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世界政治思维框架的文明范式
——历史政治学视野的《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

2020-11-17 03:53杨光斌
社会观察 2020年9期
关键词:亨廷顿世界秩序冲突

文/杨光斌

亨廷顿《文明的冲突》几乎精准地绘制出21世纪头20年世界政治变迁的路线图。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在1997年写给该书的“中文版序言”中,亨廷顿这样写道:“答案是,人们正在寻求并迫切地需要一个关于世界政治的思维框架”,这是一种不同于长期以来以大国关系研究为主的国际关系研究范式,“人们需要一个新的框架来理解世界政治,而‘文明的冲突’模式似乎满足了这一需要”。亨廷顿的这段话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但它意味着,“文明的冲突”是一种替代传统的国际关系研究的“关于世界政治的思维框架”。

“世界政治的思维框架”其实就是世界政治学科问题,《文明的冲突》是世界政治学科的里程碑式的研究成果,为国际关系研究的转型与升级提供了一个范本。思想进步应该是基于学科规范上的研究,在现代社会,没有学科规范意义上的思想争论,很多时候是没有头绪的,不会给人明确的方向感。因此,本文主要是发掘亨廷顿的学科建设贡献,梳理作为“世界政治的思维框架”的“文明范式”是如何形成的。细读文本可以发现,在方法论上,亨廷顿秉承的是典型的时间进程之维,即,关键时刻形成的重大事件(诸如文明)具有当下乃至未来的作用,理解当下和未来的世界秩序需要在历史连续性的时间进程中寻找,过去—现在—未来是一种连续性存在;在时间进程中,历史不但给人们观念上的启示即分析问题的情景性,还是一种本体论意义上的事实性存在乃至实践。在学科范畴上,这是典型的历史政治学之维。本文将在历史政治学的视野下发掘作为“世界政治的思维框架”的“文明范式”及其学科意义。

为什么存在“文明的冲突”以及文明冲突的样式

在亨廷顿那里,现行的世界秩序具有大历史的连续性,是“时间进程”的产物。具体而言,现代化导致的不平等刺激了文化身份的认同,结果导致怨恨心理,民主化加剧了怨恨,从而形成了“文明的冲突”。“文化认同是一个国家结盟或对抗的主要因素。”“由于现代化的激励,全球政治正沿着文化的界限重构。文化相似的国家或民族走到一起,文化不同的民族和国家则分道扬镳。以意识形态和超级大国关系确定的结盟让位于以文化和文明确定的结盟,重新划分的政治界限越来越与种族、宗教、文明等文化的界限趋于一致,文化共同体正在取代冷战阵营,文明间的断层线正在成为全球政治冲突的中心界限。”这个观察意味着,基于文化身份认同的“文明的冲突”,其实内蕴着当下流行的身份政治、认同政治等概念。

“文明间的冲突有两种形式。在地区或微观层面上,断层线冲突发生在属于不同文明的邻近国家之间、一个国家中属于不同文明的集团之间,或者像在残骸之上建立起新国家的集团之间,如在前苏联和南斯拉夫那样。断层线冲突在穆斯林和非穆斯林国家或集团之间特别普遍……在全球或宏观层面上,核心国家的冲突发生在不同文明的主要国家之间。……各核心国家会团结本文明的同伴,争取属于第三种文明的国家的支持,促进对立文明的国家的分裂和背叛,恰当地综合利用外交、政治、经济手段,以及秘密行动、宣传诱导和强制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同时,“断层线冲突”不但发生在国家或国家集团之间,也发生在一国之内。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的论述中体现了这一点。而他在最后一本书《谁是美国人》中,讲的就是美国国内的“文明的冲突”。

这种文明冲突的样式也体现在现实中。亨廷顿认为,伊斯兰的挑战不足为道,重要的是中国崛起带来的根本性挑战。四分之一世纪后,亨廷顿的战略思想变成了美国的对华政策,特朗普政府公然提出美国要对中国准备一场“文明的冲突”。美国国务院政策规划主任斯金纳日前说,国务院正在以“与一个真正不同文明的较量”的想法为依据,制定对华策略。斯金纳说,过去的大国冲突,包括美苏冷战,一定程度上都是“西方内部较量”,而与中国之间是美国首次面对“非高加索人”的超级强国竞争。以种族主义思维来制定对外政策,必然会引发轩然大波。其实,在2018年中美贸易摩擦发生之初,笔者就断言,以“文明的冲突”为旗帜而动员西方国家对付一个300年来第一个非西方的强大国家,将是其必然选择,因为“对于‘白人优越论者’而言,除非中国不再是中国人的中国,除非中国不再是儒家文明的中国,除非中国和过去一样陷于贫穷落后状态,否则,中国的发展必然被视为根本性威胁,中美之间必然存在‘文明的冲突’”。

