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双套
当下中国正处在社会转型时期,即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换期。社会转型也就是社会未定型,既有传统和对既有传统的超越都对社会发展起着重要作用。因此,既要强调传统的连续性,又要强调超越传统的创新性。强调传统不仅仅是为了“厚古”,更重要的是为了“鉴今”。但是,何谓传统,如何从传统中寻求当今中国社会发展道路的现实境遇和未来走向,以建立传统和现代的关联,这都是需要重新审视的。
社会转型是20世纪中国的主题,伴随着经济、政治的现代化,传统文化也有现代化的问题。中国的文化建设面对的主要思想资源除了传统文化以外,还有马克思主义。传统文化有现代化的问题,马克思主义则有一个中国化的问题,两者相互交织。
现代化即化为现代,也就是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历史变迁。近代中国的现代化是被动开启的,在此之前,中国是一个以农业为基础,延续了数千年的农业文明国家。中国在几千年的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中,形成了一整套有关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生活的制度与传统,长期处于超稳定结构中。人类社会发展受历史惯性的影响,传统作为历史惯性会以生产、生活方式、思维模式、价值观念、习俗和社会心理等形式影响人们,荣格将之称为集体无意识,习近平总书记用了一个生物学术语“基因”来说明历史惯性的作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的基因,植根在中国人内心,潜移默化影响着中国人的思想方式和行为方式。”马克思也说过类似的话:“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何谓传统?通俗地说,传统是一个时间概念,是表征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关系的概念。过去相对于现在而言是传统,现在相对于未来而言也会成为传统。从现代化的角度来说,传统是与现代相对而言的。
人类社会进入现代化进程以后,就面临着如何对待传统的问题。面对传统,有两种不同主张:一种主张是传统主义,认为传统优于现代,当现代化进程中遇到问题时,追溯到传统,就会发现传统社会并没有这些问题,故此主张回到传统社会,从传统中寻求社会问题的解决之道。但问题与社会进步并非水火不容,社会发展之所以出现问题,恰恰是因为社会有了一定程度的发展但是发展还不足。回归传统不是回避问题,而是解决问题。更有极端者,不对传统进行甄别,而认为传统都是好的,走向复古主义。另一种主张是现代主义,认为现代优于传统,社会问题的出现、民族危机的加深均源于传统文化,否认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的积极作用。事实上,人类进入现代化进程以后,现代化就成为整个人类社会的价值追求,相对于传统,现代具有与生俱来的“话语优势”。但如果单纯强调现代,并以此彻底否定传统,就可能走向历史虚无主义,导致对传统文化的断裂性认知。第三种主张是扬弃,即在继承中发展、在发展中继承,积极从传统文化中寻求有利于当下中国发展的积极因素,对这些积极因素进行创造性转化,以适应现代化的需要。
在现代化进程中,既要避免将传统文化视为“旧文化”而陷入文化虚无主义,也要避免因为对传统文化的过分强调而陷入复古主义。应该挖掘传统文化中的精华和优质成分,发挥精华和优质成分对现代化的促进作用,避免传统文化中的糟粕和劣质部分对现代化的消极影响。
传统文化的现代化是伴随着中国社会转型而出现的,在政治、经济和社会转型的同时,文化也有转型的问题。文化的现代化集中体现为中国哲学的现代化,中国哲学的现代化包括形式现代化和实质现代化两方面。在形式上,西方哲学采用逻辑分析方法,更为理性化,中国哲学的现代化主要是采用西方的术语、逻辑分析方法来解释中国哲学的概念、原理(如用西方哲学中的“本体论”来说明中国哲学中的“道”),使之更精准,更理性。冯友兰说:“新的现代化的中国哲学,只能是用近代逻辑学的成就,分析中国传统哲学中的概念,使那些似乎是含混不清的概念明确起来。”在实质上,中国哲学的现代化就是从现代化的角度汲取传统文化的资源,使传统文化符合现实发展的需要,成为解决现实问题的有力工具,以应对自然、社会和人生问题。张岱年说:“中国现在所需要的哲学,乃是一种有力量的哲学,能给中华民族以勇气的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不存在现代化的问题,但是有一个中国化的问题。鸦片战争之后,中国社会面临着亡国灭种的危机,这种危机表现为农业文明相较于工业文明的落后性,实现文明转型才是解决此危机的根本之道。唯物史观关于社会形态更替的理论恰恰回答了文明转型的原因、途径和方向。马克思主义契合了中国人对中国问题的求索,但马克思主义有一个中国化的问题,也就是从中国实际出发,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去分析中国问题,寻求解决之道。所以,不管是中国哲学的现代化还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中国化,都是基于“问题导向”,通过整合各种理论资源来解决中国问题的。两者的目的是共同的,不存在谁取代谁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两者是同一个过程,其结果就是形成能够有效指导中国实践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
