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 风
钱程在城里听说孙国柱动迁发了大财,气得够呛,原来让他蔑视的农业户口竟能让人发财,坐原地不动的比他费尽心机跑完一圈的还发财,着实让他顺不过这口气来。孙国柱还给儿子买了一辆牧马人吉普车,瞧见孙国柱摸车就像摸他辕马屁股那美滋滋的德行,就让他心里堵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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栓柱子、钱大宝子和几个小伙伴嘴唇上刚刚冒出细细的茸毛,柔软得还不敢说那就是胡子,当然连颜色还都没有泛黑。生产队马更倌老关头嘟囔着说,“这几个小子黄嘴丫子还没褪干净,就开始对生产队里的事儿上下插嘴,还真把自己当队里棒劳力了?”生产队队长姜青河蹲在队部炕沿上,眨巴着玻璃花眼数着这一群半大孩子的脑壳。栓柱子大名孙国柱,钱大宝子大名钱程,于三歪脖子大名于山,凉冻儿的大名梁栋,他撇着旱烟卷就像是在看自家园田地的卷心菜,还冲着老关头讲排,“你瞧,这几个秃小子蔫嘎蛊恫坏占得这个齐全!”老关头明白姜队长的心思,他可没长那付瞧这群孩子有多可爱的好下水,他是瞧生产队的这茬孩子马上就长成个顶个的壮劳力心里舒坦,盘算着如果来年再赶上春旱不景气,或许这帮孩子就能充壮劳力进东山倒套子,不至于让队里各家各户胀肚(亏损)闹饥荒。的确如此,姜队长这回真有心让大屯东头一队羡慕一回,一队的娘们儿生的都是丫头片子,大地里的活儿指不上。姜队长很是为自己老爹当队长时决定在生产队院里挖的那口水井得意,刚好就那么寸劲儿,离前一口干井眼仅差三五米就打在了水线上,水量大不说,还清甜爽口,尤其此后村子里接二连三生儿子,真是老天护人啊。姜队长一直嘱咐老关头把井看好,不要让一队社员过来挑水!咱队生儿子全靠这眼井水好,水够硬才生小子,一队那眼井水软, 根本不行!老关头应承着,他知道姜队长的话不必较真儿,这屯子里自古就没有挑一担水都不许的道理,那样生孩子还能有屁眼儿?姜队长也就是显摆一下他爹的能耐罢了。
栓柱子、钱大宝子、于三歪脖子、凉冻儿学着长辈的样子,炕头歪躺着两个,炕梢盘腿坐着一个,炕沿上悠荡着腿躬着一个,凑成一堆儿煞有介事地探讨着生产队的事。钱程是他家生了四个丫头后得的小子,自然宝贝,乳名大宝子。钱大宝子一脸鄙夷地问栓柱子,“你抿裆裤都穿上了?这架势是真打算出工下地了?”“出工!”栓柱子说着在炕上拉开了架势扎了个铁马桩,“抿裆裤能掰开腿!你来个试试?那裤裆早撕开了!” 梁栋谐音凉冻儿,再者他皮白肉嫩的还真像皮冻儿,奶气且高声说:“我也出工!”又附和着棉裤的话题说:“学校出间操稍息、立正的洋服裤子还行,干大地里的活儿不行,散着裤腿脚唰啦唰啦的不利索。”于三歪脖子拍打了一下自己打着绑腿的棉裤,吸溜一下鼻涕说:“我这也是没办法,穿个抿裆裤还打个腿绑,活像个小老头儿!”说着擤了把鼻涕甩在地上,顺手在炕沿下抹了一把算是净了手。钱大宝子厌恶地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皱了皱他好看的眉头。北炕纺麻绳的老关头老远就不乐意地说:“往哪儿抹呢?于三儿你个没出息的,还学你爹漏粉哪?你这熊样出工谁要你呀?”于三儿斜了他一眼没理会。凉冻儿捡剩话说:“于三儿一直穿抿裆裤也没谁笑话。”钱大宝子接话:“那都是拣他哥剩下的,不穿也得穿!”于三儿的歪脖子是因为他骑猪撞的,身子骨软,平时也是东歪一会儿西靠一阵子,这会儿正从炕脚底席子下抽出根谷草来撩呲着哥儿几个,歪着脖又接话道:“我愿意!你倒是穿洋服裤子,腚上补俩大补丁,显派你屁股大?梁大屁股!”凉冻儿是梁大先生的儿子,他最不喜欢谁对他说屁股和腚的事,一时间,几个半大小子就踢、蹬、揪、扯着翻滚作一团。老关头从炕洞口操起攮灶坑的掏耙骂着:“把炕席都给我蹬坏了!滚!”一帮小儿逃遁。姜队长向着这群孩子的背影喊着:“要出工的跟你爹妈商量好了早点说!”
已经三月了,柳条的毛芽已经鼓囊着要冒出来了,马更倌老关头还穿着条抿裆大棉裤,上身晃着一件薄褂子。老关头望着姜队长说:“你又要去上香啊?”姜队长马上点指着他让他闭嘴,“这叫请示汇报!你个屯二迷糊!”老关头倒是一脸不在乎,“我一个贫雇农谁敢把我咋的?县街里来的那帮混混儿早回去了,咱们的伙食那帮狼崽子哪里受得了。你得查问一下保管,这帮狼崽子好像把仓库里的冻豆腐都给吃光了,交上来的豆包也造净了,剩点豆油也给倒走了,吃光!喝光!拿光!三光呀!要不是我守得紧,马料都给顺走了!”姜队长接过话说:“走了就好。这回没折腾梁大先生吧?”“那倒是没有。”关老头靠近他神秘地问:“你没打听一下街里有这么个战斗队吗?我看就是骗吃骗喝的。”姜队长叹声叹气地说:“啥年月了还造反团、战斗队的?这帮是思想宣传队,带县革委会介绍信来的。”憋了一会儿姜队长神秘地说:“咱俩再去拜拜,指不定灵验哪!”姜队长说着指了指大院里西南角上的宣传栏。
团结公社奋斗大队第二生产队坐落在泥城北徐家油坊西头,可能是为了几挂大车出入和放置方便,生产队大院并没有院墙,也没有院门,由东西厢房仓库和北面队部、马厩围定,就算个大院了。东厢房后打麦子晒豆子的场院倒是有土墙围着,还有篱笆院门。场院里胡乱扔着一个巨大的石碾子和十几个石磙子,靠北墙有工具房,堆着一些犁铧和风箱,南墙边有几垛麦秸。五间连间草房是生产队队部,屋里南北各铺五领席子的通铺大炕。马厩连脊队部向东六间,四行八条马槽,剩余的两间一间铡草备料,一间上锁堆放马具和马料。马更倌住在队部里。社员们早晨出工前,要么集中在生产队大院碾盘旁,要么在队部屋里南北炕上听队长派活儿,会计负责记工分,当场就画在墙上的派工栏里,上工的画个〇,没有出工的打个×。阴雨天不下地,社员们也都挤在南北大炕上,天上地下地扒瞎闲扯犊子,你也不信我的,我也不信你的,但看谁咧咧的玄乎。算靠谱的就属请梁大先生讲的东周列国、奇门遁甲的神鬼故事,但是满屋子人也不如报纸能吹,白纸黑字吹着亩产万斤粮的大牛皮。最大的正事就是扒麻纺绳,可是不计工分也就没人愿意干。只有来了工作队,社员们才不再来大炕起腻,把炕让给工作队住,工作队个别谈话、批斗会也都是要在队部进行。队部里本来有个电灯泡,可15 瓦的灯泡在马厩里照着,添点草加个料还应付得了,队部房框子大人又多,都说高灯下亮,这么小的灯泡挂得再高也不够用,还指不定几时来电,尤其读个报纸、传达个指示就不够用了,照亮全赖乎点了一盏嘎斯气灯,雪亮的气灯使队部成了全屯夜晚最亮的地方,仅凭这盏气灯,每晚都要像吸引扑棱蛾子一样聚集了好多的社员。生产队集体的力量大,集体的光儿大家都愿意沾。开会时,队长吩咐抱几捆麻秆让大家扒,社员们也认为闲扯淡还不如干点不出力气的活,拉扯一冬麻秆也就扒净了。工分是来开会的就有一份,而且不分等级都是五分,标号是个三角,不少人家把从来不下地干活的棺材瓤子、老齁巴都喊来挣工分,坠脚的孩子也跟来,无聊地躺在娘怀里玩着白麻秆,一时间屋子里旱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往往是工作组禁不得烟呛尽早收场了事。
梁大先生说起当年还是互助组刚起的时候,全屯子动员上朝鲜支前,姜队长他爹使坏让他坐炕头上先给大伙白话一段《山海经》,还指明了要讲朝鲜,他查经书上说:“朝鲜在列阳东,海北山南,烈阳属燕。”他知道燕在河北,估计那地方不会太冷。“东海之内,北海之隅,有国名曰朝鲜,其人水居,偎人爱人。”朝鲜应该是在海边,人都很柔顺,喜欢怜悯人。大家奇怪那么好的地方那么好的人怎么就打起仗来了?可惜。接着姜队长他爹号召大家踊跃报名去朝鲜担架队,屯亲们听《山海经》里讲朝鲜似乎也不远,豁唇冻牙花子也在理儿,可即便是光荣的事没人带头也就没人吱声表态,不出头是屯亲们表达聪明的方式。最后还是姜队长动员梁大先生去了朝鲜,社员们敲锣打鼓地把他欢送去了担架队。好在他后来囫囵个儿回家来了,同去的通达公社的几个都给炸死在朝鲜了,梁大先生为人仁义,回来后把战友扔下的寡妇娶回了村里,梁栋就是他们的儿子,姜队长安排他儿子学了木匠,这是后话。生产队的宣传栏原来就是土地庙院里的影壁,破四旧的战斗队把原本就破烂不堪的小庙给踹倒了,这倒应了姜队长的心意,自己不敢拆的土地庙借造反派的手实现了。影壁难得的是青砖砌的,姜队长说留下做宣传栏,刷上语录也就没人敢拆了。
