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亚青(外交学院教授)
2020 年美国大选已经尘埃落定,民主党取得了大选胜利,拜登将出任下一届美国总统。根据民主党的思想基础和执政理念、拜登近期发表的一系列讲话,以及拜登政府内阁班子的已定人选,拜登入主白宫之后的一些重要施政理念和做法、主要政策取向已经初见端倪。在这种情况下,世界格局的发展走向如何?这需要从力量格局、治理格局、安全文化格局等三方面予以考虑。
世界力量格局主要是指大国之间的实力分布情况。我们常用单极、两极、多极的方式予以简单和形象的表述。由于传统国际关系强调国际体系的无政府性和国家的自助特征,所以,国家的力量分布往往被视为国际关系一个最重要的因素,也被视为国际体系结构的基本表征。二战之后的世界被称为两极结构,美苏分别为实力最强的两极,冷战之后的世界则更多地被认为是美国霸权时期,主要的考量指标都是国家的实力。
新冠疫情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标志性事件。这是一个典型的全球性公共安全问题,是超越国界、超越种族、超越意识形态的跨国安全威胁,而且是百年不遇的重大威胁。但是,这次疫情反映的事实是,国家作为国际体系的主要行为体,本应团结一致、共同抗疫,因为任何一个国家的疫情都会给其他国家的国民乃至作为整体的国家带来威胁,一个地方的疫情不完全消除,世界所有地方就都处于威胁之中。但是,事情本身却恰恰相反,国家之间的分歧明显、对抗加剧、战略竞争更为激烈、合作意愿明显降低。
在这种情况下,权力政治强势回归。地缘政治思想、修昔底德陷阱、权力转移等论述大量出现于媒体、政策性和战略性刊物。进而,由于中国在过去30多年里迅速崛起,这些讨论的重点又更多地集中到中美两个国家上面,似乎中美两极主导世界、中美争霸会成为世界政治和国际关系的主题。
世界发展到目前的阶段,任何单一国家主导的霸权体系都不会复现,任何两个超级大国及其各自盟友构成的两极对抗体系也不会再现。世界力量格局的走向是朝着多元多维多极发展,无论哪一个国家试图争得世界性霸权地位都是无法实现的。拜登宣称要重新确立美国的领导力,美国仍会在未来一段时期内是世界物质性实力最强的国家,但是美国作为霸权国主导世界的时代已经终结了。并且,世界的霸权时代也随着美国霸权的终结而终结了,或者说,一个霸权国主导世界事务的时代终结了。进而,两极世界也无法成型。虽然中国和美国是当今世界最大的两个经济体,两国之间的物质性实力差距也会进一步缩小,但各自结成有效同盟、开启新的冷战、形成全面对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霸权的终结和多元多维多极世界格局的发展取向是由几个要素支撑的。其一,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发展到像一战前的英帝国、二战后和冷战后的美国那样的全面力量优势。东升西降的力量发展趋势没有变化,美国相对于其他国家的力量差距会不断缩小,在相当长的时期内,超级国家不会出现。其二,世界本身呈现多元多维的发展态势,物质性实力不是唯一实力标准。一些力量在某一方面可能会有引领作用,另外一些力量可能在不同方面发挥引领作用。除了国家本身,全球社会和国际社会的非国家力量也会发挥引领作用。单一国家没有能力全面主导多元多维多极的世界发展形态。其三,霸权国家主导的政治模式已经不具合法性,也不会被国际社会大多数成员所接受。单极霸权不会被接受,两极对抗也不会被接受。国家无论大小强弱,都会力争自身的自主性,都不会轻易受到大国的左右,更不愿意生活在强权政治的笼罩之中。世界不可能形成单一国家的霸权或是两极争斗下的主导性政治,因为在当今时代,霸权和主导都不具全球合法性。
因此,未来世界格局更可能是多元多维多极的。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更需要考虑的是怎样与他人的合作共存之道。
虽然新冠疫情似乎推动了世界的分裂,但全球化不会因之停止,全球性威胁依然会是国际社会面临的重大问题。自冷战结束和全球化大潮席卷世界以来,全球性威胁和全球治理就成为一个国际社会高度关注的问题。新冠疫情期间和其后,全球化依然会向前发展,全球性威胁依然会困扰国际社会,全球治理也依然是所有国家和非国家行为体面临的重大问题。不过,全球化的发展方式和全球治理格局都会发生一些重要的变化。简言之,全球治理会在全球、区域、领域分别展开,呈现分层分块治理的发展趋向。
2004 年时任联合国秘书长的科菲·安南组织了一个“威胁、挑战和变革高级别名人小组”,发布了名为《一个更加安全的世界:我们共同的责任》的报告,其中对全球性威胁和全球治理都作了比较准确的界定。全球性威胁是跨越国界的,应对全球性威胁构成的挑战也需要在全球层面展开,国家作为应对全球性威胁的主要行为体,需要同心协力、团结合作,以便有效应对人类面临的这些跨国性和全球性威胁。这表现了当时国际社会的重要共识,因为这个高级别名人小组的成员包括了世界各类具有代表性国家富有经验的政治家和外交家。
这一共识显然描述了一种全球治理的理想格局,这就是在全球层面的综合治理。无论威胁出现在哪一个领域或是哪一个地方,全球治理才是解决方案。比如“9·11”恐怖袭击事件虽然只是针对美国,但几乎即刻就被界定为全球性威胁,几乎所有主要国家都参与了这个领域的合作治理。再比如2008 年的金融危机,虽然起始于美国并首先在发达国家传播,但解决思路也是全球层面的考量,成立20 国集团,将世界所有国家视为利益攸关方。包括中国在内的主要国家在全球层面的合作也是解决金融危机的主要方式。
新冠疫情使得这种全球治理格局发生了重要的变化。新冠疫情是比“9·11”、金融危机更加严重的跨国性威胁,真正是全球范围内的无区别、全覆盖,但是,恰恰是这样一个最需要全球层面治理、国际社会全员合作的问题上,分歧明显、分裂加大、冲突加强。新冠疫情更为深层和长远的影响,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全球层面的治理格局受到重创,并会因此而发生明显的变化,因为2004年达成的一些重要共识已经处于消解之中。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应对跨国性危机和加强合作治理的力度,全球治理格局会更多地呈现为层级治理。也就是说,全球层面的治理及其机制依然存在,也依然会发挥作用,但达成共识的可能明显降低,“9·11”或是2008 年的合作治理情景难以再现。无论美国新政府怎样试图加强美国的世界领导地位,美国主导下的治理已经无法实现。地区层面的治理在制度和机制方面会相对活跃,两个地区性治理平台——欧盟和东盟——仍然会在地区治理中发挥重要作用,并且会以不同方式成为层级治理的中心,最近成功签署的RCEP 就是这方面的一个例子。但地区治理过程中大国因素依然存在,一方面大国主导地区合作进程的能力会减弱,另一方面大国之间的战略竞争使层级治理更为艰难复杂。此外,自愿结成的治理机制,比如金砖国家等,仍会继续发挥一定的作用,但复杂程度相应上升。
安全文化属于理念格局,主要指国际社会成员对安全、安全威胁、消除威胁形成的认知格局。在这一方面,一种方具雏形的合作型安全文化共识正在发生裂解,并向着冲突型安全文化退化。这是尤其需要关注和应对的一种格局情景。
全球化催生了一个全球社会。在30 多年的生成和发展过程中,全球社会对安全、安全威胁以及应对安全威胁的方式形成了一定的共识,出现了一种比较一致的安全认知。这里包含几个主要的因素。首先是对威胁性质的认知。在全球化过程中,传统安全的意识仍然存在,但非传统安全的重要性在不断上升。因此,跨国性安全威胁和全球性安全威胁上升到是至少与传统安全威胁同样重要的安全威胁。恐怖主义、经济危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贫困、流行疾病等被列为国际社会共同面临的安全威胁。其次是对威胁源和威胁对象的认知。全球性和跨国性威胁的来源不再是某一个国家,而是来自一种非国家的力量;安全威胁的对象也不再是某个国家,而是整个人类社会,是所有国家和国家中的民众。最后,应对威胁的方式是国际社会的合作。因为威胁性质、威胁源、威胁对象的变化,对应对威胁方式的认知也发生了变化。面对这些安全威胁,任何一个国家,无论实力多么强大,也无法独善其身,无力单独应对。
在这种情况下,国际社会出现了一种基于重要共识、以合作为基调的安全文化,形成了比较统一的认知格局。虽然各种问题依然存在,各种矛盾也没有完全消失,有的时候冲突也难以避免,但国际社会的合作态势是明显的。大国之间总体上相向而行,在一些重大全球性问题的应对上协商大于对抗。无论是“9·11”之后的反恐,还是2008年的金融危机,都反映了这种基于合作的共识格局。巴黎气变协议虽然历尽艰难,但最终达成了协议,这尤其反映了中美两国的合作意向和相向而行,但由于美国的退群,使得这一全球性合作未能实施。
新冠疫情在这个方面似乎是一道分水岭。方具雏形的合作型安全文化的裂解迹象已经非常明显。在抗疫这个原本最需要合作的全球公共安全问题上,在原本通过合作可以实现各方最佳利益的情况下,合作却未能实现。特朗普政府的美国优先、美国主义、有原则的现实主义等理念,脱钩、退群,甚至外交战、意识形态战等一系列政策,使得合作型安全文化遭受严重打击。合作型全球安全文化开始明显向冲突型安全文化退化。在这种情势之下,国家之间的战略竞争加剧、合作意愿减弱、公地意识淡漠。安全文化的裂解是一种比较深层的问题,特朗普政府的破坏产生了严重的后果,就目前全球安全文化的发展取向而言,拜登当政之后在这些趋势性问题上也难有作为。
拜登政府的建制色彩明显,在内政外交方面的不确定性在一定程度上会低于特朗普政府,突发性或是极端性行为的可能性减少,国际合作的可能性也出现了一个窗口期。在国内政治方面,防疫、恢复经济、弥合极化的政治和社会将会是拜登政府的重点内政事务;在国际政治方面,重新确立美国的领导地位、重返多边主义、修复盟友关系会受到新政府的高度关注。当然,这些措施的到位和实施都非常艰难。虽然民主党获得大选胜利,但美国政治和社会生活的极化依然十分严重,国内问题重重叠叠,抗疫任务艰巨繁重,很难在短期内有所成效。相比之下,国际事务可能会有相对明显的变化,尤其是那些能够以外促内的战略和措施可能会得到高度重视,在力图修好盟友关系上会加大努力,但在有些方面,比如意识形态竞争等,也可能会加剧冲突的发生。但总体而言,世界已经无法回到过去,力量格局的多元多维多极趋势、治理格局的多层级多领域走势、安全文化格局的退化取向,在一段时间内很可能会持续发展下去。○
林利民(国际关系学院教授)
讨论美国大选后世界政治与格局的变化趋势,首先要分析美国大选结果与过程的影响,但也不能不结合新冠疫情对世界政治从器物到社会层面的双重影响进行综合分析。鉴于美国在世界上仍具有“首要地位”(布热津斯基语),以及新冠疫情对世界政治与格局影响的全方位性,也可以认为分析美国大选后世界政治与格局的变化趋向与分析后疫情时代世界政治与格局的变化趋向异曲同工,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国际政治组合。
首选纳入分析视野的当然是美国2020 年大选的结局:拜登上台将如何影响美国际战略以及进而如何影响世界政治与格局?拜登政府无疑将奉行有别于特朗普政府的国际战略,并将对世界政治与国际格局产生新的影响。比如,拜登政府将把抗疫作为其施政、立威的突破口,也会努力通过推动世界经济复苏来提振美国经济,还会努力恢复被特朗普损毁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确立且在冷战后得到强化的所谓“以规则为基础的国际秩序”,包括有可能重返有关气候问题的《巴黎协定》,以及重返伊朗核协议、世卫组织等,甚至有可能重返TPP。凡此,有助于驱使拜登新政府寻求中国合作,因而从中国的视角看是“战略利好”。但拜登政府也会谋求重振美国际影响力、世界“领袖”和“国际警察”角色,尤其是试图重振被特朗普政府“美国优先”逻辑损毁的“大西方同盟”体系。从长期地缘政治博弈视角看,这又是中国不乐见的战略举措。简言之,短期看,中美关系有望在拜登初登台的一两年回暖,这正是部分国人希望拜登当选,而不乐见特朗普胜选的依据。但从较长远的观点看,当拜登政府战胜疫情,经济稳定下来后,极有可能加大力度重振与其欧日等盟国的同盟关系,把与中俄进行长期地缘政治博弈作为其国际战略重点,这后一点不利于中美关系长期稳定,也是部分国人乐见特朗普连选连任的战略依据。
