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卜辞中所见商代的军事祭祀

2020-11-16 07:46张海涛
殷都学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卜辞军事训练祖先

张海涛

(无锡职业技术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 江苏 无锡 214121)

《左传·成公十三年》曾记载:“国之大事,在祀与戎。”[1](P1911)这在商代体现的十分明显。商王朝对鬼神的祭祀和祝祷活动十分盛行,同时因抵御强敌入侵和征伐方国,军事活动比夏王朝更加频繁,这一时期的战争和宗教活动也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因而,“祀”与“戎”的结合更加紧密。所谓军事祭祀,即指的是“祀”与“戎”的结合,亦即郑玄《三礼注》中所引郑司农之语,“则与祭,谓军祭表祃军社之属”。[2](P767)复杂的祭祀活动,构成了商代军事活动的重要内容和显著特征,深刻影响了当时的军事、政治和社会生活。商代军事祭祀活动众多,祭祀类型复杂,贯穿于战争始末。下文从军事祭祀对象的角度,来审视商代的军事祭祀活动。

一、商代祖先崇拜与军事祭祀

商王朝的宗教信仰是多神信仰宗教,商人神灵崇拜大概划分四种类型:上帝,自然神(包括土、四方、风、雨、云、日等),由自然神人神化而形成、具有明显自然神特征的祖先神(河、岳)以及祖先神(商王有血缘关系的不可考的祖先神、有明确世系的祖先神和商旧臣)。按照商人的观念,这四种类型的神,除自然诸神的权能明确且权限较小外,其他三种神都有对战事影响的能力,因而都在军事活动中受到崇拜信仰。这其中祖先神无疑是殷人最为看重的。

商王朝祖先崇拜颇为盛行,祖先祭祀方面的辞例超过其他任何一类辞例的数量。《礼记·表记》说“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郑玄注曰:“谓内宗庙,外朝廷也。”[3](P1642)《尚书·君奭》云:“殷礼陟配天”,[4](P224)即是商人祖先崇拜盛行的明证。根据晁福林先生的研究,殷人祖先崇拜有以下几个特点:第一,祖先神是殷人祈祷的主要对象。第二,殷人祭祀往往极力追溯最初的祖先,尽量增大祖先崇拜范围。第三,殷人女性祖先崇拜十分明显。第四,殷人祭祖用牲数量多,祭典隆重。第五,殷人先祖被分门别类进行祭祀。第六,殷人不但尊崇王室祖先,且尊重非王室祖先。[5]商人对于祖先崇拜如此隆重,把战争与祖先祭祀联系起来是很自然的事情。

商王朝与其他方国战争颇为频繁,其形式主要有两种,一是对背叛商王朝的的诸侯方国进行讨伐,二是对入侵边境的部族进行征伐。商王朝“不断派出贵族奴隶主带领其族众进驻新被征服的地区或四土的某些有战略意义的地点……不仅要为商王垦田放牧,更重要的是承担封疆警卫职责。”[6](P501)因而适应战争需要的军情观察和情报传递系统已初成制度,“当得知敌方将有侵略行为或已经出动的情况下,商人就会马上报告”,[7]商朝统治者在获取信息后,首先要行告庙之礼并对先公先王进行祭祀,向其汇报敌方的消息,叩问祖先对战争的意旨和指示,并祈求保佑战争胜利,卜辞中多有记载:

……于上甲,

(3)贞[于]大[甲]告。

告于黄尹。

除命将告于先公先王外,在出征前也有告祭祖先的仪式:

(9)囗囗[卜],囗, [贞望乘暨]兴其途虎方,告于祖乙。十一月。

囗囗[卜,囗, 贞望乘暨] 其途虎方,告于丁。十一月。

囗囗[卜,囗, 贞望乘暨] 兴其途虎方,告于大甲祊。十一月。(《合集》6667)

战前祭祀祖先,除见“告”祭外,还见有其他祭名。

此辞记载伐盂方之事,可能是帝乙九祀卜辞。文中除见“告祭”外,亦见“衣”祭,二者均为战争前的祭祀。衣祀即殷祀,殷读与衣同。卜辞多见衣的记载,罗振玉先生说:“衣亦祭名,而合诸祖祭之,其制则不可知矣。”[12](P104)衣祭颇为复杂,罗先生云“其制不可知矣”,当非虚言,但其无疑为一种盛大的祭祀。依朱凤瀚先生的见解,卜辞中的“上下”是“上示”“下示”省称,因而所见11辞中衣祭对象是“上下”祖先神。[13](P45)

