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取暖:为什么住胡同家务那么多

2020-11-17 07:52⊙文/侯
青年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蜂窝煤煤球炉子

⊙文/侯 磊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北京,女人做家庭主妇,丈夫是位老工人、老技术员,或某个行业的老师傅,每月挣七十六块钱。——这已不算少,夫妇俩养活五个孩子,却在吃补助的边缘。主妇们还来开居委会的会,在胡同里做广播体操。若夫妇都是一九四九年进城的革命干部,各挣一百多块,同样养五个孩子,能拿“老莫”(莫斯科餐厅)当食堂。吃一顿老莫要三至五元,普通人是不会去想的。平房的狭窄和贫穷,限制了大杂院中人的思维。想的是如何处处省钱,对人力和时间在所不惜,凡事都过得琐碎如芝麻。

胡同中的日子看似逍遥自在,却又时刻操劳,因为你在胡同的心中。你的每一件事,每一秒的呼吸都在其中。

北京多风也多土,平房的桌椅家具容易落土。人的标准动作便是常年拿着鸡毛掸子,在座钟、胆瓶、帽桶、杌凳……每天一阵乱掸,或投投搌布擦抹桌案。与其他各地不同,这里遵循的不是经济效率,而是在规矩、秩序与习俗的规训下,形成了做家务的行为艺术、表演与穷讲究。住平房就是活儿多,要过得滋润就得雇厨子老妈儿。而活儿最多的时候,是冬天。

所有的家务都维系在一件事上:吃。早晨起来先要喝茶,如果在外买完早点到家,吃完早点收拾收拾,十点去买菜,十一点回来做饭,择菜洗菜,十二点准时吃饭。刷碗在一点半到两点。睡个午觉或者洗洗衣服,打打毛衣,下午四点半再继续外出买菜做饭,六点钟吃饭。晚上,给孩子大人缝缝补补,做衣服、纳鞋底子。买菜必须去菜市场,现吃现买现做,不接受超市里的半成品和快餐。一不吃切面,二不吃挂面,要买手擀面,要您挽挽袖子亲自下厨去。在没有冰箱的时代,中午的剩饭剩菜用罩子罩上,以防止苍蝇来瓜分。晚上所有的剩菜回锅炒一遍,防止有哈喇味儿。

这一日三餐的基础,都建立在火的基础上,先烧火才能做饭,而火上是永远要坐着水壶,随时可洗漱和沏茶。那么家务所围绕的根本,是挑水、备煤、笼火及其外围一切事物,人忙得跟身处总管各国事务的衙门一般。好几段相声都跟笼火有关:《摇煤球》《教子有方》等。孩子从小都跟着大人笼火,人人都得会笼火,否则,那就是少爷。

在冬日里,这一切变得尤其重要且复杂,让人觉得笼火的目的,表面上为了取暖,实则促进了人类进化。

备煤

在没有煤气罐、电暖气、热得快和微波炉的年代,火炉子打坐在北方平房室内的中心,要长年不灭,全天中的每一刻都被它拴住了。

它装着烟筒,好像背上插着杆旗子。为了它,要把玻璃窗上掏个圆洞,将烟筒捅出窗外,再装个拐脖儿,烟筒下面挂个小斗,以接滴下来的烟油子。若是滴在地面上,会冻成一个馒头形的烟油鼓包,与房檐下悬挂的冰凌相对。屋内要有风斗,保证随时与外界通风,还不至于被风灌到屋内,不能冻着也不能熏(念xùn)着——煤气中毒。小学时的手工课上,老师教做风斗,也教过做套袖,扎风筝。熏着的事时有发生,五年级时,班里有位女同学在家被熏死了。噩耗于中午传来,下午全班整整哭了一节课,那空着的位子,很快被撤掉了。她比我们大一岁,有人说她很欠招儿,有人说她很勤快,我记得她总是借我铅笔,甚至还帮我提过裤子。

清朝民国以来,烧火用铁炉子。早先烧块状的硬煤,由骆驼从京西拉来的,可分为烟儿煤和无烟儿煤。烟儿煤易碎,无烟儿煤很硬。硬煤之于煤球,好似腌咸菜的大粒儿盐和精盐,而炭,那就是加碘盐了。大饭庄子专有伙计伺候炉灶,买煤运煤,开火封火,以保证需要时火冲。被改为领导宅子或国家机关的大四合院后,都有各自的炉房炉工。院落附近有卸下来的硬煤煤山,总有孩子爬上爬下地玩,拿煤块互砍,但从没产生过莫言笔下人饿得吃煤块的那种想法。想象中,那些人肯定吃的是烟儿煤,因为无烟儿煤硬得砸不动。小时候有过这样的事:两个男孩拿煤砍着玩时,正好有个女孩路过,煤块把女孩的一只眼砍瞎了。商议的办法,是两个男孩一家出了一万块钱,两万块钱,就代表着女孩眼睛的价值了。

