(35)其师章太炎先生在《黄季刚墓志铭》中说:“(黄侃)始从余问,后自为家法,然不肯轻著书。余数趣之,曰:‘人轻著书,妄也。子重著书,吝也。妄不智,吝不仁。’答曰:‘年五十当著纸笔矣。’今正五十,而遽以中酒死,独《三礼通论》声类目已写定,他皆凌乱,不及次第,岂天不欲存其学耶!”(程千帆、唐文编:《量守庐学记》,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2页。),所以他的札记一直是讲义的形式,即使后来结集成书,也基本保持原样。因此,《札记》尽管在典故训释方面博稽精考,义理阐释方面切理恹心,但因出版时间较晚,且篇目不全、体例不明,缺乏系统性和规范性,未能成为取代黄注的新范型。
在这种情况下,范文澜就成了创立“龙学”新范型的最理想的人选。首先,他有良好的学术素养,出身书香门第,幼承庭训,饱读经史,后又就读北大,“追踪乾嘉”“笃守师法”,被名儒耆宿视为衣钵传人。其次,他有绝佳的学术师承,如其所言:“那时北大的教员,我们前一班是桐城派的姚永概。我们这一班就是文选派了。教员有黄季刚、陈汉章、刘申叔等人。”(36)蔡美彪:《旧国学传人 新史学宗师——范文澜》,萧超然主编:《巍巍上庠 百年星辰——名人与北大》,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25—426页。这三位老师虽然各有所长,但对《文心雕龙》都有研究,对范文澜影响也最大。范老继承三位老师的学风和专长,后来在“龙学”、史学和经学三个方面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尤其在“龙学”方面,于黄札全盘接受,唯恐或遗。此外,他还有迫切的现实需求。1922年,他到南开大学任教,主要讲授《文心雕龙》《史通》《文史通义》三种,尤其是《文心雕龙》。他说:“予任南开学校教职,殆将两载,见其生徒好学若饥渴,孜孜无怠意,心焉乐之。亟谋所以餍其欲望者。会诸生时持《文心雕龙》来问难,为之讲释征引,惟恐惑迷,口说不休,则笔之于书;一年以还,竟成巨帙。以类编辑,因而名之曰《文心雕龙讲疏》。”
顺应时代发展大势,满足现实教学需求,继承黄札学术资源,凭借自身根基素养和远见卓识,范老终于创作了自己的第一部学术专著——《文心雕龙讲疏》。以讲疏的形式阐释古代学术经典的微言大义,满足新形势下读者的阅读需求,是古典新义背景下的一个潮流。(37)《隋书·经籍志》载《周易义疏》十九卷注云:“宋明帝集群臣讲。梁又有《国子讲易议》六卷;《宋明帝集群臣讲易义疏》二十卷;《齐永明国学讲周易讲疏》二十六卷;又《周易义》三卷,沈林撰。亡。”(魏征等:《隋书》(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911页。)可见,讲疏乃梳理讲义、既讲又疏的诠释形式,侧重义理阐发。范著之前,有其师黄侃的《诗品讲疏》,只是未完稿,且为讲义形式,其部分内容保留在《札记》里;范著之后,有其徒许文雨的《文论讲疏》,肇自1929年讲学北大,出版于1937年初,书中多引范说。可见,范著接续其师,惠泽其徒,影响颇大。
范老继承黄师职志,发挥《札记》之说,针对黄注不足而补苴罅漏,别撰新疏,体现了一个学者的学术勇气和责任担当。其自序曰:“论文之书,莫善于刘勰《文心雕龙》。旧有黄叔琳校注本。治学之士,相沿诵习,迄今流传百有余年,可谓盛矣。惟黄书初行,即多讥难……今观注本,纰缪弘多,所引书往往为今世所无,展转取载,而不著其出处,显系浅人之为……然则补苴之责,舍后学者,其谁任之?”《讲疏》以黄注为底本而欲补苴超越之,取黄札之长处且又丰富发展之,试图建立《文心雕龙》校注的新范型。对此,范老胸有成竹。因为黄札已经为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使他能顺接纪评、孙校、李补等前贤成果;同时其自身的学术素养和识见能力,又给他提供了必要的积累和十足的底气,使他既能在前贤与新锐的基础上“参古定法”,又能在时代与现实的感召下“望今制奇”。