时间进程中的文明范式

文明的稳定性或者说质性决定了当下世界依然是千年历史的延续,这是亨廷顿的千年历史观。不同的时间尺度产生不同的历史观。如果只看近代以来的500年的历史,西方兴起了,虽然有不同的挑战者,但总体上维持了以基督教文明为线索的西方主导的世界秩序。但是,从1000年的大历史看,1450年之前,基督教文明的生死受到伊斯兰文明的挑战,而被殖民主义和冷战压制下来的穆斯林则相信“上帝的报复”,它对基督教文明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的冲击,而这正是冷战后美国的大战略必须应对的。更重要的是,放在2000年的文明史上,中国文明一直未曾中断,古希腊文明湮灭之后经“文艺复兴”而重生,西方文明也不过1400年的历史,而在此之前,东亚一直有一个中国文明儒化而来的等级秩序,这一秩序因西方的到来而中断,但是中国很可能恢复其2000年前就拥有的“东亚霸权”。在西方人看来,2000年秩序不能不对500年秩序构成挑战。

历史观决定了秩序观。时间尺度意义上的大历史观决定了,现行的世界秩序既有其历史延续性,也有因其历史延续性而导致的重大挑战。换句话说,现行秩序不是恒定的,现行秩序必然遭遇来自历史上的众多不同力量的挑战。历史没有终结,就意味着美国必须寻求具有忧患意识的新战略,即,美国必须寻找“新敌人”。

财富权力转移与时间进程中的世界秩序

伊斯兰教与基督教之间的冲突,是很容易理解的历史和现实,二者之间的冲突是其宗教性质所决定的,而儒家文明与此不同。在宗教性质上,儒家文明是包容性的,事实上它不是一家文明,而是多家文明的混合体,不但儒释道浑然一体,即使是基督教徒和天主教徒,在中国首先都是一个“儒民”。如此包容的儒家文明怎么会和基督教文明冲突呢?这里,不再是宗教之间的性质问题,而是地位问题,亨廷顿想到的是谁将对西方文明主宰的世界秩序构成挑战:苏联解体后信奉东正教的俄罗斯没有这个能力;而伊斯兰文明虽然与基督教文明有着严重冲突,但伊斯兰文明中没有“核心国家”,下信奉部落,上信奉超国家的哈里发,缺少中间层次的“国家”,因而也无力与基督教文明的“核心国家”对抗。但是,作为儒家文明“核心国家”的中国,完全有可能形成替代性力量,因而构成了21世纪美国的战略威胁。

理解了这一点,认为中美关系冲突的根本源自政治制度差异,是没有理解以亨廷顿为代表的右翼白人的战略思维,他们内担心移民对美国信条的冲击所形成的“美国国民性危机”,外则担心谁将挑战白人主宰的世界秩序。说到底,亨廷顿是一个种族主义者,其信奉的是19世纪一度很流行的“白人优越论”——不管你实行什么样的制度,只要威胁到300年来白人主宰的世界秩序,都可谓“虽远必诛”。看不到这一点,关于中美关系的看法要么是表面化的,要么是自欺欺人。

