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冬冬的假期》的诗意性表达

2020-11-14 11:44陈莲香
电影文学 2020年16期
关键词:侯孝贤长镜头诗意

陈莲香

(新余学院,江西 新余 338000)

儿童成长题材剧情电影《冬冬的假期》于1984年在中国台湾上映,是导演侯孝贤的第六部电影。该电影改编自侯孝贤的编剧“老搭档”朱天文的小说《炎夏之都》中的一篇——《安安的假期》。《冬冬的假期》是侯孝贤早期确立自我风格的作品之一,这部电影连同《童年往事》(1986)、《恋恋风尘》(1987)都是侯孝贤以历史背景下个人成长经验为叙事焦点进而审度台湾社会现代化发展进程的重要作品,饱含侯孝贤关于台湾社会现实乃至历史记忆的认知,为他日后成为台湾新电影领军人物以至蜚声国际奠定了重要基础。

纵观侯孝贤的历年电影作品,大都表现出非常明显的“侯氏风格”:内敛的戏剧张力、独特的叙事结构、一以贯之的运镜方式、精雕细琢的细节表现等,无不彰显着侯孝贤独特的艺术造诣和诗性样貌。电影《冬冬的假期》也不例外,其作为侯孝贤诗意化创作风格的雏形,以诗意的留白、写实的长镜头、温情脉脉的主题和从容自若的叙事节奏营造了一个意境深远的诗化境界,简约含蓄而韵味隽永,彰显了侯孝贤独到的艺术造诣。

一、诗意留白

留白是一种应用“空白”来渲染美好意境的艺术手法,常被应用于中国艺术作品的创作当中,中国画的创作尤其重视留白的意境。留白的存在为作品提供了广阔的想象空间,具有使作品更加协调精美的重要作用。

电影《冬冬的假期》讲述了一个十分简单的故事,即长期生活在台北的小学毕业生冬冬及妹妹婷婷在位于铜锣的外公家度暑假时的所见所闻。整部电影以孩童的视角展开,意在用孩子的眼睛观察成人的世界。基于此,侯孝贤刻意忽略了叙事的完整性,采用叙事留白和画面留白的方式营造了一种别有深意的盎然诗意,创造了呼之欲出的懵懂情境。

(一)叙事留白

创造戏剧冲突,从而营造强大的戏剧张力,常常是电影导演在进行艺术创作过程中的重头戏,但于侯孝贤而言,却是其“唯恐避之不及”的存在。原因在于,他惯于采用冷静客观的镜头挖掘电影事件的内在张力,并竭力避免将自我的主观看法融入电影画面,做到叙事留白,从而为观众留下足够的感知空间和思考余地。这样一来,电影带给观众的最直观感触便是诸多事件看似不明不白,实则极富深意,令人浮想联翩,产生虚实相应的观影感受。

《冬冬的假期》中,叙事留白不胜枚举。比如,一次冬冬和小舅昌民去台球室玩耍,小舅和他的女朋友碧云偷偷眉目传情,后来二人进入房间,昌民和碧云发出欢快的嬉笑声。尔后,镜头定格于房门,关于这一片段的交代突然中止。电影后段,碧云怀孕,观众才对此前事件恍然大悟——昌民和碧云原来发生了越矩之事。可见,此处留白是电影从冬冬的儿童视角对成人世界欲说还休的摹写,既避免了违背幼童视野的刻画,又增加了观众的遐想空间。除此之外,电影中诸多暴力血腥和矛盾冲突的画面也被侯孝贤以留白的方式巧妙地避开了,这种方式或许削弱了许多电影应有的噱头,但却恰好契合了“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儒家思想,使电影呈现出了如小说文本般的散文化特性。

(二)画面留白——空镜头

画面留白即“空镜头”,也称“景物镜头”,在电影中常被用作环境背景、转换手段、营造意境、表现哲理等功能性镜头,它虽然不具备常规镜头的叙事作用,但在阐明主题、抒发情感、渲染情境、引发联想、烘托氛围等方面具有常规镜头所不可比拟的作用,美学意味深长。侯孝贤十分钟爱空镜头,其在他的作品当中发挥重要的表意功用。

