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人如何“自塑形象”

2020-11-14 01:33张细珍
华文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症候互文认同

张细珍

摘 要:当代作家笔下的旅外艺术家于本土/域外的对照体验中,遭遇身份认同的困境:“情欲艺术家”自我解放/解构的吊诡,跨国爱情难以跨越的东西方想象,自然/艺术联通的东西方二重唱的幻想。作为华人的“自塑形象”,旅外艺术家的认同症候互文性地传递了作家这个注视者、言说者、书写者的自我形象及叙事症候:作家的海外经验书写实则以精神苦难为道德资本进行自我炫耀;东/西方二元思维惯势下中国作家模糊的后殖民主义叙事立场;女性作家东西方二重唱的乌托邦幻想。

关键词:“自塑形象”;旅外艺术家形象;认同;症候;互文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0)6-0035-07  艺术家向来是时代变迁的感应器、社会转型的触须。改革开放、全球化带来的时空延展,让当代旅外的中国艺术家获得经验的拓展与视角的更新。旅外经验书写的特质在于,异域空间的异质文化带来视角的跳脱、观念的疏离、思想的更新。这种异域体验是地理的,更是心理的。那么,旅外艺术家的海外经验显像于小说中会映照出什么问题呢?

法国形象学研究者巴柔认为“一切形象都源自自我与‘他者,本土与‘异域关系的自觉意识之中。”①比较文学形象学的相关学者将中国人自己塑造的“处于异域中的中国人”形象,称之为华人的“自塑形象”,认为“这些形象都具有跨国界、文化的意义,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可被视为一种异国形象,至少可被视作是具有某些‘异国因素的形象,理应纳入到形象学研究的范畴中来。”②由此,笔者将1978年以来中国小说(仅限大陆小说)中的旅外艺术家形象作为华人的“自塑形象”,置于本土/域外、民族/世界的关系场域中进行考察,探究他们的海外身份认同问题。作为对照,笔者也会考察中国作家如何塑造来华的国外艺术家形象。若说旅外艺术家是中国作家的“自塑形象”,那么来华艺术家则从另一个角度映照出中国作家自我认同的症候。因而在此,旅外艺术家形象主要指中国作家笔下的旅外华人艺术家,作为对照,会兼及旅华的外国艺术家。

大体而言,当代作家笔下的旅外艺术家于本土/域外的对照体验中,遭遇身份认同的困境:“情欲艺术家”自我解放/解构的吊诡,跨国爱情难以跨越的东西方想象,自然/艺术联通的东西方二重唱的幻想。实际上,“一切形象都是三重意义上的形象:它是异国的形象,是出自一个民族(社会、文化)的形象,最后,是由一个作家特殊感受所创作出的形象。”③作为华人的“自塑形象”,旅外艺术家的认同症候互文性地传递了作家这个注视者、言说者、书写者的自我形象以及叙事症候。

一、“情欲艺术家”自我解放/解构的吊诡

“情欲艺术家”一词出自美国当代作家约翰·霍克斯的同名小说《情欲艺术家》。《收获》2004年第2期曾刊发一篇中国作家的同名小说,作者唐颖在该小说中如此解释当代中国艺术、政治与情欲的隐秘关联:“在专制禁欲的时代,我们是通过艺术形式来宣泄自己的荷尔蒙,或者说,是找到了一种替代的抗衡极权的方式”。④诚然,当生命力比多遭受政治权力话语的遮蔽压抑时,艺术对艺术家而言,不就是另一种反抗性的政治情欲话语?因为有时艺术与情欲在冲破权力约束,指向自由的路上是殊途同归的。而潜隐在中国艺术家内心的艺术/政治的类情欲关系,在旅外艺术家本土/域外的对照体验中更加凸显。