生产队院东南角是牛圈,一架破碎的勒勒车已经卸去大木轮靠在仓库墙上,牛槽子旁拴着三头牤牛一头公驴,一头黑白花高丽牛的体型比旁边卧着的两头黄牛加在一起还大。三头牛屙的牛粪已经快有卧牛高了。姜队长若有所思地问老关头:“你也干不动了,别逞强了,给你配几个半拉子吧。”老关头同意地点点头,又说起那三头牛岁数也不小了,只吃不拉活养它干啥,杀了还能出点肉。姜队长脑袋摇了八圈,连称自己可没那个胆量,听说向荣大队的生产队队长杀了一头老牛,被判破坏生产罪蹲三年监狱,“养着吧,那是祖宗。”
“你还能干那事儿不?”队长说着用手指捅着另一只手做出的圈比画着问。
老关头憋得脸通红说:“啥事儿?你个王八羔子!问你妈去!你妈啥都知道!”老关头鳏居多年,无儿无女,生产队就是他的家,从姜队长他爹当队长时起就愿意帮队长操心。姜队长蒙了一下却笑了起来:“你个老犊子!你骂我做啥?我是问你会配种不,给那几匹骒马配种!”“让你那个死爹来配吧!”老关头气哼哼地走了。
“今晚上召开社员大会啊!社员不来的扣工分啊!凡是出工下地的、半拉子都要来啊!”姜队长在喇叭上喊。
奋斗二队社员大会做出的决定还是管用的,虽然社员都知道会议的结果其实都是姜队长事先捏鼓好的,但自己的确没有姜队长精明,就像没人知道他那只玻璃花眼睛到底瞎不瞎一样,也都认了。可还是都愿意在会上说几句、喊两嗓子证明自己的存在,等年头岁尾上评工分时不吃亏,几个亲戚或邻居相处得好的,就结伙吆喝,以示力量强大。会议一开始姜队长就开宗明义,要大家在会上选出个马更倌接替老关头,因为五保户老关头已经拿不动腿了,提议从小半拉子社员中一并选出生产队的马更倌、牛更倌、猪更倌。社员们吆五喝六乱嚷嚷一气,最终决定栓柱子任马更倌,钱大宝子任牛更倌,于三歪脖子任猪更倌,理由是栓柱子姓孙。孙大圣当过弼马温能降马任马更倌,牛粪黄澄澄的像金元宝,钱大宝子任牛更倌;于三歪脖子骑猪有经验,任猪更倌。老关头是队里养着的五保户,工分对他没意义,以后专门过问繁养生产队牲畜那些事。
奋斗二队的大牲畜勉强能凑够两挂大车,可是没有一匹像样的马,串了多少代已经说不清楚是来自蒙古马还是河曲马的品种,整挂车马的岁口不齐,三岁口的和十岁口的老马搭一挂套,劲道和节奏根本使不到一起去。病马、瘸马、老马,七长八短。大骨架子骒马倒是有几匹,都已经上了岁口,腿脚跟不上胶轮大车的速度,上挂就乱套,已经淘汰养在马厩里,指望开春犁地能用上。大屯东头一队头挂车是里外中套三匹大黑骡子,一匹青膘蒙古马驾辕(骡子不能驾辕),每年秋送公粮的时候都把头铃和脖铃如凤冠霞帔一样地披挂上,哗啷哗啷的声浪让二队的社员感觉自己的运气一直被碾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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栓柱子爹是个远近闻名的车老板儿,土改前给梁大先生家赶大车,互助组后各家把土改分得的大车、笼头、马套、鞍鞯和那几匹马重新归拢到一起,那挂大车还是由栓柱子爹驾驭。栓柱子最得意的是他可以随意摆弄他爹的大鞭,别人家孩子要是摸一下大鞭,车老板儿就像抢了他饭碗吹胡子瞪眼。栓柱子可以尽情地抡起大鞭啪啪地甩响,他爹从来都不说舍不得皮鞭梢。也就是这大鞭啪啪作响,甩得东院邻居冯木匠家小凤姑娘心里痒痒的,大鞭不甩心也是痒,再甩了好像就抽在她心上,不是疼而是更痒。钱大宝子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方正的脸盘上一双眼却都是痛,大鞭不抽等着痛,抽了裂心地痛,大鞭就像抽在他眼睛上一样。栓柱子上任时他爹就出主意,要他好好伺候马厩里那几匹老骒马,那些马都是有来头的,胶轮大车套上的那些二串子马没法跟这些老马比,这几匹马都是有血统的,几辈子下来都是登记有族谱、有户口的。栓柱子自小从早到晚长在队部大炕上玩耍,自然也熟悉那些老马的情况。两匹顿河马是县武装部寄养的,因为现在县武装部有了辆苏联六九吉普车,马就一直没收回去。一匹是梁大先生娶的寡妇从通达带过来的,是土改分的伪保长家的东洋马。另一匹是光复那年城里过毛子兵留下的病马,拉大炮的吉普赛马,别看岁口都不小了,这两年还有闹槽的,好好喂养,指不定能出点奇迹。
孙柱子不如栓柱子顺口,孙柱子喊走臼就成了栓柱子,反正都是那个意思,屯里人图方便,无论喊孙柱子还是栓柱子,他都应。栓柱子身强力壮,粗活累活都不在话下,可是动起脑力却不如其他几个,社员们评价蔫嘎蛊恫坏栓柱子占蔫。当年学校收废铁,断炉篦子、破炉圈盖、烂锹头、废马蹄铁、折镰刀头都被调动起来积极性的学生搜个遍,再也没有铁器可寻了,马掌钉作为最标准的废铁已经成为学生间流通的硬币,扇元宝、欻嘎拉哈、赌杠,输赢支付的都是马掌钉。栓柱子一时蔫劲逆天,一声不吭地竟把老关头的靰鞡后跟四个铁掌给撬了下来,因为铁钉不甚重并没有获得老师的表扬,别豁了家里的菜刀还挨了他爹一顿揍,竟还嘴硬说那靰鞡整日挂在墙上就是废品。姜队长让他筹谋着找种马,他看中了一队几匹精神抖擞的骡子,他爹骂他蔫货,又是一顿臭揍,“我看你像个骡子!”明白骡子不能生育后,却一筹莫展竟没了办法。
栓柱子自接任了马更倌就住进了队部,钱大宝子、于三歪脖子、凉冻儿等经常在队部起腻,似乎也顺理成章地接管了父辈在队部闲扯淡的事业。于三歪脖子说他正等着这几天赶跑卵子(公猪)的,每年开春都会从屯子里吆喝着“跑卵子喽”路过,没准儿哪天就到,配马的倒是没见着。钱大宝子出的主意是向跑卵子主人打听渠道。不几日,于三歪脖子如愿了,栓柱子得到的办法是去畜牧局配种站联系,地点是和防疫站同院。
栓柱子在屯里可以上天入地,出门办事却是一个怂货,到了配种站他就把钱大宝子推到了前面。“你们找谁?”一个大肚子媳妇给着脸色问,“你们不懂得敲门吗?”拴柱子和钱大宝子抬眼望去,见一个媳妇头上戴着毛线织的帽子,脖子上搭着毛线织的围巾,挂在脖子上的两只毛线织的手闷子,手闷子的挂带也是毛线织的,上身自然是毛线织的毛衣,毛衣外面还有毛线织的马甲,她手里还在织着一时半会儿还看不出形状的织活。“我们找配种站。”钱大宝子攥着破帽子嗫嚅地说,“我们屯子的门都是窗户纸糊的不能敲,对不起了。”“那个叫牲畜繁育指导工作站!”那媳妇很自豪地挺了挺自己怀孕的肚子,纠正后还是那句话,“你们找谁?”“谁都行!”钱大宝子眼巴巴地看着那媳妇,那媳妇翻了他一眼,“谁都行你来这里干吗?”“那我该找谁?”钱大宝子吃着瘪。“顾调度!有人找你!”那媳妇尖着嗓子向里屋喊了一句。随着喊声走出来一位矮个子光头的老年人,钱大宝子高兴地迎上去,“原来是舅姥爷!”那媳妇又向钱大宝子翻了翻眼皮,满脸的不屑。
顾调度请来了,钱家的亲戚关系还是管用的。姜队长吩咐于三儿娘炒了几个菜,因为于三儿爹是庄稼地活领工带头的,全屯工分最高。老爷们儿能干,老娘们儿菜炒得也算地道,但凡需要露脸的事都由他们两口子出面,一个原因他是贫下中农代表,二是他还算能说会道。钱大宝子爹也到场了,陪舅丈人是理所应当的。几杯散装白酒下肚,顾调度就说了实话,给哪个队配种领导说了算,配没配上他说了算。因为配种种马体能消耗大,马只有春季闹槽(发情),一年也配不了几次,马和人不一样,马不像人没完没了的想那事。种马要吃生鸡蛋,粗细草料搭配好是关键,夜草必须足。最后交代一句,想打粮得养好地,那几匹骒马品种是好,但岁口太大得催情,喂豆饼最好。当天顾调度拎着十斤豆油心满意足地回泥城了。本想要点鸡蛋给领导打进步,那怀孕的媳妇沈宏是畜牧局局长的儿媳妇,可屯里的鸡还没开裆,一桌子干豆腐、酸菜也没见鸡蛋,顾调度看得很明白。
几匹骒马的状况的确是糟糕的,马瘦毛长,已经几年没见这些骒马换毛了,一身皮毛倒像白事上扎的纸马,乱麻一团。东洋马已经瘦得抽裆,屁股尖尖的几乎没力气站立,勾在腚后的尾巴死命地夹在尻里,似乎放个屁就会泄了气倒毙,塌陷的眼窝鸡蛋大的眼珠锈得转不动,斜垂的下唇已经无力吮起草料。老关头一直强调是没打算使唤这些马下地干活,怕浪费草料才成这样子的,谁家爷们儿不下地干活还吃干饭?自己总是感觉队长在责怪他,于是嘴硬地叨叨咕咕说:“二十多岁口的马实际上比你妈年岁都老,你还指望它们下驹?”老关头是指姜队长的老娘说的,姜队长爹死后,老关头说话总挂着队长他娘。钱大宝子的舅姥爷还真来过几次,嘱咐队长要多喂豆饼,豆饼能催情。栓柱子当时将信将疑,直至他儿子后来到哈高科工作,称大豆含有大豆异黄酮,的确能催发动物和人类雌性激素分泌才信。栓柱子把豆饼放进队部三十六刃漏粉锅里蒸,甩开褂子光着膀子用铡刀把一层层蒸软的豆饼刮下,再上笼屉蒸熟。小凤经常来看栓柱子刮豆饼,小伙子的腱子肉已经一块块棱角分明了。老关头说栓柱子像是两岁的儿马子。小凤问老关头马一岁抵人几岁,关老头看出她这匹小骒马已经开始闹槽了,就告诉她马一岁口抵人十二岁,两岁口抵人十八岁,以后一岁口抵人三岁。栓柱子显然还没到闹槽的年份,钱大宝子倒是粗气大喘,俩眼发亮,一副牤牛蛋子的模样了。马不得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财不富,马吃夜草却不是偏得的意思,夜草的关键性强于人的晚餐。栓柱子总是捞出马唇吮剩下的草梗子,仔细地添置新鲜草料,料盐也是调成盐水闷进草料里去的,豆饼、黑豆均匀着加,就像他娘从荤油坛子里抠油渣一样仔细。栓柱子得了他爹的秘方,给马吃夜草的时候加蒸熟的黑豆,马的毛色很快就油亮起来。正因为了解黑豆对毛色的作用,栓柱子验证了他爹的秘方,二十年后栓柱子靠种黑豆发了财,这是后话不提。栓柱子把这些骒马都散放到场院里也见了成效,几匹骒马先是懒得移动脚步,栓柱子站到大石碾子上摇着大鞭吆喝,逐渐从不间断走动到小跑起来,毛色也渐渐油亮起来,马屁股渐圆,尾巴也活力四射地撅了起来。姜队长望着几匹骒马黑亮的生门喜不自禁。当然顾调度每次来都没空手而归,这次拎走一篮子鸡蛋,答应尽快安排配种。
