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民间传说的流变与再建构

2020-11-14 12:29刘春梅
电影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敖丙李靖哪吒

刘春梅

(绥化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黑龙江 绥化 152061)

和西游记、白蛇传等传说一样,“封神榜”传说在历史上有着版本丰富、体裁多样的传承流变过程,至今依然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其中哪吒这一形象更是家喻户晓。而电影正是演绎和阐释哪吒故事的重要艺术形式之一。由饺子执导的奇幻动画长片《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简称《哪吒》,2019)虽然依然以封神故事为基础,但是却改变了哪吒的形象与遭际,甚至改变了神、人、妖三界的世界观秩序设定,以及人物行为的情感逻辑,对于民间传说有着明显的解构和重构意味。电影在上映之后,很快博得不同年龄段观众的喜爱,创下票房奇迹,堪称是迄今为止国产商业动画片中最为成功的一部,也被认为是“国漫崛起”的典范。《哪吒》的成功,也为有志于投身于国漫浪潮的中国动画人,提供了一个处理蓝本与新文本,在新时代语境下,整合“旧瓶”与“新酒”关系的示范。

一、故事基型的生成:民间哪吒故事流变

与彻底新创世界和人物的《大鱼海棠》(2016)不同,《哪吒》的创作是建立在民众对哪吒故事的耳熟能详之上的,其故事基型的生成无法脱离人们从民间传说中得来的基本认识。哪吒最早以宗教形象传入中国,那吒天王、那拏天、那罗鸠婆等,都是其不同的梵名译法,而与哪吒往往同时出现的毗沙门天王则慢慢被固定为托塔天王李靖,与哪吒有着父子关系。三头六臂,威猛愤怒,疾恶如仇等,是隋唐之际佛教典籍中的哪吒形象。而到元明之后,哪吒形象逐渐走下神坛,进入到杂剧、小说等俗文学中,其中最为经典、对大众影响最为深刻的,莫过于吴承恩的《西游记》与许仲琳的《封神演义》两部小说。在俗文学中,哪吒的形象与故事也得到了调整和润色,他逐渐以一个清俊秀美、法力高强的孩童神仙形象为人们熟知,如《西游记》中便盛赞哪吒的外貌:“神奇多敏悟,骨秀更清妍。诚为天上麒麟子,果是烟霞彩凤仙。龙钟自然非俗相,妙龄端不类非凡。”并且给哪吒增添了“火轮儿”这一武器。当代关于哪吒的影视创作,往往都是立足于《西游记》与《封神演义》的。

从《哪吒》中不难看出,让人们颇感意外的“魔童”的外表及行事,如豁牙、黑眼圈,以及动辄吓唬陈塘关的百姓,捉弄儿童,稍不如意便暴戾破坏,等等,固然是电影的新创之处,但是却又是暗合早期典籍和文学作品,如《景德传灯录》《盆儿鬼》等中关于哪吒性情愤怒、外形凶恶的记载。如“恶眼向四方”“忿怒哪吒把须弥,一孽百杂碎”“……天也恰便似个追人魂黑脸哪吒”等,类似的描绘,在典籍中是为表达“身现恶相心作大悲”之意。而在电影艺术中,这则是哪吒“魔珠降世”这一身世的具象化,也是为后面哪吒实现对自身弱点的克服,从“不可爱”到“可敬可爱”,拥有人物弧光的前提。哪吒外形之“丑萌”凶恶,反衬的正是他重生之后的美好。

在法宝的运用上,哪吒有太乙真人送的混天绫、火尖枪与风火轮,在人物的人际关系上,电影中的哪吒是陈塘关总兵李靖与殷夫人的第三子,其两位兄长分别为金吒、木吒,而师父则是太乙真人等,这些也都是并不违背经典,能对应观众意识中的哪吒形象的。而除此之外,电影又杂糅进了诸多前代经典所不具备的元素,如灵感来源自盆景艺术的《山河社稷图》,图中每一片荷叶上都镶嵌着一个小世界,又如灵感来源自三星堆遗址文物的看守哪吒的两个结界兽,等等,这些元素高度丰富了哪吒故事,强化着观众对电影的中式认知。可以说,《哪吒》中的哪吒让人耳目一新,但绝非不负责任的戏说产物,而是我国哪吒故事流变长河中的一朵后浪。