传统文化与现代化、传统文化现代化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相互交织。要在这种交织中实现传统文化的现代化,首先就要消解传统文化现代化所遇到的挑战,实现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社会主义建设相适应。这既是考量现代化进程中传统文化价值的视角,也是传统文化现代化面临的挑战。
首先,超越传统与现代的二元对立。一方面,20世纪以来,中国处于从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的转型之中,现代性是社会追求的目标,由此形成了“现代性崇拜”,也形成了传统与现代二元对立的思维定式。事实上,对“现代”的盲目崇拜无法解释为什么在拥有厚重文化传统的中国能创造出经济发展奇迹。另一方面,近年来,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以及这种发展的独特性,兴起了传统文化热,人们又试图将中国成功的原因归为东方特有的儒家文化,即传统主义取向。反过来看,这种取向的重大缺陷在于无法解释为什么在两千多年的农业文明时代,中国并没有腾飞而只能极其缓慢地发展。这种取向与现代主义取向一样,仍然局限在传统与现代对立的二元框架内。如果要对中国发展道路做出科学合理的解释和预测,必须走出传统与现代二元对立、非此即彼的思维定式。
超越“传统-现代”二元对立模式,意味着从二元对立、相互对抗的关系走向二元互补、相互渗透的新型关系。事实上,“传统-现代”间的关系,应该与古、今关系一样,只具有相对的区分,而没有绝对的对立。
其次,超越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对立。中国人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原因非常复杂,从传入背景来看,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面对列强欺辱,中国人期待用各种资本主义方案救国,但都失败了。这时,作为对资本主义进行反思和批判的马克思主义也传入中国,中国人在情感上易于接受这套新方案。过去在对马克思思想的解读中,我们更多地将其理解为资本的反对者和批判者,较少关注马克思对资本文明作用同样深刻的阐释。他认为:“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它创造了这样一个社会阶段,与这个社会阶段相比,一切以前的社会阶段都只表现为人类的地方性发展和对自然的崇拜。”在当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在全球化交往过程中,我们更应该认识到资本的文明作用。由此可见,应该反思“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一思想主张,该思想主张认为是“体”的东西,则拒之不用;认为是“用”的东西,则用之不拒。事实上,体用不可分割,有此体则有此用,无此体则无此用,岂能人为切割!不管是体还是用,都应该接受实践的检验,并在实践中取舍,而不是事先界定范围,主观划线。况且,现代化也不是西化。诚然,现代化始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但是现代化与西化并不等同,西方文化本身就是异质的、变迁的。
最后,避免传统与现代的弊端叠加。要避免传统文化和现代化各自的弊端(前者的弊端表现为封建主义的影响,后者的弊端表现为资本的负面作用),更要避免两者的弊端叠加。按照马克思的社会形态理论,封建主义是应该被资本主义取代的,所以,资本主义的发展必须与遏制、消除前资本主义的落后和腐朽的因素及其影响有机结合起来,否则,资本主义发展一旦被前资本主义的落后和腐朽的因素所渗透,“官僚资本主义”“裙带资本主义”也就必然由此滋生和发展起来。这类资本主义是前资本主义落后和腐朽的因素与资本主义弊病的杂交,是畸形的资本主义,而不是社会形态更替意义上超越封建主义的资本主义了。由于封建主义也抨击资本主义,“法国和英国的贵族,按照他们的历史地位所负的使命,就是写一些抨击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作品”,这样,封建主义就有可能被误认为是社会主义因素而得到强化。作为弊端叠加的“资本主义”不仅不能起到“伟大的文明作用”,还会强化前资本主义的落后和腐朽因素及其影响,使其对整个社会机体产生越来越大的腐蚀作用,从而极大地消解本来就不成熟的社会主义所有制关系。
在消解挑战的基础上,审视传统文化当代价值的发挥,可以得出如下结论:传统文化中既有对当下中国发展具有积极作用的精华,也有对当下中国发展具有负面意义的糟粕,必须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要避免传统文化和现代化各自的弊端,更应该防止两者弊端叠加;要利用传统文化和现代化各自的优势(前者的优势在于优秀传统文化,后者的优势在于资本的文明作用),更应该利用两者的优势叠加。
