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岩清
裴珞珞有两个母亲,一个是祖国母亲,一个是生她那个母亲。对祖国母亲她爱得深沉,对生身母亲她爱恨交织。
就好比此刻,她奉母命蹲在地上,已然酸麻的双腿交替变换着支点,给倚在栏杆上的老妈拍照。无论身后是蔚蓝的加勒比海和白色沙滩,还是罗索天主大教堂和维多利亚纪念馆,甚至与国内毫无二致的星巴克标志前,难得她老人家保持着始终如一的出镜姿态——兴奋、激动、张牙舞爪地高高举着丝巾。
等老妈在同一个景点前换过两条不同颜色的丝巾,用来拗造型的墨镜也戴戴摘摘几次后,裴珞珞终于被恩准起身。她再一次感觉到带老妈来多米尼克旅游就是个错误。她老妈是谁啊?她可是老年大学声乐组的扛把子,人工自动外放的红歌“必须听”;她是能在大号Rimowa 登机箱里塞半箱丝巾和折叠水壶、小电饭煲的“死不听劝”;她是不管到任何一个景点先要找洗手间的“自动定位器”。她唠叨你时你必须听,不然她血压就高了;可你嘱咐她时她必须不能听,不然她血压又高了。
当老妈冲向不远处一个中国商品展销会时,裴珞珞感到自己的耐心已达到极限:“咱就是支持国货,也没必要跑这儿来买吧?”
“你懂什么。”老妈的目光黏在花花绿绿的展牌上,头也不回地教育她说,“这是咱们中国国力提升的体现,国货都卖到加勒比地区来了,这就是一带一路,知道了吗?”
裴珞珞恨不能嘬牙花子:“懂,懂!您这学习强国啊,没白学!”
“你也可以学学。珞珞,不是妈妈说你啊,像你们在外企工作这些小青年,就格外需要加强思想政治教育……哎哎,你别不耐烦,我知道你不是党员,可你是党员的女儿嘛!我和你爸可是有三十年党龄的老党员了……”
裴珞珞落荒而逃。老妈不但是有着三十年党龄的老党员,还是有着四十年教龄的特级教师,谁能说过她?是政治有人家正确,立场有人家坚定,还是说教能强过人家?
她跟老妈约定好在街角的咖啡馆碰面,就独自漫步在街头。多米尼克的首都罗索是座独具一格的城市,保留着大量殖民时期的法式建筑。这里有阳光和朗姆酒,有响彻街头的加勒比音乐和迎面走来的身材窈窕的混血美人,充满活力的况味让人觉得莫名亲切。
裴珞珞在街边花两美元买了鲜榨的橙汁,是当地有名的酸橙,馥郁的橙香滑过舌尖,眉眼都舒展开了。摊贩趁机将碾碎的可可糖放在香蕉上递过来,被她拒绝了,继续往前走。
罗索还保留着欧洲城市的传统规划,以教堂为中心的广场,几条主路以广场为中心朝四周分散开去。这些主路两旁大部分是餐馆、商店和酒吧。从主路往旁边小道走下去,则是一栋栋民居。民居大多是公寓式的,外面随意漆着鲜艳的油漆,却并不显得突兀。绿色的铁艺护栏里伸出茶粉色的蔷薇,紫色的门板嵌在明黄色的墙面上,艳红的露台后摇曳着绿色不知名的植物……这里的一切都炫目极了,裴珞珞感到自己仿佛来到了安东尼奥·高迪的梦幻世界,整个灵魂都升到半空中,轻轻飘荡着。舒适,惬意,带一点点温柔和光明。
兜了一圈后转回来,刚走进咖啡馆,她就听到有人在用中文说:“毛主席万岁!”
裴珞珞转过身,看到一个满头银发的白人老人,对她举了举手中的杯子。她用英语问道:“这是你唯一会说的中文吗?”
“我吗?”老人用美式英语回答,估计是个老美,“不是我,是他会说中文。”说完他闪开身,裴珞珞才看见他身后还有一个男人。
那人戴着一顶插着花的巴拿马草帽,肤色晒得黝黑。他低头正在讲电话,嘴角微微提着,下颌线条紧绷流畅,侧脸的轮廓尤其好看。
裴珞珞心觉不妙,抬腿就想跑,却像被定海神珍铁死死钉在原地。这时那人像心有灵犀般,抬起眼睛,四目相对。
“我这边还有点事,嗯,对,先挂了。”陆琛终于讲完电话,站起来。
男人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加勒比灿烂的阳光,将裴珞珞娇小的身影笼罩在阴影里。她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陆先生!”
