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文学形象的影视重构
——以童辉的狄仁杰系列影片为例

2020-11-14 13:04
电影文学 2020年15期
关键词:龙宫狄仁杰天眼

张 啸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与很多影视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不同,狄仁杰这一人物形象是真实存在的重要历史人物。据《旧唐书·狄仁杰传》记载:狄仁杰,字怀英,山西省太原人。主要生活于唐高宗时期以及武周时期,历任县令、法曹、大理寺丞、刺史等职,并于武周时期两度出任宰相。狄仁杰为官以不畏权贵、造福生民著称,任宰相期间因才干出众而颇得武则天的赏识。从史书的记载来看,狄仁杰主要的身份是武周一朝的政治家,最大的历史功绩应数力劝武则天复立李显的太子位,培植了张柬之等一批忠于唐朝的大臣,为李唐基业的复兴奠定了基础。

民间对于狄仁杰侦探形象的认知最早可追溯至清末长篇公案小说《狄公案》(又名《武则天四大奇案》或《狄梁公全传》)。《狄公案》属长篇章回体小说,共计六十四回。前三十回叙述了狄仁杰早年任昌平县令时平断冤狱的事迹;后三十四回,则着重表现其任宰相时刚正不阿、与武氏一党进行不懈抗争的人格魅力。这部小说在民间流传甚广,相比后半部分狄仁杰任宰相时的故事,人们更热衷于前半部分对狄仁杰任地方官时审理案件的讲述。1943年,荷兰著名汉学家罗伯特·汉斯·古利克(中文名高罗佩)以外交官的身份来到中国重庆,其间他读到市面上流传的《狄公案》,认为中国的公案小说在叙事推理、心理描写等诸多方面比起西方的侦探小说过之而无不及,然而当时的中国读者却热衷于阅读由西方传入中国、翻译水平并不高的西方侦探小说,高罗佩对此深感不平。1948年,高罗佩前往日本东京任职,在此期间他开始进行《狄公案》的翻译工作,最初发表的作品为《狄公案——狄公破解的三桩谋杀案》,此书一经面世,在欧美引起轰动。在出版商的催促下,高罗佩在20世纪50至60年代陆续创作了《迷宫案》《黄金案》《铁钉案》《四漆屏》《湖中案》等十几部中短篇小说,最终构成《大唐狄公案》一书,约130万字。《大唐狄公案》在世界范围内获得了巨大成功,被译成十多种文字,“Judge Dee”(狄公)成为欧洲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被誉为“中国的福尔摩斯”。至此,狄仁杰完成了由历史中政治家形象到文学中侦探形象的过渡,成为人们广泛认可的标志性人物形象。

自1986年起,内地已有多部以狄仁杰为主人公的电视连续剧,均以其断案的经历为主要故事情节。在电影创作方面,自2010年起,徐克先后导演了三部“狄仁杰”系列电影。这三部影片在立足于狄仁杰人物传说的同时,大量引入了武侠、悬疑、魔幻等叙事元素,借鉴和吸收了西方电影的制作理念,形成了具有本土特征的魔幻类型电影。事实证明,徐克的“狄仁杰”系列电影大获成功,在延续了狄仁杰人物塑造的同时,也开启了中国魔幻电影的新时代,更掀起了中国电影制作中的“狄仁杰热潮”。其后,又有多部以狄仁杰为主人公的影片问世。其中就有青年导演童辉执导的《狄仁杰之夺命天眼》(2018年上映)和《狄仁杰之深海龙宫》(2020年上映)两部影片。这两部影片在延续狄仁杰叙事的同时,也在狄仁杰人物形象的影视重构方面进行了富有意义的探索。

一、从“断案”到“探案”的职责转变

与其他相同题材的影片一样,童辉的《狄仁杰之夺命天眼》和《狄仁杰之深海龙宫》两部影片也将故事设定在狄仁杰任职于大理寺的时间范围内,这符合人们对“大理寺”的社会认知心理,似乎有了这样一个特殊身份,狄仁杰能够名正言顺地查案。然据《旧唐书》的记载,狄仁杰在大理寺任职时的职务为大理寺丞,主要的工作职责为“断案”。关于这段经历,《旧唐书》中有明确记载:“仁杰,仪凤中为大理丞,周岁断滞狱一万七千人,无冤诉者。……居数日,授仁杰侍御史。”唐承隋制,大理寺丞的主要职责是对各地方上报的重大案件进行复核,狄仁杰在大理寺丞任上对前任积压的案件进行集中判理,因其卓越的工作能力而很快得以升迁任侍御史。需要注意的是,在古时,案件的侦查和审理主要是由基层地方官吏负责。大理寺丞的“断案”职责是在各地方官吏将案件审理完成的基础上对案件进行的最终判决,而并非对案件的侦查。在清代的小说《大唐狄公案》中,狄仁杰侦破案件的故事均发生在其担任县令和刺史期间,这应是符合历史史实的。但在童辉的两部影片中,狄仁杰的身份是大理寺卿,这一职务狄仁杰并未真正担任过,且其主要的工作职责由“断案”转为了“探案”。影片选择这样重构历史当然是出于影视艺术独特性的考虑,使整个的故事情节更为精彩和饱满。影片主要从如下几方面赋予了狄仁杰“探案”的才能:

其一,严密的推理能力。相比电视剧中常见的验尸情节,两部电影更注重表现狄仁杰在探案过程中的推理能力。在《狄仁杰之夺命天眼》中,影片一开始就将狄仁杰放置在一个极其特殊的环境中:狄仁杰因反对武后临朝而入狱,被责令在狱中侦破案件,仅能依靠协同代大理寺卿崔锦向他转述案情。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中,狄仁杰仅凭崔锦的单方面描述,在自己的脑海中一遍遍复原案发现场的各种情境,在闪烁跳动的一幅幅画面中、在纷繁复杂的人物关系中,抽丝剥茧出案件的发展脉络。作为侦探的推理能力还应表现在从某个细微的事物推演出更多的事实结论。因此,影片中身在塔楼的狄仁杰就崔锦给他看的丝绸线头,判定这是典型的杭州轻蝉丝,因其制成衣服后薄如轻纱、若隐若现,成为女子最爱的料子,再兼案发现场的对面就是烟雨阁,从而认定凶徒和烟雨阁必然有关。这一番身在斗室之中的推演几乎无懈可击,影片在一开始就利用这一特殊的场景集中展现了狄仁杰的侦探素养。

其二,注重实地调查取证。在两部影片中,相比于推理和验尸,狄仁杰对于案情的勘查更多依靠的是实地调查取证,这与历史史实是吻合的。囿于时代条件的限制,古代官员断案很难做到对尸体进行精准的检验,更多依靠实地走访调研来完成取证工作。这一点在童辉的影片中有清晰的再现。在《狄仁杰之夺命天眼》中,狄仁杰对多个案发现场进行勘查时均注意到了现场的香炉,经仔细对比,发现都掺有同一种香料。正是以此为突破口,才得以将案件与失落的高昌国相联系。在《狄仁杰之深海龙宫》中,狄仁杰也是在案发的船上仔细勘查,仔细比对现场留下的利爪痕迹,从而发现所谓的鲛人是歹人所假扮。作为商业电影,影片制作人能够注意刻画出这些实地勘查的细节,这份艺术的严谨是值得肯定的。

其三,谨慎求真的断狱作风。狄仁杰曾写过一首诗用以自诫:“断狱寸心间,千古费详猜。生死决于我,能不谨慎哉!”狄仁杰在断狱过程中表现出的这种谨慎求真的作风在童辉的影片中也有生动的体现。在《狄仁杰之夺命天眼》中,当案件的侦破依照狄仁杰的推想顺利进展、胜利在望之时,狄仁杰突然冷静下来:过分的顺利让他意识到其中必然有尚未发现的阴谋。于是狄仁杰对案情进行重新梳理,终于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对方预设的圈套。除此之外,两部影片均注意叙述狄仁杰在审理案件时注重实证而不一味强求涉案人员的口供,更不主张滥用酷刑,生动表现出狄仁杰审慎的办案作风。正式这种一以贯之的断狱作风,才使得影片中的狄仁杰多次走出对手设下的圈套,于扑朔迷离的案情中寻找到真相。

二、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

童辉的《狄仁杰之夺命天眼》和《狄仁杰之深海龙宫》两部影片均将故事的时间设定为大唐垂拱年间。依照真实的历史,垂拱应为唐睿宗李旦的年号,此时武则天是李唐王朝实际上的领导者。而在这两部影片中,叙事的时间被刻意往前追溯到了唐高宗李治主政的后期,此时的武则天以皇后身份与李治共掌朝政。在这段历史上极为少见的特殊时期,朝中的官员与民间的百姓均对武则天颇有非议,从而引发朝政的动荡和不安。影片选择在这一特定的历史时期讲述故事,意在典型环境中完成对狄仁杰这一典型人物的塑造。

