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妥佳宁
抗战期间上海租界形成了“孤岛”文坛。自1938年茅盾在《文艺阵地》发表《“孤岛”文化最近的阵容》以来,对“孤岛”文坛的评价与研究不断丰富。然而几十年来学界却在“孤岛”不孤的定论下很难取得进一步突破。尽管既有研究往往认可“孤岛”不孤的论断,却很少有研究真正揭示“孤岛”何以被称为不孤,而又何以能够真的做到不孤,以及不孤是否还可有其他层面的理解。更进一步的研究,正有待新视野的引入。
1937年11月上海沦陷,当时日本尚未对英美开战,上海法租界与英美等国在沪的公共租界并不受日本管辖;直到1941年12月珍珠港事变,日本与英美开战后,日军才进入上海的租界区。在这四年零一个月中,上海的租界被包围在华东大片沦陷区里,成为一个政治、军事意义上的“孤岛”。中国现代文学史称之为上海“孤岛”时期。
“孤岛”在政治上实际是受美英法殖民当局的工部局、公董局统治,仍然是一块殖民地。与租界以外的所谓“沪西歹土”不同之处在于,“孤岛”的殖民统治者是美英法等国,而非日本。但是这块狭小的西洋殖民地却在抗战时期与周边大面积的日占区形成了某种对立关系,反而和被称为“自由中国”的国统区、解放区同仇敌忾。故而有“孤岛”不孤之称。
“孤岛”不孤这一论断并非纯粹由后世的现代文学研究者构建而成,而是抗战初期上海“孤岛”甫一形成,即有论者提出。自1937年11月《战时日报》《国闻周报》《宇宙风》等各大报刊相继使用“孤岛”来描绘被日军包围的上海以来,1938年便已有大量上海刊物出现“孤岛不孤”这样的题目。如6月17日《文汇周刊》的创刊号,发表灵蛇的《孤岛不孤》一文;8月15日的《大美画报》和11月16日的《上海生活》等,也都出现了题为“孤岛不孤”的文章。而笔者所见最早出现的“孤岛不孤”论述,是发表在1938年4月25日香港的《大风》刊物中孔远之的《孤岛不孤》,该文在对傀儡政权大加斥责后,告诉全国读者一事,“即青天白日满地红国徽,仍飘扬孤岛之上,孤岛仍是属于中华民国的孤岛”。其中把租界说成“属于中华民国”,虽不准确,却体现了“孤岛”不孤的含义,主要指的是租界中国人在国家认同层面与抗战的“自由中国”的联系。
总的来说,当年论述者使用“不孤”来形容“孤岛”,虽有时指的是不孤单、很热闹,但更多时候是指上海的租界虽然被周边沦陷区日军包围,但是这种包围并未从文化上和心理上切断西洋租界里中国人的抗敌热情,“孤岛”与抗战的“自由中国”始终存在着血脉相连的情感认同,并不会因周边沦陷区日军的包围而陷入即将成为亡国奴的悲观情绪。
然而,无论是在抗战胜利后批判汉奸文人卖国行径的舆论中,还是在1949年以后新的文化环境中,“孤岛”文坛的特殊性,使得相关研究存在一定的困难。研究的开展需要首先为“孤岛”文学的存在寻找某种政治合法性,进而才能为研究找到合理性。宏观研究试图对“孤岛”文坛进行总体描述,却只涉及了“孤岛”的战斗文学,而往往对具有更大影响力的“西风”系列杂志和《宇宙风》乙刊视而不见,故而那种坚持抗战的“孤岛”不孤式的论断,成为抗战派、爱国派知识分子回忆的主要内容,也就形成了“孤岛”文学研究的主要方向。仿佛四年的“孤岛”时期只有文艺抗战,其他一切活动全都不存在,或凋敝不堪,不值得关注,媚敌文艺更不见踪影。如果跳出既有的“孤岛”不孤这一论断,让文学研究回归到一种较少特定色彩的具体历史情境中,“将已粘着于这些概念之上的‘意义的斑驳’尽量剔除”,“通过对近现代以来中国文学发生与发展历史情态的细致梳理进行全新的定义”,即可发现“孤岛”文坛非但不凋敝单调,而且充满了复杂的阵营交错与博弈,绝非“孤岛”不孤的简单论断所能概括。除了不孤的一面之外,研究者也需要看到“孤岛”之孤,呈现出“孤岛”何以孤,又何以不孤,这才能还原丰富完整的“孤岛”文坛。