卜辞中尚有“燎”祭,对象甚广,亦常见祭祀祖先神,且有战前燎祭王亥的记载:

稍晚文献广泛记载,周代有“迁庙主”这一仪式:

若大师,则帅有司而立军社,奉主车。(《周礼·小宗伯》)

天子亲征,必载迁庙之祖主行。(《史记·五帝本纪》《集解》引孔安国语)

曾子问曰:“古者师行,必以迁庙主行乎?”孔子曰:“天子巡守,以迁庙主行,载于齐车,言必有尊也。” (《礼记·曾子问》)秦蕙田:“巡守尚然,征伐必也。”

(16)甲申卜,令以示先步。

大量卜辞史料证明,商人在战争胜利返回后,也同样需要进行祭祀祖先的活动:

辛囗,贞王其逆……

(21)来执其用于大…… (《屯南》2697)

(22)乙亥卜,执其用? 王受[又又]。大吉

高用王受又又。

自大乙用执,王受又又。

自中宗祖乙王受又又。 (《合集》26991)

(24)其用羌方……于宗,王受又又。 (《合集》28093)

由上以观,殷人在战前、战中、战后都有祭祀祖先的礼仪。除此之外,在平常的军事训练中,亦多见祭祀祖先的记载。卜辞中殷人的军事训练中尚不见后世文献所常见的“蒐、苗、狩、狝”等词语,但已有“振旅”的记录。此外,记载最多的便是包含“田”“大田”等词的田猎卜辞,这其中固然有很多属于商王娱乐性的狩猎活动,但也包含“以田狩习战阵”的军事训练卜辞。例如:

(28)令尹乍大田。

勿令尹乍大田。 (《合集》9472)

25、26辞均有“振旅”的记载。“振旅”在文献中是军事训练的一种,《左传·隐公五年》:“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1](P1727)《周礼·大司马》:“中春教振旅,司马以旗致民”“中秋教治兵,如振旅之陈”。[2](P836-837)《公羊传·庄公八年》:“出曰祠兵,入曰振旅,其礼之一,皆习战也。”[18](P2230)25辞是商王卜问前往某地进行振旅会不会遇到下雨,卜辞26是卜问振旅有无灾祸,“旅”在卜辞中亦是军队的名称,故“振旅”之意应与周代相似,也就是说商人已经有了“振旅”的军事训练活动。田在卜辞作田猎意义时,可能与古代战阵的“阵”有关。商人“三军”为左中右三队,27辞中“右人”即“三军”之一。臿是动词,卜辞中征伐常见“臿”“臿伐”某方,卜辞所记“田”事即动用军队又用战争动词,无疑是商人军事训练的反映。张秉权先生认为卜辞中大田是畋猎时的一种阅兵典礼,[19](P111)其说可从,因而28辞所记载的乃是商王习兵之礼。

殷人的军事训练活动,和实战一样,也有专门的军祭,其主要体现在训练前后的告庙活动。

(29)王其田,其告妣辛,王受又。

(30)辛卯卜,争贞,我狩,下乙弗若。 (《合集》10608正)

(31)已亥……

其二兕。

其二兕。

(32)其驭。

囗囗卜,其……于……一牛。囗用。 (《合集》27339)

二、商代河、岳崇拜与军事祭祀

殷商民族的神谱相当广泛。除了最重要的祖先神之外,其他神祗同样是商人祈求福佑、防灾避祸的对象,其中河、岳又是较重要者。卜辞中有大量卜问祭祀河神、岳神的辞例,并且往往出现在同一条或者同一版的卜辞上。学界多将河神和岳神一并讨论,是有道理的。至于河、岳是怎样性质的神,目前主要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是河神、岳神是自然神,一种认为是祖先神。二者均有很多支持者,也难以定论。朱凤瀚先生认为河岳以自然神之身份而封为祖先神,类似与稷、社,都是自然神向人神的转化,卜辞中河岳人神化,是商人在其早期历史时期将两位有功业之先祖与自然神河、岳混合之结果,也即宗教学中把人性附加于本来不具人性的对象上,使之成为人格化的神,同时亦即使其更兼有更多的人事权能。[22](P70)我们认为这种看法较为稳妥。

河、岳既然有类似祖先神的地位,其崇可以想见,它们成为军祭的对象也就顺理成章。卜辞中有战前告祭河神的记载:

告于上甲。

(35)甲申于河告方来。 (《合集》33052)