以上对拜登政府上台后短期和长期政策的分析,其实质是在分析拜登新政府上台后“想干什么”然而,现实中“想干什么”与“能干什么”之间是存在巨大鸿沟的。分析拜登当选如何影响世界政治和格局,关键不是看拜登政府“想干什么”,而在于分析拜登政府“能干什么”。
要参透拜登新政府“能干什么”就需要用心分析2020 年美国大选的过程。2020 年美国大选选情胶着,拜登虽然胜选,但特朗普也得到了7000 多万张选票,是美国历史上得票最多的“败选”总统,这是史无前例的。还要看到,特朗普是在美国新冠确诊病人攀升至千万、因疫情死亡人数超过20 万,以及山火蔓延、种族矛盾激化的背景下得到7000多万张选票的。亦即是说,不论特朗普的施政多么糟糕、更不论新冠疫情如何重创美国,都有7000 多万美国选民对特朗普表示“效忠到底”,这是值得深思的问题。美国政治家和学者喜欢用政治“极化”来定位美国社会出现的这一政治现象,其实是在避重就轻,拒绝承认美式三权分立民主制、一人一票制及美国治理模式存在缺陷、出了问题,拒绝承认美国“走在错误的方向上”,并无所适从。尽管特朗普应对疫情的表现极为糟糕,应对疫情不力使美国民众付出了巨大生命和财富损失,但其“美国优先”、不当“世界警察”,以及其包括搞贸易战、制造业“回归”美国本土等在内的反全球化举措和“退出”战略,在美国社会尤其是蓝领中有大量拥趸,这无疑将极大地制约拜登新政府的内政外交,使其外交政策主张难以贯彻到底,有些政策主张只能以妥协告终,其“能干什么”与“想干什么”之间将存在很大的距离。
参透拜登新政府“能干什么”的另一个重要参数是新冠疫情及其后果如何导引、制约其内政外交,尤其是如何制约其国际战略?新冠疫情肆虐全球及其后果无异于又发生了一场世界大战——一场并非“人对人”的世界大战,而是“人对病毒”的世界大战。
这场新型世界大战不动枪炮,没有硝烟,没有中立国,全球参与,其对人类造成的财富、生命损失以及精神创伤与两次世界大战并无根本差异,其对“后疫情时代”世界政治与国际格局的影响深度、广度也堪比两次世界大战对世界政治与国际格局的影响。
广而论之,新冠疫情肆虐全球及其后果将无情地撕开决定世界政治与未来格局的三道窗户纸,其一是撕开“西降东升”的窗户纸,即东亚超过欧洲成为全球地缘政治中心的态势更加明朗化。据最新统计数据,东亚中日韩及东盟等国2020年总人口约为23 亿,全球占比约30%,远高于欧洲、北美;2017年,中日韩及东盟等东亚国家按购买力平价(PPP)计算的GDP总量近43万亿美元,全球占比约1/3,按汇率计算近22 万亿美元,全球占比约27%;贸易总额约11.2 万亿美元,全球占比36%。截至2017 年,东亚人口、贸易总量及经济总量皆已超过欧洲、北美。
其二是撕开中美“新两极”并立的窗户纸,中美综合实力差距进一步缩小的进程大大加快,“新两超多强”格局的初步形成也将进一步明朗化。截至新冠疫情暴发前夕,中国经济总量及综合实力约为美国的2/3,中美“新两极”并立态势已然若隐若现,这也是美国政界、学界掀起“一战重演论”“修昔底德陷阱论”讨论,以及中国兴起“一山二虎论”的基本背景。新冠疫情虽然最早在中国武汉暴发,但中国充分发挥制度文化及产业优势,迅速遏止住疫情肆虐,并大体恢复正常的经济社会生活,成为2020年度唯一保持经济正增长的主要经济体。相比之下,美国人口只及中国1/4,确诊病例及因病致死者已超过1600 万,其2020 年经济也将收缩5%~8%。正如第一次世界大战大大加快了美国经济总量超过欧洲总和的时间表那样,新冠疫情也将大大加快中国综合实力超美的时间表。
其三是撕开美国及西方自吹自擂的所谓西方“民主优越论”“文明优越论”的窗户纸。冷战结束以来,美国及西方国家常常不厌其烦地宣扬其对中国等非西方国家享有制度优势、文化与文明优势,并极力谋求将其制度与文化、文明向全世界推而广之。然而,面对新冠疫情肆虐,美国及欧洲等“西方文明”国家虽然拥有号称世界上最发达的经济、最先进的医疗技术和设施以及最完善的医保体制、所谓最关心“人权”的政府,却一筹莫展。迄止2020年12月10日,美欧等“西方文明”各国总人口仅占全球1/7,其新冠确诊病例超过3600 万例,超过全球半数;因病致死数接近70万例,约占全球44%。与此同时,欧美各国经济2020年普遍收缩5~10个百分点。这无疑是对其制度及文化与文明“优越论”的绝大讽刺,撕开了其制度及文化与文明“优越论”的“皇帝新衣”。
如果说美国大选的过程及特朗普仍然拥有7000多万“粉丝”选民支持等将从美内部制约拜登政府的内政外交,由新冠疫情肆虐全球及其后果撕开有关世界政治与格局的三道“窗户纸”则从外部制约拜登政府的内政外交,尤其制约其外交,将进一步拉大其“能干什么”与“想干什么”之间的距离。特朗普可以反奥巴马之道而行之,拜登却难以反特朗普之道而行之,尤其不可能奉行“逢特必反”的国内外政策。由于拜登政府的对外政策思路总体上是“向后看”,甚至不惜重拾奥巴马时代的旧战略,很有点“但知随船轻,不知船已远”的“红蜻蜓思维”,由新冠疫情肆虐全球及其后果引起的世界政治变化无疑将对拜登对外战略产生更严重的制约作用。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由新冠疫情撕开的三道世界政治“窗户纸”之间并非简单的序数关系,其相互间存在某种世界政治器物层面变化与社会层面变化的并列关系。新冠疫情肆虐及其后果不但引起国际政治器物层面“硬力量”对比发生不利于美国及西方世界的变化,也引起社会层面“软力量”对比发生不利于美国及西方世界的变化。而后一点,即从“非器物层面”和社会视角观察世界政治及格局,往往是我们容易忽略的。实际上,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美国,正是以其强大的器物性实力开路,承载其“领导世界”和“国际经济商贸大循环”观念,才设计并构建成由美国主导的所谓“以规则为基础的国际秩序”和国际格局。
综合世界政治出现的器物性变化和社会性变化,美国大选后,或者说后疫情时代世界政治及国际格局,将有如下特点值得关注。第一,从地缘政治视角看,深受儒家集体主义文化与文明传统的东亚国家率先走出疫情,恢复经济增长,并能加快推进区域一体化进程,因而将替代欧洲—大西洋地区成为全球确定无疑的地缘政治中心,不但美国将加快“重返亚太”步伐,印俄加快“向东看”,欧洲也会移岸就船“向东看”。第二,从大国格局视角看,中国在抗击新冠疫情过程中显示出制度活力、文化与文明活力及产业链优势,综合实力及国际威望进一步上扬;美即使走出疫情,其经济实力和国际威望也将继续走下坡路,中美实力对比差距将明显缩小;中国有望在未来10年内超过美国成为世界最大经济体,中美“新两极”结构将明朗化并得到更多国际认可,围绕中美“新两极”将出现一个“两超多强”国际结构。第三,从文化及文明与制度比较等社会视角看,中国及东亚国家在抗疫进程中显示了面对21 世纪世界时的制度及文化与文明优势、实体产业优势及适应能力,美欧等西方“文明”国家则反之。美欧等西方国家的制度及文化与文明将越来越显露出对21世纪世界的不适应性与弊端,其数百年来自吹自擂的文化与文明及制度优越感将持续弱化,而中国及东亚各国将增强制度及文化与文明自信,文化文明及制度优势博弈将朝不利于美国及西方国家的方向发展。第四,从国际安全视角看,非传统安全威胁增多,“黑天鹅”不时出现,走下坡路的美欧等西方国家面对国际安全威胁将越来越退缩,中东、南亚等地的地区动荡将增多甚至扩大,东亚等地的军备竞争将更加激烈。联合国发挥作用的空间会增大,而中国也可能被要求承担更多的国际责任。○
李 巍(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美国研究中心副主任)
“所有的政治都是地方的”,这句谚语是美国政治和外交研究的一个重要公理,并可以衍生出很多推论。而美国独特的“赢者通吃”的选举人团制度,以及美国选举政治近几十年来所形成的日益显著的两党铁票州的稳定地理分野,使得少数摇摆州(又称战场州)成为决定美国总统大选结果的关键州,并因此在美国内外政策制定中获得了超越其人口和经济规模的政治影响力。其中,所谓的“铁锈地带”(Rust Belt)是美国拥有摇摆州最多的地区,掌握着大量对选举结果至关重要的选举人票。理解铁锈地带的利益和价值诉求,成为理解美国对外经济政策方向的一把关键钥匙,而考虑到美国作为世界头号经济体的重要地位,铁锈地带成为塑造全球经济秩序的一股关键力量。
2020年美国总统选举中,媒体公认有12个战场州,其中半数在铁锈地带。美国的铁锈地带涉及范围说法不一,总体而言主要是指五大湖流域的8 个州,它们分别是宾夕法尼亚、俄亥俄、密歇根、印第安纳、威斯康星、伊利诺伊、明尼苏达和艾奥瓦。如果从选举人票的多寡来讲,宾夕法尼亚(20)、伊利诺伊(20)、俄亥俄(18)、密歇根(16)四州的政治地位最高,但真正起作用的是摇摆州。这8 个州除了印第安纳和伊利诺伊在2020 年分属共和党和民主党的铁票州之外,其他均属两党候选人需要进行激烈争夺的摇摆州,其中艾奥瓦和俄亥俄是摇摆比较剧烈的两个州,在最近20 年的6 次总统大选中分别发生3 次和2 次摇摆,这使得铁锈地带成为美国选战的重要焦点。如果单论2016 年和2020 年两次总统大选,宾夕法尼亚、密歇根和威斯康星三州都发生了颜色变化,并且成为两次大选致胜的关键。这放大了铁锈摇摆州的相关诉求在美国内外经济政策议程中的影响力。
在经济全球化的冲击下,过去40 年,铁锈八州在美国经济地图中的地位呈现显著的下降趋势。在美国衡量一个地区经济状况的最重要指标就是人口流动。美国的选举人票主要是基于各州人口计算而出,因此其变化成为体现美国地区经济活力的关键指标。铁锈八州在1948 年选举人团票数总计153 票,到2020 年则只有111 票,下降27%,其中宾州表现最为明显,从35 票减少至20 票,下降43%。该地区分布着众多传统工业城市,对比2000和2019年的城市人口数据,在整体美国人口较快增长的背景下,有4个主要的城市出现了人口负增长,它们是密歇根州的底特律、俄亥俄州的克利夫兰、宾夕法尼亚州的匹兹堡和俄亥俄州的托莱多,人口负增长分别为6%、4%、2%和5%。
铁锈地带人口变化的情况,主要源于该地区传统制造业衰落所导致的就业机会的减少,从而刺激了人口的外迁。铁锈地带制造业的衰落,一部分是因为其不断向美国南方阳光地带转移,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传统工业不断转移到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总体而言,铁锈地带产业衰落的主要是汽车、钢铁、机械制造等等,而这些产业是容纳就业人口最多的产业。上述这4个城市在美国工业革命时代都是著名的制造基地,是工业文明的象征,底特律是“汽车之城”,克利夫兰是“机械之城”,匹兹堡是“钢铁之城”,托莱多是美国的“玻璃之城”。而这些城市的支柱性产业在经济全球化时代都遭遇了近乎摧毁性的打击,该地区也成为美国逆全球化势力的大本营。
值得一提的是,该地区最重要的城市、也是美国第三大城市的芝加哥从2000 年到2019 年人口几乎是零增长,这也暴露了这个城市潜在的巨大危机,芝加哥会不会步上述城市的后尘,成为该地区第五个人口负增长的大城市,非常值得观察。如果芝加哥也开始出现人口负增长,将预示着该地区经济的全面塌陷。产业大面积衰落导致的经济困境在这些地区发展成一种贫困文化、福利文化和民粹文化。也正因为如此,铁锈地带成为政治上的机会主义和实用主义,即它作为摇摆州的色彩越来越强烈,哪个政治人物和政党能够满足其经济利益诉求,它就支持谁,从而淡化其价值诉求和政党偏好,这为妖言惑众、剑走偏锋的民粹主义和反智主义提供了肥沃土壤。
在美国所驱动的经济全球化进程中,铁锈地带遭遇严重的负面影响。根据萨缪尔森定理,经济全球化和自由贸易会带来国内的产业分化,但由于美国的产业呈现地域集中的特征,因此产业分化最终体现为地域分化,而美国的选举又是以地区为单位的,经济地理通过政治地理的传导,最终转变为美国政府的对外经济政策。著名国际政治经济学者高柏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将这种现象称之为“萨缪尔森陷阱”,经济全球化以及中国的产业崛起对美国的国内政治产生了重大影响,这种国内政治的变化又引起了国际政治的连锁反应,进而带来国际矛盾和冲突的多发期。