上小学一二年级时,在教室靠里一组的第一个座位前头是个大火炉子,蜂窝煤比家用的要大。老师上课时脚冷了,就把脚伸到掏炉灰的阀门处取暖。那位坐第一个的同学烤火十分方便。可早上班主任一进教室,就命他将课桌拉到一米开外:“以前有一学生,穿了件棉猴儿(棉大衣)上课,一会儿上着上着,怎么不对味儿了?我赶紧把他棉猴儿撇外面去了,那腿啊,都给烫了。”

这段安全教育讲完,抬头看窗外,还是北京的深冬里早七点那黑洞洞的天。

蜂窝煤

冬天时,在门洞里,院子的墙根下,大白菜和蜂窝煤如黑白双煞一般相互反衬着。大白菜上都蹭着煤末子。人人都是蜂窝煤、蜂窝炭和大白菜的鉴定行家。论火力,烟儿煤、煤球都大于蜂窝煤。如果蜂窝煤不好的话,烧乏的煤能保持完整的形状。八十年代有老外来琉璃厂淘古玩,见屋内有烧过且完整的乏煤,竟然掏钱要买。店家一时兴起开起了玩笑:“二百美子(美金),拿去。”老外拍出钱来,拿出纸张包着“文物”就走了。店家跑出来,愣没追上。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有几年买煤也凭本,买了多少由送煤工填写,每年都换新的。一些胡同里有煤厂、煤铺,我每天早市买菜的中剪子巷,还有骑车上初中路上的前、后永康胡同那里,都曾经有煤厂。在一个大铁皮棚子下,里面有各种机器哐当哐当地轧蜂窝煤。据说蜂窝煤是日本传来的,便感觉煤厂阴森得像七三一部队。蜂窝煤讲究是哪里的什么煤,要掺入不同比例的黄土或石灰,掺少了容易碎,掺多了烧着发硬。

炭不是木炭,是蜂窝炭的简称,和蜂窝煤同一造型,块头略小,厚度稍薄,颜色更浅,像烘干的绿茶。它里面有锯末,容易点燃。冬天,有蹬着三轮板儿车的师傅上门送煤送炭。上世纪九十年代蜂窝煤每块一毛五,炭则是两毛。后来便赛着涨价,蜂窝煤四毛,炭五毛;蜂窝煤五毛,炭一着急,直接涨到了一块。

从小就知道蜂窝煤会“喘气”,因为冬天要搬煤。

搬煤是我能为母亲、奶奶所做的为数不多的与取暖相关的家务活。冬天,堆起来的蜂窝煤最外面的一层,外壁上挂着一层白霜,是煤里的湿气结成的冰,煤之间都会冻在一起。用铁皮簸箕搬,要摞起三四层,大的簸箕一层能装四块,码三层,三四一十二,上面再顶一块。小的一层呈三角状也可码放三块。每次在院子里、屋檐下倒腾蜂窝煤时,都戴上黑乎乎的劳动手套。大人还说,搬起时要上体正直,用胳膊劲儿而不用腰劲儿,以免把腰给闪着。

摇煤球儿的

买来的硬煤都会带上不少煤末子,一倒一地,几乎家家都会自制煤球。煤末子和倒上水掺点黄土泥,全部沤湿了,如和稀泥一般和好摊在窗根下,再划成小方块,或干脆下手去攥成煤球,就当练做汆丸子了。听一位老哥讲,六七十年代论斤买煤球,约莫是一百斤一块二。胡同里有拎着花盆、走街串巷吆喝摇煤球的师傅,可以请到家中来摇。上小学时,能有小半个操场都在晒煤末子,总是请一位黑脸大汉来摇煤球,他的脸如同一截黑树皮,不知该管他叫大叔还是大爷。