旅外艺术家形象中有一类经历政治苦难、游历海外的右派作家。他们在本土记忆与域外体验间游走、辗转、寻觅,遭遇身份认同的困境——自我解放与解构的吊诡。他们通过文学的方式宣泄自己的政治荷尔蒙,或者说,以此作为一种抗衡现实的方式。由此,他们是艺术、情欲与政治经纬交织下的“情欲艺术家”。正如《习惯死亡》中的右派作家“我”在海外国际文学研讨会上所言,对中国作家来说,“文学,表现的是人类的幻想,而幻想就是对现实的反抗!”当“西方的艺术是想着如何把真实表达得更美更具有个性”时,“我们大陆人还仅仅停留在争取把真实表现出来的阶段”,因为“三十年没有允许我们讲真话,一旦稍微允许了,我们就只顾往外倒而无暇顾及其他。”这种对照性的域外体验可谓一针见血地勾勒出中国文化形象的一个侧影。除了谈文学,小说的主人公还在海外艳遇情爱。可以说,海外的游历、异域的猎艳,成了他逃离历史阴影,背离文化桎梏,寻求精神解放的一种仪式。

诚然,有时异域的差异化体验可将精神戏剧化地抽离,转而凸显强化肉身的在世感觉,这也成为旅外作家自我身份确认的一种方式。吉登斯认为,现代性的个人信任与认同往往通过“相互的自我开放过程”来建构,而“爱欲的卷入成为这种自我开放的焦点”⑤。某种意义上,性爱的高峰体验与死亡的临界体验,都成了弥合《习惯死亡》中右派作家支离破碎灵魂的途径。小说中“我”在海外的学术之旅,也是自由放浪的性爱之旅。对“我”而言,异域的性爱之旅,某种程度上,便是建构自我认同的一种途径。只是让人深思的是,小说中的“我”与小说外的作者对海外猎艳津津乐道,虚荣炫耀。这背后隐约可见中国作家两性观上男权主义的自大与膜拜西方时文化人格的自卑。颇有意味的是,“我”寻寻觅觅,弯弯绕绕跑到海外寻找当年中国的旧情人,最终仍回到中国,回到当初出发的地方——乡下农妇粗糙的怀抱中。

值得注意的是,《习惯死亡》中海外的性爱体验、极左年代的思想改造、全球一体化的存在境遇通感互文,一并折射出“我”身份认同的焦虑。若说异域的性爱体验,让“我”生出无岸的漂泊感;那东西半球近于一体化的现代化模式,则让“我”于政治苦难的阴影中,体验了自由的吊诡。在“我”的海外经验中,昔日中国思想改造的阴影与今日全球一体化的现代性焦虑,竟隔空呼应为一股合力,使“我”在东西半球先后遭遇身份认同的困惑。殊途同归的是,多年后,置身于西方现代化的国际大都市,“我”又一次感受到文化同一带来的身份认同的困惑。在全球化语境下,“名酒已经统一了全人类的嗜好;香水使不同肤色的人种散发出同样的气味。这边陌生的世界是这么熟悉,而那边熟悉的世界却又变得那么陌生。在东西两半球的重叠中他觉得被压挤了出来。”昔日的下放制度与思想改造,让“弗雷顿——自由!这个字眼在我们那里曾经在多少年中令人心惊胆战,直到今天还不能大声地喊。”如今游历海外,“我”同样深切体会到“身份證明比被证明的人更重要”。极左语境下没有身份改造,就没有自由。全球化语境下没有护照,人会因无法证明自己而寸步难行,“不是行李护照追随人而是人一定要去追随行李和护照”。自由,成了一场反讽的吊诡。