总体而言,铁锈州的选民有两大经济诉求。在国内经济政策上,铁锈州的选民总体上支持建立更好的福利体系,支持对大资本增税;在对外经济政策上,铁锈州是美国贸易保护主义政策和制造业回流政策最重要的支持地区。因此,本就胜选极为勉强的拜登政府为了民主党的连任,必将对铁锈州的经济诉求进行强有力的政策回应,而这种政策上的回应必将对未来全球经济秩序的演进形成深远影响。
近年来的几次美国总统大选表明,美国两党政治势力的基本盘发生了重大变化。一方面,共和党正在由传统亲商的政党转变为中产阶级和宗教保守派的代表,共和党的支持力量总体上有更强的内部认同和政治凝聚力;另一方面,民主党正在演变为代表上层精英和底层民众的松散大联盟,这个松散联盟主要由支持全球化的科技界和金融界、自由派知识精英、环保主义者、女性主义者,以及在经济上失败的有色族群构成,这个联盟虽然在整体人数处于优势地位,但由于内部纷争明显,在凝聚力上大不如共和党。而在对外经济政策上,支持全球化的民主党上层精英和反全球化的中下层产业工人的利益将冲突严重,这使得民主党的对外经济政策会处于两股力量相互撕扯的紧张之中,进而导致美国难以采取连贯一致的领导全球经济的战略方向。
这种影响主要体现在,尽管拜登政府会全面修正特朗普在国际经济舞台上好勇斗狠式蛮干以及粗暴的退群,但它不会也不能完全放弃特朗普的经济民族主义政策路线。这种经济民族主义主要包括贸易保护、制造业回流两个方面的内容。因此,美国在全球经济体系中的领导能力不可能恢复到奥巴马时期,更不可能恢复到克林顿时期。这也意味着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美国不会再成为经济全球化和贸易自由化的主要旗手,而是要留出足够的时间来帮助铁锈地带完成产业转型,以加强其全球竞争力,而这又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使命。
如果美国没有能力继续扮演全球经济的领导角色,而中国也因为自身的诸多不足而难以接替美国成为经济全球化的领导者,这将意味着全球经济很可能进入到金德尔伯格所描述的20 世纪30 年代的无领导时期。这种领导权的真空,被约瑟夫·奈称之为“金德尔伯格陷阱”,事实上称为“金德尔伯格困境”更为合适。这种全球经济治理的困境从2008年美国爆发金融危机开始埋下种子,从2017年特朗普进入白宫全面爆发,并很可能在未来持续多年。
美国全球经济领导力的下降具体表现在:第一,美国没有能力推动新一轮贸易谈判来完成WTO的制度升级。拜登政府能够不延续特朗普时期对WTO 的剧烈破坏性行为,如能够恢复WTO 的上诉机制,这就已经是美国WTO 政策的极限了。第二,美国在对外经济合作中,越来越强调对等,这种对等包括开放水平的对等和义务的对等,美国未来对外经济政策的总体方向是打开对方市场,而同时保护本国市场。在全球经济治理中,美国对公共物品的供给会显著减少。第三,美国重返CPTPP 面临相当大的难度,除非中美战略竞争进一步恶化,美国战略精英公然将CPTPP 塑造为一个在经济上全面打压中国的工具。第四,美国可能会出台系统性的经济产业政策,以增强美国的全球经济竞争力,这会进一步削弱自由市场模式在全球的号召力,并鼓励其他国家也采取这种颇有经济民族主义色彩的政策选择。
而具体到中美经济关系,从拜登新提名的美国贸易代表和国家经济委员会人选来看,拜登政府已经准备将中国作为其重塑对外经济关系的突破口,会很快和中国展开一场经济大谈判,要求中国承担更大的开放义务,并且会给中国施加巨大的经济改革压力。
总之,尽管拜登借新冠疫情之机,成功地实现了美国大选政治的“中场逆袭”,但受铁锈地带的巨大掣肘,拜登政府面前荆棘丛生,而全球经济体系也将继续深陷暗流涌动的泥沼之中。○
李永辉(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
经历了四年的特朗普时代之后,渴望回归“正轨”的人们终于盼来了拜登的胜利,他们期待这位老成持重、温和中正的政坛宿将能“拨乱反正”,让美国“再次伟大”。当选总统拜登本人也一再表示将努力弥合裂痕,重拾信心,振衰起敝,再铸辉煌。然而,面对现实,人们又不得不冷静地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被寄予厚望的拜登能否不负众望,带领美国人民重回往昔的静好岁月?本文将从三个方面探讨拜登政府将要面对的重重阻力和种种挑战。
(一)环境变化。首先是国际环境的变化,世界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全球化的退潮,新冠疫情的冲击,新兴大国的崛起,以及美国自身的相对衰落,包括领导力和领导意志的下降,这一切意味着世界已经回不去了,拜登必须面对一个不同的、充满更多挑战的世界。其次是一个更加分裂的美国。美国政治的极化和分裂并不是一个新话题,近年来,包括弗朗西斯·福山在内的诸多学者对此已多有论及。四年前,特朗普当选的一个重要原因正是利用了这种分裂。四年来,这一分裂日趋严重,本次大选及围绕大选结果的争议正是这一分裂的集中表现。拜登同样利用这一分裂成功地动员了其支持者从而登上总统宝座。但是,这一胜利的代价也同样沉重:他将面临一个自内战以来前所未有地分裂的美国。特朗普及其支持者不承认选举结果并不断发起司法诉讼,尽管这些诉讼在法律上多被驳回,也不会改变选举的结果,却传递出令人担忧的危险信号。昆尼皮亚克大学发起的一项民调显示,77%的共和党人相信,大选涉及广泛的舞弊,70%相信拜登以不法方式胜选。这在美国选举史上是十分罕见的,同时也预示着拜登未来的执政之路将充满挑战。其三是摇摆州因素,当今美国选举政治生态的一个特点是,少数摇摆州成为决定大选胜负的关键,事实上本次大选中拜登在这些摇摆州均是险胜,因此,拜登未来的施政就容易受到这些州的挟持,比如在对外贸易和传统能源问题上,它们与民主党的主流政策存在着明显的冲突。其四是舆论环境的变化。在美国的政治生态中,主流媒体,包括社交媒体,总体上是偏向民主党的,由于特朗普与主流媒体关系的敌对,在过去的四年中,这一倾向更加突出。本次大选中,主流的左翼媒体对特朗普穷追猛打,但对拜登则比较宽容,甚至公开为拜登站台,这也是拜登胜选的原因之一。然而,在失去了特朗普这个目标后,作为执政者的拜登也将面对媒体更挑剔的眼光和更多的批评。
(二)党派之争。这包括民主党与共和党的两党之争和民主党内部的派别之争。在政治极化的大背景下,美国两大政党的党争达到了内战以来前所未有的程度,几乎在所有重大议题上都势同水火,妥协空间越来越小。本次大选中,民主党虽然赢得了总统选举,却在国会选举中遭遇挫折,在众议院的优势缩小,在参议院也未能像预期的那样夺得多数。在联邦最高法院,加上特朗普提名的3 位大法官,目前保守派已对自由派形成了6:3 的绝对优势。国会中党派之争愈演愈烈,司法权力介入政治日益加剧,将使拜登推动的主要议题在国会面临重重阻力,即使勉强通过,也将大打折扣并可能面临更加严苛的司法审查。
与此同时,民主党内部的路线之争和政策分歧也将日益凸显。民主党是一个成分更加复杂多元的政治联盟。近年来,随着美国政治极化的加剧,党内以伯尼·桑德斯以及所谓“四人组”(The Squad),即2018 年期中选举中当选众议员的四位少数族裔女性——奥卡西奥—科尔特兹(波多黎各裔)、普莱斯利(非洲裔)、特利布(巴勒斯坦裔)和奥马尔(索马里裔)为代表的激进进步派的势力和影响日益增强。大选中,两派因共同的敌人特朗普而团结起来。目前,因特朗普仍未认输,也还没有离任,这些矛盾和分歧尚未完全暴露,但因价值取向和政策偏好等方面的差异,这些固有的矛盾和分歧终将逐渐显现出来。进步派的政治主张包括提倡激进种族平权和性别平权,提倡极端环保主义,支持毒品合法化以及反对财阀政治等等。他们认为,自己代表了美国的正确方向,而且没有自己的支持,拜登就无法当选,因此,必将要求拜登在政策和人事安排上,给予足够的回报。此外,进步派在众议院已拥有近100 名成员,有可能成为众议院最大的投票集团之一。这也将在民主党内对以拜登为代表的相对温和的建制派形成长期的结构性挑战。事实上,由于民主党未能在参议院选举中一举拿下多数席位,党内两派已经开始互相指责,并且迅速由针对选举结果的争吵上升到了“路线”之争,演变为对对方政策的强烈批评,建制派要求对进步派主导的民主党实施“改革”,而进步派则强烈反对这一要求。这一争论涉及价值取向和原则立场,将很难平息。前俄亥俄州参议员、原桑德斯竞选代理人妮娜·特纳甚至警告说:“如果拜登政府试图倒向温和派立场,民主党内部可能会爆发‘内战’。”对拜登来说,危险的是,党内的这些分歧和争斗将可能使其未来的立法议程受阻。
总体上看,拜登未来将面对三大政治力量:作为反对党的共和党、作为党内反对派的民主党进步派以及其代表的民主党主流建制派。作为总统,拜登必须平衡好这三大力量。但在政治高度党派化,特别是当选合法性甚至受到共和党普遍质疑的背景下,拜登很难跨越政党分裂的鸿沟,共和党人将在国会内对拜登的政治议程形成极大的牵制。从民主党内部看,虽然形式上拜登是本党的天然领袖,但党内的政治裂痕也很难弥合。拜登将陷入两难困境:支持进步派的激进议程会疏远相对温和的建制派及其支持者,而回归主流派则将激怒进步派。更重要的是,进步派不仅在国会中形成了足以左右投票结果的强大的政治势力,而且占据了党内的道德高地,拥有强大的选民基础。进步派推出的候选人在党内选举中的屡屡获胜印证了这一点。如何平衡这三大力量,特别是民主党内的两大派别,将是对拜登未来执政的重大考验。
(三)个人因素。其中最重要、最难以预测的因素将是特朗普。根据政治传统,前总统有时会接受现任总统的委托执行某项特殊的使命,或参与公共活动,但一般不直接干预政治,特别是不干预现任总统的施政。比如卡特,卸任后十分活跃,甚至被认为是最成功的前总统,却并未直接干预其继任者们的施政。奥巴马常常公开批评特朗普,但在行为上仍有所克制。特朗普很可能打破这一传统。如果说他是一位最另类的总统的话,那么他很快将成为最另类的前总统。大选投票已经过去40天了,但特朗普仍然不肯承认败选,这既是由其永不服输的个性决定的,也与其现实的政治考量有关。特朗普终将离开白宫,但他不会离开政治。他在疫情中特殊的不利选情之下仍获得如此广泛而坚定的支持,充分证明了其独有的政治实力和选民基础。他现在所做的一切,既是在困兽犹斗,也是在为未来卷土重来布局。通过各种形式的抗争,他将继续保持其政治影响,并重新集结队伍。同时,通过否认其对手的执政合法性,并设置重重障碍,削弱其执政基础。这一战略的效果也已初步显现。据报道,在大选投票日之后仅仅3 周的时间里,特朗普竞选团队和共和党组织已经筹集了2.075 亿美元的经费,显示出其巨大的政治号召力和影响力。换句话说,虽然败选,但特朗普仍将是共和党的旗帜和领袖。《华盛顿邮报》的资料显示,尽管特朗普推翻选举结果可能性为零,但国会的249 名共和党人中仍只有25 人公开承认拜登获胜。最近,众议院106 名共和党人签署了一份简短声明,支持得克萨斯州提起的一项旨在推翻4 个摇摆州(佐治亚州、密歇根州、宾夕法尼亚州和威斯康星州)认定拜登获胜的选举结果的诉讼。无论是这一声明还是得州的诉讼,都不会改变选举结果,但更重要的是这些行为本身。在本届众议院中共和党共占196 席,这意味着其中约54%是特朗普的坚定的支持者。在下一届国会众议院中,共和党的席位将增加到211席左右,尽管特朗普的离任将多少影响议员们对他的支持,但考虑到其中又有很多人是借特朗普支持者支持而当选,所以,特朗普在新一届众议院中极有可能仍拥有一半以上的共和党议员的支持。这不仅将左右共和党在众议院的投票,也将对拜登的政治议程形成重大的制约。此外,拜登上台后面临的一个重大政治考验是2022 年的国会中期选举,从历史规律看,执政党在中期选举中一般都会失去一些席位,鉴于民主党在本次国会选举中的表现和新一届国会中的席位情况,不出意外的话,民主党失去在国会参众两院的多数席位将是大概率事件。如此,则拜登的执政之路将更加艰难。