3
钱大宝子一家是反籍户。原本他家已经在沈阳落户,虽然没在沈阳住几年,一窝孩子说话却都学会了花舌子,有的说没的也说,咱爹咱妈咱家,就是不让人说咱媳妇。据说他家属于手工业者,在沈阳开洋铁匠铺子,专门制作水桶水瓢炉筒子,但钱家人异口同声地说钱爹在飞机制造厂工作,八级钳工修理飞机的,据后来见过钱大宝子爹砸水桶的熟练样子,大家猜准他就是个洋铁匠,他家人只恨屯里没个飞机给他修,无法证明他是修理飞机的。钱家人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碰到尴尬的人和事(例如被人指责其吹牛的时候)总是说:“你见过大世面吗?没见过别跟我掰扯。”直到有一天梁大先生实在忍不住说见过,大世面就是大石面在沈阳北陵,一块大石头而已,他家人才稍微收敛了一些。钱大宝子吹牛说他姨夫是国民党少校,骑马挎枪,还会说外国话,批斗会上不得不承认是他爹在沈阳街上见过而已,他根本就没有姨,好在屯里人都知道当年他妈被他爸拐跑的时候就姐一个,他一家人从沈阳还没回来的时候,在大屯东头住的姥姥姥爷都得克山病死了,拐人家女儿走的时候他爸就是个小炉匠,焗锅焗碗焗尿盆的,钱家人落个好吹牛的大名才没闹出个反革命的大事。
钱大宝子的牛更倌做得不甚高兴。三头牛喂养着倒是省事,可牛车他得赶,队里零星活计都要牛车上阵,不至于总是动用四驾胶轮大车兴师动众的,何况胶轮大车还要出门拉脚搞副业,并不是进城交公粮那一点点活计。钱大宝子愿意出头露面,根本就不愿意一辈子顺着垄沟找豆包。父母加四个姐姐的宠溺,使他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关乎他一人的,看到小凤根本没心思看他一眼,留在屯里的一点点心思都没有了。钱家的家训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年钱大宝子姥爷本想要招一个小山东做上门女婿,因为小山东有两匹马跟随入赘,小炉匠只有一副担子,还要走乡串户。钱大宝子爹审清形势识时务,拐上那女人就逃去了沈阳。沈阳解放工商业改造,动员城市闲散游民返乡还籍,还发放盘缠,钱家一家子就回了屯,一家人拎着几双手张着几张嘴加入了互助组,全家三吹六哨不事农活儿,好在组建公社工业翻砂铸造炉篦子、犁铧等农具,钱大宝子爹加入进去专司砸洋铁皮炉筒子,生产队里也只好由钱大宝子出工混事儿分得口粮。此时钱家才意识到他们的聪明让自己掉进了坑里,一家老小都扒在坑沿瞪着眼睛寻找着爬出坑的途径和办法。姜队长吩咐趁着晴天得晒,把雨水泡软的场院地面压实,钱大宝子却悲悯着自己一颗雄心被拴在了牛屁股后,沉重得如石碾子无法奔腾,石碾脐眼儿拧出的“吱嘎吱嘎”声应和着他的长吁短叹。老关头十分肯定地说蔫嘎蛊恫坏钱大宝子占坏。一次钱大宝子自己说是没留意,只是抽了牛一鞭子,于三歪脖子告状说是钱大宝子嫌牛慢捅了牛屁眼儿。反正牛车掉进脱坯坑里,高丽牛摔拉胯了,牛车辕子折了一条。老关头说车辕子是黄榆木做的,很难弄到那样的好料了。栓柱子自动请缨兼做牛更倌,姜队长同意了,自此高丽牛就成了栓柱子的伙伴。包产到户后,栓柱子力争把已经老成祖宗的高丽牛分到了自己名下,高丽牛四十五岁的时候死了,临死前托梦给栓柱子说有宝贝藏在身上,一定要栓柱子留下它的一身牛皮,结果栓柱子得到的不仅是一张牛皮,还有一块十八斤重的牛黄,据说价值百万元。
这是个响晴的中午,配种站的顾调度终于牵来了两匹种马,一匹是顿河马,一匹是三河马。不愧是种马,个头高大,膀大腰圆,皮毛油亮得就像刚刚水洗过,黑缎子般熠熠闪光。顾调度信心十足,拉着种马前后嗅着骒马,老关头特意打了半桶生鸡蛋,可是种马似乎不感兴趣,鼻子嗅过后霹雳吐露打着响鼻,并不爬骒马,甚至转过身子准备尥蹶子踢骒马,几圈转下来顾调度的秃脑门已经见汗,一脸的无奈。
“这城里的马是没相中咱这乡下的马呀!你看它们鸡蛋都不吃,挑剔得很!”围观的一群娘们儿撇着嘴笑话。“这一个巴掌也拍不响啊?骒马不掉腚,儿马子跟本上不去!”那娘们儿似乎很有经验地说。“就是!姜老大再骚性,那几只母狗不掉腚也不成啊?哈哈!”几个娘们儿尖精蛊怪地浪笑着。另几个脸色却立刻落了下来。旁边自己的爷们儿似乎听出了味道,满脸不高兴地喊:“你们娘们儿家家的懂个啥?这大眼瞪小眼的看着哪能搞成?”人群一阵哄笑,几个娘们儿借机喊着“散了!散了!家里灶坑还着火呢!”一群人终于散了。
见兜兜转转也配不上,钱大宝子机灵地让舅姥爷进屋休息一下。顾调度也只好借坡下驴,情绪沮丧得似乎他本人不举一样。栓柱子一直牵着骒马围着顾调度转着圈,见配不上更是满脸着急。小凤不知何时凑到栓柱子跟前,指了一下打麦场说:“不如牵它们去场院,把笼头摘了,让马打个滚儿撒个欢儿,保不齐能成。”栓柱子一听有理,忙扒下几匹骒马的笼头随两匹种马进了场院。几匹骒马原本就喜欢在场院里打滚撒欢,今天却斯文了起来,围着种马嗅起来没完,接着在场院里小步颠了起来,交颈啃胸,撞臀踢腿,龇牙突噜马唇,颔首叩头,前腿跪地,振首扬鬃,蹬天刨地,蓝莹莹的大眼睛里都是兴奋。栓柱子和小凤两个趴在石头碾子上看得入迷,暖阳下石头碾子温热得让人舒坦,一股潮热涌上小凤的脸,小凤用胳膊肘拐了栓柱子一下,塞了把生瓜子给他说:“还看?看眼睛里拔不出来!你这憨货!”“我咋就憨货了?”栓柱子看着满脸绯红的小凤说,“对了!我娘让你帮她裁个洋服棉裤样子,我不想再穿抿裆棉裤了。”“你就是个憨货!我又不是你媳妇,谁管你穿个啥棉裤?” 栓柱子根本没在意小凤说了啥,就有滋有味地嗑起了瓜子,心满意足地看着马儿腾云驾雾,捉对撒欢儿。
转年,四匹骒马生了三匹小马驹一匹骡子。原来东洋马总是配不上,栓柱子让那头驴试了试,居然也有收成。骡子生了,东洋马却难产死了,老关头说它积德转世做了骡子,快三十岁口也该死了。当天,全屯家家户户都飘着马肉蒸饺的香气。姜队长切了一块马肉,让钱大宝子带去找他舅姥爷,开了一张东洋马难产的死亡证明,入账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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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春旱,是社员们还没打春的时候就预料到了的。其实不用瞎子算也都知道,冬天不下一场像样的雪压住庄稼地,几场春风就把地搜得透干,加上回温高冻土融化得快,几锹下去一点墒情都没有。去年秋涝大江发水,大河下游那个公社江边堆的电线杆子顺江水给漂走了,听说抢捞电线杆还淹死一个知青,广播里还在播着英雄事迹,天却又大旱了。春风一起天都刮黄了,泥城远处关外根本就没有寒食节,可家家户户没有开火除了因为风大防火外,没啥吃的才是主要原因。青黄不接也就这样,婆婆丁还没冒尖,野菜都没地儿挖去,几个妇女茬伙(结伙)碾苞米面,箩出来的苞米脐子和糠皮都舍不得扔掉,碎碎念念地说回家喂鸡,可她家里哪里还有半只鸡,还不是拿回去充口粮熬稀糊糊了。家有半大小子的,提着笼子滚苏雀儿的,房前房后架梯子掏老家贼(麻雀)的,庄稼地里挖大眼贼洞(田鼠粮仓)的,上山下套儿撵兔子的,五花八门。当然还有堵着队长哭穷求照顾的。那天栓柱子本想找姜队长请示淘换些谷草给小马驹当细饲料,却见钱大宝子二姐抱着一块豆饼贼头贼脑地从仓库出来,溜着墙根飞快地跑回家去,过了好一会儿姜队长若无其事地从仓库钻了出来。栓柱子大步蹿向前揪住姜队长,恶狠狠地逼视着,眼珠子瞪得跟个鸡蛋大。
“你给我撒手!”姜队长被这憨后生勒得慌了神,还强作镇定地说,“你懂个屁呀!我能眼睁睁地看人饿死吗?”