亨廷顿主张“亚洲的自信根植于经济的增长;穆斯林的自我伸张在相当大程度上源于社会流动和人口增长。这些挑战中的每一个都正在,并将在进入21世纪后继续对全球政治产生冲击,造成全球政治的极大不稳定”。“东亚模式”和中国的崛起所带来的“亚洲价值观”和“国学热”,说明了“软权力只有建立在硬权力的基础上才成其为权力。硬的经济和军事权力的增长会提高自信心、自负感,以及更加相信与其他民族相比,自己的文化或软权力更优越,并大大增强该文化和意识形态对其他民族的吸引力。经济和军事权力下降会导致自我怀疑、认同危机,并导致努力在其他文化中寻求经济、军事和政治成功的要诀。当非西方社会经济、军事和政治能力增长时,他们就会日益鼓吹自己的价值、体制和文化的优点”。“西方的价值观和体制已吸引了其他文化的人民,因为它们被看成是西方权力和财富的源泉。”“随着西方权力的削弱,西方向其他文明强加其人权、自由主义和民主等概念的能力降低了,那些价值对其他文明的吸引力也随之减小。”现在亚洲人论证说,“他们之所以正在取得成功,正是因为他们与西方不同。同样,如果非西方社会感到与西方相比自己相对弱小,他们就援引西方的价值观,如自决、自由主义、民主和独立,来为其反对西方的控制辩护。现在他们不再弱小而是日益强大,于是他们便毫不犹豫地攻击起那些他们先前曾用来维护自己利益的价值观。对西方的反叛最初是通过宣称西方价值的普遍性来证明其合理性的,现在则是通过宣称非西方价值的优越性来加以证明”。

确实,伴随着全球性的“本土化”和宗教的复兴,亚洲人在20世纪90年代提出了普世价值的替代性概念——“亚洲价值观”。中国也没有落伍。在亨廷顿看来,改革开放之后,中国领导人“选择了一种新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版本:一方面是实行资本主义和融入世界经济,另一方面是实行政治权威主义和重新推崇传统中国文化,把两者结合起来。这个政权用蓬勃发展的经济提供的行为合法性和中国文化独特性提供的民族主义的合法性,来取代马克思列宁主义革命的合法性”。经济增长改变心态,“20世纪初的中国知识分子独立地得出了与韦伯类似的结论,把儒教看作是中国落后的根源。20世纪末中国的政治领袖像西方的社会学家一样,赞美儒教是中国进步的根源”。确实,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中国官方开始肯定儒家思想是中国文化的“主流”,时至今日,“国学热”势不可挡,孔子学院遍布世界,执政党明确把中国政治发展道路与传统文化结合起来,把中国的制度优势与传统文化联系起来。

最为重要的是,中国作为儒家文明的“核心国家”的体量和规模问题。亨廷顿反复强调中国的规模问题,“中国的崛起和这个‘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竞争者’的日益自我伸张,就将在21世纪初给世界的稳定造成巨大的压力。中国作为东亚和东南亚支配力量的出现,与历史已经证明的美国利益相悖”。基于中国的规模,相信“修昔底德陷阱”的亨廷顿更相信,“中国作为一个重要大国的崛起,在第二个千年的后半期会令任何一个可比的现象相形见绌”。“如果中国的经济发展再持续10年(似乎是可能的),如果中国在权力交接期能够保持统一(似乎是可能的),那么东亚国家和整个世界,就必须对人类历史上这个最大参与者越来越强的自我伸张做出反应”,到那时,“东亚政治可能回到传统的单极模式,以中国为中心形成权力等级”。

显然,中国的经济规模和直接秩序的变革,都远远超出了亨廷顿当年的设想。亨廷顿设想的是恢复了“东亚霸权”地位的中国,在东亚地区发挥影响的若干领域和方式。他当初绝对想不到中国的作用会超出东亚范围。与美国差距越来越小的中国,不但倡议设立了“亚投行”“金砖组织”“上海合作组织”,更重要的是提出了“一带一路”倡议。在这种逻辑下,中美贸易摩擦就可以简单地归咎于中国权力的伸张性。这完全没有理解当初亨廷顿为什么要写《文明的冲突》,完全不理解亨廷顿所代表的美国右翼白人“优势下的恐惧”。面对中国的崛起,西方该怎么办呢?一方面,亨廷顿正确地指出,“认识到西方对其他文明事务的干预,可能是造成多文明世界中的不稳定和潜在全球冲突的唯一最危险的因素”,因此“西方领导人的主要责任,不是试图按照西方的形象重塑其他文明,这是西方正在衰落的力量所不能及的,而是保存、维护和复兴西方文明独一无二的特征”,“西方文明的价值不在于它是普遍的,而在于它是独特的”。另一方面,承认俄罗斯是东正教的核心国家和区域大国地位,“确保南部边界安全是俄罗斯的合法利益”;在此“守势”的基础上,保护西方文明的衰落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加强欧美国家的政治、经济和军事一体化,协调政策,以防止其他文明的国家利用西方之间的分歧。