这位大汉满面尘灰烟火色,一身破旧的蓝布工作服,腰上围着黑得看不出颜色的围裙,戴着深色的套袖。过去他们都是河北定兴人。摇煤球有个笸箩,笸箩下接个花盆,用来接漏出来的煤末子。摇元宵的笸箩下面有轱辘,只用手来回摇,而摇煤球要弯腰半蹲着,以自己的腰为轴,用两膀的力气来摇晃。在粮食定量的年代,普通人每月粮票三十斤,重体力劳动者是四十五斤,摇煤球的每月有六十斤。他们和掏大粪的一样,路边上买张二斤重的烙饼,卷巴卷巴,就着凉水几下就吃完了。

他摇煤球的时候,我们在操场上一边玩一种如乒乓球大小的塑料弹力球,一边看着他摇。弹力球不小心扔远了,一跳一跳地落入到煤海中,我们踮着脚跑到正在晾晒的煤球中间去找,而迎来的,是煤球大汉狮子般的怒吼。多年后,我读到《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刹那间想到那位色黑而魁梧、苍老中展现着力大无穷的摇煤球工人。

我们都踩碎过他待摇的煤球坯子,我们对不起他。

胡同笼火大法

准备好引火之物,取灯儿(火柴)备好、废报纸找出来、劈好劈柴、炭和蜂窝煤就位、水吊子(水壶)灌满了放在一边,准备好各种工具——火筷子、火钩子、小煤铲儿、夹剪儿、土簸箕。就等于宣告:我要在院儿里笼火了,都闪开别呛着。

先介绍工具:

夹剪儿,后面长前面短,像个大号的钳子;把两根铁棍插进蜂窝煤的窟窿里,夹煤用的。

火筷子,捅蜂窝煤眼儿的,炖猪蹄儿时烧红了烫猪毛的,有的人家也用来打孩子,效果极佳。

火钩子,钩炉盖或往下擞煤的。

小煤铲儿,铲炉灰或煤末子用的。

土簸箕,撮煤末子用的。撮到一处,再重新攒煤球儿。

…… ……

笼火先划火柴引燃报纸,点燃的破报纸吐着企图舔伤你的火舌,还得护好套袖别给燎着了,赶紧塞进炉膛,往里稀里哗啦地倒劈柴。劈柴过去有卖的,五分钱一斤,但哪能花这冤枉钱呢?!五十年代,会找点破木头当劈柴,再不济找点树枝子。一九六〇年,大街上连块劈柴也捡不到。

此时冒起来的烟,是要覆盖整个院落的。那烟冒得猛烈,突突突一大团一大团的,再往里加煤球或煤核儿,或要压上块炭,然后压上水壶,否则满院子就没法待人了。雾散烟消时,炭还会继续冒烟,着透了,夹块蜂窝煤放下去,来回转动对准火眼,每个火眼都要用火筷子(或叫火通条)欻欻地捅下去,上下如老房子的磨砖对缝般齐整,仿佛一个老人在嗽清喉咙。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快要燎着你的头发了,待蓝色的火苗从蜂窝煤孔中冒出来,便是一次成功的笼火。在炉台上呈三角形摆放三小块支炉瓦儿或碎砖头,尽量放平整,上面便可用水汆儿坐水,可用大黑铁的水吊子烧水,洗完头后可就着火烤干头发。还可以把隔夜的凉白薯、早晨吃剩的烧饼和被冰雪洇湿的毛窝(棉鞋)一起来烤一烤,也可烧红火筷子来烫猪蹄儿(北京话叫爪尖儿)上的毛。

烧乏的煤自动变成炉灰,拿火钩子从炉膛下的阀门里伸进去擞火,在上面也用火筷子通一通,红色的煤块会稀里哗啦地落下来,顿时爆土狼烟。有经验的人噗地几口凉水喷出去,马上尘埃落定。随后用小煤铲儿铲到土簸箕或煤撮子里,倒到大街上的垃圾桶中。煤灰煤渣有时会用来应急铺垫雪后结冰的路面。有时,煤烧完了却怎么捅都不碎,这就是俗称的炼焦渣子。这时我可以夹着三块黏成一体的火红的乏煤,跑着戏台上的圆场,直接扔到大街上的垃圾桶里。