《讲疏》对黄札的汲取和对黄注的订补,充分展现了范老继承乾嘉学风、恪守传统师法的治学精神。然而,他又没有局限于此,而是结合时代背景和现实需要,将新的思想观念和思维方式融入书中。所谓:“近时海内鸿硕,努力于文艺之复兴,汲汲如恐不及,高掌远跖,驽骀者固乌足以追之。然窃谓一切读书之士,亦宜从而自勉,不得专责诸三数名宿,以为可以集事也。”以此自勉,范老在书中常常联系现实,既放眼世界又关注当下,使这部古典讲疏之作体现了鲜明的时代特色。在征引典故的同时,他也注重对全书纲领结构、各篇主旨大义的疏通讲解,超越了传统的校勘出典治学模式,凸显了现代学术精神。“读《文心》者,当知崇自然、贵通变二要义;虽谓为全书精神可也。讲疏中屡言之者,即以此故。”(38)范文澜:《文心雕龙讲疏》(序),天津:新懋印书局1925年版,第3—4页。此外,在西学东渐的背景下,他又通过融合中西学术的方法,最早尝试用心理学理论和术语讲疏《文心雕龙》,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39)参见李平:《论范文澜〈文心雕龙讲疏〉的学术特色》,《中国诗学研究》2019年第16辑。
《讲疏》的出版虽然取得了一定成绩,引起了学界的重视,但是在《文心雕龙》校注方面尚未确立新范型的地位。这是因为《讲疏》尚属草创,其自身还存在诸多不足。这些不足之处主要表现在:第一,对黄札和黄注承袭过多。作者在《声律》自谓:“此篇文颇难读,前后释义,盖采黄先生之说为多云。”在《才略》又自注:“以下多引黄注,不复备举。”(40)范文澜:《文心雕龙讲疏》(卷七、十),天津:新懋印书局1925年版,第14、6页。其实,不止《声律》《才略》两篇,这种现象在全书也很普遍,下篇尤为突出。第二,正文多有失校失注之处。由于特殊的时代背景,其书出版于仓促之中,加之“讲疏”的体裁性质,致使书中存在大量白文,不仅失校而且失注,“补苴之责”尚任重而道远。第三,一些新思想、新观念未能很好地融化于古代经典的义理诠释之中,而是强作解人,生拼硬贴,留下牵强附会的斧凿痕迹。第四,其书没有例言,缺乏体例,以致征引文献多有不规范之处。此外,书中正文、注文以及附录,亦多有讹失与不足。
正因为如此,《讲疏》出版后,学界对其体例不明、因袭过多、斧凿牵强以及讹失不当之弊,提出了尖锐的批评。然而,范老并未因此感到失望或气馁,更未因此挫伤其著述的勇气,停止其探索的步伐。相反,他虚心接受批评,并立即着手修订其书。《讲疏》经修订更名为《文心雕龙注》,结构上将50篇正文集中于上册,而把内容丰富的注文安排在中册和下册,并增补10条例言置于卷首。此次修订最大的亮点,一是据顾、黄合校本,赵、孙所校唐写本等,增加正文夹校内容,弥补《讲疏》校勘不足之弊;二是增补或修改注释条目,其中新补375条、修改721条,合计1 096条,从而有效地解决了《讲疏》存在的大量失校失注问题。对于《讲疏》颇为倚重黄注黄札、承袭过多的问题,范老亦借修订之机,着力淡化二黄影响,于注中尽可能地减少黄注黄札的痕迹,凸显范注自身的价值。此外,《讲疏》中常常关注时代精神,强调现实之用,因其不合注书体例,修订时则尽可能予以删节调整。如运用心理学想象与联想理论,解释《神思》有关论述,虽观点新颖且富时代气息,然有悖注书体例,修订时则尽删之,并改引《文赋》以为注。
