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振
毋庸置疑,石涛是明清鼎革之富有创造性的杰出画家,为“清初四僧”之一,也名在“清六家”之列。其绘画成就之高,为与他同时代的大艺术家激赏。譬如,同为“清六家之一”的王原祁尝云:“海内丹青家,不能尽识,而大江以南,当推石涛为第一。石涛本姓朱,名若极,削发为僧后,更名元济、超济、自称“苦瓜和尚”。游南京时,得长竿一枝,因号“枝下叟”,别署“阿长”,“济山僧”、“石道人”。其别号很多,如“大涤子”、“清湘老人”、晚号“瞎尊者”、“零丁老人”等。众所周知,石涛是明宗室靖江王朱赞仪的十世孙,原籍广西桂林,为广西全州人。明亡后,其父朱亨嘉自称监国,被唐王朱聿键处死于福州。时石涛年幼,由太监带走出家。1662 年,石涛成了禅宗大师旅庵本月的弟子。性喜漫游,晚年居扬州。应该提到的是,他既有国破家亡之痛,又两次跪迎康熙皇帝,并与清王朝上层人物多有往来,内心充满矛盾。
石涛的生卒年是一个基本问题,也是学界石涛研究者们所关注的众多重点问题之一。首先看石涛的生年,傅抱石、罗家伦、俞剑华等学者认为石涛生于庚午年(1630 年),杨成寅、李永禧、李浴等从之。郑拙庐持“生于丙子”(1636 年)说,谢稚柳、郑为、方闻持“生于辛巳”(1641 年)说等。其中,徐邦达的“生于壬午”(1642 年)的观点为学者们所认同。关于石涛的卒年,学术界也意见不一:有人认为卒于清康熙四十六年(1707 年)七月后;有人认为卒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 年)秋末或冬初;有人认为卒于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后;有人认为卒于康熙五十七年(1718 年)后;但总体来说,综合各家观点,1718 年的说法资料确当,论证充分,令人信服。
大致而言,中外学界对石涛的研究已持续了将近一个多世纪,概括起来主要有四个方面的研究面向:其一、绘画作品研究;其二、生平行迹研究;其三、绘画思想研究;最后,石涛与其他艺术家或风格流派的比较研究。截止到2000 年左右,石涛研究主要集中于石涛的生卒年、行踪与交游、艺术成就及《画语录》研究等几个方面。总体来说,大陆的石涛研究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20 世纪30-60 年代初。本阶段着重于石涛生卒年及家世的研究,同时对于其书、画、印等各方面成就也有初步涉及。由于客观上研究资料的匮乏以及观点上受当时社会思潮的影响,现在看来,这个时期的研究存在着不少不尽如人意之处,但在资料整理上做了重要的工作,客观上已为后来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起点。
第二阶段,20 世纪60-90 年代。新时期以来,随着新研究资料的发现,石涛研究也走向繁荣。在生卒年和生平活动及交游方面,学者们利用新材料进行了更接近于事实的研究和思考。此期还出现了一批石涛研究专著,内容包括石涛评传、年表与画语录研究。值得注意的是,有一些美学研究者已逐步从哲学、美学角度探讨《画语录》的美学思想。
但无法忽视的一个事实便是:正如一些学者所指出的,关于石涛的书法成就及其在清初书法史上的地位,迄今无人进行深入研究。就美术史家们而言,他们只对石涛的书法成就一笔带过,而书法理论家们在谈及清初书法时,尽管也提到石涛并肯定其书法成就,但又认为他主要以绘画闻名,从而轻轻放过,或诡称“论者已多,此处不赘述”。这样一来,石涛书法研究竟落入了“三不管”的境地。作为明末清初时期重要的书画家,石涛的书法艺术为画名所掩,长期以来不为大多数书学研究者所注意。作为具有革新思想的山水画家,石涛的艺术贡献是多方面的,除了在传统山水画方面产生过重要影响以外,其书法艺术在清初书坛也占有一定的地位。其书画艺术对后来的“扬州画派”及吴昌硕、黄宾虹、齐白石、潘天寿、张大千、傅抱石等近现代名家均产生过重要影响。石涛的书法继承了元代倪云林等文人画家的书风,早期也研习过晚明以董其昌为代表的“南宗”书风,其隶书受清初郑簠的影响,别具一格。石涛一生才华横溢,同时也是杰出的诗人,每画必题,每题必雅。这些丰富的诗文题跋内容为今人研究石涛的艺术思想以及书法与绘画的相关性问题提供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
