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黄昏。船靠岸后,澜沧江更闲了
云往南去。你拖着行李,穿过边境小镇
你长发飘飘,你的笑容多灿烂
似乎,每个毛孔每道鱼尾纹,都生产阳光
被某主流媒体记者
抓拍到后,登在报纸显要位置
冠之“幸福指数”
看到的人,都觉得极具代表性,和感染力
都禁不住连声赞叹
“真幸福!我若这般,该多好”
但是,又有谁知道
以笑示人的你,其实正在疗伤
这世界还有多少人?如你这般
不到万不得已,谁又想以哭示人
同样是:金色的黄昏。金色的箭
——穿过热带雨林
同样是:一个人。漫无目的。飘
同样是:又到打洛小镇
同样是:一排椰树在左
一排棕榈在右
宽阔的马路——居中——扬长而去
不同的是:穿红衣的女子
沿着棕榈——飘
疑是天上掉下一朵红云
我远跟在后面
——我们谁也不认识谁
——我们一直保持着相同的距离
——谁都没有慢下来
——谁都没有快起来
红衣女子将飘往何处
而我又将飘往何处
两个不相干的人
像云像风像浮木
你是大风中的花朵——凋零不是你的错
我从满地的落英中
读到了很多信息
也感觉到了你隐秘的伤痕
指尖划过的瞬间
天空中飘来一支关于年轻的歌
——那是风
为什么远处界碑那么坚硬
而眼前曼蚌寨子那么柔软
为什么寨中还俗归来的男孩突然长大了
为什么椰树一直头顶蓝天
而云朵在它头上一动不动
为什么走过缅寺的傣家女子脚步那么轻
为什么她的声音柔软至极
曲线柔软至极,让人坚信
她的体内住着一头小绵羊
为什么她要救助一个身无分文的外乡人
为什么一向安静的打洛江
不久前又淹死过一个毒贩
流星刚走,我还在三月的池塘边等你
我的影子越拉越长
你来,我的影子忽然消失不见
音籁是交响曲
中旬月被繁星簇拥,月色被月色弥漫
我们耳鬓厮磨
说一些不着边际的悄悄话
这时候,我告诫自己,千万不能醒来
醒来梦不在
白白辜负了天上那轮明月
我在流水里找到你
我在琴弦上找到你
我在书籍里找到你
可我终究无法在生活中找到你
流水说是它带走你
琴弦说那只是传说
书籍说那只是故事
想你时,我看流水、抚琴、读书
多美的你呀!偶尔
会流下两行胭脂泪
有情的水,不仅推着船走
还将落水者推向沙滩
无情的水,除了沉船
还对一切挣扎置若罔闻。我敢肯定
那深不可测的暗流下
冤魂们已被割去舌头
小时候父亲问我
长大了想当什么
我答得豪情万丈
后来,不仅长大,还一天天老去
有一次我喝高了
站在澜沧江边撒尿
恍然忆起当年
不禁悲从中来
对着一江南去的低沉的流水说
你流的是心碎
听父亲讲,我能活下来简直就是奇迹
——我刚生下来时,小如鼠
一哭就昏死过去
有一年,他们开荒种地时
将我放置在地头的背篓里
一阵大风刮来
我与背篓顺坡而滚
待追到,伸手一探,已无呼吸
正要抛尸,突又听到一声啼哭
为此,父亲断言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不知不觉已是半生
我对父亲当年说过的话
表示深深怀疑
我在堆雪人的时候,忽然变小了
小得只装得下母亲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不远处
一孩子在推三轮车
在推白茫茫的一片
他向我走来的时候,忽然长大了
母亲成了他心头痛
很多时候,我在人海,和你在沙漠一样
我是一粒直立行走的沙
穿行在那么多直立行走的沙粒间
我真的感觉到渴
感觉到无尽的
荒芜和孤独,向我袭来
所不同的是
我一边走,一边被烟火弥漫,而你没有
我将继续穿行下去
正如你在沙漠中寻找绿洲一样
我始终坚信
人海中,一定有一个爱我的人
和我爱的人
又到年关,父亲更加苍老了
有一页纸始终空着
父亲问我要答案
我目光闪躲,顾左右而言他
他的眼神黯下去
此刻,我敢肯定
他的心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后浪推着前浪,没有一个是逃兵
这些浪之骄子
一心赴死,却没能死在沙滩上
这是勇者之胜
我从它们身上
感受到了生生不息的仪式感
千回百转之后
它们安静下来
我从它们身上
感受到了浓厚的哲人气息
在里面时,七八个人同睡一室
晚上熄灯后
耗子声、放屁声、手淫声、死寂声……
声声入耳
唉!真的一言难尽
“还是夹着尾巴做人吧
这七八个人的衣服
和碗筷,由我来洗
大哥的背由我来推”
最大的愿望是减刑
争取早点出来
除此之外,仅存一点可怜的暖意
——在一次联欢会上
一个来自湖北的女犯人
听了他的演讲后
给他,写过一封情书
使他觉得人间还有爱
尽管后来那个女犯人出来了
和一个种橡胶的男人结婚了
多年后,他的笑容
还是掩盖了辛酸过往
或悲,或喜,或哭,或笑,或痴,或狂
这些写在脸上的表情
连同那些看不见的表情