陆琛不无惊讶:“裴小姐,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裴珞珞不得不握住对方伸出来的手:“是啊,真巧。”
陆琛的笑容十分温煦,“裴小姐这是休年假?自己来的吗?”
裴珞珞恨他明知故问,却不得不笑靥如花:“嗨,这不年假连上‘十一’嘛,正好来个加勒比地区深度游。陆先生呢,度假还是公干?”
“我去美国办点事,顺道飞过来度个假。”
裴珞珞恍然大悟的样子,“真让人羡慕啊。我们计划个旅游要提前至少三个月,哪像陆先生这样,一个人来去自由。”
那几个字咬得有点重,陆琛的笑容就有点僵。裴珞珞得意地想,装什么装?大龄单身剩女和大龄单身剩男哪个更光荣了,按老妈的话讲,都是祖国的负担。
场面一时静了下来,直到一声“珞珞”打破僵局。裴珞珞后知后觉地发现老妈已经在旁边“看戏”半天了,兴致勃勃的,甚至不惜形象地换上了老花镜。
“珞珞,这是你——熟人?”老妈问,还不等裴珞珞回答,就“嗖”地挤到两人中间,更加近距离地上下打量着陆琛。
“阿——”陆琛一声“阿姨”还没叫出口,就被她断然截止,“小伙子,我是裴珞珞的妈妈,你就叫我裴妈妈好啦。”
“裴——妈妈好。”陆琛不失礼地打着招呼,飞快地瞥了眼裴珞珞。后者面泛霞色,显然用尽了洪荒之力在克制,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妈,那边有洗手间,您是不是——先去一下?”
上了年纪的人,一提洗手间仨字儿,那就必须去一下的。眼看老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陆琛一声轻笑点燃了裴珞珞的炮仗,“原来,你还真不是自己呀。”
裴珞珞脸上的烧变成眼睛里淬骨的寒:“是啊。我怎么敢跟陆先生比呀?”
这原本是一场“谁更能装”的比拼,陆先生是场面人,而裴小姐决心不能输给他。当客套话说尽,虚伪也就无以为继。趁裴妈妈还没从洗手间杀回来,陆琛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去。
晚上宿在杨堡酒店,古老的法式三层建筑,红陶筒瓦,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拱璇。中间的天井铺着红色的瓷砖,种着棕榈树和各种花草。
老妈饶有兴致地举着还剩半格电的手机一通乱拍。等终于把她弄回房间调好热水塞进去洗澡,裴珞珞才筋疲力尽地扎到松软的床上。
电视里播报着玛利亚热带风暴袭来,即将席卷加勒比地区多个岛屿的新闻。裴珞珞心里也像刮起一场风暴。大老远的出来度个假都能碰到陆琛,可不就像遭逢了天灾嘛。
裴珞珞是在通宵加班后替大老板去律所送文件时,一不小心结识陆琛的。
她运气好,在地铁上抢到个空位。因陋就简地用卸妆湿巾擦净了脸,“快准狠”地来了个三分钟妆容。裴珞珞满意地看看镜中的自己,还不错,完全看不出睡眠不足带来的倦怠和疲惫,作为“白骨精”还能在职场大战三百回合的样子。
她想起了什么,收起化妆镜,低头在包包里一通翻,找出便携卷发器来。一手举着卷着发尾,另一只手则翻看着手机。今天她送的文件跟公司要打的一个并购股权纠纷的官司有关,大老板势在必得,找的自然也是行家里手,据说是一家创收破亿、专精业务方向的精品律所。
裴珞珞浏览着搜索“东琛律师事务所”几个关键字后弹出来的页面,突然看到一个相关热帖——《八一八本市法律圈的那点事儿》。八卦嘛,谁能不爱?裴珞珞毫不犹豫地点了进去,这一看可不得了,啧啧,啧啧啧。
不得不承认,现在法律圈里,合伙人越发年轻化精英化,有些男par 不仅业务能力强大,连长相都十分在线,俨然几分十八线小鲜肉的姿色水平。她在密密麻麻的帖子里终于找到了关键字的链接指向——陆琛,东琛事务所,衣冠禽兽,人间剧毒。长得倒是极其下饭,但跟他相处绝对让你吃不下饭……
裴珞珞看得入神,没注意到她身前站着的男子在瞥见她手机内容后,越来越凝重的眼神。