修订后的文化学社版《文心雕龙注》,获得了学界的高度称赞,基本确立了《文心雕龙》校注的新范型。日本户田浩晓教授明确指出其在《文心雕龙》研究史上的地位:“民国十四年,范文澜的《文心雕龙讲疏》一册,公元1929年,他的《文心雕龙注》三册(范文澜所论第四种)由北京文化学社印行。后者以前者为蓝本确是事实,但不像郭绍虞氏所说仅是前者的改称。范注虽本黄叔琳注及黄侃札记等书,但却是内容更为充实,也略嫌繁冗的批评著作,是不能否认的《文心雕龙》注释史上的划时代作品。”(41)[日]户田浩晓著,曹旭译:《文心雕龙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30页。与范老一样,杨明照年轻时亦致力于补正黄注,然见到文化学社版范注后,“叹其已较详赡,无须强为操觚,再事补缀”。他在举正其书时也首先表示范注已超越了黄注:“《文心雕龙》,向以黄叔琳《辑注》为善。然疏漏纰缪,所在多有,宜其晚年悔之也。逮范文澜氏之注出,益臻详赡,固后来居上者矣。”(42)杨明照:《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举正》,《文学年报》1937年第3期。这表明杨氏已承认范注的权威性,并以其为《文心雕龙》校注的新范型而加以参照,且他以后所著《校注》及《拾遗》,也是在订补范注的基础上完成的,实际是范注的补充。尽管其书已蔚为大观,与范注一起构成《文心雕龙》校注史上的双子星座,但其补注的性质仍未改变。诚如牟世金所说:“范注之误已被陆续发现并予补正了不少,杨注主要补范注之不足,但所补只是有得则录,既非全面作注,亦难尽补范注之未备。”(43)牟世金:《台湾文心雕龙研究鸟瞰》,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2页。
至开明书店版,范注的新范型地位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文化学社版经过大幅度的修订、改编,已基本完成了对《讲疏》的重造任务,大致确立了《文心雕龙》校注的体例与范型,接下来要做的主要是局部调整与细节完善工作。结构体例上,开明书店版将注文移到每篇正文之后,以便两者相互对照,不仅方便阅读,也符合现代著述规范。原来统领和概括全书的“上下篇提要”,范老也忍痛割爱,不再单独保留,而是将其中部分内容修订后纳入《原道》和《神思》的注文中,以合注书体例。此外,例言后增补了铃木《校勘记》的“绪言”和“校勘所用书目”,正文夹校也补入了《校勘记》的具体校语;书末又附录了章锡琛据日藏宋刊本《御览》对《文心》所作的《校记》。
开明书店版是范老亲自修订的一个定本,不仅补入了最新校勘资料,修订了部分校注内容,而且单列征引篇目,完善结构体例,从而使全书内容更加准确,材料更加丰富,形式也更加规范,得到了同行的广泛认可,进一步巩固了其范型地位。曾对其书亲施校勘的章锡琛说:“《文心雕龙》一书,为吾国文学批评之先河,其识见之卓越,文辞之瑰丽,自古莫不称善。旧有黄崑圃注,盖出其门客之手,纰缪疏漏,时或不免。余友范君仲沄,博综群书,为之疏证。取材之富,考订之精,前无古人,询彦和之功臣矣。”(44)章锡琛:《校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七),上海:开明书店1936年版,第1页。故以其所补《校记》附于书末,表示对范注新范型地位的尊重与认可。作为《文心雕龙》校注的新范型,范注不仅集传统校注之大成,亦开现代注释之先河。对此,学界予以充分肯定。台湾地区学者李曰刚说:“范文澜《文心雕龙注》,虽未完全摆脱旧习,而其旁征博引,革故鼎新,不薄今贤,师法前修之精神与态度,确为《文心雕龙》注释方面开一新纪元。”(45)李曰刚:《文心雕龙斠诠》(下编),台北:编译馆中华丛书编审委员会1982年版,第2519页。王更生也说,范注“虽以考据校勘为主,但他的旁征博引,镕故铸新的精神,在《文心》注释史上的确开了一个新纪元”。