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高排
编者按
为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5周年,党中央、国务院公布第三批国家级抗战纪念设施、遗址80处,著名抗日英烈、英雄群体185名。
这是继2014年公布第一批80处国家级抗战纪念设施、遗址和300名著名抗日英烈、英雄群体,2015年公布第二批100处国家级抗战纪念设施、遗址和600名著名抗日英烈、英雄群体之后,第三次公布。
在第三批名录中,中国抗战将士和遇难同胞陵园特别引人注目,这处位于巴布亚新几内亚东新不列颠省拉包尔市的陵园,安葬着包括36名守卫上海“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适值根据“四行仓库保卫战”史实改编的电影《八佰》热播,一段岁月沧桑的历史又展现在亿万国人面前。
在被“八百壮士”无畏生死的精神感动得涕泪横流的同时,不禁要问:在这部电影背后,有着哪些我们不知道的真实历史故事?撤出战场后,“八百壮士”去了哪里?又经历了什么样的遭遇和命运?为何安葬于遥远的太平洋岛国?
本刊特约记者翻阅历史文献、采访壮士后人、连线事件见证人、沟通大使馆有关工作人员,独家解密那个血与火的岁月,回望波澜壮阔的历史云烟。
“上面大大小小的炮弹弹洞和密密麻麻的子弹弹孔,是83年前留下的。”2020年9月18日,记者连线原四行仓库党委书记、总经理吕传良,68岁的老人站在上海闸北晋元纪念广场,指着眼前四行仓库的西墙,声音低沉地告诉记者:“这面墙是最悲壮的见证。”
吕传良的话,将记者带入一个阴森而逼仄的历史画卷中——
1937年10月,淞沪会战后期。一支湖北驰援上海的军队抵达郊区,他们穿过杂草丛生的荒野,看到的不是高楼林立的摩登都市,而是一片断壁残垣……
吕传良告诉记者,沪淞战役是国民党军队为了打乱日军的作战计划,主动发起的战争。国民党军队在数量上超过了日军,可是武器装备差距太大,军队之间又缺乏协同作战,坚持了不到3个月,便因伤亡惨重,不得不撤离战场,保存长期作战火种。
为了撤退顺利,国民党政府下令第88师留守抵抗,拖住日军。同时希望通过88师与日军的浴血奋战,得到国际社会的同情和支持,促进对日本政府进行制裁。
“此时,比利时布鲁塞尔的国际会议召开在即,这也就意味着,88师必须与日军周旋到大会开幕那一天。”吕传良说,88师师长孙元良接到命令后,认为与其让整个师做炮灰,不如集中兵力,据点为守,留下一个营的兵力。得到上级同意后,孙元良留下由423人组成的加强营,而负责指挥作战的就是副团长、中校谢晋元。
为了麻痹敌人,谢晋元对外宣称守军有800多人。而这正是影片片名《八佰》的由来,即“八百壮士”。
记者:“为什么选择四行仓库?”
吕传良:“作为上海金城、大陆、盐业、中南四大银行的仓库,这里墙厚楼高,易守难攻。它位于苏州河北岸,靠近公共租界,是闸北区最坚固最高大的建筑。在这里作战,相当于在留华外国人的家门口打仗,能让他们真切看到中国人堅决抵抗日本侵略的斗志和决心。”
他至今还记得——1983年,刚刚调到这里工作时,老师傅王燮范讲述“八百壮士”的情景。王燮范的父亲是当年留守仓库的员工,也是“八百壮士”最后的接应者。
10月27日凌晨,谢晋元率队进驻。“死守四行仓库,与最后阵地共存亡。”谢晋元下达命令,“只要还有一个人,就要同敌人拼到底!四行仓库就是我们的埋骨之处!”王燮范的父亲目睹了这场慷慨激昂的动员。全体官兵怒吼:“誓与四行仓库共存亡!”