“牲口重要人重要?”栓柱子吼着追问, 姜青河知道他说的意思是牲口比人重要。
“你说呢?饿死你——你愿意?”姜队长瞪着的玻璃花眼似乎都放着光,“真像喇叭里说的为了几根电线杆子淹死个人?值得吗?”
“那你凭啥单给她?”栓柱子不服姜队长的说法。
“队上欠着人家的钱哪!马配种不给钱?”姜队长一脸的理。
栓柱子明知不对劲,可脑袋没转过来这个弯弯绕,一时也失语了。老关头赶过来拉架,把栓柱子扯回屋里劝解说:“都一样!哪个当官的要是不贪腥就怪了,他比他哥强多了!”栓柱子知道原来生产队长姜青山,人倒是比姜青河厚道,干活肯出力,处事为人也公道,比较像他当老队长的爹,可就是青黄不接时被这帮娘们儿围住哭穷,偷偷地把队里仓库那点儿库存都抵当出去了,直到后来那些娘们儿互相扯头发抓脸打了起来,旱涝不均争风吃醋才让事情败露。改选队长时姜家依仗亲戚多人口多,还是选了姜家老二姜青河,都以为他媳妇漂亮可以避灾,谁知道这家伙也是只偷腥的老猫。老关头说姜家人眼斜心不正,他家哥们儿没一个好东西。“认了吧,忍了吧。”老关头一再劝说。自此,栓柱子和姜青河两相看不顺眼。姜队长几次问老关头说:“这年轻人现在咋都这么牲口,不讲人性?”老关头不置可否。姜队长却没事找事训栓柱子:“你不要把马头提得那么高!我要的是上套拉车的马,不是要高头大马给你骑着耍威风的!”栓柱子听他爹说过去为了让马显得精神,不饲喂的时候就担上横杆把马脖子扛起来,但那是培养骑乘马跑得快的招数,拉车的马用不着。栓柱子根本不理那一套,还是把马头吊得高高的。
栓柱子的马更倌当得好,全队的社员都看在眼里。几匹骒马被喂养得膘肥体壮,两年头添了六匹精神抖擞的儿马子,一匹黑油油的大青骡子。队里的生气一下子就显露出来了。社员们也认识到不管人还是牲畜,生育就是力量。于是屯里家家户户生孩子,后来许多人说亏得趁当年心气足多生了几个孩子,不然赶上后来计划生育的年头,还指不定是个啥光景。
栓柱子上山放马啃青回来时也正是社员收工的时候,社员每天都能欣赏到栓柱子裸骑着儿马的青春帅气,小伙子一身腱子肉和儿马胸肌腱子一同发育起来了。有的说栓柱子像个骑兵,过几天有人又说像个骑兵团长,再过几天有人说像个将军,估计再过几天就会升级为元帅,升级为国王了。钱大宝子经常鼓动姜队长也骑上马溜几圈,但姜队长终究没这个胆量,没驯熟的马他不敢骑。过几天钱大宝子从他舅老爷那里讨来秘籍,称驯马并不是常年累月的训练,绝不像驯狗一样费劲儿,驯马只要几分钟就行,只要马彻底服你一次,就永远是你的坐骑。姜队长足足琢磨了三晚得一办法。待栓柱子带马群回来,他吩咐驯马准备上套拉车,并由他亲自训练。社员们凑齐了准备看热闹。姜队长的办法是做一个绳套摊在地上,让栓柱子赶马群走过,他套中一匹儿马的后蹄,然后指名就训练这匹。姜队长提着笼头靠近儿马,那生荒蛋子马立前蹄不肯就范,姜队长紧扯绳套,儿马迅即翻倒,姜队长并不急于就势套上笼头,待儿马站立起再上前佩戴,儿马再次蹬蹄前立,再次扯拉绳套,如此几次才把笼头套在了儿马头上。钱大宝子急忙帮助绑好鞍鞯勒好肚带,姜队长翻身上马,用马鞭向社员们敬了个元帅礼,勒起缰绳向屯外奔去。不一会儿工夫,儿马拖着缰绳自己回来了,社员们哄声笑作一团。姜队长过了好一会儿才狼狈地回来,第一句话就是“这马得骟了!”栓柱子一听来者不善,立马吼了起来,“姜青河!你敢?” 姜青河脑门青筋直冒,“我有什么不敢的?” 栓柱子几乎疯狂,“你敢动我的马,我骟了你全家!” 姜青河毫不示弱,“小兔崽子!还反了你的!这队里还没到你说了算的时候!你以为你养的马就是你家的?包括你都是我生产队的!不服你试试!看我咋训到你服!”最后还是栓柱子先软了下来。
几天以后,姜青河通过钱大宝子舅姥爷请兽医将那几匹儿马子都给骟了。栓柱子闹了好一阵子情绪,此后再也没了精气神,就像那几匹骟马一样,他眼里也失去了光亮。伙伴们也都非常伤心,这是他们初入社会上的第一堂生理课。栓柱子对着马头抚摸了许久,此后大伙经常看到他捧着个马头发呆,一双眼睛也越来越像那马眼,灰蒙蒙蓝莹莹的深不见底,有人说这孩子癔症了,可大家也像受了传染。社员们似乎也不敢那么造次了,分工派活再没有了争争讲讲的,仿佛一夜之间那些刺头社员都被骟了。姜队长甚至还冲着于三歪脖子喊:“去告诉你爸,把你妈喊来一块劁了!这一年一窝的谁受得了!”于三歪脖子气得脑门子青筋直暴,却也只当没听见。社员们在一边溜着小话儿,“他妈已经给他生了五个弟弟妹妹了,总向队里赊粮借钱的,队长自然不高兴。”“他家孩子多吃得多,胀肚拉饥荒是肯定的了。”社员们知道栓柱子和姜队长是杠上了,年末准没他好果子吃,生产队工分是按等级的,一等劳力和二等劳力就差很多,如果再算他个半拉子,那工分和口粮就差得更多了,可这大锅饭还得这么吃,也没见谁问过这苦日子哪年能到头。
5
“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又一茬小孩唱着歌谣,骑着向日葵秫秸来生产队场院嬉闹。屯南沟边彩旗招展,东西走向挖起反苏修防坦克壕沟,沟沿临时搭起的工棚住满了外地民工。钱大宝子倒是像见到了故人一样,与民工们打得火热,还拉上姜队长到工棚里和民工推上了牌九。老关头早就病倒了,自然也就没人敢过问他赌钱的事。栓柱子和社员们看在眼里是一肚子气,可那年月谁能挡得住生产队队长赌钱,队长不赌钱的就是傻蛋,也难以服众。姜队长本来就是个赌钱高手,每年一入冬就把队上刚分红到社员手上的钱赢个精光,输光的社员都得乖乖地向他借钱过日子。姜队长的威信如日中天,在屯里横膀子晃,别说红白喜事来人去客,哪家炖个小鸡都得喊他上桌。一次有个社员拉稀回家换裤子,正看见姜队长蹿到他家跟他媳妇动手动脚的,就大喝一声:“你想干啥!”没想到姜队长理直气壮地说是来收赌账的,那社员手里攥着镰刀都没敢再吱一声,姜队长在他媳妇下巴上搂个斗扬长而去。
奋斗二队也有了战备任务,要求创造性地体现出“各村的地道都有高招”。全屯的地道自然以生产队大院为结合点,出入口模仿电影《地道战》设在牛圈旁。开挖后发现此地竟然是多年前没打出水的那口井所在地,打井时的套管还赫然存在。偶然的是栓柱子被队长派去挖地道在洞里,偶然的是那天牛没拴好,偶然的是牛掉进地道出入口,偶然的是牛腿插进了打井的套管,偶然的是挖防坦克壕沟的民工不知道庆祝什么燃放了鞭炮,鞭炮惊了牛,牛腿掰断掉了!县革委会抓走了姜青河,调查组质问姜青河: “为什么这么多偶然?偶然多了就是必然,你知道吗?说说必然是怎么发生的!说实话!”姜青河交代,牛腿折了并没咽气,是他指挥杀死的牛,因为一个民工说不放血牛肉就没法吃了卖不上价,他以前没吃过牛肉不了解情况,但杀过猪,道理相同就同意了。他又派钱大宝子去县里防疫站开证明,只是钱大宝子去了一直没有回来。调查组质问牛肉哪里去了,姜队长委屈地说都被民工们买走了,头蹄下水都买走了,民工伙食差,见到牛肉就跟狼似的,我们没吃到一口,就剩一张牛皮。调查组问: “谁能证明牛受伤已经无法医治了?”姜队长似乎看到了希望又很绝望地说:“没有谁肯为我证明,牛是栓柱子管的,你们应该问他才是。”
调查组把社员集中在队部,检举揭发姜青河的罪行。南炕或蹲着或坐着一帮爷们儿,北炕则挤着一群姑娘媳妇。调查组来了三个人,还把大队基干民兵调来背上步枪镇场面。队部唯一的一盏嘎斯气灯摆在长案上,将坐在端头上刀条子脸组长的影子投到山墙和棚顶上,巨大的黑影像个蝙蝠笼罩在社员们的头上,让每个人都心慌。刀条子脸严肃地宣布杀牛是破坏社会主义生产,不同于偷生产队几个甜菜疙瘩那么简单,与在火车道上放石头是一样的性质,社员们要大义灭亲,勇于揭发!姜家的亲戚挤作一团,哆哆嗦嗦地不敢言语。另一堆几个娘们儿却在小声嘀咕:“你家吃牛肉吗?”“我家才不吃呢,齁膻的!”“哼!要是吃到了还撑不冒你的眼睛!上回分马肉也没见你家少吃一口!”“你说这姜青河咋恁犊子!一头牛都没让咱尝一口,全卖了!钱也都让他密下了。”“你们不知道吧?那牛是姜老二硬把腿插到井管子里的,然后就听见沟边上响鞭炮!都是他设计的,栓柱子和钱大宝子都看见了,这回栓柱子肯定把姜老二送进去,一句话的事儿!”调查组声明已经在民工队取到了足够的证据,牛肉是姜青河卖的,现在就查问一件事:“牛死的时候有几个牛蹄子?”于三歪脖子很聪明地说是四个,社员们跟着异口同声地说是四个。调查组长当场提问栓柱子,并说是姜青河让栓柱子作证明,栓柱子说有罪就是有罪了。汽灯晃得栓柱子脸色铁青,他的确清楚地看见姜队长把牛腿插进井管子并废了牛腿,当时栓柱子就扭住他要告发,姜队长几乎给他跪下了,解释说自己不得不杀牛,老关头住院快不行了急需钱,队里穷他实在没办法。栓柱子被组长逼问得满头流汗,“可别瞎整,瞎整出事儿呀!”老关头的话在他耳边萦绕着,他叨咕着涨红着脸但十分肯定地证明,“就剩三只牛蹄子!一个民工割断了那条只有皮连着的牛腿,那只牛蹄子割断后就掉干井眼里去了。”组长泄了脾气坐下,那黑影也跟蝙蝠收了翅膀一样缩了回去。
