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艺虹
(闽南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福建漳州 363000)
简嫃是台湾80年代来锋头颇健的女作家,出版十余本散文集,曾获得台湾吴鲁芹散文奖,《时报》文学奖。简嫃的散文大多从现实生活中汲取题材,对人生和生命作不懈的求索。特别是那些书写女性经验,反思现代女性的生存方式、价值和意义的散文,以“潜入内在去揪出瘀伤和痛楚”、构建和谐的自我伦理的新路子,创造了女性散文书写的新向度。
简嫃生于台湾兰阳平原上一个与世无争的乡村,自幼与自然山水和泥土亲近,贫穷却秀丽的小山村滋养她的灵性,潜育她的性情、人格与尊严,启蒙她去追求美、爱。
简嫃散文创作的涉及面很广,但有一个中心议题——对现代人的精神世界及生命存在方式的深切关注,对生命存在意义与价值的苦苦探寻。《水问》和《只缘身在此山中》开始寻找人的自我觉醒和对生命终级意义的思考。“我已然开始了长年的迷途,生之命题封锁我,觥筹交错的知识酒杯灌醉我,爱与欲的逻辑困惑我,生活的椿木打击我——,我来到这里,与你对坐,你是否愿意提示我,哪里是黎明的东方?”[1]这是简嫃写在她的第一本散文集《水问》中的句子,它鲜明地托出青春生命觉醒时困惑而又充满活力的心境。
在简嫃的散文中,她苦苦地思索人生,《水问》内容大都为大学时代的心灵独白,探问的是生命的各个侧面。在散文《月碑》,她发现知识与生活、生命理想与人生现实之间的冲突。她曾企图在基督教义中寻求最高慰藉,曾经试图接纳异性追求者,可却发现那并不是一种充满灵性的激昂。于是热恋创作,却屡遭退稿。她孤独地坐在中大傅园的墓碑下,思索着自己是否也能如这呈四面锥形拔地而起的碑,收摄四面的意义汇聚成箭尖,形成射日的雄姿。”[2]她也到日常生活中去寻找生命的真谛,她从那些踏实的不气馁的扫径老人身上得到启迪:站定自己的位置,执面现实,自强不息地去完成自己的使命与价值。
文学与宗教历来是联系紧密的。同台湾许多散文家一样,简嫃把佛理带到散文创作中,她曾因翻译佛经去台湾佛光山生活了七八个月,对佛教有深刻的钻研和习染,她从佛学中吸收许多营养来丰富她的文学创作。她对生命的探寻从自我剖析转为观察分析他人,从佛家子弟的身世与性格中,她发掘出更丰满的生命形态,使她对生命哲学的探究染上一种佛学的色彩。
佛理的众生观念、普度思想往往包含自我牺牲的否定性内涵,如所谓修行,那是以自我生命的苦行为旨归,但在简嫃的散文中却将这种观念相对化,辩证化,并把它们理解成一种生活实践的方式。《只缘身在此山中》共分五辑:“万里天”“寻常饮水”“行僧”“无尽意”“无缘缘”,其中“行僧”一辑的五篇散文分别描述了五位女僧出家后的心路历程,这五位女僧,有的出生于娇生惯养的富裕人家,有的是饱受虐待的养女,还有一位是来自加拿大的大学生。她们虽然各自有着不同的经历和背景,但都为追求一种圆融洁净的生活而不惜尽力淬炼自我之生命,作者在她们身上看到的并非悲观无为的自弃,而是奋发有为的自律。
简嫃的散文不让佛光梵声成为抽象的说教,而是化作活生生的平民生活图景,把佛教从天上拉回世间。从《只缘身在此山中》那众多平凡人物的音容笑貌里,你能悟到佛的真谛就在芸芸众生之间。因此,身在此山中的“我”的精神探索超越了孤独、悲壮或神圣的意味,汇入了凡夫俗子日常人生。从“行僧”到“无尽意”“无缘缘”,作者的写作重心从佛家子弟转向默默碌碌的平民生活,在那种既不声张也不感叹地领受种种拮据、灾难和艰辛的缓缓推移的劳作中也同样蕴藏着一股深厚的力量。表明简嫃散文中的佛理并非那种虚无色空的玄妙佛理,而是超然物外的人生哲理,豁朗达观的人生态度。
简嫃借助这种浸染着宗教般敬畏与宁静气息的境界来传达人生感悟,为红尘世界挣扎的生命找到了心里抗衡的依据。在“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的审美态度下,从容地进入对自然、历史、社会、人生的总体感受,宗教的禅境化为审美的意境。
简嫃的散文以女性自身成长的经历和经验为切入点,重新审视女性的爱情婚姻观以及现代女性的生存方式、价值和意义,开拓女性散文写作的新维度。
简嫃的《四月裂帛》是一篇大胆表白女性爱情心路历程的散文,万余字一气呵成,此文描写男女知识分子在生命途程中交会时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纠葛。在作者看来,相爱的双方必须保持着张扬的人格独立意识,任何一方都不能要求对方牺牲自我:“你们都航行真理的海,沿着不同的鲸路。你只希望她到你的船上,你知道她的舟是怎么空手造成的?她爱她的扁舟甚于爱你;犹如你爱你的船甚于爱她。如果你为她而舍船,在她眼中你不再尊贵。如果她为你而弃舟,她将以一生的悔恨折磨自己。的确,隐隐有一种存在远远超过爱情所能掩盖的现实,如果不是基于对永恒生命衷心寻觅而结缡的爱,它不比一介微尘骄傲。”[3]爱情是建立在彼此互相理解信任基础上的一种坚守,也是对自我生命的坚守。有着昂扬的人格意识的新女性就是这般果决地诠释着她心目中的爱情。