“我”到海外寻求本土记忆,于异域回归原乡;在性欲解放中,生发出自我解构的孤独感、虚无感;寻求认同,却模糊了身份,这无疑是一场自我解放/解构的吊诡。对“我”来说,这场充满西方想象与文化殖民心理的旅外经验,因缺乏民族文化的自信力,注定沦为无岸的漂泊。诚然,许多中国艺术家旅外的动机就是想摆脱、逃离中国艺术与政治之间类情欲的扭曲关系。反讽的是,一旦从禁锢里解脱出来,他们又突然丧失了反抗的激情与创作的想象力。一旦脱离本土土壤,这些“情欲艺术家”像个丧失追逐目标的猎人,精神无法再生,自我解放式的逃离变成了自我解构。过往追求的意义消解了,无论是艺术还是情感,突然露出空洞的内层。因为海外游历的“我”逃离的恰恰是需扎根其中的本土集体记忆,所以一旦失去这种精神根基,“我”的游历也就变得空洞无意义。归根到底,对作家“我”而言,若昔日的政治苦难没有走向痛定思痛后的艺术沉淀与超越,而是被当作道德的盾牌与猎艳的资本用以放浪形骸时,这注定是一场逃离、放逐自我,自我解放又解构的无岸的漂泊。因为对一个作家而言,倘若因苦难的阴影扭曲了心性,进而投射出变形的文学影像,这是作家的失败;倘若不能勇敢地走进历史与记忆,正视苦难的深渊与灵魂的暗影,并否定、批判、超越它,这是作家的失责;倘若因不能正视历史,而不能走出历史,走进未来,这是作家的终结。小说结尾,“我”从中国漂到海外,又由海外漂回中国,最终回到当初出发的那块苦难的黄土地——精神最初的生长地,在依旧贫瘠的农家土炕与农妇粗糙的怀抱中,进行文字的自我救赎。这场景似乎与罗兰·巴特所向往的写作氛围殊途同归:在远离城市的村庄,在听不到一切城市喧嚣的地方,在昏暗的油灯下让神思在心灵和宇宙之间自由地穿梭。面对现代工业复制时代的时空一体化,作家选择天远地偏的乡村进行艺术创作,以期获得内心的归整合一。只是这是作者的期待,还一种想象的仪式?抑或“第三世界”作家讲述“一个人和个人经验的故事时,最终包含了对整个集体本身的经验的艰难叙述”?⑥说到底,母语的记忆规定了旅外艺术家的命运,对故国的弃绝或背离都难免陷入更深的文化无意识的纠缠。因为艺术创作“是对产生特殊语境的当下生存和包含国家话语的历史经验的双重捕捉,便是对过去与现在的冲突、自我与他者的冲突、家园与异乡的冲突的积聚和缠绕。”⑦当“我”无法借艺术创造的穿透力从沉重的历史暗影与创伤记忆里走出来,又无法在本土与异域的冲突缠绕中立定根基、梳理自我,而仅仅依赖自我/环境二元对立的反抗激情,这无疑生成不了持久的创作内驱力。于是,“我”只能精神麻痹,“习惯死亡”。

由此可见,对从事精神创造活动的“我”而言,不管是政治运动中整齐划一的思想改造,还是现代工业时代的一体化进程,抑或在性爱体验与死亡想象中走向虚无的交汇点,感觉的同一,身份的模糊,价值的虚无,是这位被苦难与死亡蚀空了灵魂的作家精神上最致命的“死亡”。加缪说,“人类的高贵是在于在这毫无意义的世界重新获得其地位。”⑧这就是西西弗斯的精神。但对经历了生死苦难的“我”来说,不是向死而生,而是被动地“习惯死亡”。“习惯死亡”背后升腾而起的不是西西弗斯精神,而是虚无主义迷雾,这无疑消解了“诗人之死”所具有的形而上的美学意旨。于是“我”最终因无法承受被苦难与死亡蚀空的灵魂的重压,开枪自杀。因为“《习惯死亡》中的‘死,已是一种无可挽救的‘死,一种浸人骨髓的‘死。‘习惯已经成为‘习惯,谁也无法重新开始。于是,越来越清醒的‘我终于觉悟,唯一的办法便是‘杀死那个不可救药的‘他(‘他即‘我),因为‘他已变得‘使我越来越不能容忍——的确,被毁损、被扭曲的灵魂已经成为碎片,拼接的可能性只能是一种妄想,‘完了的绝望叹息才是最真实的声音。”⑨

