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者

2020-11-16 06:04绿萍
散文 2020年9期
关键词:夜色苏轼

绿萍

每天晚上我必定会下楼散步,九点之后,这是我经过观察比较后最中意的时段。这时候小区里走动的人几乎没有了,草木的气息开始隐隐浮动起来。沿着干净平整的小路慢慢地走,間或亮着的几盏路灯也都昏黄朦胧。偶尔可以见到有人家阳台的落地窗上折射出变幻的溢彩。此时正是电视剧的热播时段,各种宫廷剧和谍战片正轮番来袭。夜晚使人从容悠闲,还带来了慵懒和无聊——在切换频道的几个指腕动作中,一个晚上很快就过去了。我没有追剧的欲望,装修房子时安放在客厅的电视成了一个摆设,一年也难得开它几回。当初看房子时,市中心的房子不多,房价还真不低,我仔细算计过这些绿化的面积与楼房的占地比例,觉得还是划算。一个安宁散淡的晚间,足以慰藉白日里所有的风尘。

从年少开始,我就是一个跑步爱好者,无论晨昏冬夏,我必定要沿着操场和公路跑上几圈。然而时间在嘀嗒向前的日程里准时地调节着生物钟。是什么时候开始,我渐渐停止了奔跑的爱好,又是什么消耗了我奔跑的热情,渐渐转为行走了呢?如今越来越觉得,一切都想慢一些,慢下来,这样才不会愧对一些东西。有人问过热爱跑步的村上春树:跑步时都在想什么?他说什么也没想。这和所有有奔跑经历的人是一致的,只有缓下来行走的时候,人类的大脑才开始了思考。一个人在夜里独自行走的时候,我往往有一种如同隐形的快感,有时候自己想想都觉得刺激。《史记》中记载,项羽进入咸阳后,有人建议他在关中建都。他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后来,他果然定都于彭城,即今天的徐州。“锦衣夜行”,在想称霸天下的人看来是缺乏意义的,以此作喻,足见其愿望之强烈。白日如新嫁娘,衣冠楚楚,悦人亦悦己,到了夜晚则似少妇,尽管潦草随意却也无妨,不修边幅也可以上街去。我与他想法恰恰相反。夜更厚重—— 一眼看不透的是夜的长度,更看不透夜的宽度,正是如此,黑夜才比白日更迷人一些。如果一个夜晚被人一眼看透了,便会失去许多情趣。一个乐意在夜间行走也要披挂一身锦绣前行的人,他一定深知夜晚的分量,他对自己的热爱里有多么无邪的天真与烂漫。

夜色总引发人无限的联想。聊斋的故事多是从夜开始的。对于书生,夜晚是私有的,它属于书房。夜色沉沉,一灯如豆,一阵凉风来袭,痴情的蛇仙悄悄在窗外泪眼相望,大胆的狐仙则幻化为美貌女子,红袖添香,做伴到天明。水塘旁长着大片齐人高的芭蕉丛。叶片看起来狭长而不失圆润,轻风吹过时,有些叶片会轻轻抖动起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撩拨和弹奏着琴瑟。在久远的传说中,陶潜并不会奏琴,却藏了一张没有弦和徽的素琴,只为与朋友相聚时抚弄应和。“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这片晚风中起舞的芭蕉,在我看来,与陶潜一样是天下最好的琴手——没有琴音,却因为无声而更见其幽远缥缈。经过的时候,看到它们侧着身子伸展的姿态,我还时常想到故事里那个叫翩翩的仙女。当罗子浮沦为乞丐的时候,是她用芭蕉叶缝了一件锦衣给他穿,用温暖的爱感化了浪荡的公子。书生最后还是要走,她一边落泪,一边用芭蕉叶剪成一头毛驴送他回家。这般含蓄静寂的爱意,像极了芭蕉树——静静地生,静静地活,即使在雨打芭蕉的时刻,也如一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偏着头静静面对这个世界的风雨。

有时候我会停下来,坐在惯常经过的一处石椅上。后面是一堵高大斑驳的墙体,密密麻麻的爬山虎成为墙体再绝妙不过的装饰。石椅的周遭林木掩映。这一带的刺桐和木瓜树尤其多,它们都有着笔挺简约的躯干,一直伸展至半空中才抽枝展叶,这使得坐在石椅上的人微微抬头,所见皆是清朗。许多齐腰高的灌木立在一旁。我静止不动地坐着,如一丛高出的野草。直到后来,脚下一串虫子或是几只青蛙察觉到人气,飞速地蹦出,跳到我的身上、眼前,我才起身继续向前走去。

更多时候,我会在运动程序提示自己走到一万步左右时,坐到中庭旁的一块空地上。那里有一张石靠椅,环绕着一棵夜来香、三棵桂花树。这时夜色更为深沉了,夜来香幽幽地散发清香,一直开到深秋。待它谢去之时,桂花恰到绽吐芬芳的时候。有一回我坐在桂花树边,只听到枝头的花苞噗噗打开的声音。那么细微,却听得真真切切,这是白日里无论如何都不能想象的。

