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魏新力

一

2018年，睢县脱贫攻坚摘帽之年。

新春伊始，人们还没有来得及从浓浓的年味里回过神来，脱贫攻坚“百日会战”的号角就紧急吹响了。乡村一线的扶贫战场上，扶贫干部们入户走访、宣传政策、改造危房、发展产业……每个人像上紧了发条的钟表，一刻不停地奔忙着。

村里的工作一如既往的忙碌。记不清多久没有回家了，每天快马加鞭的节奏容不得有一丁点的时间多想家里的一切，所有的问题都一股脑地推到扶贫结束以后。扶贫结束对我来说就像一个节点，一个能够让我有理由停下来去享受生活、去感受人间烟火的节点，而在扶贫的岁月里，生活没有赋予我这个权利。

三月底的一天早上，我正带着驻村队员在村里入戶走访，忽然接到妻子急切的电话：“魏平，爷爷今天早上去卫生间时摔倒了，我来送饭的时候他还躺在地上，你快回来吧！”

我急匆匆地请了假，驱车赶到家时，爷爷已被妻子和邻居们抬到了床上，看到爷爷痛苦的表情和淤青的腿，我立即带他去医院检查。

到医院拍了片，医生说老爷子年龄太大了，骨头都酥了，给拿了药，让回家慢慢静养。

爷爷摔倒后生活不能自理，一下打乱了家里的生活节奏。这两年我下乡扶贫，母亲照看小宝，妻子每天上班前给爷爷奶奶送饭，下班后收拾家务。我能够回城看望他们的时间很有限。奶奶老年痴呆，不咋认人，爷爷身体还好，只是在我下乡驻村前一年父亲的突然去世，给他的打击太大，从那以后爷爷开始精神恍惚，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次爷爷的摔倒并不是意外。就两位老人的身体状况看，身边已经离不开人了。

在愧疚和自责中，我和妻子开始想办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可苦思冥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出好办法。县里如今正处在脱贫摘帽的攻坚阶段，正是最需要用人的关键时刻，我如果提出回城很不合时宜。我深知，作为一名党员干部，这个时候要服从服务于扶贫大局，更要妥善处理生活中遇到的困难。

最终我把家庭情况写了份说明，给组织部驻村办和镇党委各报送一份。领导们了解了情况后，很理解我家庭的困难，表示每天可以在不影响正常工作的前提下抽时间回城照顾爷爷。

“百日攻坚”仍旧紧锣密鼓地进行着。那段时间的我几近疯狂，每天早中晚三次回城给爷爷换尿不湿，擦洗身子，然后再折返回村。驻村工作的忙碌和往返城乡之间的奔波，把我消耗得精疲力尽，我一再鼓起勇气苦苦支撑，尽量做到忠孝两全。可事实上，我根本就没有过多的时间陪伴爷爷奶奶安度晚年，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每天回去给他们洗衣、搓地、收拾家务，给他们一个干净舒适的生活环境，让他们能够体面地活着。

长时间在床上躺着，爷爷的背上长了褥疮，妻子买了药，我每天回城就又多了一项任务：给爷爷换药，换洗衣服。爷爷体态较胖，给他翻身得费很大力气，每次我气喘吁吁地忙碌好后，都累得满头大汗，爷爷看到后，总会心疼地让我坐下歇会儿，想让我陪他说会儿话。可每次我都没有太多的时间停留，有几次刚回城就接到村里电话，告知我县里督导组到村了，必须要见第一书记本人。那段时间我学会了狠心，每次都咬着牙噙着泪看一眼爷爷渴盼陪伴的眼神后，毅然决然地返乡离开。时间长了，只要爷爷听到我的手机响，就闭上眼流着泪给我摆手，示意我回村。

爷爷躺在床上不能动，奶奶也糊涂了，得空就乱吃东西，常常大小便失禁。有一次我急匆匆地回来，像往常一样进屋收拾卫生，没发现木地板上溢流满地的粪便尿液，两只鞋上踩的都是，看着奶奶不以为然的样子，我苦不堪言，只有默默地收拾。

天气逐渐热了，爷爷的褥疮有了反复，木板床不透气，不能再整天躺在床上，也不能再给他套尿不湿。我找了一个竹躺椅，每天早上把爷爷抬到躺椅上，下面放一个盆，让小便流到盆里。