其次是哈里斯因素。作为搭档,哈里斯为拜登的胜选作出了自己的贡献。到目前为止两人的配合比较默契,但其未来的关系尚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从选举政治的角度看,总统和副总统是一对特殊的组合,其首要的原则是互补,即在政治立场、族裔、性别乃至地域等方面的互补性,以吸引不同的选民群体。拜登—哈里斯组合也是如此,并且在选举中产生了预期的效果(尽管具体的影响很难判断)。在政治立场上,哈里斯属于进步派,未来必将积极推动进步派的政治议程,因此难免与拜登产生分歧。此外,拜登与哈里斯之争,不仅是路线之争,也是权力之争。哈里斯年轻气盛,性格高调张扬,政治上野心勃勃,虽然一时配合演出,却未必甘于久居人下,实际上早已瞄准了下一届的总统宝座。因此,作为副总统,哈里斯有自己的政治盘算,恐怕不会安分守己,完全支持拜登的政治议程。如果拜登的政策与激进派发生冲突,不排除其支持后者的可能性。
其三是拜登本身的因素。对民主党来说,推出拜登实则是不得已的选择,而拜登在大选中的最终胜出,也有其偶然性,包括新冠疫情的影响。这很类似2004 年大选的情况。当年7 月的《经济学家》上关于民主党候选人约翰·克里有这样一段话:“我们可以从反面来理解克里,即他不是什么,他之所以赢得民主党的提名,是因为他不是迪安,他之所以在选民中保持了较高的支持率,是因为他不是布什。”这段话也完全适用于今天的拜登,拜登之获得民主党提名并最终当选是因为他不是桑德斯,更不是特朗普。这位即将成为美国历史上最年迈总统的老牌政客,已年近八旬,缺乏个人魅力,表达不清,执政能力有待证明。鉴于其在大选中的种种表现,人们有理由对其应对未来复杂凶险的政治局面的能力感到担心。而一旦出现问题,则必然会给共和党对手以口实,不仅其本人将面临巨大的压力,民主党也势必会受到牵连。
正因如此,欧亚集团总裁伊恩·布雷默认为,拜登将成为在1976年总统选举中赢得胜利的吉米·卡特以来最弱势的总统。强势的前总统和强势的副总统包围中的拜登总统能突出重围,创造属于自己,也属于美国的辉煌吗?○
吴大辉(清华大学俄罗斯研究院副院长、教授)
特朗普执政年代正在谢幕。尽管他在2016 年上台时作出了修复俄美关系的承诺,但由于受制于国际国内双重因素的制约,特朗普执政的四年是俄美关系更为急剧恶化的四年。随着拜登赢得2020年总统大选,未来的俄美关系进入一个新的发展周期。普京总统在评价未来的俄美关系时曾作出如下表达:俄美关系“已经被摧毁”,“一个已经糟糕的关系没办法被进一步地破坏”,“我们注意到了他(拜登)相当尖锐的反俄言论,遗憾的是,我们已经习惯了”。不难发现,普京对于未来俄美关系继续恶化的可能性已有心理上的准备。从逻辑思辨的角度分析,即将开启新四年周期的俄美关系将以更强的烈度、不可避免地继续恶化。如果说此前特朗普时期的俄美关系风寒入骨,已进入黑障期前夜的话,那么拜登执政后的俄美关系或将不可避免地跨入“黑障时刻”。
第一,拜登对普京治下俄罗斯的认知与特朗普截然相反。特朗普对普京与俄罗斯的言行充满矛盾。在入主白宫之前,特朗普以罕见的礼貌,甚至是崇拜的态度对待普京,以尊重的态度对待俄罗斯。与几乎所有其他世界领导人不同,执掌大权后的特朗普始终避免对普京本人的批评,并且在美国情报界关于俄罗斯干预2016 年美国大选的评估中站在普京一边。特朗普一直主张七国集团重新接纳俄罗斯,并经常反对美国国会以制裁或以其他方式遏制俄罗斯地缘政治野心的行为。但是在具体的对俄政策上,特朗普难以避免地被两党的共识所绑架,即在政策层面将俄罗斯定位成“一个对西方国家有害的行为者,是美国国家安全的威胁来源”。这直接体现在2017 年发布的最新一版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中。该文件将俄罗斯认定为“威胁到西方民主国家完整性的战略竞争对手和修正主义大国”。即便如此,在特朗普介绍其强硬的国家安全战略的演讲中,俄罗斯的威胁几乎没有被提及,反而重点谈及了如何与俄罗斯建立伙伴关系。特朗普对普京与俄罗斯的固执态度也迫使共和党控制下的国会通过了总统基本上无法行政豁免的制裁法案,奥巴马时代开始的对俄经济制裁非但没有取消,反而前所未有地变本加厉。
拜登对俄罗斯的认知与特朗普截然相反。他曾经在各种场合公开批评、指责普京与俄罗斯。他曾经不止一次公开声称,“我认为俄罗斯是美国最大的敌人”。他关于“特朗普是普京的小走狗”的指责在俄罗斯媒体看来对普京极具侮辱性。他曾挑衅性表示“如果我成为美国总统,他(普京)的专制以及他对美国以及对中欧的威胁将会终结”。他曾披露在担任副总统期间会见普京时公开对其说“我正在注视你的眼睛,我不认为你有灵魂”。拜登曾经在担任副总统访问莫斯科演讲时称“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俄罗斯,普京都不应该再担任俄罗斯总统”。拜登在奥巴马时期主导了美国的对乌克兰政策。俄罗斯人至今记得在乌克兰东部战事爆发后,拜登作为副总统访问基辅,其专机上就装载着向乌克兰军方紧急提供的反炮兵雷达。很多俄罗斯学者认为,如果说美国民主党在意识形态上具有一种宗教式狂热的话,那么拜登政府的对俄政策必将是奥巴马后期开始形成的“恐俄症”的进一步体现。
第二,拜登将联合欧洲国家发起对俄罗斯的意识形态冷战。2018 年拜登和迈克尔·卡彭特曾经联合在《外交事务》杂志发表“抗击克里姆林宫之道:捍卫民主与抗衡敌人”一文。文章抨击特朗普没有认真对待来自俄罗斯的威胁,并主张在捍卫民主的基础上继续对俄制裁、加强北约联盟的内部团结。文章重复了拜登于2009 年作出的承诺:“我们不承认任何国家可以拥有势力范围。我们一以贯之地认为,主权国家拥有自主决定选择盟友的权利。”通过拜登既有价值观认知、大选期间及胜选后的言行不难发现,民主党的对外战略中的“民主价值”的理念正在被其绝对化。拜登执政后难免会将“新的全球斗争就是非民主与民主斗争”的理念贯彻到美国的对俄政策之中。用欧洲对外关系委员会研究主任杰里米·夏皮罗(Jeremy Shapiro)的话说,拜登治下的美国将再次“带领自由世界反击正在崛起的专制主义。这场新的斗争非常符合拜登所持有的冷战思维,只不过苏联的角色现在由俄罗斯和另一个东方大国扮演。因此‘冷战2.0’将遵循第一次冷战相似的剧本。它需要美国的领导层维持一个强大的民主国家联盟,在全球范围内与意识形态敌人进行斗争”。拜登提名的国务卿人选安东尼·布林肯和候任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杰克·沙利文在这一点上的认知和拜登如出一辙。他们都认为,美国应重新构建“民主国家联盟”;美国应寻求与志同道合的民主国家一道,共同确立应对俄罗斯威胁、中国崛起、气候变化、新冠疫情、贸易投资等议题的优先事项;在共同价值观基础上恢复美国的同盟体系,全面削减特朗普给美国带来的“战略赤字”。
在“民主价值观”的基础上联合盟友绞杀俄罗斯,这和试图极力扭转后特朗普时代欧美关系的欧洲国家的想法不谋而合。在2020 年11 月欧盟讨论通过《2020~2024 年欧盟人权与民主行动计划》时,欧盟外交事务负责人约瑟普·博雷尔曾经提议用前不久中毒的俄罗斯反对派领袖阿列克谢·纳瓦尼的名字命名该行动计划,最终未获通过。该行动计划重申承诺致力于推广普世价值,利用各类工具加强欧盟在人权与民主领域的全球领导地位;欧洲国家可以一致决定对那些在世界任何地方严重侵犯人权的人实施制裁。尽管欧盟领导人坚称该行动计划不是2012年奥巴马时期通过的、以俄罗斯反腐律师命名的《马格尼茨基法案》的副本,但是立陶宛外长表示,希望未来能够将这一法律的效力扩大到与《马格尼茨基法案》所涉及的与腐败有关的类似违法行为。从该行动计划命名问题的讨论中不难发现,这个文件首先指向了俄罗斯。
第三,拜登强化对俄军事遏制的战略将激化俄美的军事对抗。2020 年11 月24 日和27 日,美国海军“约翰·麦凯恩”号和“罗斯”号两艘驱逐舰罕见地分别闯入俄罗斯远东彼得大帝湾领海和波罗的海俄罗斯加里宁格勒附近领海。对于特朗普政府的上述军事冒险行为,拜登团队迄今尚未表示任何异议。事实上,强化对俄罗斯的前沿军事存在不仅被拜登团队视作遏制俄罗斯军事扩张的武力手段,也被视作统合美国传统盟友的政治手段。特朗普政府推出的“欧洲威慑倡议”(EDI)不过是奥巴马时期出台的“欧洲再保证倡议”(ERI)的弱化版。后者旨在2014 年克里米亚并入俄罗斯和乌克兰东部战争开启后快速协调美国和欧洲盟国在新东欧地区的军事行动。它包括针对俄罗斯的“大西洋决心”系列行动、在新东欧地区保持强大的灵活的军事存在、建立盟军抵近俄罗斯的旅级陆战装备预置中心、加大对俄罗斯周边“去俄化”国家的军事援助,使其具备更强的应对俄罗斯军事渗透的能力等。拜登团队在其胜选后多次公开表达了重回奥巴马时期“欧洲再保证倡议”的决心,即必须联合欧洲盟国补足北约在“波罗的海三国—波兰—黑海”一线的军事弱势地位,以此警告这条线是俄罗斯永远不能逾越的“红线”。可以想见,拜登政府将给予独联体地区的乌克兰、格鲁吉亚、摩尔多瓦等“去俄化”国家以更多的军事安全援助。按照俄罗斯专家的说法,摩尔多瓦新当选总统玛雅·桑杜在胜选不久就提出俄罗斯驻德涅斯特河地区维和部队撤离的要求之前,曾经与拜登团队和欧盟有关国家领导人进行了密切沟通。
综上所述,尽管普京说“谁将成为下一任美国总统对俄罗斯并不重要,俄罗斯准备与任何当选者打交道”,但事实远非如此。因为“拜登上台,俄美关系没有最坏,只有更坏”。俄美关系进入“黑障时刻”将是大概率的事件。○
崔洪建(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欧洲研究所所长、研究员)
民主党候选人拜登在2020 年美国总统大选中击败特朗普获胜,这一结果将对欧美关系产生重要且复杂的影响。在特朗普执政期间,欧美跨大西洋同盟关系受到严重冲击,因此拜登上台在政治上符合欧洲对“去特朗普化”的期待。但从美国政策环境、欧洲自身变化以及欧美关系的现状来看,尽管拜登团队在对外政策主张中提出要修复同盟体系,“重塑”欧美关系更符合双方的政治现实和国际格局的变化方向。
拜登当选符合欧洲多数国家、欧盟机构对美国政治政策变化的期待,短期内双方会出现政治上相向而行、政策上加强协调的动向,除加快政治合流与外交协调外,欧美也将在经贸领域寻求缓解摩擦、共商规则,并在抗疫、气候变化等多边事务上重启合作。
首先,欧美将加强政治合流与外交协调。拜登当选被多数欧洲国家视为美国政治回归建制派传统,有利于欧洲抑制内部民粹势力向特朗普借力,缓解在政治上被“特朗普化”的忧虑,因此会加强在“捍卫西方民主”旗号下的政治合流,并在国际关系中提高意识形态声调。欧洲舆论对拜登所谓召集“世界民主峰会”的倡议给予关注和炒作,并将其视为西方进行政治集合、展现政治团结、打造价值观同盟的机会。在美欧政治合流背景下,双方在外交领域将出现联动态势,在“反对集权统治”“捍卫国际规则”及“维护人权”等名义下进行协作,国际政治中的意识形态对抗色彩将更加浓重。此外,欧美将开启抗疫合作,在美重返世卫组织、逐步解除人员往来限制、疫苗研发合作等方面进行协调。
其次,欧美经贸摩擦将部分缓解。特朗普执政期间欧美经贸领域矛盾集中爆发,欧方无法通过美两党矛盾施加影响,也无力与美国持续开打关税战,在钢铝税、航空补贴报复征税及世贸组织争端裁决机制问题上全面被动。尽管美国民主党也以经济民族主义为纲反对自由贸易,但拜登团队“从经贸规则入手协调盟友”的主张与欧方形成呼应,欧方将以航空补贴对等征税为筹码,积极谋求对美国施加影响。预计拜登政府上台后,欧美会先借撤销航空补贴征税营造氛围,进而在钢铝税和世贸组织改革问题上寻求共识,数字税分歧也将尽量寻求在OECD 框架内以谈判方式解决。在能源领域,欧盟绿色产业布局与拜登“绿色新政”有契合点,欧美页岩油气与新能源转型之争将出现缓解,短期内美国或暂缓但难以完全解除对“北溪—2”管道项目的制裁。
再次,欧美在多边及地区事务中合作空间增大。拜登政府宣誓要重返《巴黎协定》,被欧方视为美国重回多边体系的重大象征,也符合欧方借拉拢美国在该领域发挥引领作用的目标。2021 年英国格拉斯哥气候变化大会将成为欧美“联手塑造气变格局”的重头戏。在欧洲安全问题上,拜登政府仍将维持盟国军费开支GDP 占比2%的北约政策,但会以应对俄罗斯威胁为由重申对欧洲的安全承诺,并在催缴军费问题上采取与特朗普不同的策略。美欧将试图在北约框架内缓解土耳其及东地中海问题,伊核问题也将出现缓和迹象,拜登政府或以暂停对伊朗部分制裁换取欧方信任,但美国很难重回伊核协议,而将试图提出“替代方案”并拉拢欧方对伊朗施压。