首先,清除封建主义的影响,这是实现传统文化现代价值的前提。按照马克思的社会形态理论,封建主义是应该被资本主义取代的,这种取代不仅包括政治、经济制度的取代,也包括社会面貌和文化的取代。不过,文化作为经济社会的反映,与经济并非是一一对应关系,马克思在强调文化的时代性的同时,并不否认文化的延续性和稳定性。这种延续性和稳定性不仅存在于传统文化的精华部分,也存在于传统文化的糟粕部分。
其次,肯定和吸收传统文化的精华部分,这是实现传统文化现代价值的基础。人类历史发展都是以特定的共同体为基础的,一方面,不同的共同体在发展进程中会形成不同的文化传统,表现为不同文明的差异。另一方面,在历史演进中,同一文明在不同时段具有不同特点,也即时代性。用时代性去考量文化的发展是符合文化发展的规律的,尤其对处在从传统向现代转型的中国文化而言更具有必要性。但是长期以来,我们基于对经济社会形态的僵化、简单化理解,“时代性”成为学术界评价传统文化之优劣的唯一标准,认为产生于农业社会基础上的传统文化已经完全不能适应工业社会,文化必须随着经济基础的变动而变动。这有一定的价值和合理性,但是也存在只讲变动性而不讲稳定性的片面性。在只讲“变”的理论视野中,中国文化的稳定性、中国文化异于西方文化的民族特点,以及这种民族特点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合法性都被否定。
事实上,优秀传统文化对当代中国改革和发展具有重要作用。其一,优秀传统文化是实现价值重建的理论资源。在中国社会面向现代化而经历前所未有的历史转型之际,我们原有的信仰与道德作为社会稳定和安全堤防的作用正在弱化,社会公德和包括商德、医德、师德、官德的职业道德,不同程度地出现了滑坡。社会没有敬畏就没有底线,需要恢复以儒家伦理思想为代表的中国优秀传统文化,重建文化与道德根基。其二,优秀传统文化是实现祖国统一的文化源泉。维系一个民族除了共同的血缘与历史,更需要有共同道德文化的根。其三,优秀传统文化是提升中国在世界的影响力和地位的重要软实力。一个国家的世界地位,除了依靠经济、军事硬实力,也要依靠文化软实力。中国的经济总量已居世界第二,欠缺的是思想文化优势。从世界范围来看,大国崛起的过程都伴随着文化的崛起;从历史看,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在东亚、东南亚有深远影响,植根于台港澳地区和部分国家,在全世界也有亲和力与影响力,关键是能否发挥这一历史优势,让中国优秀传统思想文化经过现代解读与改造,更多、更远、更深地走向世界。
再次,以面向中国问题为核心实现传统文化现代化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会通,这是实现传统文化现代价值的目的。我们研究传统文化,除了要保存历史文明以外,更重要的在于它对当今和未来社会发展的积极作用。过去的不一定都属于传统文化,许多过去的东西在整个历史长河里只是一瞬间。传统犹如人体基因,它具有重复性和可复制性。习近平总书记强调:“中华文化源远流长,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层的精神追求,代表着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标识,为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发展壮大提供了丰厚滋养。”传统文化不可能被简单地消灭,也难以与其作彻底的“决裂”。因此,从对当今社会发展影响的角度来看,可以将传统文化定义为能够对当今甚至未来发生影响的价值、行为和规范,以及与此相关的历史条件。传统文化对当今及未来的影响都是以解决中国问题为中介的,这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相通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要义就在于运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来认识、分析和解决中国问题,在解决中国问题的过程中实现传统文化的现代价值,也推动马克思主义的发展。
最后,积极占有资本文明,实现传统文化和资本文明的优势叠加,这是实现传统文化现代价值的方式。人类文明是多彩的,多彩的人类文明在价值上是平等的,每一种文明形态都有内在的优质元素,也就是精华。一般而言,这些精华在既有的文明形态框架下所产生的作用相对有限,但在两种文明形态交流互鉴中,不同文明形态中的精华会重新整合,而形成叠加优势,实现“1+1>2”的效果。改革开放前,中国主要是农业社会,是以农业文明为主导的。农业文明与农业社会是相匹配的,其作用主要是适应生存的需要。改革开放后,中国社会资本文明开始凸显,农民可以自由跨越经济结构,从农业生产领域向非农领域流动。农民面对的资本文明是一个全新的文明,面对资本文明,农民仍然按照传统文化对人的要求(比如勤劳、勤俭、好学、求稳、忍耐)行事。传统文化与资本文明有机结合,释放出了传统农业社会和现代商业社会都未有的巨大能量,产生叠加优势。传统文化的现代价值正是在这一结合中得到了释放,从而创造了“中国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