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些。

二

我仍旧每天在城乡之间来回奔波。

累得受不了的时候，也有过放弃的念头，可又下不了决心。常常会在夜深人静时，想想远在天堂的父亲，又想想肩负的责任，禁不住默默地流泪，在纠结痛苦中难以取舍。

我深知爷爷对我的依赖，特别是父亲去世后，爷爷对我的依赖程度日益增多。记得2017年的冬天，我只顾在村里忙着扶贫，连续一个多月都没有回城。冬至前一天，下了大雪，单位领导打电话让我回城组织除雪，那天我联系了20辆铲车，调度指挥清理城区道路积雪。漫天风雪里，突然接到二叔家堂弟的电话，说奶奶不会下床走路了，爷爷正在家里骂呢，让给奶奶看病去，谁也劝不住。我急匆匆地赶回去，爷爷看到我后，就消气不再骂了，只是有些责怪地问：“上哪去了？恁长时间不回来！”我愧疚地说：“还在乡下扶贫呢！”然后抱起来奶奶，给她揉腿。我知道每年冬天天气冷的时候，奶奶都有几天不想下床，只要连续给她揉几天腿，就能下床走路了，这几年一直都是这样。可能是爷爷看我一直不回来，急了，见人就骂。但我心里清楚，爷爷是想我了！只要看到我，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每次回来，我都会给爷爷宽心：“再坚持一年，坚持到县里如期脱贫，我就能回城了，到时候我天天在家守着您！”

爷爷只是默默地点头，眼里总有泪花在闪烁。也许他心里清楚，这一年得有多长时间的等待，他还能不能等到……

“百日攻坚”进入白热化程度，“三清零”“回头看”……每天的工作日程都排得满满的。

长期的奔波导致精力透支，我每天都要拼尽全力，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坚持多久，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我病倒了，心力交瘁，在床上躺了两天。

两天后的早上，妻子忽然哭着打来电话：“魏平，你快回来吧，爷爷快不行了……”

当我疯狂地赶到家的时候，看到弥留之际的爷爷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大口地喘着粗气，爷爷看到我，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隐约中我听到爷爷微弱的声音：“回……来……了！”我噙着泪水，使劲地点头。爷爷缓缓松开了我的手，慢慢闭上了眼……

爷爷就这样走了，走在县里脱贫攻坚摘帽之年“百日攻坚”期间。

送走爷爷的那天下午，我回到村里就急着和支书入村查看危房改造进度。支书看看我，拍拍我的肩膀说，“不急，兄弟，我带你去理理发，你的胡子也该刮了！”

坐在理发馆的椅子上，我看到了镜子里一张陌生的脸，那是一张疲惫不堪、满目沧桑的脸，那张脸消沉、颓废，阴郁，麻木，犹如街上落魄讨饭的傻子！猛然间我忽然颤抖起来，任凭大滴的泪水滚落而下……

听村里老辈人讲，如果在梦里经常梦到走了的人，那是他对你有所求，有所怨！也许是爷爷真的理解了我，原谅我了，对我无求无怨，他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梦见他。只是在他的祭日，我会在心里默默给他讲家里人的事，讲我在村里扶贫遇到的事，讲我对他的愧疚，不安，无奈……

三

第一轮“百日攻坚”结束后，扶贫战场上的火药味仍未消停。县扶贫办、大督导组、纪委、组织部充分发挥职能作用，各种督导检查在基层一线狂轰乱炸，“百日攻坚”无限期延长。

负责督导镇里日常工作的大督导组组长是我高中同学刘华，虽然我们交情不错，可在督导我村的工作时他一点面子也没给，因我单位个别帮扶人没有合理安排好工作和入村时间，造成帮扶工作被动，被他查实后，全县通报批评。

局办公室通知回城那天，下着大雨，全局12个驻村工作队长被紧急召回单位接受训话。会上蒋军局长宣布了局党组对被查实的三名帮扶人帮扶不力的处理决定，这可能是城管局历史上最严格的一次处理决定了。

最后，蒋局长声色俱厉地说：“同志们，脱贫攻坚就是一场战役，咱们每个人都是这场战役的参与者，我希望大家都能打赢这场战役，作为一名公职人员，当党和国家需要我们的时候，无论有什么困难，都必须全力以赴！从今晚开始，我会不定期查岗，全局帮扶的22个村896户贫困户，我会遍访普查一遍，请大家做好准备吧！我希望扶贫结束那一天，你们每个人都能带着荣耀回来！”

摘帽之年的紧迫感，不在扶贫一线的局外人是如何也料想不到的。

遍访工作正全面铺开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镇党委董邵书记在入村遍访时突发脑梗，被拉到郑大一附院紧急抢救！虽然暂时控制住了病情发展，但需住院长期治疗。