几天后,钱大宝子回屯参加了批斗会。姜青河虽然没有被定为破坏社会主义生产罪蹲监狱,但是有投机倒把行为,鉴于卖牛肉款没有私吞从轻发落,免去队长职务。改选队长时许多人说栓柱子仁义,尤其姜家人都提议选他,但栓柱子不同意,后来姜家老三姜青泉当了队长。也只有钱家人知道钱大宝子是去追他姐去了,他姐和外县一个民工跑了,其他民工说那人家里是有媳妇的。于三歪脖子狡辩说牛从生来就四个蹄子,死了也是四个蹄子,一道简单的脑筋急转弯题目。好多人事后说于三歪脖子这小子惹不起,关键时刻他能要你命,蔫嘎蛊恫坏他占蛊。小凤一直认真地听着调查,散会时用胳膊肘拐了一下栓柱子,塞到他手里一把扒掉皮儿的瓜子仁。栓柱子对小凤说,好在调查组只问牛还有几只蹄子,要是问谁弄断的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小凤问他为啥不举报?是怕落个落井下石的名声还是怕姜家人报复?栓柱子告诉她,姜青河看到他好容易淘换的镇痛片被老关头像吃糖豆似的吃了,就去工地和民工赌钱凑钱治病,结果蚀本儿急了,才想起了杀牛的办法。栓柱子也是在去探望老关头后才知道这些事情的,他还是很佩服姜青河的,啥时候人都比牲口重要,即使是老关头这样失去劳动能力的人,也不能因为穷就活成了牲口。梁大先生说老关头已经是熟透的瓜,花不花钱治都过不去这个年,姜青河还是年轻,还没完全学会他爹的那些“坏”。那笔投机倒把卖牛的钱被没收了,老关头也没过去那个年。
“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申什么冤?怎么申冤?申冤后又咋了?每次小凤唱到这首歌就没有下句,因为这是她在电影里学的,电影里就没有下面的词。“那要是调查组问了你咋办?撒谎?”小凤眼睛盯住栓柱子问,那眼睛像黑夜的星星。 “一边是正确的,一边是不能昧良心的,你选哪一个?我甚至想和他一同认这个罪!”栓柱子很坚决地自问自答。“你傻不傻?又没你的事儿!”小凤倒是急了。 “真的感觉我也有份,那你说咋办?”栓柱子果然没有其他选项。 “我说咋办你就肯咋办?”小凤扭脸认真地问。 “嗯!”栓柱子坚决地答。“让你爹托人来我家提亲!”小凤脸色绯红。“嗯!”栓柱子简短又坚决地答。
梁大先生曾评价姜青河,说他不干坏事当不上官,当上官干不成好事,想干好事又当不成这官,终了选择做好事才没至于恶心到人。他还是不如他爹,他爹敢直截了当地做“坏人”。姜青河他爹当队长时,用烧炕的法子把梁大先生光荣地送去了担架队,梁大先生却从没感激他的好。运动中梁大先生因富农和在担架队当逃兵被批斗时,被他扒裤子打屁股却再没有记恨于他。原来梁大先生在批斗会上坚持说自己不是逃兵,那几个老乡四次战役被炸死后,同他一副担架搭手的伙计扒了死人的棉袄裹了他受伤的腿,被运回国在天津养伤,昏迷中没人知道他是谁,棉袄上的名号是别人的,到医院就按那个名字登记,按那个名字疗伤了,伤好时志愿军都回国了,哪还有担架队?他就直接回家了,医院里没有他名字的病历。他的担架搭手打五次战役时失踪了,他告诉那寡妇一定是骨头渣子都炸飞了,因为他的伤口里取出的不是敌人的弹片,都是战友的骨头渣子,他把那哭天抹泪的寡妇娶了。他知道兴隆镇粮库的李树国在松骨峰战斗中没死,《谁是最可爱的人》里当烈士给名点了都没吱声,他这个富农就更没资格张嘴提要求了。运动小将在影壁前搭的台上高喊他骗人,姜队长他爹则号令脱了他的棉裤打个痛才肯招真话,还亲自上去一把抽了梁大先生的腰带,结果几乎全屯子的人都看到了梁大先生被汽油弹烧得蛋蛋几乎都不剩了的伤疤,运动小将这才相信他棉袄着火脱下扔了,棉裤因为打着腿绷没脱下来烧在腿上了的辩词。凉冻儿娘哭得死去活来,抄起扁担追了姜队长他爹半个屯子,最后砸了姜家的玻璃才算了事,全屯子的人看到了姜青河他爹的“坏”,也才知道凉冻儿原来是个梦生(遗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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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的春旱秋涝,对于奋斗二队社员来说已经是常事,除了今年“人定胜天”的调门更高外,似乎与往年没啥区别。交公粮的大车自粮库大门排出去一华里长,堵塞了整条街的一水儿是四挂马车,这也正是各个生产队实力较量、车老板子炫耀的时候,送公粮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车马市虽然也热闹,但那是买卖,另外一回事。不懂行的社员跟着瞎起哄,穿来穿去看到哪挂车人马精神就羡慕一番,围着喋喋不休地啧啧品赞,精明的则先看马再看车,后看马辔头,绝不看车老板子那牛气且挑衅的眼神。栓柱子也期待许久了。这场比武大战,没有裁判,没有奖品和大红花,栓柱子多年后看到T 台上人高马大的时装模特迈着马一样的步伐时,才知道那叫“秀”。栓柱子把整挂车的马套都换成新的,四匹马脖子上套着整齐划一的套包,马辔头上缀了小凤置办的紫色璎珞,还把各家齐上来的麻袋挑了遍,找到没有补丁尽可能新的装他仔细切好的草料。照顾停当,拿着刷毛耙子挠得马儿舒坦地接受着社员们赞许的目光。姜队长原来最羡慕的四驾骡子大车虽然还是挂满铃铛辔头,也没有自己队的车马精神,他感谢梁大先生在马厩上题写的“龙马精神”,还得是龙马,没听说龙骡子的。
泥城里的小街溜子们各个攥着个搪瓷缸子围着大车转,贼眼溜嗅着大车寻觅着黄豆和葵花子。黄豆是这帮贼娃子最喜欢的,可以在冬季里换豆腐吃,每当农村的豆腐匠进城长一声短一声地吆喝“豆腐——换豆腐!”这些贼娃子的厚脸皮娘就会用这些黄豆再换去社员们起五更爬半夜磨出来的嫩豆腐。葵花子则是这班痞子的糖果,整条街的孩子似乎已经稔熟于这个季节打秋风,对待这些送粮车没有一丝怜悯,而他们也丝毫不知羞臊,就像群豺狼看着食草动物一样,就等窥到哪辆车包裹不严,豺狼们就结群一拥而上,挖到几搪瓷缸子后嬉皮笑脸地逃掉。各车老板子都紧攥着大鞭守卫着辛苦的劳动果实。终于挨到磅秤房,在车底下挂桶、趴在窗台脚踩磅秤的办法都失灵了,前车使用这招已经被粮库的工作人员识破,只是简单地告诉车老板儿“把大车拾掇干净,重新排队来过”就尿了。孙国柱由此知道社员在队部炕上闲扯出来的经验都是些没用的老套路,只不过是年复一年重复着无望的狡黠罢了。
完成交公粮任务后,姜队长称要对社员们一年的辛苦有所犒赏,一桌好酒菜是惯例,这也是姜队长奖励亲信的老套办法,而这顿酒菜也一直是队部炕头上最热的话题。东风饭店的扒肘子,二国营饭店的烧鸡,回民饭店的水爆肚、熘肝尖,一国营饭店的麻花,都让他们口舌生津。喝花园白酒、明川白酒还是散装都无所谓,每次炕头上说起来,社员们仍还有些飘飘欲仙。百货商店里的飞鸽自行车、飞人缝纫机、大上海牌手表、红灯牌收音机总是让人看不够,栓柱子最喜欢到鞋帽部看貉壳帽子,喜欢闻新胶皮靰鞡的味道。马路对过回民饭店的香气已经飘进王家大车店,更让姜队长、栓柱子和凉冻儿肚子叽里咕噜乱叫。“出门不露富,哥儿几个过来围一下!”姜队长招呼着大伙。大伙眼巴巴地看着姜队长掏出他今天刚刚塞满的腰包,谁知一只小黑手一把夺过钱包就跑。“嘿!还有明抢的?”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抢得钱包却向着大炕里面躲去,一帮人围定伸手就抓,那孩子发了神经般的尖叫,声音尖涩刺耳,玻璃几乎都让他喊炸裂了,几个大男人居然被尖叫声唬住了。这时过来一个大车店常客解围,说这孩子是大车店更倌的外孙,缺爹亲少娘教,整日里像开了锁的猴子在大车店里炕上地下混,往来的客人把他调教坏了,见饭就抢,见奶就吃,见钱就花,听说他爷爷是个名声很臭的官姓桂,大伙就叫这孩子桂(龟)孙子,你们给他一角两角的钱就好了。姜队长恼了,“日你妈的,谁揍出这么个缺德玩意儿!”趁那孩子傻愣一把掠回钱包,接着将那桂孙子搡了出去。大伙一顿嬉笑,真还没见过这等不分里外拐的孩子,泥城里就是怪人怪事多。还没收拾停当,那熟客又进来告诉他们马惊了!“拴在槽上的马咋会惊了?”大家如何相信?那熟客说定是那桂孙子搞的,他会拿鞭子抽马卵蛋,马自然会惊的,老把戏了。大家赶到马厩,果然马搅乱了缰绳,互相缠绕在一起惊厥不已,而那桂孙子居然不怕,眼睛瘆人地直勾勾盯着你。姜队长真是怕了,马上递给了他五角钱,那桂孙子似乎不屑地撇撇嘴走了。众人面面相觑,世上居然有这种孩子?这城里人真是让人怕了。姜队长总结说:“我咋数你们几个蔫嘎蛊恫坏都少一个‘恫’,这回找着了!他龟孙子早晚还得找上你们的事儿,不信咱们走着瞧!”这话还真让他言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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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80 年代是爱情年代,因为50 年代人们没逃出家庭成分,六七十年代没排除政治立场,90 年代却掉入了钱眼儿里,2000 年后则落入房子和汽车上,唯有80年代人们一无所有,只有爱情。