众所周知,抗战期间重庆的梁实秋因一则征稿启事成为众矢之的,最终不得不辞去《中央日报》副刊《平明》的编辑一职。就在同一时期,“孤岛”发生了另一场“与抗战无关”的论战:巴人作为“孤岛”最为激进的抗战宣传者,总是因其斗争方式的单调重复,受到来自阿英、周楞伽、徐等不同方面的批评。梁实秋在巨大的压力之下被迫辞职,而巴人仍然可以对各个方面展开批判与还击,足见“孤岛”文坛虽非左翼文化的天下,却也并未对左翼抗战的声音构成绝对压抑。
与之相比,“孤岛”时期许多非左翼背景的报刊并未打着抗战文艺的旗号,反而在质量与销量方面都显示出了更为真实的繁荣。就拿《西风》月刊来说,发行量达每期两万份,虽不能与战前的《生活》周刊相比,却已是“孤岛”发行量最大的刊物。其销路和影响力都令当时“抗战派”刊物《鲁迅风》的主编金性尧、《文艺阵地》的主编楼适夷称羡。西风社在上海、香港及内地拥有庞大的出版销售网络。陶亢德主办的《宇宙风》乙刊,也借用西风社的销售渠道流通。而徐的“三思楼月书”,由西风社总经售,累计出版文集达十数种之多,产量之丰、质量之高及影响之大,是同时期“孤岛”乃至整个中国文坛所罕见的。
以西风社为核心,在“孤岛”上海以及《西风》可以辐射到的香港、内地及海外,形成了庞大的作家群体和读者群体,除了周作人、老舍这些来自沦陷区、国统区等不同区域老作家的寄稿之外,后来成名的张爱玲、苏青、鹿桥、季镇淮等也都通过(异地)参与西风社的征文写作,由读者成为作者,从此崭露头角。此外,还有许多报刊杂志及作家群体虽然并不直接隶属于西风社,也不像《宇宙风》乙刊那样与西风社有直接的合作关系,却和西风社的各种文学活动一同构成了“孤岛”上海在抗战文艺之外极为丰富的文坛风景。
“孤岛”的抗战文艺力量主要来自20世纪30年代左翼文学一脉。而随着上海大批作家西撤,无论是战前的左翼批判力量还是为国民党统治张目的“民族主义文学”,都不能再对左右两派之外的文坛自由力量构成挤压,“孤岛”并未出现30年代“自由人”“第三种人”因反对政治干涉文学而受到左翼文坛批判的情况。“孤岛”既不是沦陷区,也不是国共两党统治可及之处,甚至作为一块半殖民地,也不再是美英法这些在德意日威胁下的旧帝国所能分心瞩目的领地。各种政治力量在“孤岛”的无力,恰恰为“孤岛”文学的发展提供了一个有利的空间。在洋商名义下办报,就可以大力宣传抗日,不需要像战前左翼作家那样面对报刊检查制度,尽管租界当局面临日方压力对此也有所限制;反过来,在这里大写与抗战无关的文字,不会被“千夫所指”,激进的抗战主张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抑制“抗战八股”以外的文艺创作。巴金的《春》《秋》、徐的《精神病患者的悲歌》,以及师陀的《马兰》、秦瘦鸥的《秋海棠》,都不能归入抗战文艺。这些创作实绩在当时已经显示了优秀的文学并不一定直接有关抗战;而抗战文艺也不像沦陷区那样只能处于地下或半地下状态,在“孤岛”洋商旗帜保护下仍然具有发声的权利。就连当年茅盾眼中的《“孤岛”文化最近的阵容》,也不以是否“与抗战有关”为评述标准,不仅视徐等所编刊物《读物》等为“孤岛”文化界恢复堂堂阵容的标志,甚至称赞“像《读物》这样切实而纯粹,没有一点儿‘抗战八股’味儿的青年读物,不但是‘孤岛’上青年读物的精神食粮,就是目前文化中心的武汉似乎也还没有同样的刊物”。