二、对经典美术片的传承与解构

20世纪70年代末,上美将哪吒故事搬入美术片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哪吒闹海》(1979)诞生,从技术上来说,这是我国第一部大型彩色宽银幕动画,而从艺术上来看,《哪吒闹海》形式上将“中国学派”飘逸灵动、镜语优美,以及结合戏曲等国粹艺术的特征发挥到极致。在内容上,又塑造出了一个对腐朽社会与父权有着强烈独立和反抗意识的哪吒,毋庸置疑,《哪吒闹海》是一部经典之作。哪吒故事完备于《封神演义》,《哪吒闹海》中的哪吒故事,也依托于《封神演义》中第十二到十四回。只是相对于《封神演义》中,哪吒过于霸道嚣张,《哪吒闹海》设计了龙王先是不降雨,要民间进贡童男童女,还吃了与哪吒交好的小女孩,而在敖丙被打死之后,四海龙王更是要毁灭陈塘关,可以说,站在哪吒对立面的龙王是不折不扣的反派。哪吒的正直善良形象得到增益,被塑造为一个抛弃血肉、抵抗老朽腐坏者的年轻战士。一言以蔽之,《哪吒闹海》完成了在自身时代下对哪吒故事流变的参与。

而《哪吒之魔童降世》显然不能再重搬40年前的《哪吒闹海》故事,而是在传承了其封神系统后,对整个故事进行了解构。电影中哪吒和敖丙的对立,并非由于敖丙代表了邪恶的龙宫强权,而是由于申公豹偷换了灵珠与魔丸。而千百年来,以看守海底怪物为由被天庭囚禁在海底的龙族,渴望灵珠转世的敖丙能够改变龙族的命运,在家族复兴重任的压力,以及申公豹的错误培养下,天性善良的敖丙这才对陈塘关降下冰灾。而作为魔丸转世的哪吒,则由于魔丸本性作祟而先是一个顽劣幼童,但最终在太乙真人、李靖和敖丙等人的感化下意识到自己才是命运和行为的主宰者。最终敖丙与哪吒共同面对原本注定会杀死哪吒的天雷,灵珠和魔丸合体,这强大力量保住了哪吒的精魂。

在敖丙和哪吒形成镜像对立的同时,豹子精修炼成人的申公豹和太乙真人也形成了一组对立。长期遭受歧视的申公豹,因为元始天尊决定将十二金仙的最后一个位置给肥胖颟顸、好酒误事的太乙真人,申公豹这才决定调换灵珠与魔丸,希望让哪吒杀死太乙、李靖夫妇,让弟子敖丙斩杀魔丸,立下功劳。在这样的改编下,《哪吒闹海》中,善恶二元对立的设置被彻底解构了,不仅敖丙没有被哪吒杀死,两人还是一对“双生子”,长成后成了一见如故的知己,在哪吒几乎杀死李靖夫妇时,是敖丙出手救了他们,在天雷打向哪吒时,敖丙又义无反顾地用家族给他的万鳞甲来帮助哪吒挡雷,敖丙成了一位有着满腔热忱和正义的少年。而即使是这一切的幕后操纵者申公豹,也是让观众备感同情的,他的感慨“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任你怎么努力也休想搬动”也是不乏现实意义的。在这种解构中,长期被疏忽、压抑和误解的边缘者的境遇,引发着观众的思考。

三、商业语境下的意义再生产

正如之前所提到的,哪吒的故事向着大众化、趣味化(如各种表现神魔交战、各显异能剧目的出现)的发展,正是在元明时期,这是与其时封建社会商业经济得到一定发展,市民群体有了一定的消费需求密切相关的。换言之,哪吒故事的流变本身就有着商业力量的推动。在当代社会中动画长片的生产,更是无法脱离商业语境。这也是当代“动画电影”与“美术片”的区别之一。从早年的《大闹天宫》(1961),再到新旧世纪交替时上美有着明显向迪士尼动画借鉴的《宝莲灯》(1999),再到近年被认为是“国漫崛起”开山之作的《大圣归来》(2015),不难看出国产动画有着明晰地在保留了“美术片”的民族性的同时,又越来越强调动画电影商业性、全球化、类型化的趋势。而《哪吒》也正是在充分考虑了商业语境之后,对哪吒故事进行了故事架构、主题、内涵等方面的再建构,饺子以哪吒这一人物形象实现了意义的再生产。