不管是无岸漂泊,还是无地游走,中国的“情欲艺术家”走向海外,终究走不出集体的本土记忆。因为对右派作家而言,“政治是想回避都回避不了的事情,它是整整一代人的记忆、良心、号召、经验、词和梦想的一种含混而扰人的综合”。⑩说到底,对艺术家来说,精神的漂泊原本无关乎地域时空,它是生命的本体。正如英国戏剧家萧伯纳所言,“我一生一世只是这颗行星上的旅居者,而不是土生土长的人”{11}。究其质,“我”是一个艺术叛逃者、自我放逐者。“我”于异域体验与本土记忆间辗转腾挪,寻觅身份的认同与精神的归属,最终注定是一场指向内心与记忆的纵深游走。正如约翰·霍克斯《情欲艺术家》的结尾,“翻过身去寻找那将不存在的自己”,这或许也是中国作家们最好的结局。

从《绿化树》(1983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1984年)到《习惯死亡》(1989年),张贤亮以食、性、死为叙述着力点,呈现了自我圣化到自我解构的过程。只是对于精神苦难,张贤亮于文字的回望中多自我感叹、抚慰。其海外经验书写实则以精神苦难为道德资本的自我炫耀,缺乏对自身苦难言说方式的反省。这是作家本人自我观照与言说的症候之所在。

二、跨国爱情难以跨越的东西方想象

若说中国作家笔下的旅外艺术家在海外与本土的对照中,遭遇身份认同的焦虑,折射作家自我观照与言说的症候,那么作为反照,中国作家又以何种视角与立场为旅华的外国艺术家画像?旅华的外国艺术家在作家笔下呈现出怎样的中国体验与东方想象?这背后折射了作家怎样的西方想象与价值认同?萨义德在《东方主义》中指出东西方存在一种看与被看的文化殖民关系,“东方被观看,因为其几乎是冒犯性的行为的怪异性具有取之不尽的来源;而欧洲人则是看客,用其感受力居高临下地巡视着东方,从不介入其中,总是与其保持距离。”{12}当然,萨义德本人对东方/西方这两个概念的二元划分与言说,就有本质主义与非本质主义的自相矛盾之处。只是中国人与西方人对彼此确实存在不同的本质主义文化想象,这可从当代作家笔下的一些跨国爱情中窥见一斑。

当代作家笔下的跨国爱情讲的不仅是爱情,它既折射了来华艺术家西方本位的东方想象,也隐含作者东/西方二元思维惯势下中国作家模糊的后殖民主义叙事立场。虹影的《K》叙述了一个发生在旅居中国的英国诗人朱利安与中国女作家林之间的,关于性/爱、男性/女性、传统/现代、西方/东方、民族/世界的文化殖民寓言。虽然在诗人的眼里,中国女作家林有着传统与现代的二重人格,“她是他遇到过的最痴情的女人,也是真正达到布鲁姆斯勃里自由精神境界的女人。”但对这个以“自由主义诗人与革命者”自称的西方游客来说,“他实际上摆脱不了种族主义,不过比其他西方人更不了解自己而已。他的灵魂深处藏着对中国人的轻视,哪怕对方是他最心爱的女人。在林和程面前,他的决断绝情,说到底还是西方人的傲慢。”“他自认为是个世界主义者,结果只是在东方猎奇。”对与中国女性的这段充满激情的婚外情,朱利安骨子里仍带着种族主义的傲慢与猎奇东方的冷漠心理。反之,中国女作家呢?她却视他为生命的一部分。甚至浸淫过欧风美雨的丈夫发现他们的婚外情时,也不自觉地在西方的价值框架里,运用西方的话语逻辑批判朱利安——“你不是个绅士”。这场三角的男/女性爱角逐背后实则是东/西文化的二元对立,以及后者对前者的文化殖民。向来,作家笔下的爱情与艺术是打通文化、种族、精神隔阂,穿越时空界限的最有力的锐器。在中国女作家与英国诗人朱利安之间,文学艺术固然让他们一度心曲相通,但爱情却始终隔着一层东西方文化的厚障壁。一次又一次的性爱眩晕貌似可以瞬间跨越性别、文化、种族差异,但没有平等的文化人格做底子,文化殖民的真相最终挑开爱的面纱,水落石出。究其質,东/西方二元化的价值秩序阻断了自由平等的爱情。以性为通道获取东方异域体验与文化猎奇才是这位旅华诗人的真正目的。在中日殖民与反殖民战争背景下,英国诗人与中国女作家也以爱情与艺术的名义,发生着一场隐形的文化殖民战争。