“幸福的花儿迎风开放,爱情的鸟儿展翅飞翔——”小凤甜蜜地等着栓柱子来娶她。一帮伙伴们都张罗起来了,院子里搭起了喜棚,于三歪脖子主管杀猪,于三儿娘侍弄炒锅,于三儿爹负责切墩儿,凉冻儿担任传菜、掌管燃炮,梁大先生专司礼宾,一帮屯亲分头炒瓜子、贴红花、剪红盖头、花生大枣铺床,足足的一捆大葱、六根肋骨的离娘肉,大门二门贴上剪纸挂钱儿。栓柱娘插上婆婆头花后一直羞羞答答的,手脚无措地支应着客人;栓柱爹叼着烟袋笑眯眯地凑到老头儿堆里不管闲事,看来喝几盅就是剩下来唯一的任务。南北炕两口大锅加上院里架起的两口枪锅(铁油桶改制的移动锅灶,烟囱斜插像枪)热气腾腾,花刀、滚粉、过油、焯水、汆煮、上屉,爆锅、炒糖色、烹香醋、去腥、码味、慢煎、快炒、香炸,翻勺、勾火、撒小料、淋热油,随着当当当的叫勺声,“上菜了!”凉冻儿高声喊着唱菜名,“四碟凉菜:红油耳丝,凉拌芹菜花生,粉肠猪肝巧舌拼盘、家常凉菜,流水席管吃管添啊!热炒四个:滑熘里脊,鱼香肉丝,香辣土豆丝,渍菜粉儿!硬菜来了!红焖肘子,蒜泥白肉,九转大肠,小鸡炖蘑菇!管够造啊!”姜队长喊着:“凉冻儿上酒!”栓柱爹把梁大先生、亲家冯木匠、姜家哥仨都让到主席,忽然发现问题。“喂!老太婆!儿媳妇呢?还没接亲哪?”“就在隔壁接啥亲?哦!忘了!得接亲!”大家哄笑声一片。栓柱娘麻了爪,“梁大先生!你这司仪咋整的?”有人出主意,“快快!栓柱子快过去把小凤背进来就算过门儿了!”隔壁冯家早打发人过来说话:“姑娘发话了,这是明媒正娶,必须八抬大轿抬过来才成!”又是七嘴八舌,“哪里有轿子呀?”“骑马!”“骑马行吗?新郎牵马坠镫!”隔壁的姨娘传话说:“土匪抢媳妇才骑马,我家姑娘不骑马!”姜青泉今天似乎很明白事理,疾呼:“大车!赶大车!”有人多嘴多舌地说:“这院连着院咋个赶大车?车头娘家车尾就到了婆家。”姜队长一惊一乍地喊了起来:“拉上新娘去一队那边转上一圈!顺着转啊!快快快!酒都烫蹿了!”一行人牵马顺辕子套车,梁大先生热汗腾腾地送来一挂马铃铛辔头,哗!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加上半大小子冲进冯家掏出新娘,一拥而上赶上大车向着一队转去,栓柱子牵过一匹马急蹄赶去,“我还没去接亲哪!”没跑出多远,那挂大车已经“哗棱!哗棱!”地转了回来了,停车落凳,栓柱子上前欲搀起媳妇,众人将他驱开,说还要过火焰山才行,急下里掏出炉膛炭火燃了火盆,缭绕的柴草香气将乡亲们的热情烘托到了高潮。栓柱子爹连忙推出梁大先生主持。梁大先生朗声上前道:“我给乡亲们唱个喜歌子: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一拜天地!向着供家祖的位置!二拜爹娘!”“哎!哎!”一群帮闲捡便宜应承着。“夫妻对拜!”一群小伙子抢到新娘子对面挤眉弄眼地喊着:“小凤看我这里!我这里!”“礼成!送入洞房!”“开席!”姜队长嘴急着喊。
流水席一直喝到月上树梢。姜队长有些喝高了,喊:“闹洞房!”梁大先生说这哪是你当长辈该关心的事儿?姜队长说,“结婚三天没大小!小子们冲啊!”新房里立刻挤满了不好招呼的刺头,新娘子小凤给每一个剥了块糖亲手喂到嘴里,拿出两条香烟,掰了每人塞上一盒,落落大方地好生劝慰道:“今天是你们小哥儿的好日子,给嫂子个面子,回家慢慢抽,香!”一群傻小子被堵了嘴,也就灰溜溜地走了。
栓柱子准备安顿睡下,小凤明里没话找话地朗声问:“马厩夜里加草料有人手吗?”私下里趴在柱子耳边悄声说:“那帮小子肯定还在听墙根儿。”栓柱子说让他们听去吧,队里一年下来也就这么点乐子,他也听过别人的墙根儿。“那可不行!”小凤撒娇地说,“哎!我问你!今天拜天地的时候那绿帽子哪来的?”“拜天地时我没戴帽子!”“敬酒的时候!”“钱大宝子给我借的,说戴军帽时兴啊!”“我就猜会是他!我告诉你今晚仓库那边肯定——”“你咋知道?”“敬酒时大家都在看我,我在看谁大家并不注意,就像老师在讲台上。”“那又怎样?”“我看到——和——偷着拉手!这会儿肯定在一起!而且就是草料库!当时我看见他往那边指了!”栓柱子果然听到新房窗外有脚步离去的声音。
第二天早晨栓柱子起来倒尿盆,听说昨晚姜队长被钱大宝子给打了,一铁锹拍后腰上了,也许是都喝多了。也有人说钱大宝子家还窝着三个姐,也够钱家爹娘操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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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注意什么时候开始的,老三线工厂和矿山经常到农村招工,既然肯到农村招工,自然是为了那些城里人不愿意从事的艰险苦累的岗位。钱大宝子一家又神奇地预感到这是个机会。当第一批招工的信息来了,钱大宝子不假思索地报名去鸡西煤矿当井下采掘工。钱大宝子为了跳出农门竟走下井挖煤的路子!全屯人都认为钱大宝子疯了。梁大先生鲜有地上门劝阻,告诉他那将是暗无天日的生活,伪满时只有被抓到的俘虏和重罪之人才发配去下井挖煤,但看到大宝子对农活厌恶至极的样子,也就唉声叹气作罢了。
刚进矿山时钱大宝子还是很激动的,虽然下井黑麻麻的不见天日,但发劳保领工资,工人身份已经是他盼望已久的了,再也不当那没出息的庄稼汉了。当矿工再苦再脏别人看不见,一个热水澡洗过后换上涤卡中山装,哪个知道你一个小时前还在几百米的井下,总比一脑袋高粱花子从早扛到晚强。兜里有了工资的感觉让钱大宝子头脑发涨,在农村即使你挣下满额的六百工分,也不敢肯定那就是钱,生产队经营好的一个工分达到一角钱就算过得去的了,一年也就六十块钱,现在一个月就是三十五元,天上地下的区别。大宝子感觉是在天上挖煤一样,赚的钱他买了许多的确良花布和尼龙织锦被面寄回家,他知道他娘和剩在家里的三个姐姐会如何炫耀的,而小凤必然会后悔让栓柱子那个牲口去她家提亲,钱大宝子如此幸福了两年。随着时间的荏苒,身边矿工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升井后再不下井,地面上的工作岗位被争得头破血流,而大宝子能接触上的就是掌子面工段长,工段长自己尚且在井下,又如何能帮助他升到地面工作?一次被抽调参加诗朗诵,他极尽所能地去表现,只换回工会干部厌恶的目光和呼来唤去的不屑,于是给家里的信里他把梦也写进了信里:矿长的女儿在矿院上大学,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浓眉大眼很漂亮,暑假期间他们已经互有好感,准备谈一场浪漫的恋爱;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已经当上了工会干部,骑上了摩托车并经常出入矿长家的小楼,可对象似乎不像是原来的那一个,他又被矿长的小女儿看上了,三个人都在痛苦当中。还在黑暗中挥汗的大宝子还在昏黄的头灯下虚构着他的梦想,可屯里人却一直不把大宝子来信当一回事----谁不知道他家人吹牛出名没准话呢。
“嘎”在泥城并没有字典里那么多的意思,最纯粹的内涵就是抠门,例如:这家人嘎得很,一根针儿都不舍。凉冻儿跟冯木匠学徒后,就一直负责在生产队影壁上贴标语,标语不断更换却跟农时节气没啥关系,“坚决打倒林彪陈伯达反党集团”“坚决反击右倾翻案风”“坚决打倒‘四人帮’反党集团”“坚决贯彻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为了省事省钱,凉冻儿干脆把“坚决”两个字一直固定在上面,只是更换后面的字,由此社员们都说蔫嘎蛊恫坏,凉冻儿占嘎。
在凉冻儿刚够年龄时就验上兵了。看到凉冻儿一身崭新的绿军装,梁大先生哭得稀里哗啦。可凉冻儿的兵仅当了一年,还没磨炼出个兵的模样,就赶上百万大裁军复员回了老家。梁大先生找到军转办,说明了当年抗美援朝的情况,要求按烈属对待凉冻儿,经凉冻儿坚持正式登记名梁栋,安排在泥城农机公司上班。梁大先生本是关内望族子弟,家境落魄后却还可以在族塾学些文化,赶上灾年闯了关东,因来得晚,没有赶上跑马占荒的好年代,就买马拴车租地过活。男丁不惜力气,女眷呵护禽畜,每年进项好了就添置骡马,遇上好东家就多做几年,遇到东家赖账抠搜,套上车继续向北闯,随便搭建个半地下的马架子蜗居,家无浮财,胡子都不抢。北进到徐家油坊屯时,梁大先生已经接近成家的年龄,家里决定在此置地安家,挨到了土改定成分,他家有车有地,虽然地不多,却有赶车的长年雇工,全家人攒鸡毛凑掸子,结果落个富农成分,可见“嘎”是他全家人的风格。