首先,影片注意刻画了狄仁杰身处矛盾之中的焦灼心理。两部影片均注意到狄仁杰身处这一历史时期中所具有的矛盾心理。作为大唐的进士、高官,狄仁杰先天对李唐王朝怀有忠心,并不希望有异姓外族篡夺李唐的江山社稷。作为封建时代的男性,狄仁杰对于女性当政则更带有先入为主的敌意。在这种心态的驱使下,狄仁杰也同当时的诸多官员一样反对武则天临朝执政,自己也因此身陷监牢。但同时,狄仁杰也因受到武则天的重用而心存感激,更重要的是,他切身感受到武则天心怀天下苍生的一面,又使得自己对其心生敬意。狄仁杰这种充满矛盾的心理在童辉的电影中也有生动的体现。

在《狄仁杰之夺命天眼》中,被囚禁在塔中的狄仁杰仍不忘感叹武后临朝出现“刀锯之余、牝鸡司晨”的局面,使大唐往日的繁华不再。而当得知昔日的好友崔锦准备暗杀武则天时,狄仁杰却只身前往对其进行拦阻,因为他体会到黎民百姓在二圣的统治下获得了夜夜笙歌的安定生活。电影《狄仁杰之深海龙宫》也着力刻画了狄仁杰的矛盾心理。影片首先让狄仁杰在画舫中喝得酩酊大醉,似乎忘记了自己的高官身份,以此来表明他不愿接受武后临朝的政治现实。而当案件来临时,他又迅速清醒、打起精神勘查案情。随着案情侦破的不断深入,狄仁杰意识到他所忠于的李唐王朝的太子李贤牵涉其中,面对情与法的两难抉择,狄仁杰再度陷入痛苦之中。可以说,两部影片都注意到刻画狄仁杰内心深处的矛盾心理,通过描写进退维谷的焦灼心态最终完成了对狄仁杰这一形象的再度塑造。这也是童辉的狄仁杰系列影片较以往有所突破的地方。

其次,影片将狄仁杰塑造为走下神坛的普通人。与以往的狄仁杰影视剧不同,童辉的《狄仁杰之夺命天眼》和《狄仁杰之深海龙宫》中,狄仁杰不再是超然于整个事件之外的智者形象,而是身陷在整个事件之中,经受着因爱情、友情而带来的困扰,更曾经一度误入对方设下的圈套,而被牵制思维进入迷途。在《狄仁杰之夺命天眼》中,狄仁杰在刚刚接手天眼杀人一案时,面对崔锦给自己精心布置的思维圈套,毫不知情的他按照往日的经验进行着推理。当一切能够被顺理成章地解释时,狄仁杰表现出成竹在胸的自信和满足,并没有丝毫的怀疑。当狄仁杰终于明白,昔日的好友利用自己的推理特长为自己布下了一个巨大的圈套时,表现出了痛心疾首的失望和懊悔。其中既有对友人的失望,更是为自己的大意而感到自责。影片这一别出心裁的安排可谓写尽了狄仁杰复杂的内心。

影片还通过情感戏来表现狄仁杰的普通人形象。在古装题材的影片中加入现代人臆造的情感戏码已不是新鲜事,然而在童辉的狄仁杰系列电影中,情感戏却值得称道。在《狄仁杰之夺命天眼》中,女主人公赫连云珠原本是狄仁杰昔日的恋人,也是狄仁杰的恩师赫连雨光的女儿,因政治变故而被迫流落于烟花柳巷。当狄仁杰查案与她再次相见时,不觉流露出对她的无限爱意。这种爱意既是对往日感情的留恋,也是对自己恩师蒙难的感伤,更是对一个娇弱女子沦为歌姬的怜悯。这些复杂的情感让狄仁杰在赫连云珠面前一时间情感失控。相比于赫连云珠的冷漠,狄仁杰则明显有些急切和不安。在故事的结尾处,已掌握案件实情的狄仁杰亲手给赫连云珠喂食汤药,并承认自己的爱不及吴铭。通篇看来,狄仁杰与赫连云珠之间情感属于不是爱情的爱情。这种田园牧歌般的情感为整部影片蒙上了一层水晶般的纯净美。感情戏的添加也出现在《狄仁杰之深海龙宫》中,狄仁杰的首次登场是在画舫中喝得大醉欣赏歌舞,甚至还为博美人一笑而一掷千金,这与人们心目中的大理寺卿形象形成了极大的落差。在案件的勘查过程中,他内心仍然念念不忘自己逝去的妻子。这一看似额外内容的添加,却使狄仁杰的形象更为丰满和立体。

再次,影片注意展现出狄仁杰的“棋子”地位。童辉的电影较之以往有突破性的地方还在于对整个故事的建构方面。在《狄仁杰之夺命天眼》和《狄仁杰之深海龙宫》中,狄仁杰已不再是整个故事的核心,对整个故事情节的展开不再有任何的推动和掌控能力,而是成为整个大事件中的一枚小小的棋子,也在被别人使用着。