一般而言,域外体验能赋予作家观照他者、审视自我的新视角。旅居海外多年的虹影站在什么立场上叙述这段跨国恋呢?有论者认为,“近几年来凸显的一种文学模式:表现异质文化的碰撞、文明冲突所带来的结局或者成就了横跨东西方的一道虹,或者以惨烈的两败俱伤预言危机。使《K》超越于这些主题模式的作品的,是虹影从一种人性的角度去取得文化上的自我认同。”{13}虹影则自称,“其实这个小说并不仅仅是个爱情小说,我的出发点在于:当时中国和西方在文化上是怎么样的关系?中西爱情观怎样不同?”{14}虽然从小说的字里行间,笔者不难读出作者对英国诗人朱利安东方主义的误读、文化猎奇心理与种族主义的傲慢,持后殖民主义的审视、批判立场。只是虹影对中国女作家的叙事立场却有些模糊。她筆下的中国女作家,似乎更多是一个脱离战争背景,仰慕名门之后,沉醉于情爱与诗歌想象的模糊的欲望符号。虹影对她温和的欣赏与同情背后,是否有作者自己的心绪投射?她写《K》的精神旨归是借艺术家的跨国性爱表达对战争、种族、爱情、人性的反思,还是希冀在文字中实现由性而爱的东西方联通,抑或通过附魅东方女性,释放自身隐秘的异域情爱想象,以此实现旅居海外的自我认同?究其质,虹影的言说旨向仍未跳离东/西方二元对立的价值等级秩序,这让虹影的后殖民主义叙事立场变得模糊起来。说到底,这是中国百年来难以摆脱的文化殖民心态的症候表征。

作为对照,若说《K》讲述的是旅华诗人如何通过情爱体验释放西方中心的东方想象,那王安忆的《我爱比尔》则讲述中国女画家苏珊如何刻意将自我东方符号化,以获取西方文化的价值认同。虽然苏珊算不上旅外艺术家,却是典型的身在中国、心系西方的“内在移民”(阿伦特语),因此笔者以她为个案略作分析。从青年艺术家沦为劳教犯,苏珊的悲剧起源于“我爱比尔”这一带有明显文化殖民色彩的心理句式。她爱慕、膜拜着“像一尊希腊神”般的“铜像”比尔,以东方化的符号包装满足比尔的猎奇心理。在这场西方本位的爱情中,苏珊的西方情结带有一种文化被殖民者的自我规训心理。正如她面对比尔,为自己的身体并不如美国姑娘性感美丽而自卑,这种自卑实则是她的自我规训。与之对照的是,比尔只是出于对东方神秘文化的想象与猎奇心理,喜欢着这个单薄、独特而不美丽的中国小女人苏珊。其实,在这场跨国爱情中,他们并没有触摸到对方真实的内核,而是隔着文化的外衣进行着各自的东西方想象。说到底,每一个欧洲人,无论他对东方说些什么,最终都无法摆脱帝国主义者种族中心论者的视角。其实,“我爱比尔”是一个文化符号,隐喻90年代现代化、国际化进程中中国艺术家幼稚的西方情结,以及文化上的自我殖民与规训心理。这种心理甚至表现在劳教所里卖淫女因苏珊交往的是外国人而高看她一等,这真是一个极大的反讽。

