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以科举取士,从进士、举人选授县令,间或以贡生、监生等补用,称之为“知某某县事”,简称知县。顺治四年 (1647),耒阳归清,此后几百年间,耒阳知县多达156人,其中进士29人,举人42人,解元2人,贡生24人,监生30人。这当中,任职时间最长、政绩显著的耒阳知县,当属贡生出身的张应星。《耒阳县志》载,张应星贡士出身,任职耒阳知县14年余。
张应星,号筱山,浙江省休宁县(今属安徽省)人。休宁建县于东汉建安十三年(208),自古文脉兴旺,科举时代出了19名状元,被誉为第一状元县。张应星饱读诗书,精通文学,擅长书法。他任职耒阳知县期间,经常流连耒水两岸的胜景,吟诗作文遗墨,佳作不断,堪称“诗人知县”。
耒阳凌云塔
笔者翻阅《衡州府志》、旧《耒阳县志》,发现他在耒阳留下的山水诗多达33首,《遥田纪事》《山行》《春日出行》《雨途》等都是朗朗上口的佳作。他的诗作取材多样,语言鲜活,常有出奇之佳句。他写《登侯憩仙》:“侯憩仙如屏,斩方驾云上。端雾不可狎,众山让倜傥。”把侯憩仙喻为风流倜傥的美少年,妙哉。他写《吊元耒牧吴瑛》,缅怀元代耒阳州官吴瑛,内有“川岳钟灵识在公,耒江仰止意无穷”二句。尝闻“高山仰止”之说,张应星以水势喻高山,清新怡人。张应星的《寓居萧家别业》诗:“高敞疑无地,虚空喜有天。几枝青在树,万顷绿平原。乳鸭啼墙背,雏牛卧户前。农庄书舍近,耕读不妨连。”诗中有着田园牧歌般的意境与情趣,反映了太平盛世耒阳乡村的风貌。
张应星不但文采斐然,而且治政有方。耒阳人自古以霸蛮、刚烈著称,天性像牯子牛,人称“耒牯子”。耒阳人宗族观念强烈,只要姓氏相同,什么事情都好商量,同姓之间形成了强大的家族势力。大姓集中的地方一旦爆发暴力冲突,往往倾巢而动,刀棍相斗。张应星在耒阳知县任上,大力倡导“兴文教而振民风,黜恶习而崇古道”,重视对老百姓的教化,做了许多有益的好事:“兴文教,黜陋习;恤民困,除积弊;正人伦,倡孝道;建文庙,修城池;培杜墓,葺庞祠;开乡道,筑石路;修津渠,便商旅;建宝塔,壮风水。”
这些善举,不但使民风得以淳化,维护了社会稳定,还改变了全县的人文环境面貌,使之出现了繁荣兴旺的景象。他牵头筹资修建的凌云塔,高耸直入苍穹,与鹿岐峰遥遥相望,成对称之势,耒阳人称青龙塔,三百年来,一直是耒阳城的标志性建筑。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德才兼备的诗人、政治家,官方却没有为他立传。他出生何年何月?在哪里求学走向仕途?还在哪些地方任过职?身后子孙有多少?这些都难以找到史料记载,成为一个谜团。
笔者在研读“曾静反清案”相关史料时,从清初刊印的《大义觉迷录》中发现里面收录有张应星后人的供词,破解了耒阳知县张应星的身世之谜。
提起“曾静反清案”,熟悉清史的人都知道。曾静,号蒲潭先生,湖南永兴县人。永兴县与耒阳县相邻,两县民众共饮一江耒水。曾静是才子,县学生员,授徒为业,性迂阔,喜谈道学,骨子里有反清思想,崇拜吕留良(1629—1683,浙江桐乡人,明末清初思想家、诗人)。他曾经派衡阳籍学生张熙前往浙江,找到吕留良之子吕毅中。吕毅中将其父吕留良的所有遗书交予张熙带回永兴。师生二人因此受到吕留良华夷之辨思想的影响,异想天开,游说川陕总督、宁远大将军岳钟琪反清。
于是,清史上迂腐的一幕出现了:雍正六年(1731)九月的一天,身为岳飞后裔的岳钟琪在出行路上被人拦路上书,信封上写有“天吏大元帅”五个大字,信函开头便是“南海无主游民夏靓遣徒张倬上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清王朝,朗朗乾坤,怎么会有无主游民呢?