侯孝贤在《冬冬的假期》中采用了十余组空镜头。他的空镜头下满是广阔秀美的乡村自然风光,有苍翠的群山,有葱郁的树木,有淙淙的流水,有呼啸的火车,有宁静的村落,有蜿蜒的道路……冬冬在假期中耳闻目睹之事就在这一幅徐徐打开的山水画卷中顺其自然地出现、变化、结束,涉及的每一个人都在其中有所领悟、有所成长、有所获益。比如电影结尾的空镜头,冬冬在归家的途中与要好的玩伴颜正国挥手道别后正式踏上回台北的路,他乘坐的车疾驰而过,下一秒镜头立马变得平静,似乎冬冬从未来过,也从未离去,此时离别的愁绪蔓延,浸透每一位观者的心田,引发强烈的共鸣,情绪和心理张力霎时达到顶点,紧紧牵动观众的心弦。

二、写实的长镜头

长镜头评判标准是一镜到底拍摄的镜头的长度,不过其并没有绝对的标准,相对较长的镜头都可以称为长镜头。长镜头记录的是一段连续的时空,因此具有不容置疑的真实性,是电影创作者纪实的媒介,充满浓郁的美学特质。长镜头是侯孝贤的惯用掌镜技法,在1983年拍摄《风柜来的人》开始确立风格。侯孝贤电影中的长镜头记录的时空流转每每呈现的都是娓娓道来之意,客观且冷静,不但具有弥合情感空间与时空的本领,而且会带给观众以丰富的体悟。

《冬冬的假期》中,昌民带着碧云去台北接冬冬和婷婷,他们一行四人连同冬冬的爸爸前去医院向冬冬的妈妈慧贞告别的场景是历时40秒的长镜头,该镜头的起点是躺在病床上的慧贞听到敲门声后睁开眼睛微笑着看着几个人走到她床边,以观众视角而言,几个人是接连“闯入”镜头的,因此慧贞因生病而表现出来的虚弱更令人信服。接下来,慧贞开始叮嘱两个孩子带鱼肝油并按时吃,由于不放心,她还特意嘱咐了昌民一番。紧接着,注意到冬冬上衣没有好好塞在裤子里的慧贞又开始为冬冬整理衣服,并交代孩子们到了外公家需要注意的事项,比如希望冬冬和婷婷两个人相亲相爱,每周写一封信回去,不要随便给别人打电话等。显而易见,慧贞对子女的关心是事无巨细的,从后面剧情可以知道,她患有严重的胆囊疾病,然而即便如此,她的母爱也并未缺席,这不但增强了电影的生活质感,更提升了意蕴深度,引发观者强烈的情感参与,营造了颂诗般的戏剧情调,而这,正是侯孝贤电影诗性美学的根基所在。

三、温情脉脉的主题

《冬冬的假期》与原著小说的主题一脉相承,都意在刻画少年成长的懵懂乃至人际交往间的绵绵情意,不过电影的成长主题更为具象化,一方面完好保留了小说当中的诗意化温情色彩,另一方面也通过丰富电影故事构筑了生命关怀的母题。

电影中,寒子是人们口中会打人的“癫麻”,但婷婷不但不惧怕她还和她产生了言说不尽的情谊。一次,冬冬由于婷婷的“穷追不舍”在小伙伴的建议下飞快逃跑,不料,婷婷却在追逐哥哥的过程中在铁轨上摔倒,待冬冬发现时,火车已经鸣叫着向婷婷奔驰而来,此时,寒子出现,迅速将婷婷抱到安全地带,并将她深深埋入怀中保护起来,尔后将婷婷一路背回家……后来,婷婷在院子中捡到了一只死去的鸟儿,当她听哥哥说只有将鸟儿扔进河里让它随水冲走才能投胎转世的话之后,就带着鸟儿找到了寒子,婷婷将哥哥说的话说给寒子听,她似乎并未听懂,却捧着鸟儿呜咽着哭了起来,随后爬上大树,想将鸟儿送回鸟巢,不幸的是,她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流产了。外公收治了受伤的寒子,夜晚婷婷不顾外婆的劝说执意去找寒子,并在她的身旁睡下。第二天早上,发现婷婷的寒子,默默地抚摸着她,浑身闪耀着母爱的光辉。可见,从始至终,寒子都表现得单纯且善良,她并不是那个人们口中的作恶者,反而是一个被流氓侮辱的受害者。这是婷婷眼中的寒子,更是真实的寒子。