西方国家之间的协调性有待评估,但在21世纪,美国和欧洲似乎并没有停止对其他文明体事务的干预,更不承认俄罗斯的地区大国地位而大搞“北约东扩”,直接威胁到俄罗斯南部边境安全。这些完全违背了亨廷顿所倡导的“避免原则”,依然是一种普世主义的帝国主义作法。这种行为进一步刺激了“文明的冲突”。

历史政治学路径下的世界政治学

从《文明的冲突》的一系列论述中,我们似乎能够归纳出亨廷顿世界政治理论的核心特征。对于亨廷顿这样的战略家而言,历史不仅没有终结,而且现存的世界秩序正受到伊斯兰文明,以及儒家文明的核心国家即中国的长远的替代性挑战。应该说,亨廷顿要比其他人的认识能力高出一筹。亨廷顿为什么能做到这一点?不能不从其世界政治理论的角度找原因。

1.世界秩序的时间性

这个发现意味着,第一,现存的世界秩序不是静态的、永恒的,而是动态的、处于变革中的。这标志着历史非但没有终结,还可能会有历史的新纪元。在《文明的冲突》中,亨廷顿给我们展示了三个时间周期的世界秩序:500年来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公元1000年至1500年的伊斯兰文明和基督教文明的冲突体系、公元1世纪至2000年来的东亚体系。不同的时间尺度产生不同的历史观,而不同的历史观产生不同的世界秩序观。如果以2000年为时间尺度,儒家文明体是唯一未曾中断而延续下来的核心文明,中国文明体的衰落也只发生在1840—1949年的一百年间。正因为如此,具有大历史观的亨廷顿看到了来自中国的根本性挑战,其他文明的威胁虽然直接但不会动摇根本。当然,如果亨廷顿还在世,看到“阿拉伯之春”之后的难民潮对欧洲的冲击,又会得出什么样的判断?不得而知。

2.政治思潮激活了时间性的世界秩序

这是亨廷顿的世界政治理论的最关键部分。“文明的冲突”本身就是一种分析范式即文明范式,而这里的“文明”是什么呢?虽然最根本的包括宗教、语言等,但显性的文明则是直接影响人们观念和行动的政治思潮,诸如冷战就是自由主义民主和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对立。这就是说,研究国际关系、世界政治,不能不研究政治思潮及其对世界的“建构”,否则就很难深刻理解国际关系史和世界政治史。为此,笔者将政治思潮视为观察世界政治变迁的一种“研究单元”。

第二层面的或者说深层次的政治思潮就是宗教民族主义。亨廷顿将伊斯兰教定位为宗教民族主义,其特征和第一个层面的政治思潮一样。亨廷顿这样分析,“当经济发展使亚洲变得日益自我伸张时,大批穆斯林却同时转向了伊斯兰教,把它作为认同、意义、稳定、合法性、发展、权力和希望的本源,‘伊斯兰教是解决方法’的口号是这种希望的集中体现”。复兴运动影响到了所有国家的穆斯林和大多数穆斯林国家的社会和政治的大多数方面,诸如重新制定伊斯兰法以代替西方法律,使用宗教语言和标志、扩大伊斯兰教教育,规定伊斯兰教的社会行为规范如妇女必须蒙面,更多地参加宗教仪式,控制了反世俗政府的活动,以及广泛地加强伊斯兰教国家和社会的国际团结。

亨廷顿的结论是,“就政治表现而言,伊斯兰教复兴运动与马克思主义有某种相似之处,它有其经文,是对理想社会的描述,执著于根本变革,拒绝现行政权和民族国家,以及从温和的改良主义到暴力革命的不同主张。然而另一个更有用的类比是基督教新教改革。它们都是对现存的僵化和腐朽的体制的反应;都提倡回到其更纯正和更苛求的宗教形式;都鼓吹工作、秩序和纪律;都对正在形成的、有生机的中产阶级有吸引力。……忽视20世纪末伊斯兰教复兴运动对东半球政治的影响,就等于忽视16世纪末新教改革对欧洲政治的影响”。正因为亨廷顿准确地把握到伊斯兰教的政治思潮性质,所以他才敢断定,中东地区的威权统治转型之后,取而代之的不是什么自由主义民主,而是伊斯兰政权。很多西方人认为代替威权统治的必然是西式民主,这是由于他们没能认识到西式民主之外还有影响更大的伊斯兰教。