然而,尽管短期内欧美关系将有改善迹象,但双方合作的政治基础脆弱,欧美在战略目标、经贸竞争以及安全关切上的矛盾,已成为相互关系中的结构性因素。双方借拜登上台进行政策调整或可治标,但难治本,欧美关系难以修复如初。欧美在维持关系基本面的基础上对双边利益格局、互动方式进行“重塑”将是更为现实的出路。
一是“修复”欧美关系的政治基础脆弱。美国对欧政策实现全面“去特朗普化”及部分“再奥巴马化”,是拜登上台后美欧关系能修复如初的政治基础。但从美国国内政治形势分析,特朗普对欧政策目标如改善贸易平衡、缩减对外军事投入等具有较强的民意基础,并在民主共和两党之间有基本共识。拜登上台后将面临抗疫、经济和社会分裂等国内优先议题,又受困于两党分据参众两院的格局,如不能将选前承诺落实为跨党派的对欧政策共识,就难以进行有效的政策调整,难以取信于欧洲,欧洲对美国的疑虑将重新抬头,双方合作的政治基础将更加脆弱。
二是欧美战略目标难以协同。近年来欧美关系生变的背景之一是自奥巴马时期以来美国推行全球战略转向和调整,导致欧洲被迫面对其在美国战略中地位下降、资源投入减少和安全保障削弱的困境。拜登有关“重视盟友关系”的表态让欧洲感到受重视程度提高,但难以改变美国将亚太地区作为其长期战略重心的现实,难以改变美国继续从欧洲及其周边的中东地区收缩战略资源、减少安全投入的长期趋势。同时,在美国继续专注于与中国竞争的前提下,拜登团结欧洲的目的是进一步将其作为战略工具加以利用。在当前欧洲内部问题缠身、周边环境恶化的形势下,欧洲不会甘心被美国白白利用,将以欧美关系中的利益置换作为条件。
三是欧美安全关切难以同步。特朗普时期美安全战略调整在欧内部及周边引发地区安全结构变化、安全挑战增大及北约内讧等问题,欧方对拜登政府有协助解决叙利亚及利比亚冲突、在北约框架内解决土耳其问题以及重返伊核协议等期待。但确保北约军费开支水平、让欧洲承担其周边安全责任仍将是拜登政府对欧安全政策主轴,这将对欧洲坚持“战略自主”、加强防务能力形成持续刺激,美欧安全关切难以同步。同时,法、德等欧洲国家开始出台各自的“印太战略”,体现出在亚太地区对美国的战略附和,但其基本考虑仍是维护经济利益,难以在安全关切上与美国协同。
四是欧美经济的结构性竞争难解。在贸易问题上,拜登以抗疫和提振美国经济为首要执政目标,将增大对制造业的投入和支持,客观上将使美欧制造业竞争持续并扩大欧美贸易顺差。在经济理念上,拜登将延续特朗普的反自由贸易政策,其主张包括政府扩大购买本国产品,加大技术研发投入并实行“供应链审查”,其本质仍是强化“购买国货”政策,凸显偏离全球化的立场。因此,尽管美欧可能加强对第三方的经贸规则协调,但美欧之间的理念与规则竞争难以避免。欧洲已建立起较为坚实的“贸易防御+投资审查+竞争监管”三重规则防护体系,并与“绿色新政”和“数字经济”战略及“最低工资保障”政策等相互配合,以确保欧洲“经济主权”。因此,尽管美欧可能转入谈判轨道,但在数字领域的对抗将持续激化。
五是欧洲将建立“平等伙伴”作为“重塑”目标。对于在拜登执政后,是以“修复”还是“重塑”作为欧美关系的目标,在欧洲内部的亲美派和“战略自主”派之间有较大分歧。为避免内部分歧扩大并在对美关系中赢得主动,欧盟在其新近出台的“新大西洋议程”中,根据拜登团队提出的美国政策优先目标,开列出欧美进行战略对接和政策合作的菜单,从抗疫、政治、地区事务、经济、技术和气候变化再到如何应对中国,提出了多项机制、政策和行动建议。欧洲在“重塑”欧美关系中主动出击,主要目的是“以合作方式向美国要价”“以主动姿态争平等关系”。欧洲对美国的政治期待和合作要价能否得到积极回应,还要看拜登团队何时、以何种方式作出何种回应。在欧美第一轮互动后,未来“跨大西洋关系”的重塑方向和路径将更加清晰。○
张 健(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院长助理、欧洲所所长、研究员)
过去四年来,欧美关系急转直下,陷入前所未有的糟糕境地,欧洲很多人“担心特朗普的第二个任期不仅会危及自由国际秩序,甚至欧盟自身也将不能幸免”。可以说欧洲从特朗普上台之日起就开始企盼美国选举,特别希望特朗普能被选掉。当拜登当选美国新一任总统基本成定局后,欧盟和欧洲国家就已经开始筹划未来双边关系发展。可以预料,欧美关系将在较大程度上得到缓和,对华协调性也将得到加强,中欧关系不确定性上升。
二战以来,欧美结成了特殊的跨大西洋联盟,几十年来,双方关系有起伏,但从未像特朗普时期那样遭遇挑战,特别是双方最强大的安全纽带北约遭遇危机。拜登与民主党对特朗普深恶痛绝,执政后肯定会加速调整对外政策,其中最突出的将是大幅改变与盟友特别是欧洲的交往方式,欧美关系改善势在必行。
其一,双方均有重启跨大西洋关系的强烈意愿。就欧洲来说,过去四年是跨大西洋关系也可以说是西方失去的四年,四年时间虽短,但对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却造成沉重打击。而与此同时,非西方世界特别是中国仍然在大踏步前进。所以,法国总统马克龙说“我们也许正在经历西方霸权的终结”。2020年召开的第56届慕尼黑安全会议主题是“西方的缺失”,也凸显了欧洲人的这种情绪。拜登当选被欧洲视为挽救跨大西洋关系,重振西方士气的重要契机。2020年12月,欧盟委员会出台了一份名为《欧美应对全球变革新议程》的文件,表明欧洲对加强欧美合作已经迫不及待。从美国方面来说,拜登既是大西洋主义者,也认识到单边主义和美国力量的局限性,重视和盟友特别是欧洲的合作,将恢复欧美关系视为其重要任务之一,声称“欧盟是不可或缺的首选伙伴”。
其二,欧美三观(世界观、盟友观及价值观)再趋一致。特朗普是一个非典型美国总统,其眼里只有利益和交易,对传统西方价值理念并不在意。特朗普公开宣称“美国优先”,奉行单边主义政策;特朗普还是首个公开敌视欧盟和欧洲一体化的美国总统,称欧盟成立的目的就是为了“占美国便宜”,“欧盟只不过是德国的工具”,欧盟是美国的“敌人”,“对美国很坏,比中国更坏”,“英国脱欧是好事”,等等。但拜登已经表示要回归多边主义,多与盟友协商,他曾反对英国脱欧,对波、匈两国领导人不屑一顾,称两国政府为“极权政体”。因此,预计欧美将有更多的共同语言,而非像特朗普时期那样话不投机半句多。
其三,冲突点减少,国际合作面上升。在贸易方面,美国可能不会再以国家安全受威胁为理由,向欧洲商品比如汽车征税,甚至可能取消对欧洲钢铝产品征收的关税,贸易纷争将更加有章可循。在气候变化、伊朗核问题、世贸组织等国际多边机制问题上,欧洲也能期待美国的合作而非单边主义政策。拜登已经宣称,其执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重回《巴黎气候协定》,并有条件重回伊核协定。预计欧美在G7、G20、联合国等多边机制中的合作将远大于分歧和对立。总之,拜登政府在多边主义以及重视盟友等问题上将会有一个非常明显的转变,欧洲可能再次得到美国的“尊重”而非霸凌。
欧美双方虽均有加强合作、强化盟友关系的较强意愿,但世异时移,欧美内部社会政治及国际地缘经济政治形势均已发生重大变化,简单回到过去已不可能,欧美关系仍将面临重重挑战。
其一,美国社会、政治已经发生深刻变化。美国大选表明,美国社会已经高度分裂,民主、共和两党已经势成水火,特朗普仍得到几乎一半选民的支持,四年后拜登政策被另一个“特朗普”推翻并非不可能。而且民主党在众议院议席减少,对众议院的掌控力已经下降,也很可能仍然无法获得对参议院控制权,也就是说,拜登政府将面临共和党的强力掣肘,在国家治理上很可能一事无成。特朗普的“美国优先”口号已经深入人心,其获得比2016年更多的普选票表明,美国内经济民族主义、保护主义已经根深蒂固,这是拜登新政府必须面对的现实。实际上,拜登竞选时也允诺要重振美国制造业,迫使联邦机构购买美国产品,对那些试图迁出美国的企业加税,等等。所以,拜登可能不会再提“美国优先”口号,但其国内经济及贸易政策与特朗普相比不会有实质性不同,这些也都注定欧美经贸合作难有作为,重启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关系协定(TTIP)将难上加难。拜登已经表明,暂时不会考虑签署新的贸易协定。因此,欧洲虽然对美国新政府充满期待,但仍然将信将疑。
其二,欧洲也在变化,自主性上升。欧洲自二战以来就对美国产生了强大的心理依赖,特别是在安全与外交政策领域。跨大西洋关系是欧洲国家外交和安全政策支柱,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注重与美国站在一起。特朗普执政以来,欧洲对美国的幻想逐渐破灭,对跨大西洋关系从失望到绝望,在现实面前开始痛定思痛。为在变化世界中更为有效捍卫自身利益,欧洲实施了B计划,即寻求在没有美国帮助的情况下如何面对正在急剧变化的世界,采取了系列对冲美国单边主义的措施。其中最重要的是寻求建设欧洲主权,包括建设防务主权、金融主权、数字或技术主权等等,也就是推进所谓的战略自主,在防务、数字、金融等重要领域降低对美国的依赖。在对外政策上,欧洲试图采取独立于美国的政策,走所谓“第三条道路”,即在中美博弈中避免选边站,塑造其在国际事务上的平衡者角色。另外,拉拢一批中小民主国家,建设“多边主义联盟”,维护国际多边机制和架构,牵制其眼中的中、美两国的单边主义行为。拜登上台后,欧洲是否还会坚定推进战略自主和欧洲主权建设成为欧盟内部讨论的一个焦点话题。近期,法国总统马克龙就与德国国防部长卡伦鲍尔爆发激烈争执,卡伦鲍尔称欧洲必须“放弃战略自主的幻想”,依赖美国这一事实无法改变;法国总统声称对这一看法持“根本性反对”立场,主张继续推进欧洲的战略自主建设。值得指出的是,美国对欧洲的要求向来都是从属、帮助,而非欧洲主权或战略自主;应该注意到,不仅特朗普,而且包括民主党人在内的美国建制派都对欧洲战略自主努力心怀怨恨。可以预料,拜登政府对欧洲的要求不会比特朗普少,而且鉴于拜登的“友善”,相比特朗普欧洲将更难拒绝。而这可能加大欧盟内部矛盾,弱化凝聚力和一体化,也将不可避免引发欧美分歧和矛盾。事实上,从马克龙和卡伦鲍尔的争论看,欧洲内部在欧美关系及欧盟未来发展方向等重大问题上已经产生了较大分歧。可以预见的是,欧洲在特朗普时期启动并加速推进的战略自主努力不会完全停止。正如法国外交部长勒得里昂所说,“欧洲过去四年已经在安全、防务、战略自主等领域宣示了自己的主权”,“我们已经回不到跨大西洋关系的美好时代”。
其三,欧美之间的结构性问题仍在,不会因为拜登上台而消失。一是经济竞争。美国对欧盟有1779 亿美元的贸易逆差,对这一现状的不满不只是特朗普才有,奥巴马时期也有,拜登受制于国内保护主义压力,也很难对“欧洲利用美国的开放性”不闻不问。波音和空客十余年的争执并未结束,在全球航空市场不景气的情况下,未来二者竞争性也只会更大。实际上,经济民族主义、保护主义正在大西洋两岸同时兴起,作为两个经贸关系十分紧密的大型经济体,二者某种程度的对抗将不可避免。二是科技上的控制与反控制。欧洲的数字市场基本上由美国大型高科技公司如谷歌、苹果、亚马逊、脸书等把控,事实上形成在欧洲数字科技领域的垄断地位,比如欧洲绝大多数云计算服务由美国科技公司提供,西方世界92%的数据存储在美国。对于这一现状,欧洲极不满意。目前,欧盟的数字和技术主权政策还将持续推进,数字税以及正在制定的数字服务法案,矛头都对准美国大型科技企业。欧美之间的数据共享协议已经两次遭到欧洲法院推翻,也凸显双方在隐私保护问题上的矛盾和冲突。总体而言,在数字科技问题上,美国一直希望欧洲是一个听话的伙伴而非一个自主的竞争者,拜登也将是如此。三是地缘政治上的差异性。欧盟的地缘政治重点在周边,特别是在中东和非洲地区,穆斯林融合问题、恐怖主义、非法移民和难民问题都是头等大事,但美国对此兴趣缺缺,其兴趣和重心在印太。奥巴马时期就已经很明显,美国不愿出力解决欧洲大陆及其周边地区的安全问题,特朗普实际上延续了奥巴马这一政策,只不过表现更为粗暴而已。几乎可以肯定,拜登政府外交重心也将在“印太”地区,因此欧美外交可能将越来越不合拍。
欧美关系走向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世界局势及其他双边关系。中欧关系也不例外。毫无疑问,中国是美国也是欧洲的关注重点,也将是未来欧美协调的主要对象。