因此,“孤岛”文学的繁荣恰恰不在于“孤岛”不孤,而在于“孤岛”之孤。所谓“孤岛”不孤,指文化上与国统区和解放区的抵抗运动存在密切联系,未被政治军事上的包围完全封锁起来。而所谓“孤岛”之孤,乃是相对于20世纪40年代文坛乃至整个中国现代文学来谈“孤岛”文学的独特性。各方统治力量的乏力,使得强烈的民族情绪和政治因素不能对文学与文化的发展构成决定性的影响与控制。作为半殖民地的“孤岛”,反而在文化上形成了一个相对宽松的空间。这在整个抗战期间是极为稀缺的,而在整个中国现代历史进程中,类似的文化空间也并不多见。回归一种更接近历史本身的视角,避免特定预设,才可看到“孤岛”这一特殊的文化空间在中国现代社会进程中的影响与独特意义。
与解放区、国统区及沦陷区相比,“孤岛”文坛呈现出某种多样的状态,左翼群体与自由派文人交错,抗战主张与其他各种声音混杂。而这种众声喧哗,又构成了另一层面的不孤,即抗战文艺与民族情绪不是“孤岛”文坛的唯一主导力量,而是与各种其他力量互相交织、难分彼此。
举例而言,邵洵美在“孤岛”时期的文学活动极为丰富。早在1939年5月,邵洵美就在林微音主编的《南风》月刊上向读者介绍现代主义诗人奥登及其诗作,比40年代西南联大时期现代派诗歌的传播更早。1938年9月,邵洵美创办了《自由谭》与Candid Comment(《直言评论》)两份刊物,一方面在《自由谭》上提倡“战争中的纯文学”,另一方面又在《直言评论》上连载杨刚翻译的《论持久战》英译本Prolonged War,并发行单行本。毛泽东为英译单行本所作的序言《抗战与外援的关系》,就由邵洵美译出。这也显示了“孤岛”文坛中“抗战派”与“爱国派”的边界其实是十分模糊的。邵洵美还在徐迟主编的《纯文艺》刊物上翻译了劳伦斯的作品,并借用了劳伦斯的观点,提出“严重小说”概念。这一概念其实是指倾向于西方启蒙传统的纯文艺创作,与当时的新启蒙运动以及试图从中国民间形式中寻找民族传统的做法大相径庭。
这些文学活动显示出了“孤岛”文坛极为复杂的一面。一向被视为自由文人的邵洵美等人,其实同样是文艺抗战的积极推动者,甚至与某些激进行动存在密切关系。反过来,中共上海文委的地下负责人之一王元化,却曾把抗战文艺的新启蒙意义概括为“民主的爱国主义”与“反独裁的自由主义”。与此同时,曾经在战前作为“民族主义文学”鼓吹者之一的傅彦长,此刻却与邵洵美等“文艺抗战”者出现在一起,而随即又赴日参加大东亚文学大会,沦为附逆文人。凡此种种表明,“孤岛”复杂的政治环境使得文坛不太可能像国统区、解放区那样可以从立场上对不同群体作出严格划分。