应该说,郭怀若的《石涛书画研究》是一篇深入挖掘石涛题画诗的论文,其中有两个重点章节涉及到该问题。第二章讨论石涛书画的渊源关系和风格特征,基本理清了石涛书法的师承及自身风格形成问题。第三章主要论述书法在石涛绘画作品中的构成意义,从笔墨结构关系和构图两个问题作为切入点。李泊城的《石涛绘画题跋书法研究》则将关注点直接指向了石涛书画题跋中的书法诸问题,但事实上只给出了一章来进行分析,后面的部分则转向了石涛绘画作品中的用印和印论,略显单薄。肖克的《石涛书画关系研究》注意到石涛绘画题跋中的书体、风格多样性问题并展开论述,并对石涛如何实践“尚古”进行分析,但没有对题画诗进一步展开。
从内容上来看,石涛的题画诗大致可分为四个类别:叙事、抒情、说理、写画。例如,《花卉册页》中的一则:“老於无事客他乡,今日吟诗到海棠。放浪不羁行迹外,把将卮酒奠红妆。”,此则为为叙事。《黄山图》题画诗中的四句:“君言别我一千日,今日正当千日程。人生离别等闲情,愧余老病心凄清。”此则为抒情主题无疑。康熙癸未(1703 年)二月,石涛为小翁年兄作《山水册12 开》,现藏美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Museum of Fine Arts,Boston)。其中第5开为一幅浅绛设色山水图,以行书题六言诗:“丘壑自然之理,笔墨遇景逢源。以意藏锋转折,收来解趣无边。”款署“零丁老人”,铃印“大涤子”。此诗谈及藏锋转折等书法用笔的趣味。除此之外,石涛生前没有刊刻诗集或者文集,他的艺术观如珍珠般散落于其大量题画跋语之中。最后一种是写画诗,这一类题画诗能传达画面未竟之旨趣,强化了作品的整体艺术效果。譬如,现藏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的《归棹图册》第六开的题画诗:“花叶田田水满沟,春风暗系采莲舟。一声歌韵一声桨,惊起白云几片浮。”在其他场景中也用题画诗渲染整体意境,在此不表,待下文深入分析。
要从书风的视角讨论石涛的题画诗,至少有如下三则史料不可忽视。第一则,“年十岁,即好聚古书,然不知读。或语之曰不读,暇即临古法帖,而心尤喜颜鲁公,或曰:何不学董文敏,时所好也。即改而学董,然心不甚喜。”
第二则,“大涤子尝为予言:生平未读书,天性粗直,不事修饰。比年,或称瞎尊者,或称膏盲子,或用“头白依然不识字”之章,皆自道其实。又为予言:所作画借用作字法,布置或从行草,或从篆隶,疏密各有其体。又为予言:书画皆以高古为骨,间以北苑、南宫掩润济之,而兰菊梅竹尤有独得之妙。”不难看出,石涛十分看重书法对绘画创作的借鉴意义,“所作画皆用作字法”,可见两者之间的密切关联。因此,从石涛的书法创作、尤其是题画诗中的书法风格来反观其绘画,具有更广阔的研究空间和意义所在。
第三则,“居久之,又从武昌之越中,由越中之宣城。施愚山、吴晴岩、梅渊公、耦长诸名士一见奇之。时宣城有诗画社,招入相与唱和。辟黄蘖道场于敬亭之广教寺而居焉,自称小乘客,是时年三十矣。得古人法帖纵观之,于东坡醜字法有所悟,遂弃董不学,冥屏虑,上溯晋魏至秦汉,与古为徒。”
以上史料皆出自李麟《虬峰文集》卷十六中的《大涤子传》。李麟是石涛晚年好友,以上应该是较为可靠的资料。以上三则史料至少可以让我们了解到这样一些事实:一方面,石涛童年生活虽然颠沛流离,但是并未中断良好的教育,10 岁左右就开始临习书法,接触古人法帖了;另一方面,童年时期的石涛在书法方面已有自己的好恶取舍,他喜欢颜真卿的书法,而对董其昌的书法“心不甚喜”。但是这一条记载恐怕靠不住,明显有成人思维模式的痕迹,结合传记文体的叙述方式,有论者认为,这应该是后来石涛的书学观念在传记中的反映。因为传记中说他悟到苏东坡醜字法“遂弃董不学”的时候,是在宣城时期,已经30 岁了。也就是说,10 多岁到30 岁左右,石涛有近20 年是学颜鲁公、董其昌等人的书体。这从后来他的书画题跋里屡次引述董其昌的书画观点可见端倪。
从石涛学书师承来看,正如《大涤子传》所记载的,苏轼、倪瓒、董其昌、郑簠等人对他产生过重要影响。细观起来,石涛的书法以绘画题跋为大宗。在绘画题跋中书法份量最大的是部分册页与长卷,之后是尺幅较大的立轴式作品。现存为数极少的信札、诗稿。这些“书法作品”有楷、行、篆、隶、草五体,最为出色的是隶书、小楷。书于画上,无论是题诗还是论画,无论是苦心经营的精心之作还是随意而为的率性小品,书风古拙朴实、恣肆浪漫。
第一是隶书。石涛的隶书在其书法类型中始终保持一种主导地位,许多重要作品的标题皆用隶书书写,如《搜尽奇峰打草稿图卷》《对牛弹琴图》《金竺朝霞图》《山水清音图》等。石涛吸取郑簠、朱彝尊两家之长,呈现两种风格:其一为清秀俊朗风格,如现藏广东省博物馆的《爱莲图》,上以隶书长题宋人周敦颐《爱莲说》;其二为学《淳于长夏承碑》的朴茂浑厚风格。
