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璟 袁智忠
(1.重庆人文科技学院 艺术学院,重庆 401524;2.西南大学 新闻传媒学院,重庆 400715)
自1926年的《孙行者大战金钱豹》开始,海峡两岸拍摄了100多部《西游记》衍生电影。然而,《西游记》小说本身所呈现的伦理价值是复杂的。一方面,由于它产生于资本主义经济萌芽,人性解放思潮高涨的时期,其文本中的道德观具有一定的启蒙价值;另一方面,它又必然受到封建伦理思想影响,其显在地表现于作品对女性形象道德属性的设置上。华语电影在重新阐述《西游记》时,其女性形象道德属性经历一个渐进的改变过程。
在《西游记》的小说文本中:“无论是平凡的女人、天上的女神还是介于二者之间的女妖,都传达出了在以男性为主导的环境中,人们对于女性的认识和要求,暴露出男性的世界观和伦理原则。”从《西游记》的女性形象塑造中,我们可以看到封建社会的“女人祸水观”“女人才德矛盾观”和“女人诱惑观”三种道德偏见。例如,《西游记》第九十七回“金酬外护理魔毒 圣显凶魂敖本原”中,寇员外之妻诬告唐僧师徒谋财害命。女人也作为唐僧师徒是否忠于取经事业的重要考验,如第十三回“三藏不忘本 四圣试禅心”,四位菩萨化身女性引诱唐僧师徒,试探其取经之意志,等等。
《西游记》中的凡间女性多是符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属性,无论是唐僧之母满堂娇还是朱紫国金圣宫娘娘,虽遭大难,却依然体现封建人伦之精髓,而那些女妖(有才)都是杀人不眨眼,道德败坏的女性典型。“《西游记》限于题材所写的女性多为女妖,多半处于性饥渴状态,对唐三藏垂涎欲滴,屡想破他童身,得起‘元阳’,反映的是传统观念中对女色的警惕。”他们均被作者塑造为封建伦理之大敌。所以《西游记》小说中的女性道德属性的设置与现代之女性意识是有很大冲突的,因此,《西游记》衍生电影中“现代化”女性道德属性,成为必然。
中国妇女解放运动是中国社会走向现代的重要表现之一,然而社会的现代意识往往总体滞后于现代物质文明,于是,华语《西游记》衍生电影的女性形象在与文化定式的互动中长期分裂。从20世纪20年代上海到90年代的内地、中国香港和台湾地区,尽管社会制度不同,但总体上继承了《西游记》原著中女性道德属性的定位,同时旧上海以及香港、台湾地区,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下,又强化了“女性诱惑”以吸引观众的眼球,直接导致社会语境与电影文化的分裂。
中国最早的长篇动画电影《铁扇公主》(1941),坚持了唐僧师徒的正面形象以及铁扇公主、玉面公主等女性的负面形象,该片缺乏对女性的尊重意识。同为“火焰山”题材,新中国成立之后的木偶片《火焰山》(1958)、香港电影《哪吒三斗红孩儿》(1962)和戏曲电影《火焰山》(1983)与《铁扇公主》(1941)相比,更强化了借扇的正义性而突出铁扇公主、玉面公主等自私自利、鱼肉百姓的恶劣品性。
新中国建立后的电影“正是经过修正的、由强有力的父权意识形态组织起来的叙事形态”。在这一时期的电影中,比较极端女性道德属性定位是在“白骨精”故事中。绍剧电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1960)和动画电影《金猴降妖》(1985)的故事情节类似,突出唐僧不信忠言“现世报”的戏剧性,将后半部分的情节改为孙悟空被唐僧赶走了,唐僧立即落入白骨精的陷阱,将白骨精的阴险、狡诈推到极致。类似的情况还有“无底洞”的故事,如香港电影《孙悟空闹龙宫》(1962)主要情节延续原著,而在京剧电影《孙悟空大闹无底洞》(1983)中,地涌夫人计划先和唐僧结婚取其“元阳”,再吃唐僧肉,将其推向了毫无人性的至恶境界。
华语电影史上现存最早的《西游记》衍生电影《盘丝洞》(1927)在当时就有评论称其“色情”。2013年,挪威修复版本《盘丝洞》(1927)公之于众,其版本缺少了 “濯垢泉仙女戏浴”和“猪八戒水底忘形”等可能涉及色情的段落,但是编导对原著有较大的改编,“蜘蛛精抓唐僧之目的是要劝服其与蜘蛛姐姐成婚,原著第72回并无此情节,这是将原著第54回西梁女和第55回蝎子精、第82回老鼠精、第95回玉兔精‘逼婚’‘色诱’的情节都挪了进来……”所以,因为商业需要,但杜宇至少将“女人诱惑”的观念贯彻到底了。
香港“邵氏”版的《盘丝洞》(1967)的序幕就是蜘蛛精们“开场舞”,七位穿着改进版古装薄纱的“邵氏”女星利用姣好面容、肉感身材,直接呈现“女人诱惑观”的属性设置。“邵氏”版《铁扇公主》(1966)中铁扇公主淫荡地诱惑变成牛魔王的孙悟空,成为一个重要的噱头,而“邵氏”版《女儿国》(1968)中女儿国国王、公主为争夺唐僧争风吃醋、丞相色诱假唐僧、蝎子精和蛇精逼婚等情节的基本精神除了嘲笑女性欲望之外,更是告诫男人们,要警惕女性。