一周后，正当大家在镇会议室议论遍访工作推进会议由谁主持时，董书记竟然推门进来了！一周时间不见，董书记给人的感觉明显苍老了不少，他面容憔悴，身体虚弱，但仍旧勉强支撑着安排部署镇里工作。

开完推进会，董书记就急着入村遍访去了，他说，必须坚持把全镇27个村委的贫困户全部走一遍，他才能放心回去治病。听办公室的同志说，董书记这次回来，主治医生根本不同意，他在无奈的情况下，只有给医院写了份保证书，如果出了任何意外，与医院无关，都算他自己的。

四

中秋节这天，终于放了一天假，我回城和家人团聚。中午吃团圆饭的时候，母亲烦闷地絮叨起了小姨家的家事。

原来，小姨家的大儿子第二次结婚后不到一年再次离婚，送帖押箱的10多万元也被女方全部带走，小姨和姨夫去女方家要钱，又被那家人打了，如今还在医院里躺着。二儿子大学毕业后几年了也没找到工作，更不用说找媳妇了！母亲前几天去医院看望了住院的小姨和姨夫，两个人看到母亲哭得都不想活了！

“儿子，你给他们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把钱要回来，你小姨太可怜了！”母亲小心地说。

“我知道你忙，可你爸在的时候，咱们一大家的事情都是他操心，现在你爸不在了，你得把家里扛起来啊！这些天可把你小姨愁死了。哎！”母亲的叹息让我心疼，我答应母亲马上就找人帮忙。

我给在法院工作的同学打了电话，简单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同学让尽快去法院办理起诉手续。没过多久，经过法院开庭审理，小姨家赢了官司，判决女方返还部分彩礼，并赔偿了医疗费。

原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小姨又找到母亲，让我想办法给他小儿子解决工作，母亲给我说了后，我感到很为难。可母亲一再叮嘱我一定得尽力帮帮小姨，只有找到工作二表弟才好成家，不然小姨和姨夫真的是没法活了。

无奈我只有硬着头皮应承下来，先根据二表弟学习的专业给他投了几份简历，又在同学、战友、同事群里发布了求职信息，虽然不抱太大希望，也碰碰运气吧！

巧的是一个同学在邻县的一家国企负责人力资源工作，他们公司正在招人，正好招聘的有二表弟所学的专业，同学让我立即带二表弟去面试，没想到竟然顺利应聘成功了！

小姨家的事情办完后，我猛然有了轻松的感觉，心想这下家里该不会再有事情了吧！可这时突然接到二姐打来的电话，告诉了一个让我震惊的消息：大姐夫和大姐闹离婚！要我无论如何近期去北京一趟。

在我的印象里，大姐夫是个很实在的人，这些年他一个人在北京打拼承包工程，从小领班干起，逐渐做大，虽没有大富大贵，却也小有成就，在北京买了房买了车。记得最初大姐夫带人去北京揽活的时候，很少有人跟他，每年春节过后，父亲总会慌着跑几个村去给他找人。那些年大姐一个人在家照顾老人孩子，很不容易。有几年大姐夫干赔了，过年不敢回家，大姐只有赶集卖菜替他还债。本来想到苦日子过完了，该享福了，可没想刚到北京几年，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人生，真的是变幻莫测啊！

我只有请几天假，心急火燎地赶到了北京。可大姐夫根本不愿意见我，我费尽周折找了他三天，终于在一家咖啡馆里见到了他。当我见到大姐夫的一刻，曾经的亲人已面目全非，那冷漠无情的眼神让人沮丧痛心，无论我如何苦口婆心的劝说都于事无补。他很明确地给我说，他已另有新欢，那个女人能帮他挣更多的钱，他和大姐已经恩断意绝，如果大姐肯签字协议离婚，他会净身出户，两个孩子和所有的财产他都不要。

我很清醒地意识到，他和大姐的感情，已是覆水難收。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我不敢相信，信誓旦旦地说净身出户的大姐夫，竟会在大姐签订离婚协议书之后偷偷地将北京的房子卖掉，并带着那笔钱在人间蒸发！

归家的火车上，望着窗外苍茫的田野，我忽然失声痛哭，一个曾经的亲人就这样没有了，他永远不会再属于我们家！难道金钱真的能改变人的本真吗？我不敢相信，也无法想象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什么。是什么让一个踏实本分的人就这样改变了初衷？没有人给我答案。