第二是楷书。石涛在题画时,每遇大段文字,辄喜以小楷作跋。典型的代表作品如《对牛弹琴图》《淮扬洁秋图》《搜尽奇峰打草稿》《云山图》等。其中《云山图》的楷书有数百字之多,需借助放大镜才能看清(故宫博物馆所藏的这幅画尺幅较小(纵45cm,横30.6cm)。该画作于康熙壬午(1702 年),石涛已是岁的老人,此作之精能,足以证明他的目力过人,精力过人。壬午三月,石涛作南京之行,游乌龙潭,与友人田林相会,共赏桃花,归来作此幅。
第三是行书。现存石涛书画作品中尚未见到纯以草书面貌出现的作品,而是在行书作品中夹杂有个别草书结体的文字。他在题款时有意将书法中的各体进行揉合,这一做法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求得与画面的呼应,不至于显得呆板乏趣。需要强调的一点便是:与单纯的书法家不同的是,石涛将自己绘画上极富变化的水墨氨氯用于书法创作。其行书尽量以笔墨来体现变化,但他对一味炫耀笔墨技巧的做法却深恶痛绝,在他看来,“画家不能高古,病在举笔只求花样,然此花样,从摩诘打至今,字经三写,乌焉成马,冤哉。”
综而观之,石涛的书法成就为其画名和诗名所掩。在包世臣的《艺舟双楫》的“国朝书法”条目下将石涛的书法列为“逸品下”。石涛早年学颜鲁公,后来专攻汉隶、秦篆,并在钟繇、二王上下过很深的功夫,可谓兼工真、草、篆、隶诸体,尤其精于隶书和行书二体。石涛书法修养如此之高,以致于难于模仿,其《画谱》中有部分文字被认定非石涛本人所书写,有理有据。这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石涛在书法上高深的艺术造诣。不仅如此,除了书法本身的艺术特色之外,石涛题画诗也蕴涵着丰富的信息,需要深入挖掘和研究。
最早把题画诗作为一种专门体裁,有意识地收集并汇聚成集的是北宋刘叔赣所编《题画集》。到了南宋,孙绍远编《声画集》,将唐宋两代各种题材的题画诗编为八卷二十六门,是迄今可见的最早的题画诗总集。明清以降,题画诗发展极盛,辑录题画诗的书册有多种,以陈邦彦编《康熙御定历代题画诗》为著。近现代,则有《历代题画诗钞》和大华书局《清人题画诗选》等。首先,石涛的题画诗本身就是绝好的书法作品,正如前文所述及,这一点一直以来为学术界所忽视,最近十年,有些研究文章将研究重心转向这个领域,石涛的书法成就问题的研究终于提上日程。其次,就题画诗本身的内容来看,除了一些写景、状物、记事、抒怀几个类别之外,不容忽视的是其中大量与画论相关的内容。换言之,除了我们所熟知的《画语录》《画谱》之外,还有大量的题画诗文留存于石涛的画作之上。诚然,有些已经编辑出版,譬如,清人汪鋆辑录的《清湘老人题记》、清人汪绎辰辑的《大涤子题画诗跋》、程霖生辑的《石涛题画录》、朱荫龙编著的《石涛逸诗》、汪世清编著的《石涛诗录》等。但问题是,石涛题画诗中涉及的绘画理论、书论、美学问题尚未充分展开;另一方面,石涛各种书体的题跋本身也是值得进一步深入的学术命题。
作为清初力主革新的个性派绘画大师,石涛杰出的绘画成就和理论成就对于清代中期以后,尤其是近现代画坛产生的巨大影响,恐怕是中国历史上其他任何一位画家都无以望其项背的。本文尝试从石涛较少为人所关注的题画诗入手,结合典型作品和自身专业优势,从石涛学书师承渊源、题画诗书法的书体、构图及题画诗内容入手,初步对题画诗这一重要命题进行了梳理和研究。《石涛画语录》中所提及的“借古以开今”等观念,无论是对理论研究也好,还是对个人的书画创作也好,均具有不可低估的现实指导意义和借鉴价值。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石涛“否定之否定”的自我批判精神,诚如上述,石涛在1667 年所提出的“我用我法”,所针对的是当时画坛盛行的“南北宗论”,明确提出反对顶礼膜拜古人而无所创造。但十余年之后,即1691 年,他在《自画山水卷》里对自己进行了反思,指出“……夫茫茫大盖之中,只有一法。得此一法,则无往非法……吾不知古人之法是何法?而我法又何法耶……吾今写此卷,并不求合古法,亦并不定用我法。皆是动乎意、生乎情、举乎力、发乎文章,以成变化规模。则论者指而为吾法也可,指而为古人之法也,亦无不可也。”已经对“法”的认识上升为“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