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健旺
内容提要:钱锺书《管锥编》《谈艺录》有一个惹人注意的现象,即援引《红楼梦》典例之处不少。 或用其作“几探微之津逮”,或“穷理之阶”,或“致知之具”,或观“人情”“人心”,或“评诗论文”,或“博其趣”、供“赏会”、资“谈助”,或作“参证”“补证”;或笺释典故,或解释词语。 其援引的《红楼梦》典例与其他所引大量元典即精选的“佳例”,围绕“赏会”,资“谈助”的话题,共同形成“一家眷属”,纷至沓来;或“一树花”,争妍竞秀的学术胜境。 钱锺书大量援引《红楼梦》典例,一方面说明他的确是《红楼梦》的“真赏”者和“善用”者,另一方面也说明了《红楼梦》确实是中国文化的大宝藏。
自从有了《红楼梦》,读书人喜读其书者尽多,钱锺书先生也不例外。 不过,钱先生似乎没有写过专门研究《红楼梦》的文字,所以还不能说钱先生是《红楼梦》研究专家,而只能说他是一个《红楼梦》的爱好者。 他的《管锥编》和《谈艺录》有一个惹人注意的现象,即援引《红楼梦》之处不少。 粗略统计,《管锥编》约有50 多处,《谈艺录》有6 处,《七缀集》有2 处,共计60 多处。 《管锥编》和《谈艺录》是纯粹的苦心孤诣的学术著作,不是朝市俗学或显学。 在这样纯净深邃的学术著作中,引证这么多《红楼梦》事例,的确是很奇异的现象。 毕竟《红楼梦》是小说,而《管锥编》研究的主要是《周易正义》《毛诗正义》《左传正义》《史记会注考证》《老子王弼注》《列子张湛注》《焦氏易林》《楚辞洪兴祖补注》《太平广记》和《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等这些传统学术的主阵地,且主要是决疑解难。 一部后来的《红楼梦》真有助于解决这些学术疑难?
一
钱先生《管锥编》对《红楼梦》有一个很有意味的判断。他说:
词章中一书(《文选》)而得为“学”,堪比经之有“《易》学”、“《诗》学”等或《说文解字》之蔚成“许学”者,惟“《选》学”与“《红》学”耳。 寥落千载,俪坐俪立,莫许参焉。 “千家注杜”,“五百家注韩、柳、苏”,未闻标立“杜学”、“韩学”等名目。 考据言“郑学”、义理言“朱学”之类,乃谓郑玄、朱熹辈著作学说之全,非谓一书也。①
钱先生是有真学问的人,其秉持的学问理念是很严慎的,在他眼里,不是任何研究都可以名为“学”的。 此即守护的正是学术的尊严。 与今日巧立名目,泛滥名“学”者,不可等量齐观。 钱先生认为研究一本书而能配得上“学”的,千载也不多见。 所谓“《易》学”、“《诗》学”、“许学”即研究许慎《说文解字》的学问、“选学”即研究萧统《文选》的学问,千载也就这几部书,够得上以一书而名“学”。 也就是说研究这几部书的学问,可配得上“专学”的称谓。“千家注杜”也不能名为“杜学”,“五百家注韩”亦不能称为“韩学”。 可见,在钱先生眼里,“专学”是极其严肃而有内涵的称谓。
他说词章即文学中一书而得为“学”者,千载只有《文选》和《红楼梦》。 据此可知,《红楼梦》在钱先生眼里是何等的有分量。 一部《红楼梦》得为“学”是文学中的特例。“红学”够得上专学的美称。 钱先生是学界不同流俗的巨子,有极其纯粹的学问态度,他判定“红学”是可以成立的,是“通识真赏”的判断,不是礼节性地表了个态。 《红楼梦》在他眼里竟然如此特别,难怪《管锥编》里援引那么多《红楼梦》的典例来互相释证和发明千载学术疑难。
二
钱先生对《红楼梦》的情蕴意趣,也有一个自己的判断。 《谈艺录·王静安诗》说:
苟本叔本华之说,则宝黛良缘虽就,而好逑渐至寇仇,“冤家”终为怨耦,方是“悲剧之悲剧”。 然《红楼梦》现有收场,正亦切事入情,何劳削足适履。 王氏附会叔本华以阐释《红楼梦》,不免作法自弊也。 盖自叔本华哲学言之,《红楼梦》未能穷理窟而抉道根;而自《红楼梦》小说言之,叔本华空扫万象,敛归一律,尝滴水知大海味,不屑观海之澜。 夫《红楼梦》佳著也,叔本华哲学、玄谛也;利导则两美可以相得,强合则两贤必至相阨。②