对中国艺术家而言,若说美国的比尔刺痛了苏珊的情感,让中国年轻的艺术家失身(身体/身份);那来自法国艺术小镇(该镇在苏珊眼里“有着几百年不变的纯真学统”)的外行画商马丁则轻而易举地挫败了苏珊浮躁模仿西方先锋艺术的绘画热情,导致艺术的失声。失身与失声归根到底是因为中国青年艺术家西方本位的文化殖民心理,以及东方主体意识、本土自信的缺失。对此,王安忆不仅批判、反讽中国青年艺术家的自我殖民心理,还将自己置身其中加以反省——借小说中那位率直的女作家之口发问:“出去有什么好?”这实则王安忆对全球化语境下第三世界艺术家如何打破东/西方殖民主义寓言,建构主体身份进行反思。

三、自然/艺术联通的东西方二重唱的幻想

对艺术家而言,面对本土与域外不同的文化空间,既有文化异质引发的精神冲突与对流,也有文化同质生成的情感共鸣与联通。他们希望通过自然与艺术,超越语言、国家与地域的隔膜,实现东西方文化的二重唱。只是这种二重唱的现实可能性有多大,抑或是中国作家一厢情愿的美化与幻想?正如形象学研究者所言,“凡按本社会模式、完全使用本社会话语重塑出的异国形象就是意识形态的;而用离心的、符合一个作者(或一个群体)对相异性独特看法的话语塑造出的异国形象则是乌托邦的。”{15}

迟子建的《二重唱》讲述了澳大利亚蓝山波入那的一个著名写作中心的故事。小说开篇用大量的篇幅描写了写作中心周边的自然美景,以及来自不同国家的作家因语言的隔膜导致的人际淡漠。但在异国的自然美景与坦诚的交流中,中国女作家“我”与剧作家丽丽安却同病相怜、心曲相通。彻夜倾谈后,清晨醒来口干舌燥的我“蓦然发现昨夜还是空空荡荡的壁炉前的茶桌上,竟然跳出来一杯晶莹剔透的水。”这杯丽丽安悄悄放置的清水,无声地传递着不同种族文化间人性相通的温暖。问题的关键在于,作者把这一杯超越民族、语言的清水放在隶属西方文化圈的澳大利亚,无疑表达了对西方文化的乌托邦幻想。对作家“我”而言,这种超越地域空间、民族文化的人文关怀,与写作中心美丽的自然影致相呼应,一并构成内在联通的《二重唱》。不难看出,这样的故事演绎方式符合迟子建一贯的诗意温情文风。在当代文坛,迟子建始终以自己舒缓的节奏与怡人的温度,用文字编织爱、自然、美与人性联通的小夜曲,从而形成自己独有的诗性、温情的文风。只是这样通过自然与艺术而联通的中西二重唱,是现实的可能,还是东方作家女性化的乌托邦想象?

东/西方真的能在自然/艺术的联通中实现二重唱吗?萨义德站在后殖民主义的立场,力求超越东方主义或西方主义的二元对抗关系,期待东西方平等共生的多元对话关系。虽然萨义德关于东方主义的理解,存在本质主义与非本质主义的内在矛盾,但他提到的东西双方各持一端的文化想象,以及两种文化想象之间的错置现象确实存在。回到当代中国小说中的旅外艺术家身上,他们真能如个别作家作品中所书写的那样,于自然与艺术的联通中实现东西二重唱吗?这背后是否仍隐含着作者对西方的某种单纯美好的幻想?作为对照,当代外国作家笔下的中国想象又是怎样的呢?西方人眼中他者化的东方形象背后是否隐匿种族主义与帝国主义的价值预设?这无疑有待进一步考察。毕竟“在西方文化中,中国的真正意义不是地理上一个确定的现实的国家,而是文化想象中某一个具有特定政治伦理意义的异托邦,一个比西方更好或更坏的‘他者的空间。”{16}