日军重兵出击,却遭到“八百壮士”顽强抵抗。掩体内埋伏的步枪、楼顶上架设的机枪一齐开火,二十多名日军被全部消灭。日军使用坦克进攻,炮弹打在墙壁上,只是溅起了一点齑粉,根本无法摧毁这栋建筑。
日军拥有威力强大的重型炮,对付一个仓库不难。可是仓库旁边有两个煤气站,万一误炸,后果不堪设想。同时,如果重型炮弹打偏飞到河南岸的公共租界,也会给他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日军恼羞成怒,只能发起一次次进攻。重型机枪、迫击炮、坦克、炸药……火力不断升级。
“下一个,跳;下一个,跳……”电影《八佰》有这样一个情节,戳中无数人的泪点——为阻止日军工程兵爆破墙体,守军战士们身捆炸药,一个接一个,慷慨赴死。
历史的真相同样惨烈。10月28日黎明前,十几个日军偷偷潜至四行仓库墙下,企图用炸药炸毁铁门和墙壁。守军发觉后立即投掷手榴弹和迫击炮弹,狡猾的日军用两块大铁板护住头部和身体,继续埋设炸药。
千钧一发之际,年仅21岁的敢死队队员、二连四班副班长陈树生身捆数枚手榴弹,从五楼纵身跳下,拉开导火索,与敌人同归于尽。
短短四天,“八百壮士”以阵亡10余人、伤20余人的代价,击退敌军数十次进攻,毙敌200多人,表现出视死如归的军人气概。
鏖战到10月29日,“八百壮士”在国际上引起极大关注,英美等国终于向蒋介石提出,希望能停止战斗。日军由于伤亡200多人,在国际社会不断斡旋下,也同意停战。不过心有不甘的他们提出条件,要求“八百壮士”退至苏州河南岸英租界时,必须缴械并限制自由,否则他们就会进入英租界搜查。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上海交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张雪梅绕过一排高大的法国梧桐,穿过一条洁净马路,站在一片居民楼中间。她对照地图给记者解释过去和现在对应的位置,仿如时空穿越:原新加坡路40号对面就是今天的余姚路,如今被冠上“网红打卡地”的标签。1937年,这里还是一块满地垃圾、到处死婴的荒地。“八百壮士”在4天4夜的血战之后,又在这个孤军营度过4年零48天的痛苦岁月。“很多年轻的朋友,离那一段血与火的历史已经很远,没有切身感受。他们来时嘻嘻哈哈,但是一路走下来,他们的表情逐渐变得凝重肃穆。”虽然没有经历过血雨腥风,曾经从军30多年的张教授,脸上依旧写满悲壮和愤懑。
1937年11月1日,撤入租界的“八百壮士”,在交出全部武器后,被工部局派送到租界准备好的临时营地。这里垃圾遍地,坑洼不平,到处都是死婴。荒地中间的十多个大小帐篷,就是官兵们的驻地。
一年后,租界当局在谢晋元等人反复交涉下,勉强在荒地上盖起几栋简易平房。虽然居住条件得到改善,但工部局却在原来的荒地四周围架上铁丝网,并派遣万国商团的白俄士兵看守,强令所有人只能在铁丝网内活动,未经许可不得踏出大门一步。此时的营地完全成为一座监狱,而工部局之前所许下的承诺,比如穿越租界重返部队等,一样没有兑现。
国民政府为树立抗日典范,对孤军将士们集体进行晋升和嘉奖,谢晋元以下官兵全部晋升一级,其中谢晋元升任上校团长,营长杨瑞符升任中校团长,原为连长的上官志标、邓英和雷雄升为少校团副,同时一次性发放3000法币现金,给予阵亡和负伤者以抚恤。
然而一路贬值的法币根本无法满足官兵们的日用所需,真正对孤军将士们起到帮助的还是广大上海市民。自官兵们入驻孤军营开始,就有源源不断的慰劳品被送来,仅给士兵们提供的毛毯就有上千条之多。在孤军营最初的岁月里,营地外几乎每天都是人山人海,热情澎湃的上海市民纷纷赶来,一睹这些抗战英雄的风采。
市民们的热情让“八百壮士”感到不安,也让他们有朝一日重返前线、再立战功的愿望愈发强烈。令人难以预料的是,他们再也无法重返抗日前线,等待他们的是更加深重的苦难。