钱先生是文体修辞学大家,有清晰的学科门类理念。钱先生说:
“如《红楼梦》第四十回探春房中挂唐‘颜鲁公墨迹’五言对联, 虽患《红楼》梦呓症者亦未尝考究此古董之真伪。 倘作者斤斤典则, 介介纤微, 自负谨严,力矫率滥, 却顾此失彼, 支左绌右, 则非任心漫与,而为无知失察, 反授人以柄。”
“《红楼梦》第五回写秦氏房中陈设,有武则天曾照之宝镜、安禄山尝掷之木瓜、经西施浣之纱衾、被红娘抱之鸳枕等等。 倘据此以为作者乃言古植至晋而移、古物入清犹用,叹有神助,或斥其鬼话,则犹‘丞相非在梦中,君自在梦中耳’。”③
依据钱先生的治学理念,小说就是小说,哲学就是哲学,小说与哲学不同,各有天地,强和则“相阨”。 小说“事多虚构”,“想当然耳”,“莫须有”,不能信为“实录”。 所以小说不“空扫万象”,亦不“敛归一律”,而其意趣正在于“观海之澜”;哲学要“空扫万象”即“超象以究事理”,而“敛归一律”,“显真别幻”,“穷理窟而抉道根”。 所以在小说中超事象揣摩哲学的形而上学之旨意,不是读小说的正途,也不是研究哲学的常道,极容易陷入附会穿凿的泥沼。 因为小说的事象,是文情归宿的家室,故哭于斯歌于斯,骨肉聚于斯,而不是义理寄宿的旅亭,无不可。 如用叔本华的学说,推演《红楼梦》情事,“则当知木石因缘,侥幸成就,喜将变忧,佳耦始者或以怨耦终;遥闻声而相思相慕,习进前而渐疏渐厌,花红初无几日,月满不得连宵,好事徒成虚话,含饴还同嚼蜡”④,索然情味,了无意趣。 《红楼梦》不是哲学,不是史学,不是社会学,是哭于斯歌于斯,骨肉聚于斯的小说,且是小说中的“佳著”。
他说从小说看“《红楼梦》现有收场,正亦切事入情”。这是个很有理趣意蕴的判断。 钱先生不愧是《红楼梦》的“真赏”者。 人世间“入情”的人不多,能认得的人也不多,能写得出的人也很少。 《红楼梦》写的正是“切事入情”的人,钱先生有眼光,认得“入情”为何物,所以他够配得上《红楼梦》百年难遇的知音。 《红楼梦》里的小丫鬟紫鹃,不也感叹:“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红楼梦》正是一部“切事入情”的好作品,其最令人销魂的地方正是写宝黛“入情”的过程及其心理,可谓精彩绝伦,无与伦比。
三
钱先生认为《红楼梦》是绝佳的小说,而他的《管锥编》是纯粹的学术著作。 钱先生为何要在如此纯粹的学术著作中,援引那么多《红楼梦》的典例故事,这又是为何?
他自己的解释是:
夫稗史小说、野语街谈,即未可凭以考信人事,亦每足据以觇人情而征人心,又光未申之义也。 余所谓野语虽未足据以定事实,而每可以征人情。⑤
这是钱先生很重要的一个看法。 说明小说可以观测“人情”“人心”,而《红楼梦》省察“人情”“人心”最精深,且写得最好。 钱先生《管锥编》援引许多《红楼梦》典例,佐证《管锥编》也是“入道见志”的大著述。
《红楼梦》第十八回贾妃省亲,到家见骨肉而“垂泪呜咽”,自言:“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终于“虽不忍别,奈皇家规矩违错不得的,只得忍心上舆去了。”《红楼梦》此段描写说明的正是所谓“人情”“人心”。 这也可作为钱先生引证《红楼梦》“征人情”的佳例。 钱先生说文学中描写此类情境,最早是左棻的《离思赋》,其结尾曰:“骨肉之亲,化为他人,永长辞兮。”左棻是西晋人,晋武帝的妃嫔,也很有才情。 她的哥哥是当时大文学家左思。 左思有《悼离赠妹》诗,其诗云:“永去骨肉,内充紫庭”云云,有同悲。 钱先生说:“左棻不以侍至尊为荣,而以隔‘至亲’为恨,可谓有志。”⑥据此可确知,《管锥编》亦是有益于世道人心的著述。
