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诠释学研究成为中国学术热点之一。部分学者如汤一介先生以西方诠释学为标准,断定中国古代没有诠释学,并主张建立中国诠释学。其实可以肯定地说,中国古代儒家已经建立了某种“知道”学或诠释学。刘笑敢先生曾断定:“中国古代哲学的发展与哲学诠释的传统有密切关系,王弼和郭象代表了中国古代哲学诠释传统的成熟时期,朱熹、王夫之是古代哲学诠释传统的高峰,牟宗三则是这一传统的现代代表。”这一观点在中国学术界比较盛行。那么,什么是儒家的“知道”学或诠释学呢?这便是本文的中心问题。
理解的对象是语言与文本。其中,语言先于文本。反过来说,由言、名、辞、字、文等语言形式,最终组成文本。语言的最初形式是言说或表达。言说能够产生声音,从而形成物理气息。言说的基本形式便是名。名本来是一个动词,意思是命名、称呼。后来人们便将由此而产生的称号叫做名。言说与命名的视觉形态便是文字。这些物理性文字不仅有形式,而且包含内容。朱熹曰:“不知古人文字之美,词气温和,义理精密如此!”文中有气质。由名、字等形成文章或文本。言成文、动成章,合在一起便是文章。文章是语言的一种成熟形态。好的文本便是文章。好文章在于积聚了和气。这种气质,古人称之为“气象”。程子曰:“仲尼,天地也;颜子,和风庆云也;孟子,泰山岩岩之气象也。”从孟子的语言中可以看出其泰山岩石般的坚硬气质。这便是“圣贤气象”。
圣贤,在传统儒家看来,常常与绝对的天理或永恒的真理相关联。《周易》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圣人能够知性命而顺天理。圣人之所以能够有此等本领,董仲舒认为是圣人能够深察名号:“名号之正,取之天地。天地为名号之大义也。古之圣人謞而效天地谓之号。鸣而施命谓之名。”圣人能够知天意而明天理。圣人之行为,完全符合天理,朱熹曰:“圣人与理为一,是恰好。其他以心处这理,却是未熟,要将此心处理,可学。”圣人举止,自然合理。圣贤是天理在人间的象征或化身。圣贤气象自然内含绝对天理,并因此具有绝对的“普遍性”。经典不仅是圣人气象的物理实体,更是普遍真理的载体。对经典的理解,便是透过这个气质物体而实现与真理或天理的相遇与贯通。
理解的前提是认识。在传统儒家看来,人类认识世界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通过自己的耳目之官等感官而获得经验认识。荀子曰:“形体色理以目异……心有征知。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目而知形可也。”耳目之官与心一起才会产生知。用现代心灵哲学的观点来说,即,知由感觉与知觉等共同形成。张载将这种耳目之知叫做“见闻之知”:“见闻之知,乃物交而知。”“见闻之知”指认识主体与外部事物相接触而形成的认识。这种认识属于感觉的或经验的知识,二程将这种认识叫做“闻见之知”。二程也将人的认识方式分为两类,即,闻见之知与德性之知。闻见之知主要指认识主体依赖于自己的感官所产生的对外物的认识。这种认识,二程将其称作“常知”:“真知与常知异。常见一田夫,曾被虎伤,有人说虎伤人,众莫不惊,独田夫色动异于众。若虎能伤人,虽三尺童子莫不知之,然未尝真知。”常知主要指直接的感性的经验或认识。它甚至包括一些间接认识,比如听说的信息等。知道“虎能伤人”的信息便属于常知。朱熹便将这种“见闻之知”或“常知”叫做“知觉”。知觉产生于气质之心,人心活动及其产物便是“知觉”。这种“知觉”近似于现代哲学里所讲的经验认识。
在理学家看来,经验认识由于出自气质之心,因此并不可靠。在人欲的作用下,人心容易产生物欲强而本心弱的情形。人有了人心、私欲,便会出现危险,即为物所役,最终失去本心、不合天理。由气质之心而产生的人心、人欲、知觉是不可靠的,因此也是危险的。这种人心危险论,从现代哲学的角度来看,其实是对人类感性经验的一种反思,即如果人们将自己的全部认识建立在经验认识之上,便可能会出现问题。事实上,从思辨哲学的角度来看,人心危险的原因便在于一般的经验认识,如果经验认识没有经过超越的过程,它便会失去反省的机会,从而迷失在有限的现实之中。所以,西方人很早便提出“没有反省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人生”的人生警句,强调反省的意义。这里的反省便是超越。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经过反省或超越,人类的经验认识与日常生活常常会将人带向危险的境地。从认识论的角度来看,作为认识对象的概念仅仅表达了某种“意义”,它并不是表达的终点。只有在使用或指称中,人们才能够发现其表达的终点或真正的“意思”。同样,传统儒家也相信,经验的常知并不能带来最终的理解,只有真知才是知道或理解。理解是真知。
