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看之变
——网络/视频网站在线观影机制试探

2020-11-14 14:50从吴刚
电影文学 2020年8期
关键词:主体状态过程

从吴刚

(中国传媒大学 戏剧影视学院,北京 100024)

电影自发明一百多年来,可以说几经变革,表面上波澜不惊,暗地里几经“生死”,数次面临“终结”的危机。当前电影又处于一个新的变革期,面临多方面问题,特别是遭遇来自网络时代观影方式变化的新挑战。这一次“观看之变”与数字技术、媒介变革、互联网浪潮、观众心理变化等多重因素交织在一起,对电影的冲击比以往更复杂。可以想见这对传统的院线电影和电影院线必将产生某种影响,更重要的是:观看方式的变化是否会影响到电影认知和接受观念的变化?是否会反过来影响到电影创作?甚至进一步影响世界电影的形态与产业格局?这种“观看之变”造成的影响尚在进行中,无疑值得关注。

一、观影场景之变:不在/再电影院观影

20世纪70年代后随着精神分析、意识形态研究等方法进入电影理论,西方电影研究的重心由“内部”转向“外部”,即从对电影文本和语言的研究转向对电影机制尤其是电影与观众关系的剖析。在“观影机制”研究中,对观影的主要场景(电影院)设施配置及观影环境的分析是一个重要维度。那么,在当前观影方式发生变化的情况下,这种新兴的网络观影与影院观影机制有何不同?对电影接受有何影响?

首先,观影空间的改变。传统的电影院是一个相对封闭而幽暗的空间,而在网络观影情况下,观影空间的封闭性大大改变了。网络观影一般不外乎在家中的房间、学校的宿舍或教室、办公室或其他一些私密/公共空间中进行,这些空间相对敞开,缺少了类似影厅的独立性与封闭感。空间的变化还表现在观众与银幕距离的改变,从前坐在影院放映厅里远远看电影的感觉已被仅隔着不足一米的距离看电脑屏幕的体验取代了。如果说银幕上的“大”电影更适合远观,那么今天由电脑/手机屏幕里呈现的“小”画面则只能近看了。这种观影空间(距离)的改变对观众心理显然不是毫无影响的。

其次,观影空间中配套设施(观影环境)也是有差别的。电影院除了有封闭而黑暗的空间外,还有一些专门的配套设施以形成特殊的观影环境,营造观影氛围。比如放映室和放映机(神秘之所与神秘之物)、投射到银幕的光源(神圣之光)、电影银幕(镜子)、音响/隔音系统(天外之音)等。在网络观影环境下,这些影院必不可少的配套设施可以说几乎全都不一样了——放映室和放映机不见了,投射光源也消失了,银幕被电脑/手机屏幕取代了,音响系统与电影院相比已是大大弱化了(多数情况下可能被一副耳机取代了)。这种配套设施的改变显然改变了整个观影环境和观影体验,原本电影院一直努力营造的所谓“立体式”观影氛围在网络观影时代似乎一下子全失去了作用。

最大的不同或许是观影的集体性和仪式感的消失。电影在发明之初曾经是活动视箱中供个人观看的活动画面和集市上的杂耍游戏,但自有了电影院以后,去影院看电影就成为一种具有仪式感的集体活动。在电影院中,一方面正是由于众多观众一起“正襟危坐”才形成了一种肃穆而庄重的观影氛围(观众情绪的相互影响);另一方面正是由于其他观众的存在使得每一个观众的观影过程变成一种小心翼翼的“窥视”(窃喜或沮丧)。然而,在网络/视频在线观影情景下,我们更愿意一个人单独观看(往往戴上耳机),与其他人一起看反而成了一件不正常和尴尬的事——与电影院看电影相比,网络观影是一种倾向于更个人化、私密性的观影行为,某种观影的集体性消失了。伴随着这种观影集体性的消失,网络观影过程中观影氛围和情绪也发生改变,比如那种严肃性、庄重感,即一种观影仪式感也弱化或消失殆尽了。相比影院观影而言,在电脑前面看电影显得更加随意而散漫了,我们再也很难体会坐在影院,当灯光暗下来后,众人一起等待影片开始前那种新鲜而热切的期待心情了。