“孤岛”文坛虽不比战前上海繁荣,但几年间各类刊物仍达数百,仅文学刊物与文化综合刊物就达百余种,具有代表性的有《西风》(1936—1942)、《文艺阵地》(1938—1940)、《人间世》(1939)、《鲁迅风》(1939)、《南风》(1939—1940)、《宇宙风》乙刊(1939—1941)、《天地间》(1940—1941)等。留意同一时期的这些刊物,很容易发现那些带有左翼立场的抗战派刊物和自由文人的爱国派刊物其实共享着许多资源,主编主笔往往彼此交叉,如担当抗战派刊物《鲁迅风》主笔的周黎庵、陶亢德,同样是《宇宙风》乙刊的主编。如果说30年代《现代》《宇宙风》等刊物已经体现出来某种包容性,那么“孤岛”文坛的派别色彩则在更多刊物上有所淡化。其中一些立场激进的报刊主编,在“孤岛”沦陷后又沦为附逆文人,除了上述“民族主义”文人傅彦长之外,还有《鲁迅风》的主编金性尧(笔名“文载道”)。
更需要注意到的是,“孤岛”的各派刊物其实都体现出某种相似性,即在租界当局的庇护下进行其文艺活动。当新的法西斯侵略者试图挑战西方殖民者的旧有秩序,以政治压力和非法暴力手段压制“孤岛”内的反抗时,各派刊物不仅仅争相挂名洋商以求庇护,更将刊物内容从直接谈论中日问题转为多谈国际局势,以求与德日法西斯之敌——美英等国——结为同盟。“孤岛”岂但不孤,简直与抗战的“自由中国”甚至海外都可保持联系,而更重要的恰恰在于尽管联系,却不受任何一方的绝对控制。
但“孤岛”的这种宽松环境毕竟也有其限度。在抗战中能够取得“与抗战无关”的创作实绩已是不易,在全国其他地区难于见到;而一旦走到与附逆文人接触的地步,就触犯了战争中民族伦理的底线。《人世间》发表了1937年8月5日北平刚刚沦陷周作人尚未附逆时写毕的一篇“文抄公体”的考据文章《谈关公》,并非为周作人的附逆寻求什么辩护。《人世间》同时还将周作人的一封回复约稿的短简,与鲁迅、林语堂、老舍、谢六逸、谢冰莹等人的书信一同作为“作家书简一束”刊登出来。如此一来,为周作人信中随口一赞的《人世间》,与“反抗战”沾上边,就很难继续了。陶亢德与徐退出后,丁君匋又另请他人编办新的《人世间》。
如果说“孤岛”在丰富性意义上的不孤,是抗战与其他主张皆可众声喧哗,那么各种阵营错综复杂的相互交织与不同主张的众声喧哗,或可视为一种文坛机制。机制的提出,不是为研究树立新名目,而是更深入的历史情境考察的初步开启。
新的研究视野不仅仅呈现了“孤岛”之孤,更开启了将研究推向深入的种种可能。“孤岛”之孤,也即“孤岛”在抗战期间宽松文化空间的独特性,并非凭空产生。它是战前上海夹在左翼与右翼斗争中各种错综复杂的文化力量,随着抗战期间上海左翼声势的减弱与右翼势力的西撤,而在西洋租界——沦陷区包围中这一块受欧美殖民者“保护”的特殊空间——形成的一种有限度的宽松环境。
“孤岛”的文人与文化,与战前的上海文坛有着密切的关系,通过重新梳理战前上海文坛的各种脉络,更能真正看清“孤岛”文坛的实际风貌:“抗战派”与“爱国派”的分野并不鲜明,根本无法分清谁的工作永远是“与抗战有关”的,谁又是“与抗战无关”的。在无法严格划分所谓“阵营”的创作环境中,产生了“孤岛”文化的重新繁荣和这繁荣中成就不俗的作品。
正是在“孤岛”这一有限度的宽松环境中,战前不同意识形态对文学创作的控制企图,此刻已被迫统一于更为宏大的民族独立需求中;反过来当弥漫于中国文坛的民族情绪对国统区与解放区创作产生巨大影响之时,“孤岛”却因其特殊的政治气候,而为抗战中的其他不同追求提供了可能,从而呈现出某种丰富性。重新思考“孤岛”不孤,以及“孤岛”之孤,“不简单用现象和差异瓦解‘主流’,或依靠过去结论的‘反题’来推进认识”,才有助于对丰富的文坛原貌加以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