那么,什么是真知呢?真知的早期形态是性知。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人天生有良知、良能。所谓良知,并非说生下来便有某种知识。这里的“知”作动词用,良知的意思便是:人有天生之性,它能够正确地知与做某些事情。良知即性知。只要尽性,便可以正确地知或行,良知便是正确地做某事。除良知外,孟子还提出四端之心,所谓四端之心即性。尽性即扩充自己的本性,自然可以知晓。这种本心或善性,本质上是气质之物。善性或本心的活动便是善的气质之性的活动,这便是性知,性知是一种气质活动与贯通。这种性知,张载也称之为“德性之知”,德性之知乃是尽性以后获得的智慧。所谓尽性,至少在张载这里,和气密切相关。性由太虚与气共同组成,因此是一种和气之性。尽性便是和气的活动。尽性的人能够统一“感”和“无感”。感即气化流行,而太虚之体则是气化活动的超越性根据。因此,德性之知即某种符合天理的气化活动。
二程也承认有“德性之知”。程子曰:“闻见之知,非德性之知。”德性之知是一种区别于闻见的认知形式。这种认知方式,二程称之为“真知”。所谓“真知”,不仅包含一般的认知或知识,而且由于亲身经历从而能够产生感动。真知有情。有情便是动气,属于气化活动。真知是气的活动。朱熹曰:“不真知得,如何践履得!若是真知,自住不得。”真知即亲身经历,身体力行。身体力行便是物理之躯的活动,即气质活动。它不仅有理,而且有气。真知即合理之气的活动。王阳明强调知行合一,知便是真知,真知即亲身体会。这种亲身体会,不仅有认知,而且包含体验,体验动气而生情。这种真知,王阳明称之为“仁”。仁便是真知。这种真知属于一体贯通。贯通便是志气流行而通达。真知即气质活动。从早期的孟子到明代的王阳明,都认为在经验的常知之外还有一种认识方式,这便是真知。所谓真知,即真正的、能够通达真理的认知方式。这种方式,无论是孟子的性知、张载的德性之知,还是朱熹、王阳明的真知等,其实都是一种善气流通。真知是气质活动。
性知,德性之知以及真知等都是一种气化活动,其最终的指向便是与万物贯通。二程称之为“体合”:“心(一作必)欲穷四方上下所至,且以无穷,置却则得。若要真得(一作识),须是体合。”所谓体合,便是心与万物之间的感通、最终实现一体化。朱熹曰:“知之者切,然后贯通得诚意底意思,如程先生所谓真知者是也。”真知便是贯通。朱熹曰:“所以大学之教,使人即事即物,就外面看许多一一教周遍;又须就自家里面理会体验,教十分精切也。”真知即气质贯通、心生体验。体验的表现便是感应。那么,什么是感应呢?二程解释曰:“感,动也,有感必有应。凡有动皆为感,感则必有应,所应复为感,感复有应,所以不已也。”感即动。有感必定有所呼应。这便是应。二者之间因此形成一个循环交流。感应或感通是两个行为主体之间的活动,类似于伽达默尔的“问与答”。外物刺激我,我产生反应。这便是感应。感应是双方的活动。
在传统儒家看来,感应是万物生存的基本方式,生存即感应。生存不仅有出生,而且包括生长。生长的机制是同类感应。同类能够召唤同类,或者说,类似的东西可以带来类似的结果。同类感应,讲述的是善气呼应善气、恶气招揽恶气。从理解的角度来说,人们阅读的对象是经典。经典是圣贤气象的载体。阅读或理解即读者与气质物的相遇。这场相遇的结果便是气质感应。荀子指出:“君子以钟鼓道志,以琴瑟乐心;动以干戚,饰以羽旄,从以磬管。”美好的乐音,充满了善气或正气。这便是“正音”或“正声”。积极的正声能够感动人们的善心、激发人们身体中的善良气质。善良气质的发挥与流行能够使人正气满身,其行为自然合理。这便是教化。生长依赖于教化,教化立足于感应。故,生长依赖于感应,朱熹曰:“诗者人心之感物,而形于言之余也。……其或感之之杂,而所发不能无可择者,则上之人,必思所以自反,而因有以劝惩之。是亦所以为教也。”诗教的方式便是气化感应。王阳明曰:“古人为治,先养得人心和平,然后作乐。比如在此歌诗,你的心气和平,听者自然悦怿兴起,只此便是元声之始。”《诗》中本有和谐之气。听众听之便会被其所激发,从而让和气满身。这便是同类感应。一旦产生了气质感应,读者与文本之间便相互贯通而为一体。这便是成仁。成仁便是儒家的终极追求。