钱先生不好发大言空论,他的性情、旨趣、风骨、精神、价值信仰、为学态度、学术理念等皆灌注在所引的古今典例故事中,细心的读者,涵泳其书,不难体究。
四
钱锺书在给郑朝宗的信里谈到自己的治学方法时,他说:“求打通,以中国文学与外国文学打通,以中国诗文词曲与小说打通。”⑦鉴于此,他在《管锥编》《谈艺录》等学术著作里用了大量的小说事例,以达到圆览通解。 例如,《管锥编》中征引了《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聊斋志异》《儒林外史》《儿女英雄传》等。 不过,钱先生著作中引证最多,频率最高的小说,是《红楼梦》。
钱先生在《管锥编》说:“培根早谓研求情感,不可忽诗歌小说,盖此类作者于斯事审察最精密。”⑧《红楼梦》既然是“切事入情”的“佳著”,自然可作为洞察世态人情心曲隐衷的佳例。 这也可反证《管锥编》绝不是与世隔绝的书斋学问,而是有利于世道人心的大著作。
五
钱先生《管锥编》援引《红楼梦》,《谈艺录》亦援引《红楼梦》,《七缀集》还引《红楼梦》,可见钱先生何等精熟《红楼梦》,真正到了开谈无不说《红楼梦》的地步。 这也反证《红楼梦》真是我国文化的大宝藏,里面丰富而优秀的传统文化资源,真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之无尽藏也。 《谈艺录》是诗文评的经典之作,《七缀集》里的几篇大文章,主要也是谈艺的,钱先生依然可以用小说《红楼梦》来评诗论文谈艺。
他说:“夫文评诗品,本无定体。”“只求之诗话、文话之属,隘矣”,“或以赋,或以诗,或以词,皆有月旦藻鉴之用,小说亦未尝不可。”⑨此即一个理据。 钱先生在《读〈拉奥孔〉》中说:“在考究中国古代美学的过程里,我们的注意力常给名牌的理论著作垄断去了。”“一个老实人得坦白承认,大量这类文献的探讨并无相应的大量收获。 好多是陈言加空话,只算作礼节性地表了个态。”“倒是诗、词、随笔里,小说、戏曲里,乃至谣谚和训诂里,往往无意中三言两语,说出了精辟的见解,益人神智;把它们演绎出来,对文艺理论很有贡献。”⑩此即另一个理由。
此即说明诗文之道,广大精微,文评诗品,本无定体,因而赋、诗、词、小说等的神解妙悟也皆可以用来评诗论文。这也是钱先生很重要的看法。 他究竟是如何用小说评诗论文的?
他说:“《易林》以声声相续为声声相‘逐’,活泼连绵,音态不特如轮之转,抑如后浪之趁前浪,兼轮之滚滚与浪之滚滚,钟嵘所谓‘几乎一字千金’,可以移品。”[11]此即说明他用赋、诗、词、小说等来评诗论文的策略即“移品”。 此真是一个相当别致的评诗论文的理念。 有时钱先生也称其为“移解”。 “移品”“移解”可以互释。 “移品”即钱先生用小说等来评诗论文的大本领。
钱先生在《诗可以怨》里引《红楼梦》第十八回贾妃“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的感叹,与其他很多事例共同说明“诗可以怨”之理。[12]此即所谓用小说“移品”诗文的例子。 他在《谈艺录》里说:“《红楼梦》第三回宝玉初见黛玉云:‘虽没见过,却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旧相认识,恍若远别重逢的一般’;词章惬心赏心,与男女倾心同心,若是班乎。”[13]此可作为钱先生用小说“移品”诗文的经典佳例。说明词章即文学审美最基本的特征,正是深入情理,即“觌面倾心”,一见如故,像“旧相认识”,似“远别重逢”。 《红楼梦》是如此,《谈艺录》《管锥编》亦如此。
六