在《狄仁杰之夺命天眼》中,狄仁杰有两处明显的棋子身份:其一是在崔锦精心构置的案件中,崔锦利用狄仁杰侦查案情,从而将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天眼杀人的案情中,为自己谋杀二圣做了绝佳的掩护。其二是在故事的结尾处,武则天其实早已对整个案情和崔锦的真实身份了如指掌,而起用狄仁杰查案,仅仅是为了麻痹崔锦,让他们的全部计划能够完整实施,从而使反对派的势力全部暴露。知道真相后的狄仁杰面对武则天的称赞,只能是为自己的棋子身份表现出无限的失落和痛苦。在《狄仁杰之深海龙宫》中,也有类似的表现。身为天后的武则天其实对图谋不轨的成王一直心存戒备,责令狄仁杰限期找到龙珠只是麻痹成王。当心灰意冷的狄仁杰提出请辞大理寺卿一职时,武则天便借机同意,没有任何的留恋与不舍,这一结局不禁让人扼腕长叹。

三、叙事背景的视觉化呈现

作为视觉艺术的结晶,童辉的《狄仁杰之夺命天眼》和《狄仁杰之深海龙宫》两部影片均努力呈现精美绝伦的画面,以此展现历史上繁盛一时的大唐王朝,从而为整个故事营造出“繁华中透露着不安”的艺术氛围。

其一,影片多次使用了传统的民族元素。童辉的这两部影片在完成对案件讲述的同时,特别注重巧妙植入传统的民族元素。如在《狄仁杰之夺命天眼》和《狄仁杰之深海龙宫》中,均出现了孔明灯这一视觉元素。孔明灯又叫天灯,相传为五代时期出现,民间俗称许愿灯,多用以祈求上天风调雨顺。两部影片均在整个画面中飘满孔明灯的形象,既营造出大唐繁盛的背景,也为整个画面点缀出亮丽的色彩,让观众感受到传统艺术的独特魅力。在人物造型方面,童辉也注意到传统艺术的使用。《狄仁杰之夺命天眼》中的赫连云珠和《狄仁杰之深海龙宫》中的轻萝姑娘均有在歌馆中翩翩起舞的造型,这显然是借鉴了盛唐时期敦煌壁画中的人物形象,无论是人物的衣着、发式还是舞蹈动作都如出一辙,让观众一瞬间仿佛置身于遥远的盛唐时代,为该剧增添了诸多古典的情韵。

其二,影片恰到好处地运用了奇幻情境的表达方式。这在《狄仁杰之深海龙宫》中有着鲜明的展现。影片一开始就着力刻画了在汹涌海面上漂摇的一艘木船,为影片营造出极度不安的气氛。承接而来的是龙珠引出的海底鲛人。关于鲛人的传说自古有之,晋干宝《搜神记》中记载“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类似的说法也在《山海经》《太平御览》等史料中出现。影片沿用了有关鲛人的想象,将其塑造成带有异域色彩的美人鱼形象,且善于打斗。这与影片的整体画风形成了极大的反差,让观众在一瞬间有时空穿越之感。这一奇幻的情景使影片在一开始就能牢牢吸引住观众的目光,也为后面的剧情做足了铺垫。

其三,影片注意营造出虚实相生的画面效果。童辉的两部影片都以虚幻的画面与真实的情景交替变换的手法来营造虚实相生的艺术效果。在《狄仁杰之夺命天眼》中,影片用大量的虚幻画面来表现狄仁杰对案情的分析以及涉案人员的讲述。这些内容当然不一定是案发的真相,影片采用虚幻的画面予以呈现,一则避免了用语言描述案情而造成的单调和枯燥,再则也为影片增添了繁复的剧情,凸显出复调式叙事产生的独特张力。在《狄仁杰之深海龙宫》中,也有类似的技巧使用:海面上鲛人抢夺龙珠的场景、海底深处龙宫中的探险、以及狄仁杰等人因误食迷药而产生的种种幻象均为影片增添了诸多神秘的色彩。在叙事为主的影片中增添部分虚幻的画面,从而营造出虚实相生的画面效果,在镜头的切换与交接中使影片更具有层次性和繁复性。

文学创作是对社会现实的描摹与反映,历史小说则是对历史的再现与诠释,而以历史小说为题材的电影作品可视为艺术的再创作。近年来频繁上映的狄仁杰系列影片用影视语言满足了人们对历史的好奇与想象,从而完成人们对历史的追忆和对现实的思考,不失为一种成功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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