我把大姐和俩孩子从北京带了回来，到家的一刻，8岁的外甥女仰着头问我：“舅舅，我爸爸还回来吗？”我很无奈地看着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今后的日子，大姐的两个孩子上学、工作、成家……甚至大姐家的一切，都将成为我放不下的牵挂，这牵挂是亲情，是责任，更是一个男人在这个社会上应有的担当……

这段时间，一边是忙得不住点的扶贫工作，一边是没完没了的家务事。我的身心在两者之间不停地切换，我感到很累很累，感到活着真的太难太难！不知不觉间，白发悄悄爬满了双鬓，好像一夜之间，我突然变老了！

五

冬至前的一天下午，天空下起了雪。傍晚时分，伴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我和支书到村里几户老人家里走访慰问，帮打扫院内积雪，都收拾好后，天已经擦黑了，这时忽然接到妻子着急的电话，告知我母亲不见了，今天她带着小宝去姥姥家串亲戚，母亲一个人在家，刚刚她们回来，家里没人，母亲的手机和钥匙都在家里，给两个姐姐打过电话，也没有去她们两家。

挂了电话，我心急如焚，立刻驱车回城。

风雪中，我找遍了小区附近的广场、超市和几户常跟母亲一起看孩子的老太太家，都没有！她能去哪里呢？

沿着中央大街的辅道我一遍遍不停地寻找，当找到老家拆迁后的老宅子时，看到一个孤单的身影正坐在一片瓦砾堆里发呆，正是母亲！

我跑过去，有些责怪地问：“妈，这么晚了，你不回家，到这里干什么？家里都找你找翻天了，你倒好，一点也知道着急！”我搀扶起母亲，拂去她身上的雪花。

“我出来买药的时候，把钥匙和手机忘家里了，买药回来坐在家门口等了一下午她们也没回来。这几天我总在梦里梦到你爸，趁今天有空就回来看看。儿子，你快点给我装修房子吧，我得回去住，我给你爸说了，家里拆迁了，你爸再回来去新小区找家，我得在新家等着他！”母亲很平静地说。

我点头答应着母亲，牵着她的手回家。

“我今天到老家见到你爱琴嫂子了，她问我你大姐离婚的事情，儿子，你给我说实话，这是真的吗？”母亲忽然停住脚步，盯着我问。

我的心猛地一沉，忽然明白，今天母亲一个人到老宅子来不是无端无由的。这几年家里发生的事够多了，我们姐弟三个实在不想让母亲再受到任何打击，就商量好把这事瞒着，没想到还是被母亲知道了！

我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装作若无其事地和母亲说：“妈，这个事我早就知道，我给你说实话吧，这几年，大姐夫的工地又干赔了，这次赔的太多太多了，你想不到有多少！他现在根本不敢回家，实在没办法就给外人说离婚了！不然，家里房子都卖完也还不完的债，你看大姐每次来都高兴的样子，像是离婚吗？你啊，就别操他家的心了！别人说什么都别信，咱家自己人知道咋回事就行了！”

我自己也吃惊自己的撒谎水平和应变能力竟是如此高超！母亲竟然相信了！可背过脸去，我的泪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流，我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也不知道能够这样瞒多久，瞒一天是一天吧！

六

2019年的春节假期提前一天结束了，睢县要在三月份迎接国家的第三方评估验收，驻村工作队大年初六就开始了入村走访。

走村串户，嘘寒问暖，了解生产生活困难，鼓励到县里工业园区和村扶贫车间务工……每一天仍在紧张和忙碌中度过。

2019年3月6日，龙王店村被评估组抽中，作为样本村代表县里接受国家的第三方评估验收，并得到了评估组的高度评价。

5月9日，河南省新闻办召开河南省贫困县脱贫退出情况新闻发布会，宣布2018年33个贫困县严格脱贫标准，高质量脱贫摘帽的消息，其中包括睢县。巧的是，我的任期也到了，我感觉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终于可以停下脚步，回城享受生活，感受人间烟火了！

当我满怀期待地做好回城的准备时，却忽然接到了县里提拔我下乡任职的消息，这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

组织部门对我进行考核后的那天下午，我一个人来到墓地，在爷爷和父亲的坟前长跪不起，泣不成声。生而为人，为魏家子孙，我有太多太多的愧疚和不安，有太多太多的歉意和无奈！可又不知道给谁说，不知道如何说，只有一声叹息！

那天傍晚，返回老家去看望奶奶时，碰巧一个亲戚也来看望她，那亲戚看到我后，很认真地说：“今后少干点工作吧，把你奶奶照顾好！你这忙来忙去图个啥，你爷爷对你多好，你都没照顾好他，你不觉得亏欠他吗？”