虽然文化想象的隔膜带来许多问题,但“每一文化的发展和维护都需要一种与其相异质并且与其相竞争的另一个自我的存在。自我身份的建构……涉及到与自己相反的‘他者身份的建构,而且总是牵涉到对与‘我们不同的特质的不断阐释和再阐释。每一时代和社会都重新创造自己的‘他者。”{17}事实上,随着莫言获得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中国文学走出去的呼声与趋势越来越明显。不管怎样,小说中的旅外与来华艺术家形象为全球化语境下本土与域外的文化互照,提供另一种空间化的叙事视角。因为“‘我注视他者,而他者形象也同时传递了‘我这个注视者、言说者、书写者的某种形象”。{18}作家在言说他者的同时,也言说了自我。旅外艺术家形象的认同症候,以及作家“自塑形象”时的叙事症候,映照出全球化时代中国作家身份建構方面的问题。旅外与来华艺术家形象应是当代中国作家与他者对话过程中开掘精神矿脉,实现自我身份构建与超越的新路径,并以此赋予全球化语境下汉语书写以独特的声音和言说力量。华人如何“自塑形象”?这个问题的提出比答案更重要。

①②③ 孟华:《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55页;第15页;第25页。

④ 唐颖:《情欲艺术家》,《收获》2004年第2期。

⑤ [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黄平校,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06页。

⑥ [美]F·杰姆逊:《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的第三世界文学》,选自张京媛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35页。

⑦ 杨小滨:《异域诗话》,见杨小滨的《历史与修辞》,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97-198页。

⑧ [法]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的神话》,杜小真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20页。

⑨ 周政保:《重读张贤亮的〈习惯死亡〉》,《小说评论》1998年第3期。

⑩ 欧阳江河:《北岛诗的三种读法》,见《站在虚构这边》,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91页。

{11} [爱尔兰]佛兰克·赫里斯:《萧伯纳传》,黄嘉德译,上海:外国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53页。

{12} [美]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35页。

{13} 黄咏梅:《一个符号的隐喻——读虹影小说〈K〉》,《南方文坛》2002年3期。

{14} 张英:《虹影访谈录:关于新作〈K〉及其它》,《作家》2000年第12期。

{15} 孟华:《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5页。

{16} 周宁:《中国异托邦——二十世纪西方的文化他者》,《书屋》2004年第2期。

{17} [美]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426页。

{18} [法]达尼埃尔-亨利·巴柔:《总体文学与比较文学》,摘自孟华主编《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页。

(责任编辑:黄洁玲)

How Do Chinese Overseas Create Their Own Images?

---An Investigation into the Image Identification

Syndrome of the Sojourning Artists Overseas

Zhang Xizhen

Abstract: Sojourning artists as penned by contemporary writers encounter difficulties in identification in their contrasting experience of their native homeland and of overseas, such as the mysterious self-liberation/deconstruction of the sexual artists, Western and Eastern imagination that is hard for transnational love to transcend and illusions regarding the duet of East and West that connects nature/art. As part of the self-created image of the Chinese overseas, the identification syndrome of the sojourning artists overseas inter-textually conveys the self-image and narrative syndrome of the writer as the observer, the speaker and the writer: Spiritual suffering, in fact, shown off as moral capital by the overseas writing experience of the writer; an obscure post-colonial narrative position by the Chinese writers under the inertia of the dichotomic thinking of East and West; and the utopian illusions in the duet of East and West as sung by the women writers.

Keywords: Self-created images, images of sojourning artists overseas, identification, syndrome, intextextu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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