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
我似乎来到了世界的尽头。这小小的机场,慵懒、随性,海风穿堂而过,白鸟在廊柱间盘旋,去寻垃圾桶中的碎屑,连行李转盘都更慢些。
“奄美欢迎您”,机场外的广告牌用日语、英语、韩语与中文发出邀请,蓝色海水背景,比这些文字更富诱惑,它浸泡你,冲洗去你所有的烦恼。这是奄美试图展现给人的形象,作为日本南端的主要岛屿之一,夹在鹿儿岛与冲绳之间,期望以观光业立岛。
这也是不无勉强的期待。不管你来自东京、福冈、上海或香港,若能直接飞往冲绳,何必要先抵达鹿儿岛,再钻入一架摇摇晃晃的小飞机,再抵达此地。比起那霸的首里古城以及万座海滩,这里的文化与自然,亦缺乏独特性。便利店的橱窗上张贴的通缉令,也在暗示它的边缘感。“极左暴力集团指名手配”,上面有这样的汉字,我搞不清“手配”的意思,不过配上“昭和50年连续企业爆破事件”的字样,你很容易猜出他们的罪行。兩位被通缉者皆戴着眼镜,满脸书卷气,像是两位中学教师。他们该是上世纪70年代的暴力浪潮中成员,出于某种激进理念,他们试图推翻日本的资本主义体制。也就是说,他们的逃亡已超过了四十年,对于一个如此严密控制的日本社会,这实在令人讶异。照片上的两位年轻人已步入晚年,他们该怎样看待自己的逃亡岁月,会为自己年轻时的莽撞与偏执的理想,感到后悔吗?
我为另一位被通缉者而来。1859年1月,西乡隆盛被流放至此地,度过了两年八个月的时光。他是带着羞愧与悔恨到来的。两个月前,他与月照相拥跳海,后者死去,自己却活了下来。他已背负了两次背叛,先是藩主岛津齐彬离去,他没有切腹来追随这位令他无比憧憬的藩主,接着是月照,他们都因幕府的追杀逃回鹿儿岛,西乡却未能为这位挚友提供保护。
“西乡应该从这里上岸的吧。”在一个水泥码头上,我问伊势胜义先生。他中等身材,头发花白,脸颊微胖,灰西装、白衬衣,整洁随意,整个人散发着温暖、朴素。他是一位工厂主,一名地方议员,我此行的向导。
“这里曾有棵大松树,三百多年了,”他指着光秃秃的码头说,“船的缆绳会拴在上面。”这是繁盛一时的码头,鹿儿岛的人与大米、日用品、信件会在此登岸,本地黑糖装载运往鹿儿岛。
如今,机场取代了它与外界的联系,它像是一个度假区的人工湖,零星几艘游艇靠在岸边,还有一个巨大的灰蓝色钢罐悬置在水中,像是天外来客。它储存的天然气,供本岛做饭、取暖。
“像是行尸走肉吧。”伊势想象初来的西乡,他不仅背负愧疚,还被剥夺了未来,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重返鹿儿岛。
我们沿海岸线散步,海风拂面,有力却温柔。伊势先生的家族可以追溯到七代,但他搞不清,祖先们是被从日本本岛流放而来,还是被海浪冲到此处。不过,西乡居住的龙村,却有着更明确的出处。奄美地处两种文化的边缘,它距鹿儿岛360公里,距琉球则是300公里。十六七世纪,琉球王国更繁盛时,这个狭长岛屿的南部就兴盛,萨摩藩崛起后,北部则开始发展。
龙村的祖先很可能来自琉球,它与中国的影响息息相关。伊势不知龙在中国的特殊含义,但一个画面在我眼前闪现。高大的西乡,恰如一条壮硕的黑龙在港湾中游弋。高飞前,他暂时休憩。
本地颇有一些西乡的印记,路牌、纪念碑、学校、剑道、相扑大会。《西乡殿》又带来了新的热潮。这部为明治维新150周年制作的大河剧,令西乡的神话再度升温,也给奄美带来了游客。人们好奇于英雄的流放生活,以及那位妻子爱加娜。这是一段注定悲剧的婚姻。在萨摩人眼中,奄美岛乃蛮荒之地,奄美人是野蛮的岛民。倘若一位萨摩男子娶了本地女子为妻,后者被称作“岛妻”,她无法追随丈夫返回鹿儿岛,只能是岛上的临时妻子。
“你知道,过去的五六年我都与天下最杰出的尊皇者们在一起,所以我实在难以同这些‘毛唐人打交道。感觉他实在太糟了,我甚至后悔自己活下来。”初来奄美的西乡一个人拾柴做饭、练剑、散步,在海滩沉思。际遇的骤然变化,令他消沉。逐渐地,他开始融入当地生活。
“他们生活的痛苦让我吃惊,我从未想到这里如此艰苦。”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此地稻米质量很差。17世纪末,甘蔗被引入奄美,18世纪中叶时,它成为可观利润的来源,在大阪的市场颇受欢迎。这给当地带来更大的灾难。种植是劳动密集产业,从美国南方到加勒比海诸岛,皆以一种奴隶制的方式运转。萨摩人垄断种植与交易,将奄美人变成了奴隶。任何对蔗糖的私下交易都可被处以死刑,常年的种植者,却尝不到糖的滋味。
这也使西乡意识到萨摩自身的问题,它的严酷统治结构,令普通人的生活困苦不堪。他愈发笃信,自律、仁慈的武士阶层,是改变这状态的主要希望。他也在当地找到自己的新角色,从一名孤独的流放者,变成了地方领袖。他帮助当地人应对萨摩的压力,教授小孩子读书、剑道。组建家庭是这种转变的象征。站在残存石块与珊瑚礁的西乡昔日房屋的地基上,四周野草、树木杂乱生长。他不仅有妻子,两个孩子亦先后出生。家庭之温暖,打野猪、钓鱼,教当地孩子们练相扑,都给他慰藉。甚至眼前的风景,也一解乡愁。奄美的海湾像是锦江湾,山峰则像是樱岛,只可惜没有随时飘落的火山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