热帖上很多配图,有宣传照也有曝料者偷拍的工作照。但地铁上信号时断时续,裴珞珞点了好几次“陆琛”,出现的都是一个大大的叉。眼看地铁就要到站,她无比惋惜地收起卷发棒,刚要站起来的时候,不料车体剧烈地晃动,她带着刚画好的整个妆容狠狠地撞向了身前的男人。
裴珞珞每每想起这一节,都觉得自己特别蠢。精心涂就的“斩男色”,就这么印在陆琛的白衬衫上,招来一枚妖魔。
她当时不知道陆琛是大尾巴狼,赔礼又道歉的,在同一片CBD 下车后,还给他买了咖啡和夹着火腿芝士的牛角包。
将文件送到东琛事务所后,裴珞珞就离开了。没想到后来大老板又让她送了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而且每次都赶在上下班高峰,或者刮风下雨天。
裴珞珞当时手上有别的项目,忙得不可开交,跟大老板说能否换人去时,方觉出其“欲言又止”。最终她在东琛那里找到了答案。
多人模狗样一人啊,她看着陆琛心想。穿西装这么好看的男人不是没有,但绝大部分在电视或舞台上。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让人印象深刻——裴珞珞咬牙切齿地想,简直是太深刻了。
“幸会,裴小姐。”他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身体前倾,做出一番欢迎的姿势。裴珞珞不得不把手伸出去,等了半天不见对方伸手,又尴尬地放下。
“您好,陆先生。”她的声音干巴巴的,像在三伏天返潮的一把梅干菜。
“裴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公事,还是私事?”
裴珞珞差点说你就是公报私仇,临了又咽了回去:“公……呃,私事。”
“哦,裴小姐请讲。”
裴珞珞犹豫半天,心一横刚要开口,又被陆琛抬手打断,“等等。”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陆琛,后者笑了笑,露出一口可以去做广告的白牙:“既然裴小姐说的是私事,那就有必要自掏腰包付费了。我的时薪是一万起。”
裴珞珞有刹那的恍惚,幸亏从小被老妈送去上过珠心算,一小时一万,那不一分钟合166.6 无穷?
长久的沉默后,裴珞珞腾地站了起来。
“裴小姐,您还有事吗?”陆琛拿起手头的文案说。
“没,没事了。”她丢盔弃甲,不战而退。
“珞珞,珞珞,你没事吧?”
裴珞珞回神的时候,正对上老妈敷满死海泥面膜的脸,吓得一个激灵。“唔,没事,我没事。您洗好啦?那我进去了。”
她矫捷的身手依然没有快过老妈的夺命连环问:“哎,今天那小伙子谁呀?你俩什么关系?有没有想着发展发展呀?”
裴珞珞恼怒地从老妈手中拽过浴巾:“都什么年代了,您这见着个人就想着拉郎配啊!”
“这不管什么年代,找个长得好看的都不吃亏啊。再说老妈教过的学生多了,看人可准了!我一看眼睛啊,就知道这人可不可交。”
裴珞珞忍无可忍:“您教得再多,那也都是小学生!”
“小学生都会长大的嘛!七岁看老,你没听说过的伐?”
老妈还在喋喋不休,裴珞珞拉上洗手间的门,打开花洒。微烫的水溅在肌肤上,泛起了红。顺着门缝飘进来的也是红,“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
不得不承认,老妈这老年大学的声乐课没白上,以前是高上不去低下不来,现在则是绕梁三尺,无孔不入。
老妈的歌声的确动人,这天晚上,裴珞珞失眠了。转天起来头疼欲裂,以至于约好的导游来带她们去莫尔纳特鲁瓦皮顿山国家公园时,裴珞珞打了退堂鼓。好在她们是自由行到多米尼克后,在当地组的本地游六人团。跟导游沟通后,她又把老妈重点托付给团里的一对陈姓夫妇。
陈先生是军人出身,胳膊一挥特有气势:“放心放心,小同志,我们一定帮你把老太太照顾好。除非飓风来了——飓风来了也没什么,我告诉你啊,叔叔还参加过九八年抗洪救灾呢!”