火有其用;只要点燃了,炉子上就老坐着东西,绝不浪费一丝热能。

封火

整个冬天里,火炉子每天全燃烧时要烧十五块煤,在过去也是笔不小的挑费。省煤还是个技术活,这就需要封火。如果适时封着火,一天烧八块蜂窝煤就够了。

临出门、临睡觉甚至临睡午觉时都要把火封上,让火苗在蜂窝煤的内部慢慢磨蹭,不要让它像核裂变一样瞬间完成。早晨起来或外出回家时,头一件事是把火打开。封火时要添煤,要是添到炉膛的嗓子眼儿了,就用夹剪儿压着小炉盖往下按。大凡高手,能连添三块煤,让火由底下一直慢慢着上来,火升得匀称,满屋子温暖还省煤。再用火钩子加上小、中、大三个火盖,上面继续压上一壶水。如果醒来或回家时火灭了,相当一次事故,就像是远古时的火种,看得比眼珠子还珍贵。

生火也有技巧。万一火快灭了,就要添块炭,把炭放在煤气灶上烧一阵,着了再放进炉膛。满屋子已飘烟成了毒气室,这招万不得已才用。还有个办法是代一块新煤去街坊家换一块乏煤,自家的火就能续上。

只有晚上封火才是胡同冬日里一天的结束,夜深了,静得蜂窝煤都睡着了。

搪炉子

没搪过炉子的人,不足以在胡同里谈人生。

南北方的火炉子是不一样的。在交道口十字路口西北角曾经有个隆公道白炉铺,专门生产是南方人在京用的小白炉儿。那种炉子不大,像个火锅或尿盆,是纯用耐火土捏出来再烧的,除了箅子以外都不是铁的。是烧炭的,只有烧得差不多,没有蓝色火苗时,才能搬到床头来取暖,以防煤气中毒。那家白炉铺子,养了一头可爱的小毛驴来拉碾子,那碾子里碾着各种耐火土的原料,然后像做陶瓷那样做出模子来烧。

而北方的火炉子却不一样。外壁是生铁的,内壁是耐火土,如果火筷子捅到炉子内壁上,或劈柴煤球放不均匀,或干脆是年头多了,内壁都会结出焦来,煤就不好烧了。这就需要搪炉子,以防止炉的内壁越烧越薄。

往往是每年春天收了冬日的炉火,撤了烟筒,便要搪炉子。搪炉子是由奶奶或父亲来做的,找来黄土泥、青灰(商店有售)和缸瓦碴儿(缸瓦打碎后的渣子),把它碾成碎末和泥,这是土法自制的耐火土。手拿着泥顺着炉口伸进去,一点点地贴在炉膛上,把炉膛上下弄平了。再找个破碗碴儿,把内壁上下抹得光滑点,晾干后,再用劈柴烧一下,就彻底干了。

大街上有专门搪炉子的,多是煤铺或建材店,贴个条写上:搪炉子。一般也就两三毛钱。人家会有个工具,一个大型的长竹筒,用来平整炉膛的内壁,比自家把手伸进去方便得多,搪好后使得时间长。炉灶在过去是个大行业,德胜门内专门有家百年老店炉灶曹,大约在德内果子市一带,专门给人搪炉子盘灶,在改革开放前还在那里营业。

刷烟筒

刷烟筒是个神奇的工作。电视上有个拍酱坊的电视剧,有人在酱缸的边缘做缸上飞,接下来会一下子摔到缸中。我从小就常常站在缸的边缘,用秘制武器在泡于缸中的烟筒里来来回回,使劲地捅捅捅。

小时候,大水缸变成了刷烟筒的,水缸里泡出油烟子黑泥汤的水,仿佛是电视里波斯湾泄漏石油的海平面。刷烟筒前要先自制一个大号刷子:铰下一片纱窗来,绑在一根大棍子的一头,再站在缸的边沿,捅进烟筒的内壁,给烟筒票买来的、烟熏了一冬天的烟筒清清肠胃。在万物要票的年代,烟筒票和购货本、过年的瓜子票一样珍贵。

烟筒坏了还是可以修理的,地点叫黑白铁铺。铁制品中没镀过锌的叫黑铁,镀过锌的叫白铁,也有串胡同上门的。那时候,不仅修烟筒,连搓板都有人修。

土暖气

九十年代后期,不少人家装上了土暖气片。一个屋子里有两个暖气片就十分暖和。离床近的地方,便成为家里的大肥猫团成球安睡的地盘。猫会霸道地把人拱开:“去,那边点。”你要是拍了它一下,它不理你。等你在另一旁看书或忙其他事时,它悄悄地过来,打你一下就跑。