为了在民众面前保持中国军人的良好形象,为重返战场做准备,“八百壮士”嚴格保持着日常操练和良好的军纪,哪怕手中已经没有一件武器。除了训练,谢晋元带领官兵利用市民提供的物资,自己动手扩建营房,甚至修建了临时医务室和礼堂。为了给孤军营补贴收入,从1939年开始,谢晋元还组织汽车修理、织袜、肥皂加工和木工等生产培训。孤军营组织生产的“孤军牌”肥皂,一度成为租界区的畅销货。与此同时,官兵们还修建了简易篮球场和足球场,定期组织球赛,热闹场面经常吸引附近市民驻足观看。
1940年11月,陈公博被汪伪任命为上海市伪市长,上任之后屡次派人前往孤军营劝降谢晋元,均被严词拒绝。1941年4月24日,在孤军营官兵日常出早操时,4名被收买的孤军叛徒,手持利刃围攻谢晋元,一代抗日英雄就这样亡于汉奸和叛徒之手。5月8日,国民政府通令嘉奖,追封其为陆军少将。上海30余万民众自发前往“孤军营”吊唁,瞻仰遗容。
张雪梅教授说:“谢晋元遇刺牺牲后,孤军营官兵在上官志标和雷雄的带领下,依然照常坚持训练。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派兵冲进租界接管孤军营,这些曾经与日军拼死血战的孤军将士再次落入虎口。”
“安葬‘八百壮士的巴布亚新几内亚抗日英烈坟墓,最早是一位澳大利亚飞行员发现的。‘八百壮士遗骸,只是目前发现的抗战将士的一小部分。遇难战俘还包括第一次入缅甸作战的远征军,国民革命军新一军、十八军,还有新四军在安徽、浙江等地被俘的官兵。”巴布亚新几内亚大使馆三秘郝利军在越洋电话中告诉本刊记者。
他说,一位澳大利亚飞行员奉命寻找该国士兵时,在密林中意外发现了几块刻着中文的墓碑。一位华侨听说此事后,请当地土著带路,费尽周折,终于在荒坡蔓草间找到3块中国军人的墓碑,其中两块墓碑的碑文清晰可辨,分别写着原陆军67师200团吴坤、原陆军新30师上士孔宪章。另一块墓碑损坏严重,大部分碑文难以辨识,但3位死者的死亡时间都是1945年。华侨推算,他们就是抗战期间被日军押送到当地的“八百壮士”,没等到胜利返乡就客死他乡。
华侨的这个发现,揭开了一段鲜为人知的抗战历史。解放拉包尔集中营的澳大利亚军方报告显示,拉包尔在二战时是日军的海空军基地,先后有1600多名中国战俘被送去当劳工,仅在战俘营中死亡的就达653人,剩下不到1000人于1946年被美国海军送回中国。
据当年担任战俘营译员的华侨回忆,这些幸存的官兵回国前,曾与当地侨界合作修建了一座公墓,其中就有几位“八百壮士”。随着巴布亚新几内亚独立,华人大量迁居澳大利亚,再后来,拉包尔市区毁于火山爆发。
不论风云将军还是普通一兵,在手无寸铁的战争盲区穿行,都是一件孤独且危险的事儿。日军接管孤军营后,333名官兵被分批送到各处——杭州西兴镇养马、芜湖裕溪口装卸煤炭、囚禁在孝陵卫的日本军官教导队,还有的在老虎桥、莫愁湖等地做苦工。
其中36名“八百壮士”,包括3连2排排长薛荣鑫中尉,被塞在装牲口的舱底,从上海到巴新,在海上颠簸了50昼夜。船上分给劳工的淡水非常少,一些人口渴难忍,只好喝自己的尿液。有位劳工悄悄去厨房找淡水喝,被日军岗哨发现,对方用刺刀逼着他跳进大海,葬身鱼腹。
到达新不列颠岛的拉包尔(Rabaul),“八百壮士”被拆散,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住的是岩洞,吃的是地瓜,生病得不到医治。他们被日军逼着砍树、打石头、烧石灰、运煤,稍不如意就鞭抽拳打。许多人因水土不服而患病。为了节省供给,日军竟逼迫他们自己挖坑,把生病的战友活埋。如果反抗,就要被刺刀刺死。唯一的军官薛荣鑫在一次与日军搏斗中被刺杀殉职,吴坤、孔宪章、曹友生等也牺牲。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反抗从未停止。“八百壮士”与新四军官兵还组成了“中国兄弟团”,共同对抗日本守军。
1945年8月,日本战败。接管拉包尔的澳大利亚第13师军舰到来时,昔日的战俘们争相跳下海迎接,游了数百米后爬到舰上,分享胜利的喜悦。去时36人,回时仅存几个。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郝利军告诉记者,媒体披露抗战将士海外荒冢消息后,立即引起强烈反响。“接英雄回家”、“给英烈礼遇”等呼声不绝于耳。2009年3月24日,中国外交部发言人表示,政府将以隆重、庄严的方式纪念抗战将士遗骸。中国驻巴布亚新几内亚大使馆立即派人前往,走访了解,查找资料,三秘郝利军就是其中之一。