绝缘应该也是缘分,一再擦肩而过却永不交结难道不是缘分?有时候需要积德行善才能修炼得到,所以梁大先生从不感激也不怨恨姜青河他爹,只说自己没修行好,没有修行到与他绝缘的境界,才至无法驱业避祸。那日,梁栋下班后向爹娘汇报,单位领导打听他的情况后托梁栋的师父说媒,称有位领导的儿子去世了,准备将儿媳嫁给他,当然还带着一个孙子,条件是随那孙子姓桂。梁大先生甚为气愤,爹随儿子姓?岂不乱了纲常!猜那领导定是看过梁栋档案,才敢提出如此荒谬的条件。梁栋是我梁大先生的儿子,不可夺取!于是严令儿子:非亲非故,非乡非里,没义务承担那份责任,拒而远之。
孽缘同样也是缘分,钱家人认为自己家缘分修行得极好,原来请人说媒的领导是舅姥爷顾调度的局长。顾调度了解钱大宝子的处境,更了解局长的儿媳,因为那儿媳是他的同事沈宏。事成后,钱大宝子说当年在配种站沈宏翻他的那两眼就是前世有缘,沈宏说自己当时大着肚子,难道你看上我了不成?钱程说不是看上才是缘分,既然存在有缘无分之说,也当有无缘有分之实,这不是拉郎配而是天注定。沈宏总算服了钱程这张嘴,说着说着就让他说成有缘有分了。是否天注定钱程自己清楚,当时领导见面后提出:“年轻人要有事业心,要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做贡献,计划生育是国策,你们结婚就已经有了儿子(领导的孙子),是个完美的三口之家,你要有个姿态。”钱程明白领导的意思,没有这个姿态就没有这个完美的家,也就无法实现“四个现代化”,没费多大思量钱程就同意了。钱程自己去医院做了绝育手术,把病历交到领导手后钱程结婚了。领导嫁媳,一度成为泥城美谈。
9
梁栋在恢复高考时就上了大学,毕业回到泥城农机局机关工作,而且一干就是十多年。有领导夸他是老黄牛,他知道是讽刺自己进步慢;有人夸他是千里马,他知道那是有事要求助于他。梁栋说自己就是一匹伏枥的老骥,趴在槽子边上得一口是一口,没奢求。一次孙国柱问他:“你咋就不走个门子弄个官当?真是嘎到两瓶酒都不舍?”梁栋说:“不想当,太丢人!你忘了老关头咋骂姜青河的了?”孙国柱不服:“这么高的门楼子也那样?”“听说曾经不那样。”孙国柱知道梁栋也是个倔脾气,大学毕业本可以全国分配,因为是代职上学(上学期间有工资),加之原籍属于边远省份,学生毕业哪儿来哪儿去,就又回到了原单位。好多人说他这个大学白上了,虽然做了总工,托人走个后门绝不是现在这个结果,可当时那个年代梁栋的观念里走后门是可耻的。孙国柱说这些也只是关心他的进步,却从没有想动用他的权力为己谋利。
然而其他人则不同,说曹操曹操就到,曹操果真到了你可是个啥心情?尤其是向你献上一把宝剑却忘了给你剑鞘,梁栋对钱程夫妇的到访心里是五味杂陈。
“梁栋!你这大人物藏得可够深的,要不是你嫂子介绍,我还真不知道你在农机局高就。”钱程满面油光,头顶上的黑发不见了,使得他脸的面积几乎增加了一倍,先前的方脸圆起来,就显得脸异常大,或许是因为油腻,或许是因为计划了生育,他的胡须终究没有长出来。钱程手里夹着鳄鱼皮的手包,腰上扎着鳄鱼皮的腰带,鞋也是鳄鱼皮的,那鞋明显比脚长,鞋头刚好是鳄鱼的鼻骨使得鞋就像一只鳄鱼,梁栋见了不禁哑然失笑,这风格一定是那沈宏的杰作。于是紧张地招呼着,赔着小心地问:“嫂子居然还知道我?”钱程截过话题说:“你们不是一个系统也算一个口的吧?都是农口的!”沈宏挎着金色饰边的皮包,恰巧那高跟鞋也是金色的饰边,打量着屋里的陈设矜持地说:“我当然知道你了,栋梁之材嘛,听说你是转业后代职上的大学?”梁栋急忙解释:“我们那届各种情况的都有。”钱程向沈宏介绍:“我们是一铺炕上长大的,人家又当兵又上学的,瞧我还只是个事业编,这找谁说理去?”沈宏似乎听出了什么味道,扭过脸不去理他。钱程向梁栋前凑了凑,神秘地说:“我是来给兄弟献致富法宝的,兄弟你一定要听我的。”梁栋谦虚地说:“算命的说我这辈子与钱财无缘,你和农机不搭界,我除了农机别的不会,别拿我开玩笑了。”钱程于是说就是为了农机的事情来的,要赚钱就没有规定谁与谁不搭界。看着钱程蔑视一切的表情,梁栋大脑忽然走神想起那个拿着五毛钱的桂孙子,不免紧张起来。果然,钱程儿子的神驹公司要投资组建农业机械合作社,请梁栋于亲于理答应帮忙,梁栋却说于职于权能力有限。出门时钱程自豪地指着不远处的别墅说:“你瞧我就住你隔壁,有空来玩!”两个小区隔壁住房不远,大门却相隔很远,因为两个小区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门也没开在一条街上。
梁栋早就知道钱程和沈宏两口子如今是泥城的社会名流,就住在他隔壁小区的天王别墅里,人称办事有“管道”,是个“大管子”,正当春风得意之时。他也了解那个神驹公司很有来头,似乎是某个领导的关系。“大管子”如今被津津乐道,却不像“屯二迷糊”字面上就可以理解,“大呲花”虽然难理解一些,无非就是没爆发力,绚烂了一下就没了。待梁栋终于搞懂了“管道”“大管子”和“够粗”即为利益输送,他看到的就不只是无聊,而是无尽的悲哀。自从听孙国柱说了桂孙子的前生今世,梁栋还真怕沾上这层关系,感谢祖宗十八代躲过了一劫,爸妈的感觉就是准。钱程夫妻走了,梁栋总有被臭蚊子叮上了的感觉,心神嗡嗡着一时无法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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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在深似海底的马眼里读到的,孙国柱知道了时间是相对的。在浩瀚的宇宙,时间失去了长短的属性而成为永恒,只有以光年计算无尽的距离,百年在人类历史上作为世纪单位只是个位,百年换算成人生岁月则是他的全部,而马的一生仅为人生的一半还不到。孙国柱已经度过了自己的半生,满腮的胡楂儿如他的秉性刚硬如刷,除了任性地思辨时间的倔强,他一直没有改变的是喜欢马,议论任何事情最终他都会推演到马。一次接受儿子的孝敬去新疆旅游,伊犁马苗条匀称的身姿立刻勾起他的痴狂,同行的游客都去观看那拉提草原的壮美,他却跑去巴扎向一哈撒族老汉买了副马鞍鞯背了回来。孙国柱的家乡泥城靠近松嫩平原的扎龙湿地,刚好处在农区、牧区交界的地方,往西穿过草城行几百里就是三河马的故乡呼伦贝尔大草原。孙国柱也曾在额尔古纳河畔往返巡梭,希望能找到朝思暮想的三河马,但他找见了三河马博物馆却未见到三河马,反倒是回到泥城邻县的油城见到了他日夜思念的三河马。所见正如常常梦萦在他脑海里的:三河马头颈耳颌适度,眼大明亮,鬐甲明,尻丰满,胸宽肋圆,腱坚韧实,踢踏间舞蹈着腾飞冲天的神韵,嘶喘里吞吐着伟岸雄浑的大气。闻到马厩熟悉的味道,孙国柱立刻血脉喷张,神清气爽。马场主人见到同道也备感亲切,如数家珍地给他介绍了自己马场的吉普赛马、夏尔马、英国纯血,各个英俊潇洒。孙国柱疑惑地问,为啥草原上的马身型和精神头都那么不济?马场主人回答得干脆:“这些都是选出来的骏马;马的骏就是人的俊,剩余的那些都做了挽马和肉马用。骑乘的奔马多选热血品种,脖子高扬神气英俊,好看又利于奔跑,挽马多选温血品种,低头稳健利于拉车。”孙国柱始才理解姜青河说的“扬脖娘们儿低头汉”的道理。
凉冻儿自小在家里受宠,爹妈吃的发糕是玉米面的,他的却是白面的,穿着没有补丁的罩衣,脸也从来没有像别人家的孩子皴过,人家孩子急着长个头,他家孩子乖巧地知道长知识。乖巧自然招来老师和女生的喜欢,有的女生追着凉冻儿喊:“别跑!把你的小手给姐姐玩玩!”更有甚者还招来个别男生的妒忌。一段时间,凉冻儿的铅笔总是断芯,一整根的铅笔从头削到尾也站不住芯,考试急得直哭,是栓柱子把自己的铅笔让给他答题,自己用手捏着铅笔芯歪歪斜斜地答卷,当然栓柱子也分享到了考卷答案。栓柱子想了许多办法挽救铅笔断芯,胶布缠绕、灌胶黏合都不理想,最后还是找到偷摔凉冻儿铅笔的坏小子,上了一顿拳头课才算完事。当轮到梁栋请孙国柱喝酒时,孙国柱喝多了,说就不给梁栋这抠门的省酒,他告诉梁栋自己常在梦里听到马搭子压得辕马搭腰上“吱嘎、吱嘎”的响声,辕马压得直喘粗气,过一会儿车辕子又轻了,辕马被架了起来四蹄踢蹬着无法着地,坐鞧兜着辕马屁股腾了空,肚带勒得马眼珠子都要冒出来了,抻着脖子够向地面却使不上劲。梦里他为自己这个车把式连车都装不稳当很是害臊。还说这日子过得都实现小康了,咋还感觉像冬天没穿线衣,空膛的棉袄冷风飕飕地往里钻,就像被掏了黑狗拳,他甚至怀念起生产队的苦日子。“还记得那年进城住大车店的事吗?”孙国柱提醒着梁栋,“有个小孩总想偷东西,最后明抢了的。”梁栋想了想就笑起来:“那小子可真是个茬子,谁的被窝他都敢钻,谁家娘的奶他都肯吃,谁兜里的钱他都敢抢去花!”“你知道他是谁吗?”孙国柱似不认真地问,梁栋疑惑着没有答案。“那是钱大宝子的儿子!”听孙国柱言梁栋满脸惊讶,他知道钱程有个大得足可以当他弟弟的儿子,没想到居然是那个整天混迹在大车店的角儿。“我只知道是当年你们去配种站时沈宏肚子里的那个,看来这家人还是和牲口分不开的。”