如何确保成仁呢?仅仅依靠感应是不够的。善气感应善气,恶气也会激发人身体中的恶气。如何确保感应的合法性便是一个问题。感应,作为一种气化活动,仅仅是理解的形式。它必须有内容。这个内容便是理。在宋明理学看来,感应不仅是一种自然气质活动,而且内含天理。二程曰:“大抵人心虚明,善则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有所感必有所应,自然之理也。”所感所应之中,不仅是两个行为主体的参与,而且蕴含着理。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常常将理解叫做知道。知道便是知“道”。知“道”不仅知知识,而且通天理。这便是明“理”。真知即“见”到终极的理。真知即明理。知理、明理,在理学家那里,便是气质之心与绝对天理的合一。知道、明理的气质活动才是真正的感应、才是真知或知道。这种活动的实质是气质之心与绝对之理的会通。心无理而不安、理无心而无处。只有实现心理合一,才能够让二者各得其所。
在儒家看来,符合天理的圣贤气质表现于经典中。我们要领悟天理,便只能够在经典中寻找它。在阅读与理解中,经典中的圣贤的、符合天理的气象与读者身上的善良气质相贯通、相呼应,从而形成气质感应,这便是“感通”。这种感应或感通伴随着鲜明的情绪活动。在人心与天理相遇过程中,人心转化为道心,这种转化便是“变化气质”。只有气质变化了、变清了,天地之性才能够呈现。通过后天的学习来改造人的气质,这种改造就是将清浊混杂之气完全澄清,成为符合天理的清气。这种变化气质的机制,传统儒家称之为“工夫”,现代哲学称之为超越。修得了工夫、经过了超越,原先不可靠的人心变成了合“理”的道心。道心是正确行为的基础。道即合理之行为,合理的行为便是仁。达到了仁,在儒家看来,才是真知道,才是真理解。这种知道或理解,最终以气化贯通之仁为形态。或者说,有理的感应才是理解的完成。
从日常经验来看,人们常常借助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想法。与之相应,理解便是通过倾听言说者的语言而领悟言说者的想法或意思。这便是以辞而知意。其中,这里的意思或想法,到了宋明理学时期,便演化为天理。从诠释学的角度来说,我们首先必须依赖于一般的经验认识而认识文本或经典,比如通过一个个的文字的观看、阅读、倾听等,逐步获得对文本的认识。但是,这些认识仅仅是触及到“意义”的初级认识,和完全的明白“意思”的理解之间还有一段距离。真正的理解不仅要依赖于经验认识,而且还要洞察经典中的真理。只有洞察了真理,才是真正的理解。文字阅读不是理解的全部,借助阅读文字而获得真理才是真正的理解。
从儒家的角度来说,一般的经验认识便是常知。常知虽然能够为我们提供基本经验和认识,却存在着很多的不确定性和危险。好的认识能够成为正确行为的指南,而坏的认识也完全可能将人们引向邪路。因此,天生的人心与常知都不可靠。孟子提出一种性知来确保行为的合理性。在孟子看来,人天生有善性,尽性便可以知天、知命,进而走上理想而正确的人生之路。然而我们不仅有善性,而且有恶性,因此孟子的路线遇到了极大的挑战。荀子主张通过教化的方式来解决上述难题,礼乐教化的实质是气化感应。对乐或音乐的理解,最终表现为气质感应。从这个角度来说,理解便是感应。善气可以激发善性,恶气也可以激发人身体中的恶性与恶气。因此,单纯的感应不足以解决人的问题。我们如何确保气化感应的合理性或合法性?宋明理学用天理说解决了上述难题,即人们将感应置于天理之下,以为感应必须是遵循天理的气质活动。这便是气质之心与绝对天理的结合。经过格物、致知等活动,人们实现了心理合一。心理合一,理学家称之为真知。在二程那里,真知的表现便是动情。理解是动情。这也基本符合常识:真正的理解常常伴随着动情。动情是行为或行为的开始。这便是理解的最终方向:由知转向行。理解或真知,不仅是认识,而且还是行为,包括气化活动。儒家将这种合理的气质活动叫做仁。
仁即贯通一体。这种解读,将人类的认识由一般的常知或常识大大地向前推进了一步。人类的经验认识常常浮于表面,即眼见未必为实。当我们与对象产生感应而贯通一体时,我们是无知的。无知者是不知道的。只有当我们知道自己无知时,我们才知道。这便是黑格尔所说的意识的反省:“有限的意志,从其形式来看,是一个自我反省的无限而自在的‘我’。”我们有知,这是初级的意识。我们进而无知,这是对意识的反省即对意识的自我意识。自我意识处在意识活动之中,属于思或行。思既是知,又是行。无知之行同时也是有知之思。这意味着从思维的角度来看,人类的生存同时具有两种形态,即无知之行与有知之思。传统儒家强调知行合一、以行为真知突出了无知之行的地位,却仅仅走出了半步,而忽略了有知或思的基础性地位。只有当我们有知、以思维为生存基础时,我们才完成了另半步。而这便是中西文明的差别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