钱先生有个很别致的治学理念。 他说:“善运不亚于善创,初无须词尽己出也。”[14]此即说明学问建构的两种基本方式。 所谓“善用”即用前言构建自己学问的方式,也就是“无须词尽己出”;所谓“善创”即自铸伟辞,也就是自己构建一套新的概念、范畴等呈现其学问。 既然是学问建构的方法,那自然没有高下之别,因人而用。 钱先生用前言构建其学问,此即他秉持的所谓“善用”而已。 所谓“移品”,体现的亦是“善用”的治学理念。 试举例钱先生笺释“惜别涕泣”文化事项一例。
他开篇先是征引王僧儒《与何炯书》典例,礼节性地提起“惜别涕泣”的话题,又“比邻联想”地引了江淹《别赋》的相关情状,与之相辅互映。 此即所谓“连类举似”。
接着引俞正燮《癸巳类稿·哭为礼仪说》说明“古有丧事助哭之礼”。 此即所谓“以引释理”。 然后钱先生自己补充说明“惜别涕泣”亦是礼仪,别时哭泣无泪,便为失礼。
接着引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典例,即“吴质教曹丕别父哭泣而得胜”的故事,作为印证。 又引《旧唐书·高宗纪》的同类相续的故事,作为参证。 至此,已解释说明了“涕泣”典故的文化渊源。 此即所谓“推末以至本”。
不过,钱先生并没有停留于此,还要“探本以穷末”,接着说明“涕泣”的纷纭情状。 征引《艺文类聚·语林》“密云”“旱雷”的典故,说明“惜别涕泣”另一情状也,再引《史记·吕后本纪》“哭泣不下”和《汉书·外戚传》“哭而泣不下”来释义“密云”“旱雷”的典故。
又引《水游》第二五回论“有三样哭”之“无泪有声谓之‘号’……干号”和《西游记》第三九回孙行者论“哭有几样,若干着口喊,谓之‘嚎’”来相发明,形成似“浪花相逐”,“连类互释”之美。 接着引《颜氏家训·风操》来解释人性自有心伤而不下泪的心软眼硬者。 此即“举例而兼明理”。又征引朱淑真《断肠诗集·秋日述怀》:“妇人虽软眼,泪不等闲流”和明初人《商调》全套《逍遥乐》:“我从来眼硬,不由人对景伤情”,以“博其趣”。 又引《谈薮》说明送别无泪而许诺还泪,亦是来而必往之礼。 此已是言而未明的“偿泪债”典例。 接着引《孔丛子·儒服》言:“大奸之人,以泣自信;妇人、懦夫,以泣著爱。”此即说明“涕泣”的又一情状。 又引《世说·方正》的送别涕泣反惹厌取憎的典故。此即说明“涕泣”的又一情状。 又引罗隐《泪》和李煜《送邓王二十六弟牧宣城序》中所引《孔丛子·儒服》的典故,此即“典例叠典故”,以供“共赏”,资“助谈”,兼“博趣”。 又引《汉书·王莽传》哭泣可为仕宦之终南捷径的故事,说明“涕泣”的又一情状。 接着引《旧唐书·张仲方传》言:“谄泪在睑,遇便即流;巧言如簧,应机必发”,则谓“奸人与妇人,一二二一,奸泣同妓,而妓泣即是奸”。 此即“举例兼明理”。 又引庄荪服《赠妓》诗:“凭君莫拭相思泪,留着明朝更送人”,以资“助谈”,供“遐思”。 又引沈德符《野获编》痛骂“卖哭”无耻的士人。 此即“引典兼明志”。 又引《魏书·宋弁传》“知致悲泣”即所谓“办得一付急泪”的典例,又连类了一个《史记·外戚世家》“哭泣助哀”的故事。 此即别是一情状。
钱先生还别开生面地用外域典例相助发,说“意大利古诗写一美妇而黠诈,蓄泪在睑,常备应需,如源头活水”。此即所谓“旁通远征”,以“博其趣”,兼明理即此类现象有共同的心理和社会基础,太阳下没有新鲜事。 又引王士祯《古夫于亭杂录》“董默庵(讷)以御史改两江总督,有某御史者造之,甫就坐,大哭不已,董为感动。 某出,旋造余佺庐相国,入门揖起,即大笑曰:‘董某去矣! 拔去眼中钉也!”此即惊心动魄的“以泣售奸”的经典案例。 此即形成“峰峦衔接”的“连类互证”之美。 至此,“涕泣”的各类情状,已“连类举似”殆尽矣。 此即钱氏所谓“通观”即“触类而观其汇通”,用比喻说,则“观花满眼”。
钱先生申论说:“卖哭之用,不输‘卖笑’,而行泪贿、赠泪仪之事,或且多于汤卿谋之‘储泪’、林黛玉之‘偿泪债’也。”
