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的太阳,
在光天化日下
明晃晃地照亮我的伤口。
阳光照耀四方,
悲伤
不期而至。
旧疾复发
不一定恰逢阴雨天气。
太阳越盛大,
五脏六腑下坠的引力
越巨大。
挂在墙上的画排序规整,
在每一面墙上,
像列队待检的士兵。
所有这些:
乡间的风景、路边的狗,
一个警察、裸体女人不同的姿势……
二三十寸的玻璃画框,
让画布幸免被时间销蚀失色。
他更愿意人们叫他画家,
但我却是因诗人之名结识的他。
“老实说,这些画太差劲”,
我没敢说出口。
书从书架上溃逃,
败落在地板上,一摞摞
七横八斜,
饭桌上、家具上(也没啥家具,几个斗橱,是
他母亲留下的),
房间与房间的过道里。
床,散乱着衣物和书籍。
门后,旧式挂钩
吊着几只布袋。
他被他的身体所背叛,
白内障的眼睛,
让他不能再画。
粗糙、干枯、松垮如麻袋的皮肤。
牛仔裤,格子衬衫从套头毛衣的领口、袖口
显露出年轻的日常穿着。
但无法祛除:
愤怒、失眠、百无聊赖
堆积出来的纹路。
原谅这回不去的时间,
当他还新鲜的时候,
诗歌的声名
曾让头盖骨装不下他的头脑。
然而其时已没有什么值得炫耀。
四五十年里
他会否独自往菜市,
在炒肉末时他放多少辣椒?
衣服是用洗衣机还是手洗?
他的袜子晾晒在铁丝
还是阳台石板上?
麻布窗帘磨损的一角,
露出窗外的花园。
他是否在午夜不能寐时
在冷风中伫立:
花丛投下心烦意乱的暗影。
他是不是后悔
在那个正当年龄,
没有把自己归入普通人
结婚、生子,
那会更好,还是不好?
我不知道。
台灯一如既往。
写字桌也一如既往
发出油漆幽蓝的光。
板凳一如既往嘎吱响,
一如既往,是她不愿写作业的哼哼声。
我依然在这二十平的房子里,
一直在这的
是爱丽丝·门罗
《亲爱的生活》揉皱的书页;
母女针锋相对的情绪,
无处可躲的
哀婉叹息。
没有高于三层的楼房
泥瓦房通通矮于地平线
天空得以归还落日
电线这种人类制作的破琴弦
一直不懂,杰出的旋律
从来只是鸟声和蟋蟀虫鸣
不似城里的大厦
要挑战群山的高度
妄图与白云比肩
在戈维
房子、牛羊、人群
懂得臣服于自然
人们不用灯光奚落夜晚
不用闹钟惊扰晨梦
太阳叫醒万物
人们遵从自然的法度
玻尿酸从不干涉衰老
花儿绝不改变原本的模样
这儿的太阳
从未见过霓虹灯、探照灯
如何在门廊坊市
喧嚷吵吵、心惊胆战、矫揉造作
正如你所见
鱼塘盛满黄昏的光亮
没有一个画师能调出
戈维
日落天边的颜色
他被突然揪到迎宾队伍里站着,
左胸前别了大红色胸花。
这预先布置的场景,
没让他做任何准备。
像个孤独的孩子,
在人群里他显得胆小受怕。
唯一的慰藉,墨色中山装出其不意的得体。
他英俊的面庞还未让风尘雕刻,
陈列在美术画室的石膏像,
并不了解时间的纹理,
会执掌一柄怎样的刻刀。
一切未曾改变,
除了多出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儿子
作为新郎,
这一天他等了四年。
等一个他父亲回来的日子。
刑满释放如期而至,
婚礼如期举行。
相比之下,
和他并肩而站的女人,
这新郎的母亲,
多么不像他的妻子。
岁月持续堆积的皱纹,
落灰的面容。
十七年的等待是否有意义?
一头关入铁笼的雄狮?