作为新女性简嫃在散文中还大胆吐露自己对爱情、婚姻的全新的认识,“我知道,情会淡爱会薄。但作为一个坦荡的人,通过情枷爱锁的鞭笞之后,所成全的道义,将是生命里最昂贵的碧血。”[4]“想必你了解,婚姻只是情爱之海的一叶方舟。如果我们愿意乘桴浮于海,何必贪恋短暂的晴朗——要纵浪就纵浪到底吧!我已拍案下注,你敢不敢做庄?”[5]气魄宏大刚健,比之与台湾阳刚型的男性散文家之作也并不逊色,这种雄健文体的背后是新女性地爱情婚姻的独到见地与主动追索,和知识女性对自身人格独立与成就事业的自信心,堪称“五四”以来女性作家最为大胆的爱情宣言。
在简嫃二十多年的创作中,她一直在关注女性议题,从小女儿心思、心事,到为人母经验到女人的现实境遇,她都书写过。
《红婴仔》详细记录生育的整个过程,有初为人母的忐忑心不安,也有抚育新生命时的兴奋、惶恐、期待等复杂心情。同时,在密语系列则潜入私密的内心世界,追溯生命源起,见证女性角色的锻炼历程。从一个女作者的视角来反省,关注女性的情感、关注女性在家庭与事业的两难处境,她告诫现代女性“若把全部精神、气力、才赋投入家庭,将家庭视作唯一的成就,是相当危险且遗憾的。”[6]“几年后,她们跟不上孩子的成长。这就意味着,她们跟不上瞬息万变的社会。”[7]“再几年后,她们只能蹲在家庭牢笼里做一件事,那就是;抱怨这笼子吃光了她们的人生。”[8]女性要兼顾好事业与家庭是何其艰难。
简嫃从一个女作家角度把自己所体验的女人的艰辛、痛苦压力呈现出来。正如她在《女儿红》中写道:”女儿红是一种红色的疼痛,是一种血色,残酷的红”。[9]她的散文走的是“突起探勘女性内在世界的书,窥其情感奥秘,听其扎挣之声。”[10]她的散文不仅写女性的经历和处境,更积极探索现代女性的成长之路,思考一个现代女性如何头顶巨石,浴火重生,作自己真正的主人。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但社会对女性的偏见和歧视依然存在。简嫃的散文通过故事情节和人物的描写,将世间对待女性的不公之事,一一摆放在读者的面前,再通过主人公道白,或者作者的直接叙述,释出其中深刻的道理。由于作品中的故事和人物是和台湾的生活现实社会紧密相连的,因此作品将读者带入了台湾的生活现场。在《秋夜叙述》一文中,写一个软弱无肋,受尽屈辱的未婚少女,无可奈何地自杀身亡。人们只能面对她送进寺庙的骨灰坛,听她受侮辱的故事。《哭泣的坛》另一位出生于传统的家庭中,却被抛入“害了性病的语言系统中”,[11]她无比善良,却被推入“专供男人戏耍的语言暴力的火坑”,[12]她与世无争,却无端地卷入桃色丑闻……简嫃通过作品主人公的不堪痛苦和羞辱的不白之冤,思考女性在男权社会中的地位与处境,她透过种种现象揪住了藏在背后的的黑手是“那一长满性细菌观念,及其蔓延的语言系统”。[13]她感叹道;“人的一生,就是善良与邪恶,美丽与丑陋,灵性与善欲,不断干戈的过程,我们的赤子之心,必须通过地狱火炼,利鞭抽打,短刀剜骨而后丢弃于漫黑夜的草丛,那才是美丽的心、尊贵的心。[14]这些语言多么像一个哲人,像个道德法庭的法官。
简嫃的散文深入到现代社会男女性别意识形态议题的核心,反思古往今来女性所受到的性别歧视和压迫,批判男权意识形态对现代女性的伤害,省思现代女性生存的方式、价值和意义。
总之,简嫃散文的独特在于她对性别历史的发现与感悟,强调女性经验,又避免性别分离主义的倾向;承认性别差异,从内在自我完善的角度进行书写;强调和谐自我伦理的呼唤和性别秩序。
注释:
[1]简嫃:《水问》,北京:九洲图书出版社,2000年,第41页。
[2]简嫃:《水问》,北京:九洲图书出版社,2000年,第44页。
[3]简嫃:《女儿红》,北京:九洲图书出版社,2000年,第11页。
[4]简嫃:《女儿红》,北京:九洲图书出版社,2000年,第22页。
[5]简嫃:《女儿红》,北京:九洲图书出版社,2000年,第24页。
[6][7][8]简嫃;北京:《红婴仔》,大众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315页。
[9]简嫃:《女儿红》,北京:九洲图书出版社,2000年,第3页。
[10]简嫃:《水问》,北京:九洲图书出版社,2000年,第3页。
[11]简嫃:《女儿红》,北京:九洲图书出版社,2000年,第78页。
[12][13]简嫃:《女儿红》,北京:九洲图书出版社,2000年,第79页。
[14]简嫃:《女儿红》,北京:九洲图书出版社,2000年,第79~8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