“第一次目睹的情景,和网友说的差不多。附近活火山运动频繁,火山灰将墓地覆盖,我们到达现场勘察时,发现火山灰足有3米厚。当地华人和华侨联合修建的石头墓碑,经过风烛残年,已经面目全非。大使馆立即上报国家有关部门,申请经费。2009年,使馆联系正在当地施工的中资企业——江苏国际建筑公司,他们组织力量,重新修建。2013年,又增设了部分纪念设施。”郝利军告诉记者,“自此之后,大使馆开始祭扫,再也没有中断过,工作人员每年都在清明节前夕,前往那里,看望‘八百壮士及其他为国捐躯的英雄们。陵园占用的土地是当地土著私人的,大使馆请他一并帮助打理、清扫、看守维护。”
长期从事军史研究的专家董保存告诉本刊记者,“八百壮士”命运多舛,根据他的调查采访和多年研究,最终的结局都不太好。
抗战胜利后,谢晋元的遗孀凌维诚回到上海。她发现,“八百壮士”,幸存六七十人,个个处境艰难。并不富裕的凌维诚,为他们四处奔走,但国民党各个部门相互推诿,大多没有结果。上海解放后,陈毅担任市长,听闻孤军将士的遭遇,特批为这些幸存官兵提供生活补助,并安排工作,同时还将曾经的四行仓库遗址改建成纪念地做永久瞻仰。给凌维诚拨出吴淞路466号房屋一栋和墓地一块。后来,谢晋元的墓移入上海“万国公墓”。
上官志标担任第一绥靖区政治部上校科长。他自费在上海设置了孤军办事处,召集昔日孤军战士重聚。1947年8月,上官志标前往台湾省台南县出任政府军事科长。1967年9月27日逝世,享年55岁。
机枪连连长雷雄在安徽裕溪口率众脱逃,因感染猩红热,病逝于前往老河口的路上,最后一刻,他心中仍旧想着上前线。
一营少校营长杨瑞符因伤进了医院,没有进入战俘集中营。1940年,杨瑞符枪伤伤口化脓,送重庆医治,2月3日下午病故于重庆歌乐山宽仁医院,终年38岁。
2009年4月22日,郭兴发在上海宝山去世,享年93岁。
2009年12月7日,王文川辞世;同年,南京某养老院发现了另一位“八百壮士”周大发在睡梦中去世。
2010年12月16日,“八百壮士”中最后的幸存者杨养正去世,享年96岁。
“至此,‘八百壮士全部走完悲壮的一生,成为中华民族永远的精神符号。”董保存的眼中,滑过一丝深深的遗憾。
早在2014年,“八百壮士”即被列入第一批著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体名录。今年,中国抗战将士和遇难同胞陵园又名列其中。
谢晋元率部在弹丸之地孤军抗击日寇的英雄壮举,谱写了中华民族忠勇无畏、不屈不挠、英勇抗日的壮歌。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抗争,在实力相差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八百壮士”的坚守和不屈,催人淚下。他们也因此赢得了国内外高度赞扬,国际舆论称颂他们是“盖世之英雄”、“中国军人的骄傲”、“各国军人的模范”。
将生命淋漓尽致地燃烧透,将命运与国家和民族紧紧联系在一起。回望这段峥嵘岁月,“八百壮士”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不是典型的“不成功便成仁”的英雄故事,更多的是带着悲剧色彩的民族抗争!
抗日战争是中华民族一致对外的正义之战。所有为国捐躯的先烈,都应得到炎黄子孙的敬意与景仰。他们是毛泽东主席盛赞的“英勇抗战,为国捐躯的民族革命典型。”英雄已逝,传奇不朽。今天,我们在泪流满面地倾听英雄故事的同时,更要将“八百壮士”的传奇与无畏精神传承发扬,激励所有中华儿女在伟大复兴的道路上勇敢前行!
(本文在采写中参考了阿舒,《<八佰>之后的八百壮士,远比电影里惊心动魄》;纪录片《我的抗战》;纪录片《生死地——1937淞沪抗战实录》;STUKA/TULIP,《抗战精神的象征——谈八百壮士》,在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