美国将中国视为最主要竞争对手,遏制中国发展特别是科技进步是维护美国霸权地位的逻辑结果。欧洲认为,拜登政府不会根本改变遏制中国的政策,也将像特朗普政府一样,要求欧洲配合美国对华施压,改变的可能只是策略和方式。从另一方面来说,欧洲近年来对华态度也发生较大改变,虽然仍然坚持接触政策,但防范甚至遏制的一面明显加强,对华三重定位,即伙伴、经济上的竞争者和制度上的对手,正凸显欧洲对华矛盾心态。与美国携手应对中国发展带来的挑战,是欧洲的期待和诉求,一方面借美国之手压中国改变经济运作模式,至少是更多更快开放市场;另一方面遏制中国科技进步、阻止中国标准成为全球标准,并最终赢得制度竞争的胜利。欧洲也试图在中美之间左右逢源,捞取好处。只不过在特朗普时期,美国并不愿与欧洲协商,而只是粗暴要求欧洲服从,并以停止情报和安全合作相威胁。所以,尽管欧美对华有共同的诉求,也采取了一些共同的行动,比如在世界贸易组织改革问题上加强协调,对中国共同施压等,但在特朗普时期,双方对华的协调性有限。拜登明确提出,将以平等的姿态与盟友协商,改变特朗普对欧洲霸凌式施压政策,这自然为欧洲所乐见。可以想见,未来欧美对华政策将更为协调、顺畅。
因此,未来中欧关系将面临更大压力。在价值观领域,拜登提出要在2021 年召开一次所谓“全球民主峰会”,以解决全球的腐败问题、捍卫人权、狙击所谓专制主义的发展、打击干涉选举行为等等,而欧洲也作出了积极回应,声称要支持、配合美国办好这次峰会。欧美在将G7转变为D10(纳入澳大利亚、印度及韩国,变成为民主10国)这一问题上也可能形成共同立场。预计价值观问题在中欧之间将更为突出。在贸易、投资、数字科技发展等领域,欧美也将形成更为统一的立场,联手对中国进行挤压、遏制,不排除中欧之间某种形式和某种程度上的脱钩,2020 年德国已经多次以国家安全为由阻止中企对德企的收购。在气候变化问题上,欧美也可能要求中国作出超出其发展阶段和能力的承诺。在世界贸易组织、世界卫生组织等国际机构的改革问题上,欧美也将形成统一战线。在南海等中国周边问题上,欧洲国家配合美国的意愿也会有所加强。法国和德国都相继出台了“印太战略”,预计欧盟也可能在2021年推出自己的“印太战略”,既显示自己在这一地区的存在感,也更是为了呼应美国。这些都将不利于中欧之间形成有利于合作的氛围,双方务实合作也将面临美国更大阻力。
值得指出的是,中欧之间仍有合作空间。其一,欧洲与美国不同,没有霸权利益,并不视中国为切实的安全威胁。美国为维护自己的霸权地位,可以忽视经济利益,宁愿自损一千,也要伤中国八百。而欧盟则很难这样做。无条件支持美国的战略和地缘政治利益并不一定符合欧洲利益。其二,中欧之间有紧密的合作机制和坚实的经济基础,形成了互利互惠的关系,有其自身的发展逻辑和惯性,损害这种关系,实质上是在损害欧洲的自身利益。其三,欧美利益不同,欧洲关切的一些重大问题,比如中东稳定、非洲发展,可能得不到美国的有力支持,而需要中国的支持与配合。
综合言之,由于美国大选及拜登新政府的上台,欧美关系将出现一些新的变化,这会影响到中欧关系。但中美欧三边互动性质不会发生根本性变化。欧美关系将更为紧密,但变化更多的是形式,双方关系将更为融洽,实质性合作仍有限度;中美关系很难好转,但至少可预期性增强;中欧关系不确定性上升,但可以确定的是,欧洲不会放弃与中国的接触政策。○
唐永胜(国防大学国家安全学院副院长、教授)
由于美国特朗普政府将中国定位为主要战略对手、强化对华战略竞争,中美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其显著特征就是两国关系中竞争复杂性明显增强,并被越来越多的学者和政治家赋予了传统的“崛起国与霸权国”冲突的历史与战略内涵。拜登当选美国下一届总统,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中美关系紧张的现状,但是对华竞争的方式方法随之会发生相应变化。拜登将会更多沿用民主党建制派的习惯做法,在竞争中更多借助规制和同盟的作用,大战略博弈的分量将凸显。
未来中美关系的基本走向将取决于几个关键因素。第一且最为重要的因素是这两个大国之间由于在国际体系中地位不同而形成的结构性矛盾。中美两个国家确实都太大,谁都不可能被主导;两个国家又太特殊,谁都不可能被改变;中美两国也都具有较为突出的发展韧性,能够较好地适应环境和条件的变化。历史上,美国在和主要对手的较量中还没有失过手,而中国在战略思想方面更是独领风骚。这些特点是如此明显,并伴随两国关系发展到今天,其中霸权国家美国的战略焦虑越来越上升,而中国作为追赶者,某种程度上的急迫性也比较明显地表现出来。在这样的背景下,中美双方之间的紧张就不可避免,结构性矛盾在较长时期仍将处在上升通道。
但是,前面提到的三个特点或者条件也从反面对这一矛盾起到约束作用。中美两国谁都不能被主导,那只好就不去主导。中美两国谁都不能被改变,那最后就只能不去改变,加上两国具有的战略韧性,至少在未来较长时期里仍将都是大国关系中的最重要力量。结果就是,中美都需要面对现实:不论美国力量有多大,但运用起来也有限度;不管中国有多大的雄心,但也得经过岁月的砥砺。即使中美关系步入建交以来的最低谷,在某些领域甚至接近冷战,但还存在较大可能实现总体上的可控。何况维护大国战略稳定的基础依然存在,双方手中都持有必要的战略能力来保持大国关系的基本稳定。只要这一框架没有发生动摇,最终还是要回归到必要的合作。
第二个因素则在于世界变局的深化发展及其带来的约束。在世界变局中大国的特殊性将趋于减弱,纷乱的世界需要大国之间必要的协调。中国和美国都要适应这一重大变化。虽然中美关系是全球最重要的双边关系,但是不论美国还是中国都必须在世界变局中确立自己的地位,中美关系终究是世界变局的一个组成部分,也要在变局下寻找到未来的走向。简要地说,世界变局总体上是性质之变、结构之变,而不是历史的简单的周期性循环。世界已经回不到过去,那么中美关系的未来就比过去具有更大的开放性。何况在世界变局中潜藏了日益增多的不安定因素,对国际安全构成了持久的威胁。恐怖主义活动及恐怖网络的广泛存在就说明,在现有国际体系中聚集了复杂程度、深刻程度远远超出人们想象的矛盾和冲突。应对跨国性全球性威胁和挑战需要各国共同的努力和贡献,积极推进国际安全秩序的构建和完善,才能实现世界范围的可持续安全与繁荣。
非此即彼、胜者全得的零和博弈思维已经过时,结盟对抗、武力争霸的老路已经走不通。世界不可能再退回到闭关自守各行其是的相互分割状态,采取去全球化或逆全球化的办法解决不了世界各国面临的安全和发展的重大问题,甚至无异于南辕北辙。单边主义没有出路,联合国宪章的宗旨和原则遭受冲击但仍然是处理国际关系的不能放弃的前提条件,也是国际秩序转换的稳定基石。应对跨国性全球性威胁只能依靠国际社会更广泛的合作,针对现有安全机制的缺陷,找到积极的变革途径和解决问题的有效办法。在世界变局中,国际关系的性质正在发生重大改变,各国利益更加复合交织在一起,竞争离不开合作、合作中又充满竞争将在国际安全秩序构建中更充分显现出来。历史发展将进一步证明任何国家都不可能具有主宰国际事务、垄断发展机会的历史条件,霸道不得人心也会伤及自身。推动国际安全秩序构建和创新,实现制度供给与安全需求的有益平衡,构成国际合作具有潜力的发展方向。
第三个不可忽视的因素是国内局势的发展变化。对外关系总体应服务于国内政治需要。从国内政治角度考虑中美两国关系的未来发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疫情检验着国家的治理能力。面对世界变局,各国普遍遭遇各种困顿与迷茫,发展模式和治理体系的变革和创新已经成为赢得国际竞争的核心要素。而国家治理能力的提升必然会产生外溢效应,为全球治理的变革和创新提供必要基础和前行动力。面对类似疫情防控这样的复杂性问题,国家治理能力正经受严峻考验,其中如何处理好中心化与去中心化、共同认知与自主协调之间的关系,对于主要大国都是躲不过的重大命题。
从中国国内现实情况出发,必须在保持自身活力基础上,寻求不能自乱阵脚,更不为美国的战略挑动所左右,要坚定不移做好自己的事情。中美两国风波不断,从某种程度上说,根源在于中美目前所处的社会发展阶段不同。而中国自身的发展趋势本身对于中美关系就具有很大的塑造功能。所以,目前中国尤其应该加快转变自身发展模式,进一步减少中国经济发展对美国高端技术的需求,真正实现以内需为主拉动经济增长,继续推进国内社会变革,不断完善社会结构,以此作为处理中美关系和面向、立足世界的基础。同时,要以塑造中美关系为重要牵引,寻求中美经济合作的新突破,并尽最大努力规避金融风险。过去几年,“美国衰落论”在中国颇有市场,社会和媒体中对美政策急躁冒进情绪曾一度蔓延。事实上,绝不应过度夸大美国的衰落,美国的制度性权力和战略影响力并没有明显弱化。对中美战略稳定的最大威胁来自美国国内的政治因素。所以,还要注重从美国国内政治着手去考虑问题和影响中美关系未来发展。由于美国政体的缘故,对华政策不仅仅是美国政府的事情,塑造中美关系还要在其他方面多下功夫。
第四个因素则是双方的战略筹划。中美关系发展的基本走向既取决于美国的战略判断和选择,也取决于中国的战略判断和选择。强调自己国家的绝对安全已经不合时宜。“中国坚持走和平发展道路,不是权宜之计,更不是外交辞令,而是从历史、现实、未来的客观判断中得出的结论,是思想自信和实践自觉的有机统一。”中国正在发生的社会变革,虽然与开放政策紧密相关,但更多表现为社会活力的迸发和自身进步,体现在国家治理模式和维护安全模式的不断完善和自主创新,绝非属于排他性的扩张。实际上,改革开放使中国与外部世界的关系进入可预期的良性互动的长期进程,更多的国家和人民将会越来越真切地感受到由于中国发展所带来的收益,感受到中国是维护国际安全和全球战略稳定的重要力量,也是促进地区和世界增长的重要推动力量。
综合研判,近年中美关系之所以受到严重冲击,既有双方尤其是美国政策调整和选择的原因,也是双方原有冲突性在相互关系发展到新阶段之后的必然反映和在一定程度上强化的结果。这种冲突性导致中美关系正在步入一个紧张和事故多发期。这一时期甚至将持续五年甚至十年左右时间。中美两国的结构性矛盾加深,未来两国的总体实力差距还会进一步缩小,两国利益的实质性冲突和碰撞还将加大,与之相伴的是美对华战略疑虑和防范心理的进一步上升。美国加强在印太地区的军事存在,基本态势已经形成,不管这一战略最终结果如何,未来美国都会把更多资源投入这一地区,中国将面临更多战略压力。
未来中美之间发生直接冲突和对抗的危险当然存在,但远不是不可避免,更不能将中美关系未来的发展归于某种宿命。中短期里难和险还可能向中国汇集;但在中长期,全球政治的时与势则倾向中国一边。中美之间了解底线和承认底线,是避免冲突和增进战略互信的基础。从根本上讲,美国遏制不住中国的崛起,中国也不会挑战美国的霸权,不会谋求将美国力量排挤出西太平洋。无论主观上愿意与否,中美都将长期共处,这就要求各自所确认的战略底线应得到清晰界定和相互承认,努力做到互不挑战对方的核心利益关切,在此基础上才更有条件推动双方的战略沟通和谅解,增进战略互信,有效破解两国之间可能显现的“安全困境”。而加强中美战略沟通、进而强化中美战略协调机制,是增进战略互信的重要途径和基础性工作。
中美之间战略互信的缺失是两国关系不稳定的重要根源,这种缺失既源于两国之间的利益冲突,也在于彼此之间因体制、思维方式、信息不对称等外在因素而形成的战略误解和误判,包括对有关战略底线的模糊认识。两国之间建立战略互信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也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目前可以主要从冲突控制机制和推动中美相互间的战略保证两个方面多做工作。处理中美关系需要足够的战略耐心,不能只关注冲突而看不见需求。伴随世界变局深度展开,大国关系也要实现进化。待时机成熟,中美双方终究会也不得不作出合乎历史发展方向的选择。○
赵可金(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副院长、教授)
2020 年美国大选结果表明,美国政治已经高度极化,民主党与共和党总统候选人选情交织,国会两院的力量对比也势均力敌。随着大选结果的逐步明确,拜登入主白宫应已确定无疑。拜登政府对华政策的走向和中国的应对,日益成为国内外关注的焦点。
随着中美力量对比差距的缩小,中美在全球范围内呈现出“一体两翼、一球两制”的基本结构。整个世界的发展呈现出中美两大发展引擎并存、两类基本社会制度激烈竞争的格局。无论谁当选美国总统,战略竞争都是中美关系的基本特征,两国制度和规则的竞争日益突出。
