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 冲
(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广西 崇左 532200)
作为中国第五代电影导演的杰出代表,张艺谋的电影作品风格可谓变化万千。从追求极致化的色彩、仪式化的视听语言,再到审美惊奇的奇观电影塑造。他始终坚持锐意求变的精神,反复尝试不同的创作风格,以增强自身的创作弹性与张力。《幸福时光》是其众多作品中,较为特殊的一部电影。他避开了对于电影形式美的追求,采用大量纪实题材,将创作者自身对社会、人性的思想感悟,以最平常、最普通的方式糅合成电影语言。破天荒地以娓娓道来的方式,讲述了平凡人面对平凡生活时的踯躅与选择。影片所使用的隐匿的情感宣泄与渲染方式,令这部电影蕴含了巨大的情感能量。本文将电影中生活元素作为切入点,分析生活元素电影化后的符码组接形式,或可剖解这部“特殊”影片蕴含巨大情感能量的根源与架构,为现代剧情类电影中生活元素的使用和人性感悟的传达提供清晰的参考依据。
生活元素是现实生活的基本单位,涵盖人精神层面和物质层面的所有可考量范围。而电影中使用和呈现的生活元素,则是经过层层择选,既饱含情感态度,又能与电影内涵所指保持协调一致性的重要电影组成元素。通常情况下,应用生活元素可令电影更易被观众感知和理解。但也因其源于生活,观众必然会对生活元素在电影中的组接方法产生较高的审美预期,这无疑提升了创作者塑造较强情感震撼力的难度。故而,生活元素符码在电影中的组接,往往难易并存,高阶价值极难把控。而一部电影要实现巨大的情感冲击力,就必然要有一个欲扬先抑的积蓄过程。电影前期,可承载情感因素的生活元素埋放得越隐蔽,后期情感爆发度越强。因此,如何在电影前期,将饱含情感的生活元素加以隐匿化,做到有形而不显形,是高效组接生活元素的关键所在。电影《幸福时光》是张艺谋执导生涯中,为数不多的城市题材电影。相较于其他,城市元素更匹配现代生活,现代观众对这类电影有着更高的审美期待,创作和布控的难度也更大。但张艺谋却凭借高阶的布控手段,在电影前期以不削弱生活元素情感承载力为标准,对生活元素进行了有形而不显形的隐匿性埋放。继而为电影后期情感冲击力的形成,做出了有效铺垫。
影片中,导演首先根据人物形象塑造以及内涵叙事的需要,构设了一个平淡无奇极度接地气的生活场景。再以主要人物的自我救赎和成长目标为基准,结合人物的生平和定位,为角色设定出可代表其成长过程、象征其情感的生活元素。该阶段,导演对生活元素的取材,并未拘泥在客观事物上,而是采集了大量无形的精神因素,如主角的人格、性格等,从精神和物质两个层次,分别埋放了重要的生活元素。完成对生活元素的采集后,导演将其以最平常、最原本形态融入各场景之中,营造出了基本符合观众城市生活环境既定印象的电影画面,从而利用观众的既定印象,实现了对特殊生活元素的有效隐匿。但在叙事线以下的暗处,导演以每一个叙事冲突的起点终点,以及人物自我成长的转折点为界,预设了不同生活元素作为暗层线索。而人物的成长,是一部电影中情感力量最强的节点。导演将生活元素放置于此,可在观众因剧情产生情感波动时,将情感无意投射到生活元素中,从而实现对观众情感的有效积聚。