最后钱先生指出我国古典文学中“偿泪债”典故的渊源即“孟郊《悼幼子》:‘负我十年恩,欠尔千行泪’,又柳永《忆帝京》:‘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词章中言涕泪有逋债,如《红楼梦》第一回、第五回等所谓‘还泪’‘欠泪的’,似始见此。”[15]至此,“理实圆成”,令观者“切理餍心”。
读钱先生此节文字,好似展观《长江万里图》,即逐步而展,重峦叠嶂,迤逦陆续,如浪花相逐。 循序而进,溪流千回百转,奇花异草,争奇斗艳,珍禽异兽,往来不绝,令人目不暇接,欢呼雀跃,真可谓游名山,泛沧海,卒当以乐死。 钱先生说:“杜《上牛头寺》诗云:‘青山意不尽,滚滚上牛头’,言峰峦衔接,弥望无已,如浪花相追逐,即岑参《登慈恩寺浮图》所谓‘连山若波涛,奔凑似朝东’。”[16]此可以用来“移品”钱先生其书,也十分“惬当”,即深得钱先生的文心法则。
他的名著《管锥编》几乎全是繁花似锦的前言“堆垛”。不过,钱先生的高明之处就在于能把“堆垛”点化为“烟云”,成为杰作,这恐怕不是谁都能做得到。 他赞叹《元秘史》卷七一节高超笔法时说:“有问则对,随对而退,每退愈高,叙事亦如羊角旋风之转而益上。 言谈伴以行动,使叙述之堆垛化为烟云,非老于文学者安能办是?”[17]用此“移品”钱氏修辞学,也深得其情理。 他说:“《文心雕龙·诠赋》所谓‘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也”,“然相如所为,‘繁’则有之,‘艳’实未也,虽品题出自刘勰,谈艺者不必效应声虫。能化堆垛为烟云,枚乘《七发》其庶几乎。 他人板重沉塞,堪作睡媒。”[18]此用可“移品”钱氏其学,不劳阐释。
《管锥编》连类繁举,妙契赋心。 《红楼梦》典例也是这“烟云”里的一景,且往往因为独特而惹人注目。 钱先生有博闻强记的天赋之大才,又有“通识真赏”的大性情,又有“执理御繁”的大智慧,故钱先生“善用”前言所创造的学问胜境,恐怕亦是难于复制的绝唱。 他援引《红楼梦》事例典故,可谓“绝技”。
七
钱先生似乎没有写过专门研究《红楼梦》的文字,不过,细读《管锥编》就会发现,其中有些节目或段落其实就是或可视为对《红楼梦》典例故事的笺释。 《管锥编》研究的是文学、哲学、历史,或可以宽泛地说是对文化的研究。鉴于此,《管锥编·全汉文卷五六》第29 则中对“慧男子”的解释、《管锥编·全后汉文卷八四》第63 则中对“水蛇腰”的解释、《管锥编·全北齐文卷八》第255 则对“癞僧跛道和夥同行”的解释、《管锥编·老子王弼注》第7 则中对“戕钗灰黛”的说明、《管锥编·太平广记卷二五》第121 则对“僮婢命名”的解释、《管锥编·太平广记卷四二九》第182 则对“愚为女德”的解释,《管锥编·太平广记卷一〇》第7 节对“登时”的解释等,皆可以视为从文化视域对《红楼梦》“通识真赏”的解释研究。
钱先生对“惜别涕泣”的解释,亦可视为从文化视域对林黛玉之“偿泪债”的绝美笺释,得钱先生的笺释,林黛玉“偿泪债”的文化义蕴益明切矣。 林黛玉正是我国古典小说中“以泣著爱”的经典形象,其根源就在我国文化的礼仪传统中。 “哭泣”是我国文化中的大节目,不可等闲视之。林黛玉的“泪”与“谄泪”,不能同日而语;林黛玉的“哭”与“卖哭”,有星河的距离;林黛玉的“泣”与“以泣市爱”貌合神离。 钱先生说:“征文考献,宛若一切造艺皆须如洋葱之刺激泪腺,而百凡审美又得如绛珠草之偿还泪债,难乎其为‘储三副泪’之汤卿谋矣。”[19]此即说明审美即“入情”。 林黛玉是“入情”的人,故她流的“泪”是“入情”者的“真泪”,她的“泣”亦是“入情”者的“真泣”,发于肺腑,绝假纯真,真正的“血泪”,流而不已,直到花落人亡。 是否可以说《红楼梦》是世界文学中描写“哭泣”的绝品?