另一方面,贤妻良母的道德要求在华语《西游记》衍生电影中也被反复重述。例如,香港导演陈焯生的《红孩儿水晶宫救母》(1959)和《铁扇公主神火破天门》(1959)表现了牛魔王被北海龙王之女玉面公主所诱惑,抛妻弃子,而面对丈夫的背叛,铁扇公主最终还是原谅了牛魔王。另外,如香港电影《红孩儿》(1962)和台湾电影《孙悟空大战红孩儿》(1972)在此方面亦是雷同。这四部“火焰山”故事无一例外地延续了原著中铁扇公主原谅了牛魔王的出轨的情节,强化了“三从四德”的道德属性。
可以说,20世纪90年代之前的《西游记》衍生电影中的女性形象塑造在传统和商业冲突中做出了选择,这种分裂带有明显时代的影子。当时的香港、台湾的经济、社会和文化从某种程度上可谓是旧上海的延续,传统文化与商业社会长期地在冲突中融合,形成了独特的港台文化,而解放后的内地电影在汲取传统文学名著的过程中多进行了政治化的改造,这无不影响了当时《西游记》衍生电影中女性形象的呈现。
20世纪90年代之后,电影改编观念发生了巨大变化,同时《西游记》衍生电影中的女性形象的道德属性得以改观。1995年香港出品的电影《大话西游》的巨大文化效应之一就是在《西游记》衍生电影中女性主体性开始得到确认,女性形象的道德属性也更加符合当代标准。在此后的大量电影中,女性开始具备更多当代优良品质。
可以说,《大话西游》(1995)是女性由“情欲诱惑”之恶转化为“爱情至上”至纯至真转变的开端,塑造了白晶晶和紫霞仙子两位动人的女性形象。白晶晶作为“邪魔外道”却敢爱敢恨,而紫霞仙子将“爱情至上”发挥到极致,勇敢地追求自由的爱情。从某种程度上来看,《大话西游》的文化魔力正是来自紫霞仙子这样一位新女性形象,也成为观众对《大话西游》再衍生文本的最重要的“期待视野”。如,《情癫大圣》(2005)歌颂了蜥蜴妖美艳敢于示爱、为爱牺牲自己的纯洁爱情观;《西游·降魔篇》(2013)中,虽然玄奘为了救世大业不断拒绝段小姐的爱情,但最终段小姐的牺牲使她成为陈玄奘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遗憾;《西游记女儿国》(2019)中女儿国国王 “爱一个人就希望他因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幸福地放手之情”。这些女性的爱情欲望在电影中作为一种高尚力量与取经事业产生冲突,从而造就影片独特的意蕴。
近年来,一些网络大电影也营造出一个个纯爱传奇。例如,《大梦西游》(2016)中白骨精爱上孙悟空,并为送其回到过去,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大梦西游2铁扇公主》中,500年前的铁扇公主为了让芭蕉扇恢复法力,帮助孙悟空过火焰山,牺牲了自己的幸福;《大梦西游4伏妖记》中又是春三娘爱上孙悟空,并为救孙悟空付出了生命。
在这些电影中,无论是女神仙还是女妖怪,女性作为人的欲望获得了充分的肯定,女性的爱情得以张扬,他们的爱情是严肃的,他们的爱情观是崇高的,他们对爱情的奉献、牺牲打动了无数观众。
20世纪90年代之后,《西游记》衍生电影中的女性形象道德属性的另一个发展,就是女性作为社会人角色及其社会责任开始得到足够的颂扬。一些《西游记》衍生电影开始借用武侠电影中女侠的道德属性来塑造女性。
台湾电影《天庭外传》(1997)中的小龙女爱上了书生柳慧慧,后柳慧慧高中状元,被魔头独孤求败控制,篡位自立,荼毒天下。小龙女舍小爱与孙悟空、哪吒、八戒一起消灭了柳慧慧,为民除害。内地电影《春归花果山》(1999)中,花果山的仙女呖呖老师是一位忧患意识极强的女性,多次劝谏居功自傲、懒散无为的斗战胜佛(孙悟空)要居安思危。后来大尾巴狼侵占了花果山,呖呖老师不惜牺牲自己,采集百花仙露,使斗战胜佛恢复了法力,战胜了大尾巴狼。内地动画电影《金箍棒传奇》(2012)中,女仙品香及其丈夫知味为镇压毁灭星君,自愿化身为两根金箍棒。几千年之后,因为猪八戒不慎将还魂药洒在金箍棒上,使品香恢复真身。然而,当毁灭星君再次出现,并威胁众生生命时,品香毅然选择放弃做人的机会,变回金箍棒与孙悟空一同打败了毁灭星君。《西游·降魔篇》中段小姐是职业驱魔人,有很强的职业素养和职业精神,还有职业圈子,其武艺高超,多次协助玄奘降魔,最终为了救玄奘牺牲了自己。《万万没想到·西游篇》(2015)中的小美只是一个售卖烧饼的厨师,武艺低微,却敢于与祸害人间的白虎妖与黑魔做斗争。《悟空传》(2017)中的阿紫是天庭掌权人华姬的女儿,但是她却坚持正义、悲天悯人,当她看到天庭的无理与残暴行为的时候,坚决走上了拯救人间百姓,反抗自己母亲的道路,自觉承担起拯救百姓的社会责任。
《西游记》衍生电影的创作,与创作者所在社会语境的变化及其创新追求关系密切。时至今日,文化中女性“第二性”的地位还没得到彻底改变,但是,随着中国女性社会地位的逐渐提高,社会独立性的增强,《西游记》衍生电影在女性角色的设计总体上逐渐剔除《西游记》小说中对女性的偏见与压制,与新的时代精神不断融合,将中国优秀传统文化进行了现代化的改造。