如果说前现代的政治思潮是宗教,近代以来的政治思潮是意识形态,那么冷战结束以来的政治思潮则是宗教和意识形态的合流。而在笔者看来,“宗教民族主义”是这种合流的最好象征。另外,在亨廷顿看来,意识形态之间,比如冷战时期的自由民主和共产主义,尽管有冲突,有重大差别,但它们都是现代的、世俗的,双方讲的都是同一种语言,并都公开地赞同最终要实现自由、平等和物质富裕的目标。二者之间可以进行思想上的争论,但宗教之间很难对话。这个残酷的现实已经到来,“西方所造成的文明间的政治思想冲突正在被文明间的文化和宗教冲突所取代”。具有宗教底色的政治思潮所导致的世界秩序,更具有冲突性、对抗性和极端性。

3.政治经济关系诱发或激活了政治思潮

世俗化的政治思潮马克思主义是怎么来的?作为政治思潮的伊斯兰复兴运动又是怎么来的?由于“现实主义理论”的流行和“帝国主义论”的淡化,很多中国学者已经不习惯运用帝国主义理论来解读美国的对外政策。但是,对于阿拉伯国家的民众而言,美国扶持以色列、打压阿拉伯国家的中东政策就是赤裸裸的帝国主义。因此,直接原因是,美国的帝国主义政策激活了伊斯兰复兴运动,间接原因才是所谓的现代化中的不平等导致的所谓的身份认同。至于“亚洲价值观”的兴起,尤其是中国“国学热”的兴起,当然也是因为经济增长所产生的自信。也就是说,政治思潮有着深刻的政治和经济背景。但是,流行的研究可能只是停留在梳理国家之间的政治经济关系层面,而疏于研究这些关系所造就的影响国际关系的政治思潮。须知,政治思潮直接影响着国家间关系和世界政治走向。

上述三个发现揭示了历史政治学路径下的世界政治逻辑:特定的政治经济关系即财富权力诱发了政治思潮;政治思潮激活了时间进程中的世界秩序,因而世界秩序不仅是现代的,也是历史连续性的产物;世界政治本质上具有恒定性。这大致是亨廷顿给我们奠定的以文明范式为核心的世界政治学科框架,从国家政治的因素上升到地区政治性质的政治思潮,进而直接影响全球政治的走向,国家之间的关系就是在世界政治的逻辑下发生的。

历史政治学视野下的世界政治思维框架有其特定的政策意义。第一,就时间性的世界秩序而言,其中包含的假设有:西方文明从1900年就开始衰落,而衰落要经历一个长周期;500年来的世界政治是一个帝国式世界秩序;美国主导的国际体系即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并不是恒定的,因此美国必须为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而战;美国受到来自中国崛起的替代性挑战。第二,竞争性政治思潮与国家间关系或世界政治走向具有直的关系,这事实上是文明范式给世界政治研究最重要的启示——虽然亨廷顿本人没有言明这一点。这意味着,可以从政治思潮的角度解释近代以来的国际关系,其中自由主义、社会主义、民族主义、宗教民族主义等,在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作用力,正是这些思潮影响乃至塑造着当时的世界政治。因此,从政治思潮的角度看国际关系,应该是国际关系研究的一个新知识增长点。第三,政治经济关系推动了政治思潮的命题意味着,只有那些本质性的理论,比如帝国主义理论,才能认识解释世界真相的政治思潮,“去帝国主义化”的现实主义国际政治理论,不会让我们看到政治经济关系的本质及其与政治思潮的形成到底有什么样的关系。比如,千万别和伊朗人谈美国对伊朗的现实主义政策,特朗普政府撕毁伊核协定并彻底切断伊朗出口石油渠道,除了用帝国主义理论解释并无他法。从奥巴马的“亚洲再平衡”到特朗普的“印太战略”,尤其是美国极力打压中国的“2025中国制造计划”,难道是现实主义理论而不是帝国主义理论能解释的吗?政治思潮对于理解国家间关系至关重要,而政治思潮的形成和解释又离不开那些本质性的理论。所有这些,对传统的主要基于大国关系的国际关系研究,都是极大的拓展和提升。《文明的冲突》堪称从国际关系学转型为世界政治学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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