二、观影心理之变:认同与游离

自精神分析进入电影研究后,有一些概念如“窥视癖”“欲望投射”“镜像阶段”等出现在电影研究话语中。国外学者用这些概念分析观影心理,提出了观影过程中的心理“认同”机制,如麦茨就认为“对电影的理解依赖于认同过程,而认同过程就其自身而言必然囊括了理解的全部环节”。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结构主义电影理论也认为,主流电影通过内部机制(电影创作手法,如叙事、摄影机运动、服装、化妆、道具等)和外部机制(电影放映和发行机构,如影院系统等)两种手段,最终是为了“抓住”观众的注意力,将观众牢牢“绑定”在影院座椅上“全神贯注”地接受银幕上展现的一切。而在观影过程中,这一目标的达成是经由观众的“心理认同”实现的,而且这种“认同”还是多重的。对“认同”机制的解释一方面可以诉之于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另一方面也可以通过让-皮埃尔·乌达尔的电影“缝合机制”加以说明。现在的问题是:在网络观影情境下,这种“认同机制”是否依然有效?观影心理是否变得不一样了?为了说明这个问题,适当描述一下网络/在线观影的过程和状态是有必要的。

有一个现象值得关注,那就是在网络观影环境中类似影厅的那种光亮与黑暗感的同时缺乏。一则因为电脑屏幕播放影片时根本就无需光源(放映机投射光的消失),二则在于类似于影厅的黑暗感也大大弱化或根本不存在了。从观影心理看,放映光源的消失无疑消融了电影的某种神秘感和神圣性,弱化了观影期待;而黑暗感的缺失则使得观众要么始终难以被屏幕“吸引”,容易“走神”;要么不容易进入故事情境,随时“出戏”——而在电影院看电影时,正是影厅的黑暗感使观众容易进入一种观影的“沉迷”状态,被银幕上的画面和故事深深吸引。

在网络/视频观影时一般都要经历“找片—选片—看片—换片—再看……”这样一个充满“断裂感”的观看过程。这种断裂可能来自于片源的缺乏(找不到想看的片子)、网络问题(网速太慢或断网)、观看口味的变化(想换片)或其他临时出现的状况。这样一种观影过程与在影院观影是非常不一样的。对于观众来说,一旦你进入影厅就意味着进入一种带有某种“强制性”的空间和氛围当中——在电影放映过程中你既不能大声说话,也不能随意走动,除非你走出影厅放弃这次观影。放映厅里的这种强制意味对于形塑观众的观影心理来说不是毫无意义的,正是这种强制性的氛围有助于观众尽快地将目光和注意力投向银幕并进入电影故事情节之中。而在网络/视频网站观影活动中,这种“强制性”意味变得随意而松散了,因为观众(往往就我一个人)随时可能会受到干扰从而暂停或中断这次观影行为。

再从“窥视”心理看。网络观影更倾向于个人化和私密化,似乎更有助于“窥视”过程的完成。从心理学和精神分析角度看,“窥视”过程的存在其实是以主客体的相互关系,即主体对观看对象以及观看行为的想象性确认为条件的。也就是说一方面主体(观众、我)以为客体(对象、他/她)不知道(或假装不知道)“我”在看“他/她”,另一方面又希望“他/她”知道“我”在看“他/她”(或假装不知道到“他/她”也正在看“我”)从而激起某种窥视的快感。这一心理效应的实现需要主体(我)的凝神关注(全身心投入),即一种“凝视”或“入迷”的状态。(一种被故事深深吸引,自我意识退化到如婴儿的状态,进入拉康所谓“镜像阶段”)——但是,在网络观影情境下,由于上述多方面原因,作为观影主体的“观众”(我)却经常处于精神难以集中、注意力涣散或中断的状态而难以快速、完整地进入影片的叙事情境之中,或是难以深入地被故事“吸引”,经常只停留在浅层次的心理感受上——也就是说,观影的“认同”机制出现了某种程度的“脱嵌”现象,观众(我)在电脑前始终处于一种注意力不集中的状态,一种精神“游离”的状态。