陈太太搡了他一把,眼风如刀,眼看着小山般的汉子变假山了,才开口道:“小姑娘,我们不管去哪儿都是几个人在一起,不用担心。倒是你自己今天一个人,注意安全啊。”
裴珞珞笑着点头,目送他们上了SUV,绝尘而去。她的目光掠过天际,极其纯净的加勒比蓝,白色的卷云层层叠叠堆集、聚拢,像海王用三叉戟把巨浪翻滚到了天上。
裴珞珞莫名有些不安,十个小时后,这种不安被证实了。玛利亚热带风暴正式升级为飓风,即将登陆加勒比诸岛,自然也包括深受神明眷顾的多米尼克。
飓风之前的晚霞特别美。云彩像绢丝一般发亮,像中国城灯笼上的竹条,横跨在天空。夕阳照射在上面,呈现出鲜艳夺目的红霞。海边出现一道道长浪,晚风罕见地从海上吹来。
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年轻的男孩骑着摩托车载着女孩绝尘而去,破旧的出租车已然坐满了,还有人想挤上去。街道上的人像没头苍蝇一样,向各个方向冲撞,一片混乱。
广场上也忙乱纷杂。商户们急着关张,有家店的卷帘门拉下一半,队列前面的游客生气地用德语在吵架,店主用法语“鸡同鸭讲”地招架几句,手下则在不停地在清空收银机。画廊摆着的那些加勒比风格的装饰画倒了一地,老板正忙着给玻璃橱窗加固木条,丢卒保车般地视而不见。擦鞋的大男孩把所有的零钱一把塞进口袋里,背着鞋箱撒腿就跑。
远处有孩子哭了起来,各种嘈杂的声浪此起彼伏。裴珞珞有些慌了,但理智还在,这场飓风之前预报的只是三级,虽然风大点,但过去就算完事了。她联系完老妈后,还安心地坐在房间里等,直到酒店来通知游客疏散到市内的安置点。
风越来越大,裹挟着混乱的扩散。裴珞珞拖着箱子,踯蹰在街头。正沮丧的时候,她忽然看到人流中一个背着双肩包的瘦高身影。大脑还没思考的时候,身体已经有了行动。裴珞珞边跑边喊:“陆先生,陆先生!哎,陆琛,陆琛!”
陆琛转过身来,看到她,不无惊喜。“在找安置点?你妈妈呢?”
“她们跟导游去看沸腾湖了,正在往罗索赶……”她忧心忡忡,声音不由自主低了下去。
陆琛皱起眉,冲她伸出手:“来,跟我走。”
裴珞珞犹豫半天,才递出自己的指尖,没想到陆琛并没有顺势握住。他白了她一眼,拎过她另一只手里的行李,“快点,别磨蹭!”转身大踏步走了,没有半点怜香惜玉。
裴珞珞咬了咬牙,不得不小跑着一路跟上。
首都罗索有30 公顷土地,80 个街区,政府划出的临时安置点却不到10 个。裴珞珞和陆琛赶到最近的一个安置点时,早已人满为患。一个身穿卡其色制服的中年男子检查过他们的护照,挥挥手让他们进去。
这里是当地一所中学的礼堂。桌椅已被清走,方便像挤满沙丁鱼的罐头般安置更多的人。
陆琛环视一圈,带着裴珞珞慢慢挪到靠墙的一个位置,“就在这儿吧。”他把行李箱放倒,又从背包里找出块防潮垫铺在地上,“可以了。”
他率先坐下,留出一半空垫子。半天不见动静,一抬眼才看她还站在那儿,双臂将小包紧紧护在胸前,仿佛守着什么决心似的。
“你打算一直站着?那我可——”
话音还没落,就听垫子上风声起落,是惊惶的小兔子自投罗网来了。陆琛唇角弯了弯,心想,还真是不禁吓。
裴珞珞也心恨自己的怂,面对的明明不是个英雄,可每回见到他就气短。她焦虑地看了看窗外,天地已然变换了颜色,宛如末日将临。狂风似鬼哭狼嚎,暴雨如翻江倒海,屋子像一条随时会翻覆的小船,浮在风雨的波涛里。
裴珞珞看过不少末世片,都未有此刻的震撼。高分贝的狂风让人耳膜鼓胀胀的,微微眩晕。风浪是一波波的,哗地一阵过来,感觉整个屋子都被推得晃了晃。
她的心提到嗓子眼。攥紧了手机,接着一遍遍拨打老妈的电话,可根本无法接通。整个罗索的通信信号完全中断了。
裴珞珞自责地咬住下唇,如果她跟着老妈一起去呢?虽然阻止不了飓风登陆,但不管怎样两人能在一起。