梁栋说。“你还认识沈宏?当时你没去配种站呀?”孙国柱有些迷糊了,问。“不就是那个纺织部长嘛,钱程说她裤衩都是毛线织的那个,我师傅说她原来的婆家姓桂。”梁栋如释重负的样子,“我搞明白了,那个桂孙子才是神驹公司的董事长!钱程也就是一个打工扛活的。”听梁栋说后,这回轮到孙国柱把下巴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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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栋跟越来越爱钻牛角尖的孙国柱说千禧年就是一个噱头,无论初年因为何人何事起始,也就像数数一样,从零数起还是从一百数起,甚至可以公元前多少年的倒着数,无论一百年以世纪进位,还是六十年以甲子进位,数起来都一样,它和普通年份没什么特别之处。钱程却说千禧年是他的新纪元,他总是认为世上的事都应该有他,而且要以他为中心。经人指点,钱程看上了农机合作社项目,在每年的一号文件催动下,资金扶持力度大得让他不敢相信,大贴息贷款让钱程仿佛听到了银子落袋的声音。钱程看农机合作社是资金、贷款和免税,完全没有注意到对合作社自身条件的要求事项,申报农机合作社硬件条件是有服务耕地一万亩,钱程通过姜青泉把全屯的土地都给填上去才凑够数。钱程造访梁栋是请求将采购的农机具内容给予调整,将播种收割等农机具换成“可农用”的工程机械,他指明了拒绝购买喷淋灌抗旱机械,梁栋再三称自己无权更改。原本钱程认为他拍过姜青泉一铁锨事情难办,而与梁栋是儿时伙伴没问题,结果恰好相反,姜青泉就像他的亲姐夫一样地给办了,还说在屯里代村民摁手印的事都由他来办。投桃报李,沈宏让儿子把酬劳直接数了过去。到了梁栋处,沈宏感觉到梁家对她有种拒她千里之外的不屑,是对她的一种侮辱,她给儿子下令一定要梁栋就范,还咬牙切齿地说:“我恨不得砍他梁家人几刀才解恨!”那桂孙子搞不明白母亲为啥与梁家有如此的仇恨。
一天中午下班,见梁栋随着机关人流走出来,桂孙子老远向着梁栋喊:“干爹!我在这里!”梁栋见是喊自己,一阵狐疑哪里来个开着路虎的干儿子,机关的人也都驻足观望。桂孙子几步上前小声介绍自己是钱程的儿子。梁栋望着这个脑袋大脖子粗的桂孙子,感叹道这哪里有钱家的半点信息,活脱脱的就是那桂家的孙子,眼睛里居然还飘着当年那种瘆人的邪气。桂孙子说是过来请他吃饭的,梁栋哪里肯应承,再者说吃饭也要先有个约请,早三天为请,两天为叫,当天的是提搂儿,哪有上门就拉的?疑问中直觉让他坚定地拒绝,“不用!不用!我回家有事。”桂孙子悄声说:“那么我送你回家吧,把我拒在这儿跟傻×似的多不好看!不能让这么多人看咱爷儿们没面子吧?”“好吧,送我回家!”梁栋向同事声明似的喊着,没办法上了车。桂孙子举手向机关的人频频致意后才送梁栋回了家,车上居然只是闲谈些无关紧要的话。
此后几天,桂孙子总到梁栋的办公室转一转,然后进局长办公室,出来时又到梁栋的办公室道别,同事们新奇地看着梁栋这位挂着粗大金链子的干儿子,梁栋却哑口无言。果然不久局长将神驹公司的报告批给梁栋执行,设备清单上并无异样,梁栋逐张签字并长舒一口气。转天桂孙子来取文件,非要见审批件,见梁栋只在设备清单上签字,一定要他在签发件上也签字,梁栋说那是局长签字的地方,而且已经签过,他不用签执行就是了,可拧不过还是在签发页上签了字。桂孙子举着审批件向梁栋的同事们炫耀,还说:“谢谢干爹!这是一副猪板油,我妈说你喜欢送你的,收下吧!”旋即走了。办公室的同事们都认为这个礼物送得诡异,可没人能悟出个道理,保不齐梁工真的喜欢猪油?与那富婆沈宏的关系如此油腻?由此,有风声说梁栋的总工岗位是全局最有油水的岗位,难怪给他官都不愿意当。梁栋从来不知道自己爱吃猪板油,而且还被沈宏知道了,明知道自己吃了哑巴亏也没办法,遂将猪油丢给了机关食堂大师傅。那师傅倒也不亏心,将猪板油熬了,油渣烙的馅饼全局的人都香香地吃了,反而梁栋“油水大”的岗位更是全局闻名了。
钱程需要有存放农机的场地,他相中了孙国柱的院子,也就是原来生产队的院子。他真的吃不准孙国柱是否会租给他,因为他觉得孙国柱像只驴,始终地倔,可又没有驴倔得那样简单,几十年做他的农民又像头牛一样地安分,可又没有牛安分得那么纯粹,最终还是像他的马,蠢萌得让他摸不到孙国柱思想的边际。孙国柱的一双眼睛也真像他的马,永远无底洞一样地吞噬了疲劳、委屈、惊悚和无视,在他的眼神下,钱程感觉自己无处遁形,无法招架。孙国柱也就是这样瞪着全无审视的眼睛答应了他,而冯玉凤不高兴地向着来喝酒的梁栋、于山等嘟囔:“你搭理钱程那没人味的干啥?这辈子他就尥一次蹶子,还单让我给看见了,他这人窝囊得屙不出一颗硬粪蛋!”梁栋帮腔申明说:“我师父可就看中他为人才肯嫁他闺女的!”冯玉凤把墩布墩得地板咚咚响,说:“你师父吊了一辈子线,终了让他孙国柱给打了马虎眼!”孙国柱、梁栋、于山等都瞪着马眼,没人敢有一丝反驳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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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到两年的时间,农机合作社就从人人羡慕的香饽饽,变成了岌岌可危谈虎色变的倒霉蛋,许多当时拿不到项目的人,都在兴奋地传说着谁谁谁又进去了。钱程的靠山进去了,因为钱程承包的村村通水泥路除了薄五公分还窄了一米,往来的车辆会车都会掉道,每次会车司机就骂一声,这一声声咒骂积攒的业力哪容得来世再报,立马就现世报了。钱程的聪明害了他,据说他的靠山揪着他的衣领子质问为啥会蠢到让路窄了一米,钱程说你拿的就是那窄了一米的钱!薄去的五公分才是他自己赚的。可是在交代套取农机项目资金问题时,他才知道被桂孙子蒙骗了。桂孙子还是那头开水烫不死的猪!钱程以为是走了人情请托成功,梁栋情愿才签了设备清单的字,哪知道是那龟孙子偷天换日。监察委已经查明梁栋的岗位是全局油水最大的,签字时曾有多人见证,不由分说地将梁栋“规”了起来。梁栋的冤屈是他爹脱裤子也解释不清的了。在“双规”谈话时,他一直能听到自己家的小狗在叫,他以为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而幻听,后来他才知道“双规”他的地点居然是隔壁小区钱程的别墅,原来离自己家这么近,他暗笑命运作弄人,他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进入这栋别墅,并且一住就是两个月。
沈宏曾问钱程:“你们屯子的门都是纸糊的不能敲,那大伯子要进门咋办?”“捅啊!窗户纸不都是捅破的吗?”“我说的是门,你这死鬼!你有那两下子吗?”钱程听到“死鬼”两字激灵一下打了个冷战,再听到后面那句立马就痿了,自此沈宏一直保留着厉眼睛翻钱程的特权。最后还是沈宏看不下去梁栋的冤屈,主动交代了桂孙子掉包设备清单的事实。那桂孙子隔着铁窗看人依然是用瘆人的目光,他始终无法理解自己母亲对梁家哪来的仇恨,又哪来的释怀。
解除“双规”的那一天,梁栋匆匆赶去医院急步冲进ICU,他看到梁大先生消瘦的脸深深地陷在医院松软的枕头里,迟钝的眼睛已经失去了智慧之光,可依然在绵软无力的慈爱里惊悚地寻找着他的儿子。梁栋的叔伯和两个堂妹垂泪侍立,梁栋泪流满面地跪在床头,“爸!有话您说!”梁栋感觉到父亲的手在使劲地攥他,他知道他有话已经说不出来,也知道他要说什么,他就呜咽着道:“我是梁栋啊!我还是梁栋!”
尾声
屯里人都说孙国柱中的是头彩,他家的房子在即将建设大宗农产品交易市场的红线里。其实屯子的集体用地已经被征用得七七八八了,户口在册的谁家都没少分征地款。钱家的四个外嫁女回屯大吵大闹,上访告状寻死觅活地折腾得全屯鸡犬不宁,与当年挣命地把户口迁出绝不回头的样子形成强烈的对比,屯亲们哪个会许她们分一杯羹呢?生产队的老房子要扒了,孙国柱约了梁栋、于山等老哥儿几个,坐在当年他们翻滚打闹的大炕上喝酒。冯玉凤说他们是同个马槽啃草料出来的,喝点酒就蒙圈,只会说“知足了”。果然,梁栋喝了几盅就失了稳当,振鬃摆尾地说,活在50 年代和80 年代的人最幸运,他和他爹两辈人幸好都赶上,知足了。孙国柱喝了就马脸搭挂地说,他庆幸赶上了有马的年代,马的眼睛最是善良的,可惜以后的孩子见不到了,也没机会读懂马的眼睛了。那哥儿几个听了都瞪圆了眼珠,戗直着脖子没了话语,他们的眼睛、神态甚至坐姿都是一样,就像当初拴在同一个马槽上一样,慢慢地嚼着草料,笼头上的佩环都没拨啷一下。
下午的阳光黄黄地照在影壁前的倭瓜叶子上,一股马厩味飘过来,几个人心里都毛刺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