八
钱先生也是“入情”的人,所以他才能感同身受地“真赏”写“入情”的《红楼梦》。 刘梦溪先生《钱锺书的学问方式》说:
钱锺书先生所以养成宁静的不旁骛的治学心态,固然由于对学问本身的如同宿契般的兴趣,还由于他很早就获得了终生不渝的爱情。 爱情是一副良好的安定剂。 躁动不安的青年时期,让他得到了安宁。 八十年代中期,我参加厦门大学的一个研讨会,当时有幸拜望郑朝宗先生。 我去拜访他,是由于正在研究钱锺书。我向郑先生提出一个问题:以钱先生的睿智和锋芒无法掩藏的性格,1957 年的风雨环境他何以能够平安度过。 郑朝宗先生用很大的声音说:那是由于他有杨绛先生。 他有了杨绛,觉得什么都有了,何须外求。[20]
《管锥编》《谈艺录》皆是“入情切理”之书,与纯粹剖析事理的书不同。 钱锺书真的太熟悉《红楼梦》了,用起《红楼梦》的语言、典故、故事,就如同用自己惯用的东西,了无隔阂,了无痕迹,就似已然成为无意识行为,真正达到了“用人若己”的化境。 例如,1980 年11 月20 日在日本早稻田大学教授恳谈会上演讲《诗可以怨》,也情不自禁地引了《红楼梦》第十八回贾妃“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的感叹,与其他很多事例共同说明“诗可以怨”。 如果从解释说明其主旨而言,这里不引《红楼梦》,丝毫不影响其论证的说服力,毕竟它不是其说明主旨的最佳材料。 如果从审美“入情”的效果来看,钱先生顺手拈来的贾妃的感叹,不仅具有其他事例所没有的魔力,即家常亲切,了无隔阂,且带有“移品”者感叹于斯的情感意趣,可谓深入情理,冥然无迹。 《管锥编》亦是义理、考据、词章合美的佳著。
九
钱先生所谓“善运不亚于善创”的学问建构方式,看似容易,其实很难。 “善用”不仅要学博,即需要精熟足够多的前言往行,才能运用自如,也要与之神理相接,如同“素契”的学识情思,才能“用人若己”。 其核心是要有“通识”,即融会贯通的思想;也要有“深入情理”的“真赏”,才能创造出“引众美而归己”的学问化境。
钱先生说:“余则美其通识真赏。”[21]此即钱先生的学问境界。 《管锥编》和《谈艺录》正是“通识真赏”的大著书。“善用”不可缺少的前提,就是对前言往行要有“通识真赏”。 可以说没有“通识真赏”,就不是“善用”,而是“死用”,即搬用没有精神灵魂的躯壳而已,有名无实,甚者沦落为“偷语”“掠美”的窃贼。 钱先生如此广博而高频地援引《红楼梦》,一方面说明说他极其精熟《红楼梦》,并与之神理相接,故而这般情不自禁地运用其书;另一方面也说明《红楼梦》本身具有无尽的宝藏,才能经得住被如此连类征引。 也可以说《红楼梦》也是一部具有“通识真赏”性格的经典,唯有如此,才能使这些博雅巨子,一见如故,倾心同心,征引不已。
十
钱先生是名副其实的博雅君子,其书有博雅君子著述立说的共同特征,即以“博其趣”。 钱先生说:
积小以明大,而又举大以贯小;推末以至本,而又探本以穷末;交互往复,庶几乎义解圆足而免于偏枯,所谓“阐释之循环”(der hermeneuticsche zirkel) 者是矣。[22]
此即钱先生的“解会赏析之道”。 它与单纯的阐释学的最大不同之处:它的内涵不仅是“通识”,还是“真赏”,且“真赏”是根是本。 这就规定了《管锥编》是供“共赏”,自“谈助”的知音之作,这与单纯以解决知识问题为能事的研究迥异。 如果只是客观而不动心的解决知识问题,那就完全没有必要援引那么多《红楼梦》事例。 “偏枯”正是我们时代知识论文的典型形态。 他说:“聊复举例,以博其趣。”“连类举似……于赏析或有小补云。”[23]《管锥编》既然供“共赏”,资“赏析”,以“博其趣”,那自然举证豪华,连类不穷,古今东西,天上地下,尽情驱遣,以供“赏会”,资“谈助”。
钱先生性情幽默,又有大智慧,喜谈论,却生活在一个并不幽默的时代,寂寥无有知音,不得不默存于世。 默存不等于明哲保身的“默贼”。 钱先生是有性情,有风致,有精神,有风骨的学者,他把他的大幽默和大智慧润物细无声地灌注到旁征博引而浩瀚无垠的《管锥编》里了。 他在《管锥编》里上下古今,谈笑风生,极端自由和快乐。