同时,在经济全球化自我调整的过程中,美国在利益上的权贵合一与制度上的大众抗争成为当今世界的基本政治关系,导致其对外战略路线呈现为“两个美国”的格局:一个是大众的美国,在外交路线上呈现为特朗普主义代表的“美国优先”;另一个是权贵的美国,在外交路线上呈现为拜登代表的“美国霸权”。美国在国内事务上表现出“两面神”的面孔,在国际事务上表现出“智慧神”的面孔。在今后较长一段时期内,为同时与两个美国打交道,中国必须做好思想准备、战略准备和能力准备。
一是特朗普总统虽然离去,但特朗普主义的政策不会消失。在大选中,特朗普主义在美国民众中具有很强的号召力,新冠肺炎疫情、种族矛盾、经济和就业问题并没有影响特朗普的选情,他依然获得了7000多万选民的支持,意味着其政策在美国民众中具有很高的认可度,以保护主义、排外主义、退群内顾等为主要内容的特朗普主义很可能会继续通过美国国会、利益集团游说和大众造势活动等继续对美国的对华政策产生影响。
二是拜登总统上台后美国对华战略竞争的共识不会破散。2017 年以来,美国已经锁定中国为战略竞争者,美国两党、府会和朝野对此已经形成共识,中美在经贸、高科技、台湾、涉藏、涉疆、涉港、南海、人权等领域激烈竞争的基本格局不会变化。拜登政府在重点关注的议题设定、先后次序、轻重缓急上会与特朗普政府可能有所不同,但与中国进行战略竞争的基本方向是确定的。
因此,中国需要保持战略定力,在坚决捍卫国家核心利益和正当权益的同时,要注意把握“两个美国”的政治逻辑,确立积极的战略思路,充分把握国际和美国的机遇,以促进中国、全球的快速复苏和稳定发展。
基本上可以肯定,拜登政府执政是中美关系调整的一个机遇。拜登是美国政治舞台上的常青树。拜登出生于小罗斯福时代,从20 世纪70 年代就担任参议员,长期在美国参议院外交委员会任职,对美国外交有着明确、成熟、稳定的价值观、政策信念和实践经验,属于主流建制派。从其转型团队关注的主要议题看,拜登政府会集中关注应对新冠肺炎疫情、经济和就业、种族关系、气候变化等问题。拜登是典型的“全球主义者”、“多边主义者”,反复强调努力恢复美国在世界的形象及国际事务中的“领导地位”,但受制于美国国内事务的紧迫性,在外交上的投入会明显不足。拜登政府的政策倾向仍然会呈现出“内重外轻”的特朗普主义特征,仍将以国内事务为重,在国际事务上强调调动盟国的资源,铸造美国全球战略的第一道防线。
具体到对华政策方面,拜登政府的政策大体上会呈现出五个特点。一是在战略目标上,拜登政府会继续把中国作为战略竞争对手,但会把中国排在俄罗斯的后面。在担任参议员和副总统期间,拜登多次访问中国,与中国领导人有比较密切的交往,对中国非常熟悉。在竞选期间,拜登多次表示中国“不是坏人”,拜登团队的很多成员属于奥巴马国安团队成员,对中国的认识相对稳定,中美关系会呈现出有序竞争的特征。二是在战略重点上,拜登政府对华政策将将聚焦于气候变化问题、人权问题、经济合作和国际责任问题。拜登政府高度重视气候变化,制定了目标宏大的气候变化政策与计划,提出重返《巴黎协定》,认为气候变化是美国发挥领导作用的机会。它将会对美国和世界产生深远的影响,也为中美相关合作带来新的机会。届时,气候问题将成为美国新一届民主党政府社会政策和外交政策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美国民主党比共和党更重视和强调“民主”“人权”“宗教自由”等问题,拜登在竞选中表示要加大在香港、新疆等问题上对中国的施压,但其政府能做的却非常有限。国会还可能通过新的制裁和干预决议,美政府在与中国的接触会谈中会向中方施加更大的压力,提出更多的相关要求。三是在战略布局上,拜登政府会坚持多边制度和亚太并重。拜登政府不会继续公开号召建立“国际反华联盟和“地区反华联盟”。拜登表示要重返各种多边组织,考虑到美国劳工界的态度而在大选中没有表示要重新加入奥巴马政府营造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但美国仍有可能重新加入该协定。拜登政府不会继续使用“印太战略”的概念,但仍会继续奥巴马政府的“亚太再平衡”战略,继续在印度太平洋地区平衡中国的崛起。美国会继续反对中国的南海立场,继续美军在南海的“自由航行”,但次数和力度可能会有调整。四是在战略手段上,拜登政府将实行合作与竞争并重。从近四年特别是大选一年来的言论中可以看出,拜登及其团队不赞成特朗普政府对华“遏制”和“反华”“抗华”的战略、政策,主张继续与中国“接触”,在气候变化、国际卫生、世界经济发展等方面与中国合作。拜登过去参与了克林顿政府等美国历届政府限制中国对美投资、在美并购及对华技术转让等政策的制定,执政后将继续限制与中国的科技交流及合作。但是,拜登政府不太可能公开表示与中国打“科技战”。五是在战略方法上,拜登政府将回归建制派的主流意见,强调有规则的战略竞争。拜登会改变特朗普政府对华政策中破坏规则的做法,强调尊重国际规则和国际规范。对华为等中国技术型企业,拜登政府不会取消已有的制裁和限制措施,但会随着美国企业界和科技、学术界的要求而予以逐步放缓。美国政府和国会还将继续制裁和限制一些中国企业,但极端化的措施会减少,数量不会很多。“出口管制清单”不会取消,但列入其清单的中国企业和实体增加的速度会放缓。拜登政府不大可能继续追加限制中国学生在美学习的措施,已采取的措施有望逐步取消或调整、缓和;对中美社会人员、地方交流合作的限制很可能逐步取消或缓和。拜登政府对台政策变化的可能性较小。与共和党比较,民主党长期以来对盟国及台湾的重视不如共和党右派。在军售、美台官方关系、支持台湾加入一些国际组织等涉台问题上,拜登政府最大可能的做法是延续美国长期的主流路线。
总体来看,拜登政府是中国可以积极打交道的对象。中国应加强与拜登政府团队的沟通,积极营造中美关系转圜的良好氛围。
一是调整目前中美大论战的做法,将大论战转变为内部的外交大沟通。中美关系非常复杂,不宜于调动全社会的舆论力量进行大论战。中美两国存在很大差异,大论战不仅不利于问题的解决,反而可能恶化合作环境。因此,政府相关管理部门不宜过多介入中美论战,将前期论战的问题移交外交部门,通过外交谈判和沟通解决,以降低国内民意成本。同时,中方应主动与拜登团队的人接触、联系、交流和沟通。驻美、驻联合国大使、使馆工作人员在适当层次与拜登团队接触,必要时可由国内专门负责人前往与拜登或团队相关负责人员面谈。领导人在适当时候通话,并在拜登执政后尽早进行正式或工作访问、见面会谈。
二是积极推动中美专家学者和智库进行“二轨外交”,以“二轨带动一轨”。在拜登正式宣誓就职之前,中国应尽快组织国内专家学者与美方智库和政策界进行沟通,通过在线视频会议等形式,积极进行前期沟通,规划中美关系转圜的议程和路线图。尤其是围绕疫情防控、经济复苏和就业等问题,探索行之有效的中美合作新思路和新办法。
三是尽快重启中美各级对话。元首外交是中美关系的定海神针,也是中国与美国在全球治理框架内进行合作的基础。要尽快筹备中美元首对话,可借助G20 领导人峰会或邀请拜登赴海南博鳌亚洲论坛会晤,采取非正式外交的形式,实现中美两国领导人的会晤,为未来中美关系定调。为了尽快与美国解决结束贸易战、科技战的问题,在适时恢复与美谈判、争取达成协议的同时,可努力与美国恢复经济和战略对话,作为讨论和解决中美关系的主要平台,以确保美方对接触、对话的积极态度和兴趣。此外,应联合推动中美全球卫生健康对话、中美全球气候变化对话等专项对话,集中讨论中美关系的重大问题,并汇聚全球科学家、工商人士、社会贤达,共商全球气候治理、卫生治理大计。
美国政坛的变化带来了一些新机遇,中国可以适时、适当地采取些政策措施和行动,以促进中美关系和国际环境的改善。○
达 巍(国际关系学院院长助理、教授)
拜登就任美国总统后,势必会对美国内外政策作出一系列调整,中美关系也将随之进入一个极为重要的新阶段。在新形势下考虑中国对美和对外战略时,需要特别关注以下三个挑战。
第一,面对拜登政府在中美关系上可能的“慢作为”,如何抓住稳定关系的机遇。拜登胜选给中美关系带来的不是“回到过去”的机遇,而是创造一个相对稳定的中美关系的机会。可以想象一下,假如特朗普在此次大选中连任,那么在2021~2024 年的美国政治周期中,中美关系很有可能继续沿着2020 年的轨迹下滑。如此再下滑四年,中美之间的战略对抗甚至战略冲突有可能固化。拜登胜选为中美关系的暂时稳定提供了条件,让中美双方在未来四年内有机会着手解决双边关系中的一些积压已久的问题。双方或许能重建对中美关系的信心,并为中长期中美关系的大致稳定建立一些托底机制。
需要看到,过去十多年来,美方对中国的“抱怨清单”越来越长,从台湾、南海、经济结构性改革到中国与周边国家关系等。与此同时,中国对美国的“抱怨清单”也越来越长,从关税战、科技战到意识形态战等。在这一时间段内,双方也曾努力解决一些问题,例如2020 年1 月达成的第一阶段经贸协定就是很好的成果。不过可惜的是,中美解决问题的速度远远赶不上累积问题的速度。未来四年,双方需要的不是全新的宏大愿景,而是真正坐下来解决一个个的具体问题,特别是要在事关中美关系长期宏观战略稳定的“四梁八柱”上取得明显进展,即有效、可持续的政府间高层对话机制、经过重新定位后双方都可接受的经济关系、专业有效的两军危机管控机制与相互信任措施、兼顾开放便利与双方安全感的人文交流关系。
这一任务极其艰巨,而时间窗口却可能只有四年。从美国国内政治看,美国民意高度撕裂,拜登上任伊始就可能面临府会弱分立局面,两年后很快就要迎来中期选举。从政策议程上看,拜登面临遏制疫情蔓延和恢复经济增长的艰巨挑战,还有愈合种族矛盾的问题,因此其施政重点将会放在内政而非外交议题上。在外交政策上,拜登会先优先处理“返群”“整队”(提升与盟友关系),对华战略并非最紧迫课题。此外,美国国内两党精英在对华强硬上高度一致,短期内也不会支持拜登对中美关系作出重大调整。拜登及其团队或许有稳定中美关系的愿望,但在其就职后,美国对华政策的调整很可能将是缓慢的、渐进的。在这个过程中,行政当局可能出于意识形态本能在涉港、涉疆等问题上做出各种反华动作,美国国会可能还会出台反华议案、法案,这些都会对中美关系构成干扰。如此一来二去,拜登四年任期可能很快就会过去,中美或将丧失宝贵的稳定关系的机会窗口。
面对这种局面,中方可以通过主动作为争取于我有利的局面。从目前中美两国的战略决策及执行能力看,中方明显好于美方。从战略需求看,一个长期相对稳定的中美关系符合我国下阶段国家发展目标的需要。既然如此,中方完全可以下先手棋、打主动仗,没有必要过多考虑“凭什么是我们采取主动”,也没有必要等待拜登政府先出招,我们再听其言观其行。相反,只要是符合中国利益的事情,我们就可以主动做。中方可以通过推动双方解决具体问题来塑造美方的言行。历史上,无论是乒乓外交、中美建交还是20 世纪90 年代打破美国制裁,都与中方积极主动采取行动直接相关。中国在中美关系中创造变局、寻找机遇的能力从来都是比较强的。
第二,面对中美在全球经济关系中的再定位,如何重建更平衡的中美相互依存。20 世纪80 年代开始,中国开始积极参与“两头在外”的国际大循环。这之后的30年全球化高歌猛进,中美经贸关系越来越密切,并逐渐发展成为中美关系的“压舱石”。中美两国经济在此过程中得到了长足发展,两国也建立了密切的经济相互依存关系。
2008 年金融危机后,美国和整个西方社会开始反思和清算全球化的弊端。奥巴马政府推动制造业回流、出口倍增计划等政策以及“买美国货”法案;特朗普政府更是开始推动以“美国优先”为标志的一系列民族主义经济政策,并且对华发动贸易战、科技战。拜登作为建制派政治人物当选美国总统,并不意味着美国就要重返2008年之前的新自由主义经济路线。毕竟,新自由主义的政策范式是引发当前美国社会病症的原因,不可能在12年之后原封不动拿来当作解决方案。在过去四年中,民主党精英一直在思索未来再度执政后的政治经济路线。拜登本人在谈及他上任后的对外政策时,将“为了中产阶级的外交政策”作为重要内容。2020 年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通过的政纲也包含“支持制造业回流”“不对外包就业机会的企业进行公共投资”等政策主张。即将担任国家安全顾问的杰克·苏利文在文章中表示,“现在已经不再是20 世纪90 年代,人民现在需要政府帮助去解决大问题”“民主党可以从‘旧的民主党人’(即新政民主党人和民主党进步派)的左翼政策假定出发,对其加以改造,以适应当前时代的特征和条件,并形成民主党对当前美国面临的问题的回应”。可见,加强政府和国家在经济生活中的作用,保护美国国内经济和社会利益,同样是未来拜登政府政策的大致方向。