暖气片如超薄电视一般挂在墙上,里面是循环水,管子的一头接着炉子,好让炉子把暖气烧热。因此,火炉子不再打坐在屋中央或靠墙的位置,而是搬到了厨房的一角,往往与煤气灶台并列。烟筒也可从厨房伸出去,屋子里更暖和了。每年暖气片里要换一次水,只听管子一阵咕噜噜地响,从中导出一股沾满铁锈的泥汤子。暖气管子是拧在一起的,中间要缠上麻或生料带,否则拆换时再也拧不下来,要用钢锯锯掉。

旧京人云:“有钱不住东南房,冬不暖夏不凉。”冬天的南屋里偶有暖气片不够劲儿,冻得手脚冰凉。这时候再加上个电暖气,电表嗖嗖地转,照样暖和不到哪儿去。

曾有一阵子,北京人热衷于住楼房,再也不想住胡同了。这样就能在自家洗澡,不用去胡同里上公共厕所,不用搬蜂窝煤和煤气罐(简易楼除外)。

谁家住了楼房,都会被人羡慕,被人另眼看待。

家务的观念

二〇〇三年,煤改电了。北京三环内不让烧煤了,家家统一用电暖气,晚十点后电费五折,街道里还有补助。刚开始比烧蜂窝煤贵,后来所有东西都贵,也就不觉得贵了。人们也不再说北京土话,不再管水壶叫水吊子,也不管棉鞋叫毛窝。年轻人不知道烘笼儿、支炉瓦儿、水汆儿和水憋子是什么。搪炉子这项“非遗”,在北京几乎是老和尚看嫁妆——下辈子见了。

一晃数年,那拎着簸箕来到蜂窝煤山前,掀起塑料布和棉被,撸起袖子搬蜂窝煤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

更值得强调的一点是,这些家务事,几乎全由女人来做。

古老的胡同中回映着女人劳动的身影,她她们是朴实的老太太、老大妈、中年阿姨和年轻的小老妈儿(指一般婚后二十多岁的妇女)。身为育龄人口的胡同爷们儿,从小就被家里教育:对象“得找一会做饭能干家务的”。如百年前的童谣:“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干吗呀?点灯说话儿,吹灯就伴儿,早晨起来梳小辫儿。”清朝时十岁左右就留辫子,我坐在门墩儿上长大,但早已不用梳小辫儿了。

胡同里不看重女性的聪明才智,仿佛女人生来就要被关进“家庭监狱”。“劳改”的内容是买菜洗衣服做饭刷碗,直把一生都用在房间里与灶台上。没人可怜她们,因为她们花男人的钱时理直气壮。

从经济上讲,要鼓励雇用他人来做家务,自己用那段时间做更有意义的事。但老辈儿人的账不这样算,他们都是“消费即罪主义”者,那钱进了口袋就锈上了,铁钳子都拧不下来。他们总说:“不做饭,那咱(这日子)过什么?”如同在说:“念书有什么好?工作都找不着。”便死也不接受用刷碗机、扫地机和请小时工,看着儿女干家务才肯放心,而且特别鄙视年轻人连钉钉子都不会,东西坏了打电话叫人上门。男人是否会换灯泡、装烟筒、搪炉子、修理门窗家具,甚至做个沙发,曾一度是丈母娘挑女婿的标准。

长辈不理解年轻人个个都那么忙,更不理解人需要荣誉感(做家务不会评劳模),年轻人也不理解他们个个都是钱狠子(把钱看得太狠)。

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国第一位女教授陈衡哲提出家务劳动同样是职业,五十年代中国出版过一些“论家务劳动社会化”的小册子,以宣传妇女解放和男女平等,提倡从个体劳动到集体劳动,并走向共产主义。工作中无性别,没人会因是女性别而照顾你;家庭有性别,家人把家务担子压在女性肩上。更多的女人不用人压,自己就主动挑起了生活中的重担,从此陷入鸡零狗碎的泥淖中,任由肉身变成冰冷的机器。人们在拼命赞扬母爱、在赞美女人勤劳时,也在拼命地“谋杀”她们。幸好自来水、煤气罐、电暖气和空调早已解放了女性,要学会享受科技发展带来的便利,让人重新成为人。

在现代都市中,宁可放弃柴锅炖肉的美味也不去劈柴,因为这种劳动不应从理论上成为女性的任务和负担。我不愿女性把家务劳动视为有成就感的职业,更希望能用科技和经济来简化它,取代它。

就现在而言,如果做饭还要像从前那样笼火,那还是叫外卖更方便。希望胡同里不再有那么多的家务,即使有也不要只由女人来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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