以及这么多年来
所有的聚散,找寻,与无尽的等待
尽管留有遗憾
但足以证明已经来过
从缅甸过来,快到检查站时
我提醒刘年,检查一下行李。刘年不解
我笑笑,“你懂的”
刘年终于反应过来,说我狡猾
我说,“这不是狡猾
而是条件反射,是本能”
对于一个常年往返于中缅边境的人来说
当然知道其中的厉害
丽从青海打来电话
说她很迷茫
既想得到熊掌,又想得到鱼
我答非所问
张二棍把工作辞了
得到了自由
童年走了,还有少年
少年走了,还有青年
青年走了
就剩下这风雨之身了
1
老周更老了
悬在他头顶的天
像一把刀
2
已经不能再糟糕了。一种无法言说的
巨大的空,令他窒息
如果可以,他宁愿走的是自己
如果能让患绝症的妻子
再活过来一次
他宁愿再背负一笔巨额外债
3
认识老周的人都说
他这人,能吃苦,就是太实诚
如果将此话
与老周的人生境遇联系起来
就有了弦外之音
比如,二十年前
他在国企干得好好的,突然就下岗了
比如后来,他开饭店
做郎中、保安、厨师……
为了那个家,他就像
一台超负荷运转的机器
4
命运,欠多年前的小周一个前程
命运,欠多年后的老周一个盼头
5
我真想替老周喊出那句话:
狗日的苍天,真不是东西
6
就在我写这首诗的时候
老周已骑上他那辆快报废的摩托
出云南,经四川、青海
去了新疆塔克拉玛干
从他发回来的照片上
我看到,他的笑容
像极了大漠深处的胡杨——眼泪树
杯子碰在一起,就有了许多延伸义
比如,来日方长,山不转水转
比如,低头不见抬头见
在坐的,也都乐于享受揣着明白装糊涂
唯我一人干坐着
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知多少次了。每次大风袭来
这些小草,就顺势后仰
然后,以柔克刚
借力打力
每次,都以大风败走而告终
这些小草,竟能在如此险恶环境下
拼尽智慧和顽强
极致地活着
更何况
还能巧妙而有尊严地度过一生
怎能不令天地动容
某君突然失联。有人在澜沧江边
发现了他的车子
江水茫茫
而他,是生是死,去向成谜
他曾在县里身居要职
只因是副的,一度令他不痛快
一日,市里一局长下去检查工作
见前来陪同的人是他
当场发飙,“怎么派个副职来”
为此,两人还干了一架
他后来调到市上,也不痛快
原因有二,一是他虽主持单位工作
但还是没能去掉该死的副字
其职务后面备注着(正县级)
二是据说他年轻的二婚老婆
给他戴了绿帽子。于是,他抑郁了
写到这里,必须戛然而止了
就像江水茫茫
他去向成谜一样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不可预知的事发生
焦虑和不安一阵阵袭来——
想回家,又怕回家。也怕收到催款信息
更怕绝症父亲
再也不能开口说话
夜幕下,一个人穿过人海往回赶
快到家时。五栋二单元202室
像往常一样黑乎乎的
我知道,那是干了一辈子农活
节俭惯了的母亲
故意不开灯
我知道,在黑暗中为我敞亮的那盏心灯
光芒胜过一千盏白炽灯总和
一有空,她就到野外拍昆虫
遇到听话的虫子,她会一脸慈祥
小心将其捧在怀里
一边轻抚,一边轻哼摇篮曲
她太想做母亲了——
走神时,她甚至会条件反射
腾出一只手,去解自己胸前纽扣
无法想像,这个光芒四射的
喂乳前奏,面对她那只
触电般从乳房上缩回的手
突然黯淡下来,泪流衣襟的情景
认识她的人,至今不敢妄议
她是否已认命和妥协
他们只知道,她一直未嫁。现已临近退休
曾经,她是多么热爱诗和远方
因为扶贫,我与一个在云南三县交界处的
行政村——哈布孔,扯上关系
这里离北京很远。但似乎又很近
——村里一哈尼族老人,用夹生汉语如是说
他能听见北京的声音
因为山高,感觉自己就在天际
刮不尽的山风吹多了
最大的感受是——清醒
让我惊讶的是,这里的村民
乐于享受闲散生活
虽然穷一点,但都从容、淡定
这里的夜
几乎听不到狗吠和鸟鸣
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失眠症患者
每当村子沉沉睡去
我会一动不动地坐在阳台上
凝视满天星斗一动不动
山风是多么野性十足,多么不羁
也是另一个失眠症患者
相比于它,我是一个内心没有潮水的人
原野是大风的故乡——有多少美好
就有多少荒芜
这么多年。原野上,大风无休无止
不知卷起多少沙尘,吹散多少文字
大风撕裂大风
——呈现两种不同形态
一是苟且
二是不甘和狂野
这么多年。原野上,花朵像潮水来来去去
花朵催开花朵
——是同一种花的多种不同形态
花朵撕开花朵
——是同一朵花的两种不同形态
这么多年。我是我最大的敌人
两个我一明一暗
——势同水火,两败俱伤
没有丝毫和解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