在军事训练中,也常常出现祭祀河的现象。

从卜辞来看,河、岳权能很大,能致雨、影响年成等,祭品也十分丰富,由于河、岳的特殊神性,殷人军祭活动中也出现他们的身影。但河、岳与求雨、求成的活动联系更多,军事上与河、岳相联系的卜辞并不多见,这是值得注意的。

三、商人的上帝崇拜与商代军事

随着社会的发展和生产力的进步,原始社会的“万物有灵论”发展到新的阶段——即形成“至上神”的阶段,对此,吕大吉先生有详细的论述:

信奉多神、群神无首的状况,随着社会的发展逐渐发生了变化。生产力的发展和经济关系的扩大,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和自然力的各种形态逐渐联系起来,走向统一。人的视界克服了井底观天的狭隘性,延伸到更广大的世界,人们开始思索那统一万有、支配世界的法则和秩序。神灵世界作为人间世界的幻影,也必然反映社会的这种发展,乌合之众的神灵世界逐渐被它的信奉者组织和统一起来,构成一定的秩序。所谓秩序总是包含着从属与支配,服从与主宰的关系。于是便出现了支配这种秩序、统率众多神灵的高位神或至上神。如:中国的上帝和天,印度的梵天,日本的天照大神,蒙古人的腾格里(Tangri),希腊的宙斯,罗马的朱比特,波斯的密特拉……[23](P138)

根据陈梦家先生的研究,商人业已发展出了至上神——上帝,上帝成为世界的最高主宰,[24](P580)生产生活以及安危等各个方面都需要上帝来决定。但至商代末期,随着人们对自然认识的提高,上帝主宰人间一切的宗教观念在商人意识中逐渐淡薄。武丁卜辞表明,上帝亦如人王,有着自己的帝廷组织。而在帝廷或帝所,先公先王可以宾于上帝或者互宾。[24](P572)上帝权能如此广大,无疑也对军事有所影响,因此在卜辞中常见商人在军事活动中卜问上帝,询问战争是否能够得到它的保佑从而顺利。

贞帝[不其受我又] (《合集》6270正)

(41)甲辰卜,争贞,我伐马方,帝受我又,一月。(《合集》6664正)

卜辞所见帝与战争相关联者很多,常玉芝先生归纳为三个方面:“一是商王在征伐某方国之前,每每要卜问上帝是否保佑战争取得胜利,以此决定是否出战;二是在征伐某方国之前,商王要卜问以某位将领为辅佐,是否会得到上帝的保佑使战争取得胜利;三是决定以某位将领为前阵时,卜问商王自己是否要在其后督战,这样做是否会得到上帝的保佑使战争取得胜利。”[25](P57)不过令人不解的是,上帝虽然权能很大,与战争关系密切,但卜辞中并没有看到明显的祭祀活动,而军祭更无例证。其实,不祭祀至上神,在许多民族都有出现,在东南澳洲的原始人中,完全没有祭祀,但是他们渐此地发展了青年人入族礼,两个最老的火地部族,即雅马那人与哈拉卡武卢,也没有祭祀。当然,在没有祭祀的民族中往往伴随一定礼仪,如祈祷等。[26](P351-352)大概商人对于上帝崇拜也是用某种礼仪而非祭祀来表达。如“癸酉巫帝”(《屯南》4566),盖由巫人所举行某种礼仪以感恩上帝;又如“叀五鼓……上帝若,王……又又。”(《合集》30388)大概以鼓声震动天廷,均以某种形式为商人与至上神交流的途径。胡厚宣先生说“以帝之至上独尊,不受人间之享祭,故不能以事祖之礼事之,此帝与先祖之最大分野。”[27](P239)这种推测大概符合实际。

要之,商代的宗教信仰已由较早的图腾崇拜发展到祖先崇拜,因此在军事祭祀方面,商人把祖先神作为主要的祭祀对象,对祖先神的祭祀贯穿于战争的各个时期,而上帝和自然神,则还没有成为军祭的对象,这是商代军事祭祀非常显著的特点。商人业已发展出专门的军事祭祀活动,且形式繁多,其与史前社会的军事祭祀活动相比有了明显的进步,具有鲜明的典礼性质。商人对于神灵的崇拜以及军祭在战争中的广泛运用,说明商代战争是深具宗教意义的战争,神灵在军事活动中占有是举足轻重的地位。商代斧钺上面目狰狞的鬼神形象,可谓是商代军事充满宗教特性的典型象征和体现。商人所发展出的繁复的军事祭祀活动及神灵体系,对于西周的军事祭祀活动影响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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