这时陆琛递过来一个木薯面包:“吃吧,别多想了。他们从沸腾湖往回赶,路上会找地方避难的,情况不见得有我们现在糟。”
裴珞珞感激地点点头,她咬了口醇香扑鼻的木薯面包才后知后觉:“Daniel's Cassava Bakery?这家面包挺有名的,我排了很久都没买到。”要能搭配 Pearl's Cuisine 用鱼肉和蔬菜熬制的招牌汤就更好了。
陆琛已经消灭完自己那份,拍了拍手,过分干净地用湿巾擦着每一根手指,“我找人排队买的。”
“呃?”裴珞珞胃里的食物还没消化,血液未送达大脑。
难得陆琛有耐心:“一个木薯面包不到3美元,要花一小时排队的话,从时间成本看不大合适。”
裴珞珞默默咽下最后一口面包。还真是,她怎么忘了,人家可是166.6 无穷。她和陆琛根本不是一类人,但这种时候本能地想和说同种语言的同类待在一起——整个安置点内他们是“唯二”的华人。
裴珞珞有些不安地看了眼陆琛,他现在还是和声细气的样子,还肯看顾她,但谁知道情况再有变化,会不会翻脸不认人?毕竟他可是狠狠坑过她一次。
她拢了拢头发,没话找话:“其实想想,这也是难得的经历。我听说飓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嗯,如果没被吹走的话。”陆琛一句话把天聊死,或者说,人家根本没打算跟她聊天。裴珞珞可是见过他和美西混血、高龄未嫁的大老板是怎么聊天的,别提有多会撩。
她在垫子上挪了挪,半眯起眼,准备打个盹儿再说。旋即又睁开眼睛,左看右看。
陆琛后脑勺跟长了眼睛似的:“又怎么了?”
裴珞珞有点不好意思:“没,没什么。我腿麻了,想去溜达一下。”
陆琛指了指礼堂一侧的楼梯,“找厕所是吧?那边,上二楼就到。”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好像要确认他会不会拐了行李跑路。陆琛脸一沉,正要开口,却吓得她麻溜儿地劈开人山人海一路往二楼去了。
变故正是在这时发生的。随着一声巨响,仿佛有个庞然大物扑倒在房子上,是一棵大树被风吹来,砸穿了房顶,雨水瀑布般灌下来。紧接着又一声巨响,有一面窗子的护板被狂风鼓断,用铁丝拴牢的铝合金雨帘咣咣几声后随风而去。超过12 级的强气流直接冲进屋里,狂风顺着窗缝像用高压水枪往里喷水一样,整个房间的水迅速从脚脖漫至膝盖。
裴珞珞惊慌失措,差点从楼梯上摔下来,一只有力的臂膀拦着她的腰:“走!”是陆琛,半抱半拖着她,向背风角落里走。他一把将她塞到靠墙的写字台底下,上面再撂一张书桌:“待好了,别出来!”她伸手想叫住他,脸上说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隐约看他叹了口气,把自己的背包扔给她:“等着我!”
不知过了多久,狂啸怒吼了一夜的飓风开始间歇性停顿。礼堂的水淘出去不少,被风刮跑护板的窗户也重新封好,参与抢险的陆琛浑身湿透,筋疲力尽地出现在裴珞珞面前,“有吃的么?”
她在包里翻了半天,只找出一只草莓味的唇膏,犹犹豫豫地:“要不……”那颤颤巍巍、要给不给的样子实在小气,陆琛没好气地拽过自己的背包来,伸手掏啊掏,居然掏出两支“真知棒”来。
“真知棒”五角钱一支,柠檬味的。但裴珞珞觉得新鲜:“你一个大律师,怎么还在包里带这个呀?”
“我又不用减肥。”陆琛说。
裴珞珞不跟他计较,她更关心的是现实问题:“咱们能出去了么?”
“还不行,现在这叫‘风眼’,是最危险的时刻。有人以为风停了,刚出屋就被突然袭来的风裹走,摔死在几十里外的荒郊野地。”
她吓得缩了缩:“那我们怎么办?”
陆琛咬着棒棒糖,半眯起眼睛:“看过美国大片吗?”