(46)王更生:《文心雕龙新论》,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1年版,第309页。大陆学者也有同样的看法,杨明照说:“半个多世纪以前,我国最通行最有地位的《文心雕龙》注本,当然要首推黄叔琳的《辑注》。在‘龙学’研究领域里,差不多盛行了两个世纪。直到本世纪(指20世纪)30年代,才逐渐由范文澜先生的《注》取而代之。流传广,影响大,后来居上,成为权威著作,这是大家所公认的,无须多说。”(47)杨明照:《〈文心雕龙〉有重注必要》,饶芃子编:《文心雕龙研究荟萃》,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版,第61页。陈允锋也说:“范注的出现,标志着《文心雕龙》注释由明清时期的传统型向现代型的一大转变,即在继承发展传统注释优点的基础上,受其业师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的影响,对《文心雕龙》的理论意义、思想渊源及重要概念术语的内涵进行了较为深刻清晰的阐释。”(48)陈允锋:《评范文澜的〈文心雕龙注〉》,中国《文心雕龙》学会编:《文心雕龙研究》(第5辑),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54页。
如果说《讲疏》是在黄注、黄札的基础上,对《文心雕龙》这一传统学术经典进行现代学术研究的一次尝试;那么文化学社版《文心雕龙注》则是充分吸收前人校勘成果,特别是孙、赵等人利用唐写本和《御览》校勘《文心》的最新成果,尽力摆脱对黄注、黄札的依赖,期盼建立《文心雕龙》校注新范型的一种努力!而开明书店版可谓这一新范型的进一步完善:从形式上说,校注条目随正文之后,著述体例更加规范;从内容上讲,增补了铃木《校勘记》,不仅吸收了学界最新的研究成果,而且弥补了范注以前没有版本叙录的缺憾;从附录来看,章锡琛的《校记》,据宋本《御览》订补范注,既在文本校勘方面取得了重大突破,又在“龙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至人民文学版,经范老请人再次核对引文和王利器进一步订补,终于使范注彻底取代黄注,成为学界普遍接受与认可的学术经典,为后来的《文心雕龙》校注译释提供了新型范式,在内地、港台及海外学界都具有举足轻重的学术地位和持续深远的学术影响。牟世金曾说:“自范注问世以后,无论中日学者,都以之为《文心雕龙》研究的基础,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其于‘龙学’的贡献,是应该充分肯定的。”(49)牟世金:《〈文心雕龙〉的“范注补正”》,《社会科学战线》1984年第4期。“在范文澜、杨明照的注本问世之后,无论港台或大陆,近三十年来的注本,无不以范杨二家为基础……居今言《文心》之注,舍范杨而完全另起炉灶者,尚未有所闻。诸家新注,仍不断有新的发展,但总是在他们的基础上,或加详注细,或纠正某些误注,或增补某些出典。”(50)牟世金:《台湾文心雕龙研究鸟瞰》,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2页。可见,范注的出现,不仅意味着传统“龙学”模式的终结,同时标志着现代“龙学”范型的确立;其修订与完善的过程,正是《文心雕龙》研究由传统向现代转换的历程;这一历程以范注的出版、修订、再版为标识,由为其举正、订补、编校的一批学者参与其间而共同完成,体现了一个学术共同体的理想追求与价值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