在电影开头处老赵第一次见到眼盲的吴颖时,吴颖正拿着收音机听歌。此处收音机交代了一件事,收音机是吴颖日常生活中,使用最多也是最为熟悉的物件。在后期吴颖搬入老赵家中时,收音机更是屡次出现在吴颖床头处,不难推测吴颖日常就是凭借收音机入睡。故而,观众必将对收音机产生印象,认为收音机是突出吴颖一无所有的重要道具。继而将自己对吴颖的怜爱之情,无意投射到收音机中。但越到后期,收音机在银幕中出现的次数越少,直至影片最后吴颖使用收音机录下自己对老赵和老赵朋友的感谢,并将收音机留给老赵时,收音机正式完成了叙事任务。收音机从最开始与吴颖形影不离,再到最后作为交流工具留给了老赵。其出现的每一个节点,都处于吴颖面临人生转折点的时刻。且在每个节点处,吴颖对收音机都有着不同的态度。从一开始的依赖到最后的传递,象征着吴颖已经从最开始的自我封闭、逃避现实,逐渐被老赵和老赵的朋友们感动,打开自我并日渐开朗。收音机作为吴颖为数不多的财产,却被其留给老赵作为一个念想时,也交代了老赵在吴颖心中的地位。除象征自我封闭的收音机之外,导演还使用了其他的生活元素作为象征。影片正是被这些具有不同意指的元素支撑,构成了递进式的情感蓄积履带,辅助观众逐渐积聚情感。导演所营造的价值点在于,这种编创手段能够以润物细无声的形式,引导观众将生活元素作为当下意识、情绪、思考的投射。且明面上完全不影响剧情沿着观众常规理解的生活琐事方面发展,导致观众会在并未意识到的情况下,完成对情感的蓄积,可谓经典。
将具有特殊意指的生活元素有效串联,是《幸福时光》强化影片情感冲击力的另一个重要手段。一部完整的电影,从对细碎元素的选择再到拼接,所有步骤都必须沿着合理的方向完成,才能令观众在观看过程中,不会耽于剧情的不合理性,而产生情绪、思考、意识层面的断裂。而《幸福时光》则在组接生活元素的这一目标基础上,设置了双层叙事推进的技术形式。
片中,导演利用生活元素的本来形态,构设了普通的生活场景,并为不同角色规定了整体上的行为目的,即角色在片中的发展目标。此为浅层叙事,也是观众第一时间捕捉到,并以此为观看重点的叙事线。但在此基础上,导演也设置了另一隐性的叙事线,隐性叙事线不由台词等外显元素推动,而是由具有代表性的生活元素作为引导,以演员的表演作为呈现渠道。即演员在表演的过程中,一方面坚持朝最初的叙事目的发展。但其行为,却多次与其口头所追求的完全相反。这种角色自我行为上的矛盾,可刺激观众对角色行为及其潜在目的加以思考。而当不同角色行为上的矛盾累积到一定程度时,由矛盾引出的角色潜在的行为目的,便足以支撑观众对角色“真实的自我”加以理解。继而便引出了影片的隐性叙事线,也就是令角色成长更加清晰的叙事轨迹。
《幸福时光》中,老赵和吴颖是一对互相成全、互相扶持完成自我救赎与成长的人物。他们在剧中非亲非故,但却在命运的趋势下走到一起。老赵浅层上的目标是结婚,而他为了这个目的,不惜将生活建立在虚假、谎言之上。而吴颖是惨遭父亲抛弃的盲女,浅层目标是找到父亲、治好眼睛。当二者因各自的目的,不得不生活在一起时,老赵和吴颖的行为却逐渐与最初的目的“背道而驰”。老赵家里的摆设破破烂烂,但生活必需品却一应俱全,这些元素的组合说明老赵有着积极生活的心态。且在面对生活困难时,老赵用巧手修建出漂亮的花,跟工友一起焊接了足以以假乱真的按摩店。这些元素的组接都可以说明,老赵有着积极生活的勇气和端正的品格。而老赵的朋友们始终善良地帮助老赵照顾吴颖,正说明了老赵的为人至善。而吴颖从一开始的冷冽,对谎言的强烈抨击,都说明了她是一个极度重视真实的人。但在后期,当吴颖发现按摩店是假,而老赵及其朋友也在用假钱安慰她时,她反而笑得更加开心和爽朗。这是因为她感受到了真情,也愿意帮助老赵圆好谎言。而真情的呈现,正是由一系列生活符码组接而成。可以说,生活环境中的元素组接,在表达浅层剧情之余,也引出了老赵和吴颖的真我。