三、观影主体之变:凝视与耗散

自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对观影过程中观众的精神/意识状态与反应(观者身份模式和电影效果)的分析成为电影研究的一项重要议题。国外电影理论界对于这一问题的探究呈现出两种不同的倾向。一种是七八十年代以英法理论界(法国为主)为代表的“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理论”;另一种是90年代以美国为主的“认知主义”研究。前者倾向于认为在观影过程中观众(主体)多处于一种“被动”的状态,他/她被电影的文本的“缝合系统”(让-皮埃尔·乌达尔)和一种电影/大众媒介机制即“基本电影机器的意识形态”(让-路易·鲍德利)所“控制”,在观影过程中他/她的自我意识“退化”到类似婴儿的“镜像阶段”(拉康)从而对银幕上发生的一切给予“认同”,观影过程类似于一次“做梦”(弗洛伊德),但因为观众始终处在“半梦半醒”之间,所以这种梦只是“白日梦”(麦茨)。最终,通过“凝视”,观众(主体)将自己的欲望(窥视癖)投射到银幕并与摄影机(故事与视点)“认同”(麦茨进一步认为主体首先认同的是“我”自身),完成一次视觉中心主义的“权力关系建构”过程。出于对“被动论”和“控制论”的不满,美国“认知主义”电影理论注重分析观众在观影时的积极参与感并肯定观影愉悦的存在及其合理性,重点在于“即时地观察在影片为自圆其说并获得情感体验而不断施加给观看者以刺激时,大脑是如何工作的”。无论哪种理论模式,核心都离不开对于“观看”行为以及“观看本身”的研究,这与后来的“视觉文化研究”不谋而合。在这些有关视觉机制的研究中,“凝视”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概念,正如帕特里克·富瑞(Patrick Fuery)所说:“在观众和影片的关联方式中,凝视占有根本性的地位,换句话说,从理论层面来表述凝视,就是在介入电影的文本系统(叙事、蒙太奇、场面调度、互文性等)和观看行为之间的相互作用,同时也介入了二者之间充满对抗性、异质性的动态过程。如果把这些过程叠加起来,我们面对的就是一个理论意义上的观影主体——一种首先通过观影行为来界定的主体性”,也就是说“凝视”与观影主体(观众及其意识状态与反应)紧密相连,是一种有关主体特性形成的观看过程和视觉机制——那么,在网络/视频观影状况下,观众(主体)处于一种什么状态?反应如何?

在网络观影条件下,一个可以观察到的事实是:观众似乎拥有了某种“主动权”,即一种能对影片放映过程进行“控制”的权力,因为“我”随时可以对影片进行暂停、重播、快速/慢速、回放,及时评论(弹幕)等多种“操作”。相对于在影院中观影的“被动”,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巨大的改变。然而,不能忽视的另一面是:正是这种突然获得的“主动控制能力”导致“我”观影过程的频繁中断,使观影过程充满不连续感。(只要看看视频网站的“观看记录”就知道有多少影片没看完就被弃之不顾)还有一个现象是:在线观影时,我们经常在“找片”和“换片”的反复纠结中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除了技术原因外(如网络太慢或出故障),或许还有心理上的原因——当成千上万不同国家、不同类型、不同年代的影片介绍(海报或片头画面)同时出现在一个屏幕上时,表面上“找片”(随时随地看任何一部)成了极其容易的事,但实质上“选片”(此时此刻到底看哪一部)却成为一个十分纠结的问题。可以说正是大量影片信息的同时出现削弱了影片的美学差异,那些影片介绍看上去是那么同质化和单调,对于观众来说就出现了某种“选择困难症”。