而《红楼梦》本身又含有许多幽默的因子,是供“赏会”、资“谈助”不可多得的好资源。 读书人聚谈,莫不说《红楼梦》,钱先生亦是此意。 故《管锥编》所援引很多《红楼梦》事例,有个很主要的功能正是以供“赏会”,资“谈助”。 而要实现此功能,并不容易。 不仅需要“真赏”,亦需要“通识”,此即所谓“博趣”。 “赏会”“谈助”的天敌正是“偏枯”和“寒酸”。 《管锥编》所援引的《红楼梦》事例与其他的前言往行,即苦心孤诣而精挑细选的佳例,围绕供“赏会”,资“谈助”的话题,共同形成“一家眷属”,纷至沓来;或“一树花”,争妍竞秀。 实在是奇,真正做到了绝美,令观者动魄悦魂。
十一
钱先生“连类繁举”,除了达到“义解圆足而免于偏枯”的解释学巅峰境界之外,其实还有一个被人容易忽视的良苦用心。 他在《管锥编》里说:“连类举例,聊以宽广治词章者之心胸。”[24]钱先生没有当过老师,自然没有弟子。 读此可确知,钱先生对后学的关爱,并不比当老师的少。 宣心写志,因人而异,各有天地。 钱先生不是政治家,亦不是社会活动家,他是纯粹而安静的学者,学问就是他的天地。 《管锥编》入情切理之论比比皆是。 如果读书是为了明理,开拓心胸,变化气质,那么读钱先生的书,不也有益于世道人心吗? 钱先生在《管锥编》里说:
国治家齐之境地宽以广,国乱家哄之境地仄以逼。此非幅员、漏刻之能殊,乃心情际遇之有异耳。 ……白居易《小宅》“宽窄在心中”;聂夷中《行路难》:“出处全在人,路亦无通塞”;宋奚 《声声慢》:“算江湖,随人宽窄。”三语足以概括这类情况。 一人之身,宽窄正复不常。 即以孟郊为例,《长安旅情》又曰:“我马亦四蹄,出门似无地”,而《登科后》曰:“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岂非长安随人事为“宽窄”耶?[25]
著书立说,论据粗疏,义理情蕴“偏枯”,或与其学识有关,或与其际遇有关,其根源则在于其心性。 心性“偏枯”,析理论世,无不“偏枯”,不能见异量之美,而失之隘守。 因而宽广治学的心胸,涵养自己的性情,变化自己的气质,尤为重要。 钱先生所谓“连类举例”,或“举例甚详”,其实是从古今中外大量的典籍,或俗语野语等中精选而出的例子,不仅仅是为了解决问题,随便搬用来的无生命的材料,而是“佳例”。
钱先生在《管锥编》行文里不断提醒读者注意这是“佳例”,或“佳诠”。 所谓“佳例”,或是某一疑难的“的解”,或“正解”,或“确解”;或是有“情蕴理趣”;或是益人神智的“精辟的见解”;或是“研几探微之津逮”,或是“穷理之阶”;或是最妙“移品”;或是“新喻妙譬”;等等。 依据我阅读钱先生的经验,钱先生精选典例最多的一部书,似当是《红楼梦》。 这可佐证《红楼梦》的丰富与博大,或亦可“宽广治词章者之心胸”。 “偏枯”之病即顽疾,要治愈,谈何容易。 恐唯有“圆览”“智圆”,方能治其“偏枯”之大病,而钱氏其学正是“圆照”“周道”“圆觉”,无障无偏,无流弊,故《管锥编》亦可宽广治学者之心胸矣。
知此庶几不负钱先生“举例甚详”之苦心。 有人竟然嫌钱先生其书元典“堆垛”,真如林黛玉所言:“不悔自家无见识,却将丑语诋他人。”
十二
钱先生的《管锥编》是学术著作,援引《红楼梦》事例,自然主要是作为“研几探微之津逮”,或是“穷理之阶”,或“致知之具”。 不过,钱先生也有情不自禁的对《红楼梦》的赏析。 例如: 《红楼梦》第五回仙曲《枉凝眉》:“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钱先生赏析说:
点化禅藻,抒发绮思,则撩逗而不可即也, 犹云‘甜糖抹在鼻子上,只教他添不着’(《水浒》第二十四回) 或‘鼻凹儿里砂糖水,心窝里酥合油,舔不着空把人拖逗’(《北宫词纪外集》卷三杨慎《思情》) ,是为心痒之恨词。[26]
此即钱先生对《红楼梦》“新喻妙譬”的赏析。 一方面指出其出处是“点化禅藻”,并非触物而发,天机自动,自铸新喻;一方面说明其情蕴意趣,即“心痒之恨词”。 《红楼梦》亦是一部“恨”书。 中间所引两个事例,即有“以典明意”之用,又有“忽庄忽谐”,相映成趣之妙。 钱先生对《红楼梦》修辞法亦有“通识真赏”。 例如:
昔人的所谓“春秋笔法”,正即修词学之朔,而今之考论者忽焉。 此处所举《左传》用“犹”“曰”两例,反三隅于一字,其法于后来小说中往往见之。 《红楼梦》第四一回言妙玉“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的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大某山人评:“‘仍’字可思,况继以‘前番’两字乎!”窃谓下文述妙玉以成窑茶杯为“刘姥姥吃了,他嫌腌脏,不要了”,且曰:“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是我吃过的,我就砸了,也不能给她!”则上文“自己常日吃”五字亦大“可思”。 所谓“微而显、志而晦”,亦即《荀子·劝学》所谓“春秋约而不速”也。 青史传真,红楼说梦,文心固相印者在。[27]
此即钱先生对《红楼梦》“微词”的典范鉴赏。 他认为所谓“春秋笔法”,“实即文章之修辞”。 他说:“《公羊》《穀梁》两传阐明《春秋》美刺‘微词’,实吾国修辞学最古之发凡起例;‘内词’‘未毕词’‘讳刺’之类皆文家笔法,剖析精微处入于风格学。”[28]此亦可视为钱氏“移品”的“佳例”。
钱先生所引《红楼梦》这则典例,究竟是如何体现“微而显、志而晦”的“春秋笔法”的? 他先是引大某山人评“‘仍’字可思”,然后自己补说“‘自己常日吃’五字亦大‘可思’”。 钱先生也不说破。 他说:“坐实道破,不耐玩味矣。”[29]读者细心体究,其实不难发现妙玉的心曲隐衷。 通过钱先生的“移品”可知,《红楼梦》的修辞法则即“春秋笔法”,也就是所谓“善于用晦”,因而“蕴藉之致”。
据此亦可推想,之所以有红学索隐派,自也有其内在的因缘。
十三
钱先生是博雅君子,有极高的眼界,我们今天所说的很多所谓“专学”,依据他著《管锥编》的性格,他是不会赞同的。 他却说红学可以成立,这绝对是他深思熟虑,通识真赏的判断,绝不是礼节性地表了个态。
他说从小说看“《红楼梦》现有收场,正亦切事入情”。这亦是个好判断,值得红学研究者或爱好者重视,可以作为研读《红楼梦》的指针。 他大量援引《红楼梦》典故故事,一方面说明他的确是《红楼梦》的“真赏”者,另一方面也说明了《红楼梦》确实是中国传统文化资源的宝藏。 钱锺书对《红楼梦》某些典故故事的“通识真赏”的笺释,对我们今天如何研究这部奇书亦有方法论的意义。 他亦是性情幽默的大智慧者,他喜谈《红楼梦》或许也是因为《红楼梦》是一部充满幽默智慧的文学经典。
总之,钱锺书先生让我们更为坚信《红楼梦》中有太多中国传统文化的优秀基因。 刘梦溪先生在《红楼梦的儿女真情》引言中有一个判断:“中国文学的集大成者,唯《红楼梦》足以当之。”[30]钱先生连类举证如此繁多的《红楼梦》典例,亦可以作为刘先生此断语的一个有力明证;或者说刘先生的断语可能正是钱先生“真赏”与“善用”《红楼梦》内在因由的极好概括。
注释
① ③⑤⑥⑧⑨[11][14][15][16][17][18][19][21][22][23][24][25][26][27][28][29]钱锺书《管锥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版,第2176—2177,2036、167,443,1752—1753,375,1002,849—850,371,2233—2236,850,345,578—579,1510,816,281,1382、1385,155,237,65,300,1534,900 页。
②④[13] 钱锺书《谈艺录》,商务印书馆2013 版,第77—78、74、618 页。
⑦ 郑朝宗《管锥编作者的自白》,《人民日报》1987 年3 月6 日。
⑩[12] 钱锺书《七缀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版,第33、120 页。
[20] 刘梦溪《现代学人的信仰》,商务印书馆2015 版,第95 页。
[30] 刘梦溪《红楼梦的儿女真情》,商务印书馆2015 版,第1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