实际上,寒子所代表的弱势群体在台湾社会乃至全球比比皆是,大多数的人都不愿浪费时间去探究这些人的本性是否纯良,他们只是在以讹传讹中一次次给他们加上恶的标签。《冬冬的假期》中,侯孝贤以婷婷的纯真缓缓揭开了寒子被癫狂的外表所掩蔽的和善和纯真,不但顺理成章且令人信服。这一刻画,不但印证了所有残损破碎终将臣服于纯粹明净的童稚之心的生命哲学,更体现了侯孝贤作为一位悲天悯人的艺术家的博爱情怀。

四、从容自若的叙事节奏

《冬冬的假期》没有热火朝天的叙事冲突,没有石破天惊的视觉效果,亦没有花里胡哨的镜头剪辑,整部电影在从容自若的叙事节奏中娓娓道来,呈现出一种中国古典诗歌般的审美意旨。

电影中,冬冬的外公不苟言笑,不怒自威,作为一名医者,他在去台北看望病情危重的女儿和救治摔伤的寒子之间选择了后者,虽然他对间接导致寒子受伤的婷婷有所埋怨,但他并无过多抱怨,而是有条不紊地医治寒子。那个夜里,冬冬、婷婷和寒子睡得香甜,但冬冬的外公和外婆却彻夜未眠。电影关于慧贞平安从麻药过敏中苏醒的交代是冬冬写给妈妈的信,信的内容以旁白的形式出现,画面中,是悠闲欣赏乡村美景的外公和外婆,可见,得知女儿平安的他们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地。实质上,这一桥段所涉及的是完全意义上的大喜大悲,但是镜头中的人们并未表现出明显的悲伤或者开心,显然,这是侯孝贤刻意为之,个体的七情六欲被淡化处理下,一切情绪只是缓缓流淌而过,不惊不扰,不着一丝痕迹,恰似散文般的诗情画意。

另外,纵观全片可知,《冬冬的假期》所讨论的事件是少年冬冬和儿童婷婷的目光所及,但是却不乏暴力事件、未婚先孕、性暴力等沉重的社会话题,这些都被侯孝贤巧妙地隐藏于冬冬和婷婷悠闲的假期中,没有任何伏笔,却并未不合时宜,这完全得益于电影有条不紊的叙事节奏。电影完整翔实地记录了冬冬和小伙伴们游戏的时间,这看似寡淡无味,实则是对所有不堪的冷静处理,这恰好与事件的危急构成了相得益彰的张力结构,使电影影像在淡然悠远的意境中平添许多震慑力,从而促成了电影形成一种淡泊的诗意空间。

电影《冬冬的假期》站在儿童的视角刻画了一个童心萌动的成长故事,其中穿插的生命体悟宏大深沉却并不沉重,透露出沉静自然的美学意蕴,这皆有赖于侯孝贤独特的诗意性创作表达。在他的凝练悠远的镜头下,一切事物被真切、客观且深沉地记录下来并缓缓道出,看似平淡,却诗意涌动,情绪饱满,留给观众以无限的遐想空间。当前,该电影的个中创作手段仍为侯孝贤导演历经数十年而不弃,尤其是电影的诗意性表达,一直是侯孝贤电影创作的着力点,他因此也获得了“电影诗人”的美誉。由此可见,电影《冬冬的假期》代表了侯孝贤导演早期电影创作的优秀品质,值得被反复推敲和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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