主宰命运,改变自己对自己、自己对他人的偏见,正是《哪吒》的主题。魔丸转世的哪吒即使一开始只是想和其他孩子踢毽子,依然会被村民们喊成“妖怪”,砸东西;而灵珠转世的敖丙不仅天赋异禀,且出手救人,这也不能阻止人们因为他头上的龙角而说其“狗改不了吃屎”;几百年来勤勉修炼的申公豹也因为自己的豹子精出身而没有十二金仙的位置。他们所遭遇的歧视和打压是令人齿寒的。而电影则借哪吒之口,说出了振聋发聩的话:“我命由我不由天,是魔是仙我说了算!”整部《哪吒》,正是哪吒认识自我、承认自我,并最终改变自我的过程。在遭受歧视后,选择除魔降妖、帮助他人的哪吒,也和被歧视而走上阴谋歧途的申公豹,形成了两条路线的碰撞,这是值得观众审视的。正如饺子所说的:“之所以做这个主题,是希望给正在奔跑在自己理想道路的人鼓励、希望、温暖、力量。其实哪吒是我们每个人,即便被塌下来的天压歪了头,也能挣扎着生出三头六臂把天扛起来!”

而值得一提的是,《哪吒》中,哪吒的转变是脱离不了父母师长的全力帮助的。《封神演义》和美术片等作品中哪吒和李靖尖锐对立,包括哪吒对父母决绝,血淋淋的“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也被《哪吒》改写。母亲殷夫人引导哪吒:“人心都是肉长的,如果你善用自己的神力替他们斩妖除魔,百姓又岂会把你当妖怪!”父亲李靖更是在得知哪吒三岁时必遭天雷之后,安排下了换命符,决意替儿子去死;而在哪吒犯错之后,李靖则和太乙真人将他带到《山河社稷图》中历练。而太乙真人虽然一开始有办事糊涂之处,但也全心全意教导哪吒,最后放弃自己几百年的修行救哪吒一命。哪吒正是成长在一个兼有严父、慈母和良师的环境中,才能够完成自我实现。这样的新文本,无论是对于正在人生道路中奋斗,甚至遭逢“死局”的年轻人,抑或是携带幼小子女观影的父母而言,都是乐于接受的,电影也正是在这种“合家欢”的设定中,取得了可喜的票房成绩。

应该说,在商业语境中,《哪吒》并非率先进行大胆改编的。在追捧无厘头、搞笑文化的环境下,《十万个冷笑话》《非人哉》中“金刚萝莉”、高人气网络直播主播“藕丝泥霸”的哪吒也都曾让观众或瞠目结舌,或捧腹大笑,但这些哪吒形象有解构而欠缺建构,观众在得到娱乐后,难以从中获得启迪。而《哪吒》中的哪吒,乃至其他角色,却能给观众力量,甚至指导观众的人生抉择,这正是饺子团队的再建构之效。

越是定格于我国文化长廊中流传久远的人物,他的形象与事迹越是处于一种动态的流变中,随着经济发展、传播场景、创作主体与受众等多方面的变化,人物文本也会不断得到改写。哪吒也不例外。在饺子的《哪吒之魔童降世》中,一个被魔珠诅咒,以一副魔童形象示人,却最终高喊“我命由我不由天”力图扭转命运的新哪吒,赢得了当代观众的好评。在古典俗文学文本深入人心、《哪吒闹海》珠玉在前的情况下,饺子及其团队成功地实现了一种打上了时代烙印的文本再建构。尽管《哪吒》还难称完美之作,其在节奏和笑点的安排上还有值得推敲之处,对于哪吒形象的设计思路也不可照搬,但这种为旧故事注入新活力,促使观众思考新问题的探索,无疑是值得继续为“国漫崛起”抛掷心力者肯定与追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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