到这一阶段,观众几乎可以透过老赵的假我:虚伪、撒谎、夸大,看到老赵的真我:善良、热心、乐观、积极向上。而吴颖也从对他人的不信任,一味的倔强等对真我的掩藏,到逐渐打开了自我,表达了自己对他人的感情、需要和包容。至此,影片中生活元素的双层组接,旨在创造不同的叙事目的,即浅层叙事是老赵拯救吴颖,而深层则是吴颖也拯救了老赵。深浅层结合,就是影片力求传达的叙事内涵。观众则会在逐渐深究角色行为矛盾的过程中,颠覆自己对角色的既定印象。而这种不断认知、颠覆的过程,能够令观众对人物进行更加深层次的理解,产生更加强烈的情感共鸣。
著名学者Carl Plantinga曾在《感动观众:美国电影与观众经验》中提出:“创造一部电影,关键并不在于为观众创造怎样的情感和感受,而是怎样能够挖掘、放大他们原本就有的情感和感受。”对生活元素符码的埋放加以研究,是为了剖析观众产生情感投射的原理。而对符码的串联进行分析,旨在厘清观众情感投射的过程。以上两个步骤的组合,可基于观众对生活元素的惯性理解,引导观众对剧情、叙事和人物产生一定程度的情感关联。但若要令观众产生强烈的情感冲击,则需要调度电影输出更强的情感渲染力。
在《幸福时光》中,最为强烈的情绪渲染出现在电影末端,也是影片最后一个戏剧冲突的开始处,由生活元素的“失效”作为呈现形式。老赵在追逐虚假幸福的过程中,终于不得不面对吴颖继母变心的事实。不甘心的老赵找到吴颖继母理论,试图维护由谎言支撑的现实世界。而吴颖继母则一一指出老赵的虚伪,代表爱情的花、代表事业的店铺、代表身份的衣服,都在女人的指正下失去了“原本”的作用。而老赵痛苦之余,也不忘伪造一份吴颖父亲的来信,只为了让这个女孩能够在善意的谎言中更加幸福。吴颖则在感受了老赵和工友为其带来的“幸福时光”后选择离开。离开前,吴颖用录音机录下想对大家说的话,也把录音机留给了老赵。录音机原本的陪伴、依赖等作用失效,成为吴颖表达真我的媒介。二者的真情在此时交会,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令观众感受到了巨大的温情。但此时,老赵却因借酒浇愁,遭遇了严重的车祸。
表面上,老赵彻底失去了自己追随的幸福,失去了婚姻和健康。而吴颖则独自踏上未卜的旅途,也离开了原本平淡但安全的生活环境。导演运用这种叙事安排,将组成二者的生活元素与人物本身彻底剥离。令人物的发展再一次跳脱出观众的猜想,观众自然而然便会对二者的安危、发展产生强烈的担忧。此时观众对人物的情感达到最浓,但影片中并未给出二人后期的发展结局,而是为观众预留了自主思考的空间。而影片的整体环境,也就是由老赵和吴颖的“假我”所支撑的现实环境坍塌,两个主角也失去了最根本的联系。但观众却有很大概率会对二者的未来抱以乐观的态度。这是因为在前期的生活元素组接形式中,由虚伪、冷漠、谎言等假我符码组接而成的现实,并没有带领二人走向幸福。反而是真诚、善良、包容等符码,引领二人获得了超脱于物质世界的真情和幸福感。因此在二者情感的维系下,现实已经不构成能够击垮两人的力量。这些不直接显于影片中,却存于观众脑内的想法,通过特殊的生活元素符码组接形式,在观影过程中不断被强化,被确认。所以观众会意识到,幸福并不是完全由物质构成,为了追求物质而隐藏自己的真心,只会离真心越来越远。而只有面对本心,以真心换真情,不再将情感封闭和隐匿,才是得到幸福时光的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