相对于观众的“被动”与“主动”问题,在网络/视频观影过程中观众(主体)的精神/意识状态是另一个问题。在网络观影情境下,一方面不可否认的是观影愉悦的存在(“认知主义”理论所说的“主动”状态)及某种“入迷”状态的出现(“结构主义理论”所说的“被动”状态),即“我”被故事吸引,完成心理上“认同”和欲望投射过程。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在网络/视频观影时观众(主体)所进入或达到的“沉迷”状态通常比在影院观影时要“轻”得多、“浅”得多,“我”似乎很难进入做“白日梦”的境地——也就是说,观众(我)仿佛始终处于某种意识的“警觉”状态,一种拒绝被影片完全“攫取”,拒绝进入意识退行的“镜像阶段”的“抵抗”状态——笔者认为与其说这是出于主体意识的“自觉抵御”,不如说更多是由于意识的涣散和注意力的不集中,即一种“凝视”的耗散状态,使得观看行为和观影活动成了一个充满断裂感的过程。在这样一种状态中,观众(作为主体的“我”)不是由于外界的干扰(客观),就是由于自身的“选择”(主观)经常打断观影的连续性,造成意识/注意力的中断或下降,使得整个观影活动也成为一个意识/注意力耗散的过程。

小结:变与未变

通过上文分析可以看出在网络/视频观影情境下,观影活动的确发生了许多变化:无论是观影场景、观影心理乃至观众自身。这些变化既有来自于客观原因(观影空间、设施、媒介及技术的变化),也有来自于主观原因(观影心理、体验与意识的差异),观影过程中观众(我)经常出现某种程度的“注意力”中断或下降状态是不可否认的。诚如乔纳森·克拉里(Jonathan Crary)所言:“我们有意识地聆听、观看,或是将注意力集中到某一事物上的方式,具有深刻的历时性……如今,在20世纪末,主体分崩离析的巨大社会危机得以隐喻性地加以诊断的方法之一,乃是‘注意力’的下降……现代的精神纷乱只有通过它与注意力的规范与实践的兴起之间的互惠关系,才能加以理解。”这一观点启发我们:对于网络观影的机制尤其是观众反应及主体性问题还可以从“注意力”这一视角切入进行观察和阐释。因为在一种后工业化社会语境中,对“注意力”的争夺已经且将持续成为一个经济和文化现象,而网络/视频观影机制正与此有关。

问题是这种观看方式的改变是否彻底否定了先前有关观众研究的理论?是否会反过来影响到电影创作及未来电影的形态?笔者认为,对这些问题进行结论性的回答还有待于对网络/视频观影引发的“观看之变”做更长久和深入的观察,目前能说的只是:这一次“观看之变”的确使之前的有关理论遭遇到一定程度的阐释挑战(可以说部分失灵),但并未完全否定之前的理论效用——无论就“结构主义与后结构主义”还是“认知主义”电影理论而言都是如此。因为从电影的“缝合系统”与“象征界”等维度看,在网络/视频观影过程中,电影的“吸引力”和“询唤”机制依然发生作用。就对创作的影响而言,某些改变的确可能发生,比如最近几年国外出现的一些以网络(电脑桌面)为主题构思和拍摄对象的所谓“网络/桌面电影”(如《解除好友》《网络迷踪》等)。可以看出这类“桌面电影”的确使得电影语言在某些方面出现了新的特点(比如场面调度的受限、镜头空间的扁平化、景深的限制、特写镜头的大量使用以及对故事情节的依赖等)。应该说,由于网络/视频观影这种观看方式的变化带给电影创作的影响还将进一步发展,对未来电影形态的影响也存在进一步强化的可能。对于电影研究者而言,需要做的就是要直面这种“观看之变”带来的潜在影响并做出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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