岳钟琪满脸疑惑地打开这封“群众来信”,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封逆书。书信列举雍正“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淫色”“怀疑诛忠”等十大罪状,否认雍正继位的合法性,规劝岳钟琪利用“握重兵,居要地”的条件,“乘时反叛,为宋明复仇”。来信煽动性极强,乡野之人、市井小民,根本不可能炮制出来。
岳钟琪看完此信,不禁惶恐之至,惊出一身冷汗。他为求自保,一面密折奏报雍正皇帝,一面联系按察使硕色,连夜审讯投信人。但投信人任凭严刑拷打,软硬兼施,一概不招。岳钟琪急中生智,变换策略,假意答应共同谋反。果然,投信人信以为真,承认本名“张熙”而非“张倬”,写信人真名“曾静”而非“夏靓”。张熙还招供了6个同谋的姓名、地址,以及另外7个知情者,并透露曾静、张熙产生反意是受吕留良著作的影响。
书信原件密报雍正后,雍正朱批“朕览逆书,惊讶坠泪,梦中亦未料天下有人如此论朕也,亦未料其逆情如此之大也”。可见对雍正内心打击之大。雍正通过兵部发送“廷寄”的方式,派出大批人马实施大抓捕,查拿吕留良家人和门徒,抓捕曾静、张熙等一干人。
此案发生后,牵连诸多官员。按理这些人都该严惩,甚至打入死牢。谁知雍正决定只当作普通的文字案件处理,把曾静、张熙免罪释放,只将吕留良全部遗著焚毁,吕留良戮尸,家人流放。同时,雍正下令收录关于此案的上谕、口供和《归仁录》,合成《大义觉迷录》,刻印颁布全国。就是在这本《大义觉迷录》中收录有张应星之子张秀公、孙子张振蕃、外甥孙仪周的口供。
可是,“曾静反清案”发生时,曾任耒阳知县十多年的张应星已经病逝。他生前与吕留良、曾静、张熙三人均不相识,更无交往。那么,这起惊动雍正皇帝的大案,怎么会牵涉到他呢?
原来,“曾静反清案”追查了张应星的同窗好友、著名书法家王澍。官府在调查过程中,拘捕了张应星的儿子、孙子和外甥。
王澍是江苏金坛人,进士出身,官至吏部员外郎。他与张应星在江南徽州有过同窗之谊。在查办“曾静反清案”过程中,张应星的长随唐思向专案组举报,王澍曾经指使耒阳县人曾盛任代写便条,向张应星索取银子五十两。由于张应星已经病逝,安庆按察使秘密拘捕了张应星之子张秀公、孙张振蕃,以及在耒阳县衙管事的外甥孙仪周,并搜出张应星在任的日记簿一本。日记中所记,都是张应星任职耒阳知县每天做的事情,所会见的客人。抚臣程元章亲自审讯张秀公等人,对照日记记载的人,逐一追查他们的下落。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程元章这一追查,发现那个头戴黑毡帽的王澍,竟然是个冒牌进士,此王澍非彼王澍,跟张应星生前没有任何交往,完全是县衙里装裱字画的技工唐思一派胡言。张秀公的供词详细讲述了张应星的身世与生平经历。
张应星生于康熙八年(1669),24岁时带着全家到浙江糊口。康熙四十年(1701)四月,他由杭州搬回到原籍,次年考取景山官学教习,康熙四十七年(1708)任期满,被选拔任命为耒阳知县,冬末离开京城,走了近半年,于第二年四月到耒阳上任。张应星病逝时年仅54岁。
张应星生子4个,长子早逝,次子张秀公时年37岁,老三张兆鹏在广东谋生,老满张兆凤在家中。张秀公跟随父亲上任时,只有14岁,断断续续在耒阳待了五六年。他曾回忆说:父亲以商籍进学,从教习选上县官,都是赤手空拳挣出来的,也没有亲戚朋友的帮忙,后来做官的时候,很能节俭朴素,自我约束。死的时候钱粮还有所亏空,就是那些想寻关系来占便宜的人,都没有什么想头。
三百年风雨沧桑,三百年耒水滔滔。遥望耒水岸上高耸巍峨的凌云塔,我想起张应星的一句话:“一片苦心,不忘吾来!”这样一位颇有政绩的“诗人知县”,历史岂可忘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