“看过。”
“今天请你看中国大片,不好不要钱。”
在罗索码头的撤侨临时指挥所,亲眼看到热泪盈眶的同胞们,亲耳听到此起彼伏的“感谢祖国”时,那种心潮澎湃的感觉远比电影情节来得真实。
裴珞珞跟着陆琛从救援的小艇跳下来,向黑压压的人群靠拢,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有人在检查护照,两个台湾人也被接纳了。
飓风过后的多米尼克满目狼藉,水电和食品供应中断,通信信号全无。据说监狱里的犯人都跑出来了,人们哄抢商店里的物资。然而此时此刻,使馆工作人员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是真实的。手里捧着的热腾腾的泡面是真实的,外间风雨飘摇,而回到同胞中的感觉这样踏实,就如同豆子稳稳地躺在豆荚里,无比安心。
使馆的工作人员不多,需要做的事情却很多。由于罗索的机场关闭,大使馆通过卫星电话与国内取得联系后,准备租船将受困同胞转移到附近的安提瓜和巴布达,再乘包机回国。这中间不仅需要采购救援物资,更重要的是和安巴政府、外交部、港务局等协调并办理通关。
陆琛主动去帮忙,跟对方律所交涉,帮忙起草协议。裴珞珞则跑去帮忙安顿食宿,这里有跟她一样的游客,有当地的华人华侨,有中国援建项目的职工,还有从朴茨茅斯跋涉而来的农业项目组成员。她仔细逡巡过每一张面孔,分发着毛毯和面包,心却在不住往下沉,始终还没有老妈一行人的消息。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CBD 里大杀四方的“白骨精”,可天灾面前,人力是这样渺小。裴珞珞不敢去想最坏的结果,全身心投入到救灾里,就这样从天亮到天黑,从天黑再到天亮,不眠不休。
陆琛用一杯姜糖水把裴珞珞截在半道儿:“你歇歇!别阿姨没找到,再把自己累坏了。”
裴珞珞眼圈一红:“要你管!你不是不理我了么?”救援船去接他们的时候,她高兴坏了,拍着他的肩膀,一不小心说了心里话:“我就知道跟着你准没错!祸害活千年哪!”陆琛当时脸都白了,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在水里泡的,回来一路就没怎么搭理她。
“行吧,就算是我的错。你把姜糖水先喝了。”陆琛说,旋即自己一愣。姑娘耷眉耷眼,固然委屈到不行,可他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来着?
姜糖水暖暖的,辣辣的。可裴珞珞有点想哭:“你相信过什么吗?”
这一问横空出世,可在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之后,似乎也问得并不突兀。陆琛转过头来看着她。这姑娘跟他第一次见到时一样,所有的想法都储存在那个透明的脑袋里,狐疑——总还有点戒备,但也不无天真和柔软。
他感到喉咙像被哽住一样,半天才说了句:“我相信祖国。”
“嗯?”她追着他的眼神,充满信赖。
“我相信祖国会把咱们一起带回家的。”他说,“你没听使馆的人说吗?人没到,救援船不走。裴妈妈也一定没事的。”
裴珞珞没有动。他低头看着她,只看清她头顶的发旋儿,异常可爱。一种陌生的柔情充斥了内心,陆琛刚想开口叫她,却被抬起的一只小手打断:“你听,什么声音?”
陆琛顺着她的眼神向外看去。码头上又到了一批救援艇。
“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流出一首赞歌……”
国产手机的顽强不屈,让裴珞珞循着歌声在人群里找到了同样不屈的老妈。老太太浑身包裹在绿色军用雨衣里,两只脚居然还穿着不知从哪儿借来的红色雨靴。
同团的陈太太看见裴珞珞像见到亲人似的:“闺女,我们可算把老妈交还给你了啊!”陈先生在旁边用力点头,一副不负所托的神情。
老妈倒没裴珞珞那么激动,她是经历过1976 年大地震的人,觉得这加勒比的飓风也就那么回事吧。她岁数大,一路上受到大家的格外照顾。只是脚在水里、泥里泡了太久,过了这么多天,脚底还是发硬。这时见到了女儿,心里到底一松。
她打量着裴珞珞身边的陆琛,笑得不动声色。上了年纪的人眼睛多毒啊,在咖啡馆见面时他们还不够亲密,可这样的经历的确会让人的关系迅速升温。
裴珞珞脸有些红,她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还是陆琛长臂一揽:“咱们先回家再说。”
2017 年10 月1 日,在驶往安巴的船上,迎着朝霞的第一道光,五星红旗在桅杆上冉冉升起。裴珞珞仰望着那一抹红,目光明亮认真,胸膛中充斥着又深又烈的某种情感。她和老妈依偎在一起,身后则是可以依靠的陆琛。东航派出的A330 客机,正跨越19 个国家而来,准备接他们回家。
她和母亲一起,又回到了祖国母亲的怀抱。
2017 年10 月1 日,中国出动包机接回381 位加勒比海地区因飓风受困中国公民。这次撤侨往返全程3.5 万公里,相当于绕地球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