亲戚的一番话让我如坐针毡，忐忑不安。那晚回到家后，我辗转难眠，想了很多很多。作为一名党员干部，在工作上我渴盼有一番作为，可想想这几年我的工作和生活，感觉亏欠家人实在太多太多了。

权衡再三，我放弃了下乡任职。

对抗组织、怕下乡吃苦、忘了初心等议论指责，铺天盖地而来。我一言不发，只是选择沉默。

蒋局长在得知我放弃提拔下乡任职的消息后，第一时间把我叫到办公室，给我讲述了他当年在乡镇工作的经历，他说一个人活着，总要有经历，总要有一番事业，既然选择了这个职业，就要按照这个职业的发展方向去努力……

在外地培训学习的县委组织部驻村办孙和敬主任得知消息后，一大早就打来电话劝我不要过于纠结回城和下乡任职的两难抉择。他建议我坚持驻村，一如既往地踏实工作，相信组织会对我有公平公正的评价，距离总书记宣布全国脱贫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希望我一定堅持到底！

对于领导的关心，我深表感激，但仍不想解释太多，事已至此，也只有这样了！

几天后，镇党委董邵书记的一番谈话，让我感到更加不安。

在推心置腹的交谈中，我感受到董书记对于我放弃下乡任职的可惜和遗憾。这几年的驻村工作中，他见证了我的成长和进步，同样欣赏我的为人和工作能力。我家庭的困难，背负的压力，他都知道。

“一个人活着，活的是什么呢？”董书记的突然发问让我难以答复。

“从政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通过脱贫攻坚，我深有体会，我觉得，人活的是一张脸！魏平，你还记得我在‘百日攻坚期间突发脑梗住院的事吗？那段时间，是我这一生当中最艰难的时候，当时从医院回来，我是冒着生命危险给医生写了保证书的，我写到：如果我董邵在回乡工作期间发生意外，与医院无关，由我本人负全责！很多人可能不理解，觉得我没有必要这样冒险，可我是党委书记，我负责着全镇27个村委的脱贫攻坚工作，当时的遍访任务还没有完成，我怎么能放心？我是给县委签过保证书的，如果镇里不能如期脱贫，我怎么面对组织多年的培养？怎么面对县委的信任和重托？那时我就想好了，就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压上，也得坚持到镇里如期脱贫的一天！萬一有一天我倒下了，这一生倒在脱贫攻坚的路上，我觉得是光荣的！”

是啊，一个人活着，活的是什么呢？董书记对活着的理解深深地触动了我，让我对今后的工作和生活有了新的思索……

七

扶贫岁月里的故事，仍在继续。最终，我没有回城去享受生活，去感受人间烟火，仍旧一如既往地坚守在村里，每天和群众黏在一起话农时、论收入，带领群众在希望的田野上奔忙。

父亲去世三年后，小宝也入学了，母亲也从悲伤中走了出来，回到了老家分的房子里照顾奶奶，她偶尔会给我打个电话，会在电话里给我鼓劲：儿子，放心地在村里干吧，全家都支持你！你得给你爸争气，他可是要强一辈子的人啊！

母亲的话虽然简单，却带着重托和期盼，给了我信心和勇气。每当忙完一天的工作，夜深人静时，总会坐在村室门前的台阶上，仰望满天繁星，想到人活着的意义。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才会去忍受任何一种生活。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岁月静好，就有多少冷暖自知。每个苦苦坚持的人背后，都有一个咬紧牙关的灵魂。人世百态，总有百般滋味，有太多事与愿违，也有太多的心酸不忍言说。但愿我们都能苦中有乐，在迷茫的生命旅途中抚平伤口，修炼一颗真正坚韧的心。

年少时曾经迷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总不能忘记那段对我影响至深的一段话：人，最宝贵的就是生命，生命对每个人来说只有一次，这仅有的一次生命应当怎样度过呢？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做出的斗争。

多年后再读，心境已然不同。这些年，基层扶贫工作的经历和生活的磨难，让我对生命，对活着，有了更多的思索。时代赋予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使命就是国家的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作为新时代的共产党人，无论到任何时候，都要心怀家国梦想，都要牢记初心使命，要把自己的一生与国家和民族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把个人的理想和追求融入到国家强盛、民族振兴的伟大事业中去，克服生活中遇到的波折和困难，以实际行动为国家富强和民族振兴而贡献所有的力量，以不愧于这个伟大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