还是一个迷途的孩子?
她足以成为撑起整栋新房的混凝土。
那只猫在围墙上,
婴孩般尖厉的叫声刺穿四面墙,
到达她的耳朵。
一只叫春的猫,
哀伤的眼神、竖起的颈毛,
一团陷入深夜的黑影。
不只欠他一场迟到四年的婚礼,
是欠了他十七年的成长。
一个十岁男童以怎样的身高、块头,
站在十七年后的婚礼现场,
主席位。
四年来,他是怎样取得新娘的理解
将婚礼推迟再推迟。
他太过调皮贪玩,
以至于找不到回家的路。
远处山半腰,晚霞浓重。
他一回头,被魔术师藏起来很久的家
噌地跃入眼中:
照旧还是三岔路口
朝右径直爬到坡顶顶。
只是房子边他种下的竹苗,
已长过屋檐了。
因为我有别的身份,
我想你这件事变得滑稽荒诞。
如果一些人只是某种身份的配置,
我是否可以
在大年三十这一天,
给他们穿上节日盛装,
做好暴殄天物的年夜饭,
将他们奉于高阁。
像是日食贡果烟火的佛像,
从不开口管人间闲事,
我再供上全部的尊重,
不带一丁点污秽的虔诚。
就是为了一个长头发男人。
我承认,
他额头有灵凸显而出的黑痣,
手臂内侧留有纹身印子。
单眼皮,左边眼皮也有痣,
还有一张任何人都有的嘴。
神在深山创造他的时候,
天气刚往转凉的季节去,
寒冷使神没有多余的热情精心雕琢他。
可大风削刻他,
沙尘堆塑他。
我正是爱他粗犷的胡茬,
眉心间凸显的山脉,
那里藏有沦陷的王国,
以及一个城池的妓女。
我不清楚具体爱他哪部分,
他有时甚至厉声吼我。
非要说爱什么:
他的手指有香烟的温度,
头发里埋着苍茫大雪,
为他我总是莫名流眼泪。
我想走进生养你的那座山,
它为迎接我敞开一条路,
泥泞是我双足迷恋的黏腻,
扭成岁月应有的弧形,
坡度是我撕开浓雾奔向你
唯一的捷径。
我要你此时拉起我的手,
指着一栋泥瓦房,
说,“到家了”。
为了查清案件事实,
我们需要和尸检法医谈谈。
五华区公安刑事侦查科学科。
进入密码门,
一个印着“警察”的藏蓝遮挡围布
向我们出示了身份。
他把四张照片往桌上一扔:
“现场勘验当天
死者坠在一楼花坛。
楼高26层,
楼顶的护栏1.4米。”
我仔细查看每张照片,
哪怕成像时的一个光斑、黑点,
通往楼顶的铁楼梯,
“墙上蹬踩的鞋印与死者鞋底吻合”
楼顶的门有撬开的痕迹。
感觉必有一个细节,能揭露真相。
裹尸袋里淤血的脑袋
眼睛紧闭、露齿、嘴角微扬。
天台没有监控,
墙面上的鞋印来自死者。
排除他杀不予立案侦查,
至于是自杀还是意外坠楼,
只有死者知道。
他说起盘龙江捞过一个无头尸,
胀得像头牛,
扎一针,像只漏气的球,恶臭难挡。
还有他们勘验过的许多坠楼现场:
一次,监控记录了,
一个身体在坠落中撞上铁杆,
断成两截……
“如果是自杀,
会在下坠过程中恐惧后悔吗?
会不会是先被他杀,
杀人者穿了死者鞋子将其运往天台抛尸,
营造意外坠楼假象?”
“推理和猜想是柯南道尔的伎俩。
监控记录过,
从二十层自由落体坠下仅需数秒……”
他摁熄了手中的烟蒂。
做了个了结:该案结论是
坠楼。
“法律还原证据事实,
而非事实真相。”
他走时,
留下满满的烟灰缸
和一句冷冰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