未来拜登政府在美国与全球的经济关系上或许面临三种选择。一是大致维持现有的美国与世界(包括中国)经济的关系,同时作一些小修小补。不过美国国内各界恐怕不会满意这种状态。二是美国与发达国家达成更高水平的经济自由化安排。中国要么被排除出去,要么被迫按照美国标准努力“达标”。这个或许符合美国建制派精英阶层的想法,但是这类经济自由化安排目前在美国国内缺乏政治基础,拜登政府未必能够做到。三是采取一定程度的民族主义经济路线,推动美国自身的创新政策、产业政策和保护主义政策。无论拜登政府最终采取哪种或哪几种路线,美国都将调整与中国和世界的经贸关系。
2020 年,中共中央做出了“推动形成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的战略决策。这意味着中国与世界经济之间的关系也在进行重新定位和调整。在此过程中,需要注意的是如何让中国的国内大循环与国际大循环、与美国等发达经济体继续相互连接的问题。正如中央指出的,要充分发挥我国超大规模市场优势和内需潜力。这些优势不仅要在中国经济自身的国内大循环中体现出来,也要在与世界经济的国际大循环中体现出来。换言之,激活中国超大规模的市场,既服务于国内大循环,也可以让全球资本、技术和商品进入到中国这一大市场,服务于国际大循环,由此构建更高水平的开放格局,促进中国经济社会更好发展。
特朗普政府执政四年当中,美国随意将经贸关系安全化、国际供应链武器化,凸显了中美不对称相互依赖当中存在的安全风险。减少这种安全风险有两个基本方向:一是降低对美依赖,另一个是提升美国对中国的依赖。如果选择前者,意味着中美相互依存的水平全面降低,两国脱钩的风险就会加大。如果选择后一种方向,中国可以利用更加开放繁荣的国内市场来建立更加平衡的相互依存,同样能够达到避免美国利用其优势地位将相互依存武器化的目的。
第三,面对美国及其盟友联手对华,如何保护中国的战略利益并增进战略威望。拜登政府上任后一个可以预期的变化是美国与其盟友的关系将得到改善。美国与其盟友的关系虽然很难整体“回到过去”,但是在协调对华政策上,美国与多数盟友有着共同的战略需求。美国的很多盟友对特朗普政府有颇多不满,但这些国家对中国也存在一系列抱怨,且与美国对华抱怨基本一致。拜登胜选后,美国多数盟友很快向其表示祝贺,希望与美重新拉近关系的愿望十分强烈。
未来美国与其盟友在对华政策上势必会加大协调力度,形成联手对华的局面。这可能对中国构成较大的压力,在经贸、涉疆、涉港、涉海、人权等问题上,中国可能面临“一对多”的局面。美国及其盟友可能通过联合打“规则牌”向中国施加压力。
在对华政策的不同问题上,美国不同的盟友可能会发挥不同作用,轮流“出头”。换言之,中国可能面临美国及其盟友对华打“车轮战”的可能。中国如果逐一回应,可能陷入“打地鼠”的战略境地,今年对付这个,明年对付那个,消耗大量战略资源,而美国及其盟友轮流出头,相对以逸待劳。此外,由于美国在亚太地区的盟友和伙伴国与中国常有直接的利益矛盾,因此可能出现美国的盟友与伙伴国在与中国的矛盾冲突中站在最前线,而美国站在第二线支持、协助的情况。
在这种情况下,中国需要考虑避免在与美国及其盟友的矛盾冲突中四面树敌,消耗过多的战略资源;同时在斗争与博弈中,还需要注意我们的行动是否有助于增进中国在本地区乃至全球的战略威望。战略威望来自于中国在博弈中的所表现出的原则性和可预期性。在涉及到中国与美国所支持的中小国家的矛盾冲突时,一是需要注意斗争决策的克制性,能够避免的冲突要尽量避免,能不树敌就不树敌。二是需要注意斗争标准的统一性,确定相对明确的政策红线,一旦有国家突破,无论对方实力强弱,中国都很可能会采取预期中的冲突手段。三是需要注意斗争的有效性。不斗则已,一旦决定斗争,就必须取得效果。如果预判斗争手段不能产生理想效果,那就应当维持前述的战略克制原则。○
王鸿刚(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院长助理、美国所所长、研究员)
新时代以来,随着中国的份量日益增加,中国战略观念的自主性、战略谋划的周密性以及战略目标的清晰性都上了大台阶,在中美博弈中成为更加自信和积极的角色。这意味着,在美国政府轮替、中国“两个百年”交汇的特殊阶段,当我们对中美关系的未来进行展望时,既要全面分析美国新政府的对华战略,更要准确理解和把握中国的对美战略。
要展望未来,先回顾过去。过去几年里,面对美国的战略竞争、极限施压和百般挑衅,中国做法的最典型特征是坚持针锋相对与积极争取并重。贸易纠纷方面,既亮出打则奉陪到底的决心,也拿出谈则大门敞开的诚意;意识形态方面,既以罕有气势回击蓬佩奥等人污蔑,也为避免两国陷入新冷战留出转圜空间;地缘安全方面,既敢于展示自身军力,也要搞好危机预防;外交人文方面,既在关闭领馆、记者签证等问题上对等反制,也利用不同轨道在不同领域保持沟通对话。当美方急于切割脱钩时,中方则想方设法维系交融捆绑。这种混合性、防御性的战略选择,固然是“西强东弱”条件下的无奈之举,但也体现出中国对“不冲突不对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赢”这一大国关系倡议的不懈坚持,更体现出中国作为底蕴深厚、前途远大的负责任大国所具有的持重美德和辩证智慧。
应该说,这种博弈战略总体是成功的。在中方运筹之下,特朗普政府表面凶神恶煞,实则制约颇多,缺乏真正管用的手段,也没有多少实质性得分;中国在具体领域承受了压力甚至蒙受损失,但护住了主权、安全、发展利益及国家尊严,社会凝聚力、政权合法性和国际感召力大幅提升;特别在百年变局和新冠疫情叠加冲击之下,两国经济的一荣一衰、政治的一治一乱、形象的一正一反、前景的一明一暗形成强烈反差,世人有目共睹。我们可以确信地说,中国之所以能在气势上不落下风、在节奏上赢得先机,既有疫情冲击带来的偶然性一面,更有中国的规模实力和战略谋划带来的必然性一面。
当然,形势始终是变化的。如今美国放弃了谋求速胜的想法,转而重点夯实国内根基,拉开长期竞争的架势;对华博弈领域从双方短兵相接逐步转向对盟友体系的经营和第三方的争夺。这种新的战略态势要求中国对美战略必须与时俱进地调整,实现从短期战略到长期战略的升级、从混合战略到综合战略的升级,以及从以防御为主到攻防兼备的升级。
基于历史上的大国博弈规律和现阶段的中美博弈状况,立足中国当前时空方位和未来发展方向,我们其实可以粗略猜测并勾勒出中国对外和对美战略的基本目标和大致方向。从近期中方一系列学界讨论和政策信号之中,特别是从中共十九届五中全会制定的“十四五”规划建议中,我们更能直观感受到中国未来大战略的着力重点和实施路径。其中很多地方都有对美战略的内涵,成为我们理解中国对美战略和中美关系走向的重要路标。
一是战略观念的深刻转变。过去几年中,对百年变局的深刻认识、对美国极限施压的冷静评估,特别是2020 年初以来新冠疫情对各国治理能力的全面测试,促使中国决策层和战略界的思想认识加速转变。这种转变体现在国内与国际、发展与安全、稳定与进取、合作与竞争这四组关系的处理上。关于国内与国际两个大局的关系,可以从对“国内大循环”的高度重视中看出。关于发展与安全两件大事的关系,五中全会明确强调要“统筹发展和安全”,深刻认识“安全是发展的前提,发展是安全的保障”这一辩证关系,“办好发展安全两件大事”,实现“更为安全的发展”,“把安全发展贯穿国家发展各领域和全过程”。关于维护与进取两种路径的关系,则见诸对“稳中求进总基调”的反复强调。如同发展和安全的关系一样,维护与进取之间也是辩证统一的:唯有“六稳”“六保”做到了,才有可能谋划下一步工作;同时,唯有在逆风逆水环境下敢于迎难而上,尽快实现从维护到塑造的升级,才能保持长治久安,建设平安中国。关于合作与竞争两种手段的关系,中国战略界的叙事话语也出现明显转变。在继续坚持过去几十年来一以贯之的和平发展、合作共赢之外,大多数中国人意识到,中国卷入百年变局中的大国竞争已不可避免。观念转变通常是战略转变的先导。从中美关系的角度看,中国更重视夯实国内根基、更重视维护国家安全、更重视积极主动进取、更敢于直面竞争挑战,将是未来两国关系的重要特征。
二是战略优势的充分发挥。五中全会还确认了中国“继续发展具有多方面优势和条件”,必须“固根基、扬优势”,“全面塑造发展新优势”并确保“优势互补”。综合五中全会文件及其他各类文献与讨论,这些优势可概括为四类。首先是制度优势。“制度优势是一个国家的最重大优势,制度竞争是国家间的最根本竞争”;就中国作为现行国际体系中的后发国家而言,坚持以党的集中统一领导为特征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制度,乃是我们各项事业获得成功的根本保证。其次是规模优势。五中全会强调“立足我国产业规模优势、配套优势和部分领域先发优势”。在西方保护主义抬头、外部断链风险增加和疫情严重冲击之下,正是中国的规模优势确保了强劲的发展韧性和社会大局稳定。其三是市场优势。五中全会还强调要“依托我国大市场优势,促进国际合作,实现互利共赢”。在国际社会看来,中国的庞大内需市场已成为世界经济长期低迷环境下最宝贵、最稀缺的资源。毫无疑问,中国未来将更有意识地“立足国内大循环、发挥比较优势、协同推进强大国内市场和贸易强国建设,以国内大循环吸引全球资源要素”,聚世界优质资源而用之,携手各国做大世界经济蛋糕。其四是阶段优势。这也是从中国作为后发国家的身份定位中引申出来的。回顾过去几百年来的大国博弈史可以发现,后发既是劣势也是优势,后发国家往往有更大动力和更广空间实现换道超车和迭代升级。上述这些优势,既是中国谋求更高质量发展所具有的发展优势,也可以被理解为中国运筹大国博弈时所具备的战略优势。
三是战略短板的尽快补齐。相互攻击短板是大国博弈中必不可少的内容。在百年变局和竞争氛围之下,无论是衰落阶段的先发大国还是兴起阶段的后发大国,都存在很多短板;后发大国必须尽快补齐短板,才能争取更大的博弈主动权。面对新形势,中国明确强调必须“补短板、强弱项”,“注重防范化解重大风险挑战”,便体现了这种忧患意识。除五中全会列举的“发展不平衡不充分”“重点领域关键环节改革”“创新能力”“城乡差距”“生态环保”“民生保障”“社会治理”等领域存在的尚待提升空间外,在大国博弈背景下,现阶段中国至少存在科技、金融、网络、生物等四方面短板。
科技方面,美国在高科技领域的“卡脖子”风险让中国意识到“科技自立自强”的极端重要性和紧迫性,因而在坚持创新驱动发展方面作出一系列周密安排。金融方面,美国对华金融制裁不断升级、美元作为国际储备货币的权利与义务严重不对称、国际金融体系日趋不稳定以及中国金融体系内部风险的持续存在,都是要高度重视的问题,必须确保“守住不发生系统性风险底线”。网络方面,鉴于物质世界的深度互联、数据存储和流动带来前所未有的系统性影响以及美国在网络方面的优势地位,中国必须高度重视网络安全。
四是战略布局的循序拓展。也包括四个方面。除加快推进有利于国内大循环的系统性布局外,还有另三个领域的重要布局,即国际经贸布局、大国关系布局和军事威慑布局。国际经贸布局方面,近期最重要成果是RCEP 成功签署,其战略意义自不待言;同时中国还表达了加入CPTPP 的意愿,也被认为是应对大国博弈的重要一招。此外,“一带一路”建设的深入推进和国际大循环持续展开,更将为中国赢得更多先机。大国关系方面,中俄关系的走深走实,中欧关系的平稳推进,中日关系的有序转圜,均有助于全球战略稳定。军事威慑布局方面包括反制“台独”的军事斗争准备,以及在海空天等多领域的战略预置等十分丰富的内容。
中国的战略文化一贯崇尚抓总谋远和系统推进。可以谨慎地预见,当前这种战略谋划,不仅可能为进入“第二个百年”的中国运筹长期对美关系提供基本遵循,而且可能成为中国运筹整个对外战略的主轴和核心牵引。中美全面长期战略博弈在所难免,不仅牵一发动全身,而且涉及两国国运;对中国而言,高承压、高风险将是较长时期常态。这些困难是我们必须充分估计到的。不管怎样,只要我们以众生为念、循历史规律、恪守正道、勇担责任,就一定能化险为夷、化危为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