此时,夜色愈加深浓了。一幢幢楼房似乎倾斜着身体,一棵棵树木的面目也模棱两可起来。隐隐听见有人的鼾声如雷般传了出来——夜里安睡是大事,明天的事明天说,少一些操心的话语,天也不会立马塌下来,至少梦里先舒坦一会儿吧。有人则相反,把夜晚用来谋略,却辗转反侧想不出一剂良方,真是沮丧得很啊。

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话:成年人的白天是生存,晚上才是生活。到了晚间,速度就改变了,甚至带来完全迥异的动作和姿势。“秉烛夜游”,这样的行为于现代人而言,简直是无意义的荒诞之举,于古人却是一生乐此不疲的事情。到了夜晚约上好友,带上一坛好酒,点上两盏琉璃灯,划着舟船夜游水面。在清凉的夜晚,拂着趁夜色舒展的莲叶,吟诗作赋,把各自作的诗词放在莲灯里,任它随波逐流,说不定会被妙龄的女子捡到,就此暗许了芳心。

苏轼就是一个典型的夜猫子。

少年成名的苏轼,不到二十岁就高中进士。1072年七月,苏轼任杭州通判之时月下泛西湖,写出了《夜泛西湖五绝》。这首组诗与他的其他描写西湖的诗篇,如《有美堂暴雨》《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的气势磅礴不同,雅淡而恬静。后半生极为不顺的苏轼,经历了乌台诗案之后更是险些丧命,此后被贬黄州,成了一个有职无权的闲官。一个有大把时间的人可以尽情地去观赏美好的事物,即便是在深夜,看到美景的时候,也忍不住披衣而起。《记承天寺夜游》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写的。

这天夜里,苏轼像往常一样准备宽衣躺下,看到了照入屋中的美好月色,实在无法安睡,便欣欣然去欣赏这美好的景色。可眼前这般美景,又怎能独自一人欣赏?“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张怀民和苏轼一样,也是被贬黄州,两人经历颇有相似,便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苏轼并不与张怀民住在一起,却好像笃定了张怀民也没有睡觉,没有同乐之人,便想到了张怀民。张怀民也果真没有睡觉,两人各自信步庭中。也许是心有灵犀,苏轼和张怀民或许在看到月光的时候,同时想到了对方。“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月光清明,积水清澈,月下两人行走,恍在仙境一般。是不是,唯有夜半的行走和思考,才会孕育出如此惊艳的作品?

《小窗幽记》有个问答场景:眉公居山中,有客问山中何景最奇?曰:“雨后露前,花朝雪夜。”王子猷雪夜访戴,与苏轼承天寺夜游颇有几分相近,都有遣兴的趣味。一天夜里突降大雪,王子猷看到皑皑白雪心生感慨,马上叫人斟了酒来,一个人在屋里踯躅彷徨,吟诵诗词,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好朋友戴逵。但是戴逵当时在剡县,离山阴县还有很远的距离。王徽之不管这些,命人备船,深夜冒雪向剡县进发。和一千年后的苏轼与张怀民深夜结伴月下漫步不同的是,王徽之经过一个晚上的水陆跋涉,翌日早晨来到戴逵家门前却停住了:“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如果为这个雪夜作画,必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这样自在有趣的意象吧。

相比之下,在《东坡志林》里,苏轼记载自己七年后过合浦的夜航经历则是生死关头。是夜,连日大雨,四面涨水,桥梁坍塌,他被困于大海中央,海水荡漾警示着生命岌岌可危,纵是“天水相接,星河满天”的美景,此时也无暇欣赏。被大海包围的不眠之夜,人在与自然的对峙中自觉渺小,只能四顾太息:“吾何数乘此险也!已济徐闻,复厄于此乎?”

这一年,苏轼六十五岁,一年后去世。

弘一法师最后十四年,是在我所居的这座古城度过的,他在闽南的山水之中游历、讲学、弘法,最终圆寂于温陵养老院。

《西湖夜游记》,正是这个时期所作:

壬子七月,予重来杭州,客师范学舍。残暑未歇,庭树肇秋,高楼当风,竟夕寂坐。越六日,偕姜、夏二先生游西湖。于时晚晖落红,暮山被紫,游众星散,流萤出林。湖岸风来,轻裾致爽。乃入湖上某亭,命治茗具。又有蓤芰,陈粲盈几。短童侍坐,狂客披襟,申眉高谈,乐说旧事,庄谐杂作。继以长啸,林鸟惊飞,残灯不华。起视明湖,莹然一碧,远峰苍暮,若现若隐,颇涉遐想,因忆旧游。曩岁来杭,故旧交集,文子耀斋,田子毅侯,时相过从,辄饮湖上。岁月如流,倏逾九稔,生者流离,逝者不作,坠欢莫拾,酒痕在衣……漏下三箭,秉烛言归,星辰在天,万籁俱寂,野火暗暗,疑是青磷;垂杨沉沉,有如酣睡。归来篝灯,斗室无寐,秋声如雨,我劳何如?目瞑意倦,濡笔记之。

读到最后几句,仿佛看到,灯昏酒阑之际,他一个人在夜色包裹里静静坐着,唏嘘感伤人世的聚合离别。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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